第五章 宮宴

摶風一路被人恭維著進了宮,途中獲得了一係列如“畫聖”、“畫仙”、“畫神”的稱號,他飄飄然已然覺得自己是不世出的大人物。

太極殿上,摶風見到了魏帝元恪,及一班文武大臣。內監命摶風跪拜天子,摶風不太樂意。他堂堂北冥海皇,豈有跪拜人間天子的道理?那天子還如此年輕,而立都不到的樣子。在千歲尚未成年的摶風看來,元恪簡直連他們上古鯤鵬一族的胚胎都還不是。

但摶風很快感受到了周圍的壓力,他許久不下拜,這在人間王朝律法與禮儀裏,是大不敬之罪。想想還有千金賞賜呢,摶風就閉一閉眼,敷衍地屈身跪拜下去,心道你魏帝小兒折壽可別怪本座。

“草民虞摶風拜見陛下!”摶風認真做戲。

“今日之後,卿便不是草民了。畫試奪魁者,賜宮廷畫待招一職,賞黃金千兩。”元恪高高在上,盯著摶風的表情有些莫測。

“臣謝陛下!”千兩黃金即將到手,摶風抑製不住嘴角的上揚,對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

一名內監兩手托舉一套畫待詔官服,送至摶風身側,另有四名內監抬了一案賞金停至殿上,綢緞揭去,一錠錠金元寶兒壘砌成山。

許多公卿一輩子也未見過這麽多金錠,不禁看直了眼。摶風雖然見過大世麵,但今時不同往日,海皇一朝淪為奴仆,便也見錢眼開起來。將這些金錠換算成海鮮,摶風幸福得差點暈過去,起身便要往黃金上撲,卻被不識趣的內監拉住試新衣。

元恪起身:“設宴,朕要親賀虞待詔。”

換了官服的摶風被內監們擁著出殿,摶風急得直往金山頻頻遞送秋波:“哎呀!我的賞金……”

內監們沒見過這等心急之人,不由好笑:“虞待詔勿急,陛下賜你的千金跑不了,還是先赴宴吧!”

“那你們先代我保管,別弄丟了啊!”

“放心放心!”

禦宴設在內宮睡蓮池畔,筵席沿池鋪設,繞池一周。蓮池漾開清香,滲在習習晚風裏。

摶風的位子緊挨元恪,誰教他是今日主角呢?畫院眾人豔羨,便是掌院都不曾有過這等待遇。摶風在眾人的矚目裏渾不在意,待宮廷佳肴一道道擺上席案,他過濾掉那些精致糕點與素菜,直奔海鮮,吃得渾然忘我。

元恪傾滿一杯酒,倚案執盞,淺嚐慢品,視線越過酒盞,略顯冰冷地投在摶風麵目上。少頃,他推案起身,步到摶風席案,拂衣相對而坐。

摶風嘴裏叼著一片蚌肉,手上正撬著一隻固執的蛤蜊,對突然到來的元恪毫無反應。元恪見他吃得如此專注,冷不丁輕聲道:“那《洛神圖》你從何而來?”

“《洛神圖》啊,我偷……”摶風從海味裏回神,驟然受到驚嚇。看著元恪,蚌肉滑進喉嚨,落了腹,“我投入全部精力畫出來的!”

元恪擺弄指間玉盞,眼睛凝看摶風的每一道神情:“那畫中是何人?”

摶風不明白魏帝為何起了疑心,他做賊心虛,眼神一飄:“自然是洛神嘛!”

元恪陰鬱的麵容定了定,晚風拂過,他緩緩一笑:“你見過?”

摶風感覺自己正在陷入一個圈套裏,難怪人間都說伴君如伴虎,這魏帝如此陰晴不定,他要是答錯,或許便會被叉出去,訣別他的黃金。

權衡再三,他采取模棱兩可的戰術,揉了揉頭:“說來也怪,畫試時,臣提筆就畫了洛神,如有神助,仿佛哪裏見過似的。有句話不是說,那個什麽,畫卷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說完,他心道,幸好學了點文化。

元恪揣摩他的應對,辨別真偽。上位者決定億兆生民的命運,又豈會輕易被幾句搪塞敷衍過去。他眼神轉向犀利,緊凝摶風:“朕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你究竟何時何地見過這畫中女子,想想清楚,給朕答複。”

丟下這句話,元恪起身離席,回歸主位,麵向繞池群臣,換了一副麵孔:“今日宮宴慶賀虞待詔榮摘桂冠,虞卿是朕欽點的榜魁,怎麽不見卿等道賀啊?”

眾臣惶恐稱罪,紛紛舉杯圍向摶風席案,恭維的話語隨酒盅一起淹沒了他。元恪在旁冷眼,隻見這吃貨推脫不過,一盅盅黃湯灌下肚去。所謂酒後吐真言,元恪有十足的耐心等待他說真話。

權勢可號令一切,他一手營造的喧囂就在旁側,可他呆坐池邊,如有一道無形屏障隔絕那喧囂,入不到他耳中。

這場驚動江北江南的畫試是他一手促成,各地畫師匯聚洛陽。誰也不知他的用心,倒是魏帝雅好丹青的名聲傳了出去。他坐擁江山,踐祚七載,時日愈久,心上的空缺被歲月侵蝕愈烈,得不到填滿。那空缺是被他親手剜去的,如今,他後悔了。

空缺的部分,是一名已逝女子。

她死了七年,卻被一個畫師再度帶至他麵前。風姿綽約,栩栩如生。

如此巧合?在他想要招徠絕世畫師,一點點描摹記憶中她的樣子時,有人已為她作好了小像,呈給他。

他的意圖不容人揣摩,他的過往更不容人窺探。

虞摶風犯了他的禁忌。

摶風哪裏知道元恪的算計,他被群臣輪番勸酒,偏這些老奸巨猾的文武久經官場,恭維奉承張嘴就來。摶風做海皇時,也是萬族之上,奈何手下龜丞相整日追昔摶風先祖如何鵬程萬裏,數落摶風不學無術就會招惹是非。如今賣身畫館,被嫏嬛奴役,幹不好活還會被無情責罵。強烈的對比之下,摶風對大臣們的溢美之詞完全沒有抵抗力,不知不覺便喝多了。

勸酒的某大臣疑惑道:“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小腿涼颼颼的,好似被什麽東西掃了過去。”

左邊另一大臣也連聲道:“沒錯沒錯,老朽也有這種異樣感覺。”

右邊另一大臣嗬嗬笑道:“莫不是你們喝多了,溲溺了?哈哈哈……誒?有什麽東西磕了老夫的膝蓋?”

一隻螃蟹自摶風袖中鑽出,順著衣裳往下爬,趴在腰帶上朝席案底下張望。果然,陛下烏黑亮麗的尾鰭露了出來,左右擺動。蟹將軍癡迷地觀摩了一番陛下漂亮的尾鰭,心道蠢蝦要是在,定然也會沉醉其中,可惜蠢蝦被陛下收入須彌芥子裏了。

想到這裏,蟹將軍更加堅定自己保護陛下的信念,順著摶風光滑的衣裳嗖地滑到他的尾鰭,一鉗戳下去。

“噗!”摶風噴出嘴裏的酒,吃痛之下,得了一分清明。案下尾鰭一收,化作修長美腿,遮掩在袍衫下擺裏。

對麵幾名老臣彎腰在地上尋覓,隻看到摶風嶄新的官袍下擺。

蟹將軍又順著袍衣吭哧爬上摶風肩頭,用海族密語衝他耳朵大喊:“陛下,不能再喝了,會被愚蠢的人類當做妖怪吃掉的!”

“誰敢……吃本座?”摶風撐著額頭,眼神迷蒙,“不喝了,要吃海鮮!”

“虞待詔,海鮮被你吃光了。哦,不過,你肩頭還有一隻幸存的。”

蟹將軍急匆匆鑽回袖中,擔心陛下酒醉時真會拿自己下酒。

這時,元恪漫步過來,圍著摶風勸酒的眾臣這才退散。元恪踢開地上歪倒的空酒壺,俯身問:“想好怎麽答複朕了麽?”

摶風醉得不淺,方才對元恪的忌憚丟去了天外,語氣肆意起來:“你這個皇帝磨磨唧唧,好煩的呀!不就是想知道那幅畫,那畫呀,其實是我……”

元恪見他腦袋搖搖晃晃,急忙蹲下湊近聽他說,哪知後麵聽不清了,再聽便是“咚”的一聲,摶風腦門磕到案上,醉成爛泥。

元恪起身,臉色陰沉,踢飛一隻銀壺。

新晉的虞待詔被抬去了落櫻苑,一座無人居住的宮苑,屋梁結著蛛網,妝台銅鏡覆滿灰塵。

魏帝沒有留下一個人伺候,隻將摶風扔在一張破舊的床幃裏。群臣見虞待詔一刻前還沐浴隆恩,一刻後被棄如敝履,都知魏帝陰晴不定,龍顏難測。

蟹將軍從摶風袖口探出來,見窗外明月皎,杳無人煙,渾不似皇宮內苑。它的小腦袋想不出更多內情。摶風喃喃地翻個身,蟹將軍掉到地上,待它吭哧吭哧再爬回床沿,整隻蟹都驚呆了。

陛下現出法體,肉呼呼的身軀撐滿了整張床。因人間靈氣稀薄,又是醉酒昏睡狀態,未用法力,可憐的陛下連法體都是隻鯤寶寶,兩隻短短的前鰭軟軟胖胖,不時撲騰兩下,仿佛渴望著海水滋養。

蟹將軍眼淚落下來,明明是上古神族唯一的血脈,北冥海族視為珍寶的陛下,隻因得罪了大魔王,淪落到賣身為奴的下場。蟹將軍發誓要從嫏嬛這個妖怪手裏拯救他們的海皇寶寶!不過眼下要想辦法恢複陛下的人身道體,不然被人看見原形就糟糕了。人類不識神軀,會把鯤肉烤了吃的!何況陛下一看就是柔嫩汁多很可口的樣子。

蟹將軍躍到地上,化作一個垂髫小兒,在屋角翻出一隻木桶,不太熟練地運用雙手,提著木桶出門找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