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奪魁

嫏嬛宿醉,一覺睡到金烏西沉。醒轉後習慣性摸了摸髻上發簪,熟悉的觸感安定心神,看了檀木小幾上的紙條,恍然想起今日畫試。

她對陸探微的畫功頗為欣賞,原本隻打算聘個普通畫師,畫技不是太不堪入目即可,畢竟這世間真正懂畫的能有幾個?號稱喜好丹青者多屬附庸風雅之徒,能看懂的不過是價格標簽,標價越高,在他們眼裏便越有價值。有這樣的買者,也無怪嫏嬛這等奸商橫行。她存著糊弄之心,卻不曾想,竟聘來個真畫師。

雖然陸探微的畫被她刻意擺在顯眼的位置,也少人問津,若不是這幾日行價瘋漲,還真難賣出去。倒也難怪,陸探微用筆如錐刀,剛勁有力,與時興的飄逸婉轉畫風截然不同,故而格格不入。如嫏嬛這等透過世俗浮華,識畫中神骨的當世少有,便也隻能待世代更替,浮華盡去,才能辨識明珠。因而,嫏嬛毫不擔心他一舉奪魁從而辭去畫館工作。

倒是摶風這種信手塗鴉的水準也敢湊這熱鬧,叫人百思不解,思來想去隻能將其行徑歸納為財迷心竅。這紅塵阿堵物竟教一代海皇墮落如斯,嫏嬛為之唏噓。

摶風與陸探微結伴回來的時候,嫏嬛正在清點這幾日賺取的散錢,準備叫瑟瑟拿去銀鋪融成銀錠好收藏入庫,這日子才過得安穩。

“嬛嬛,我們回來啦!”摶風滿麵春風跨過門檻,拉了瑟瑟問,“我嬛嬛大人呢?”

瑟瑟如實道:“館主在房內數錢。”

摶風搖頭歎息:“女王大人墮落了。”

瑟瑟看了看摶風的春風得意,又看了看陸探微的不波不興,小心問:“畫試考的什麽?難麽?”

摶風頓時眉飛色舞,坐到椅上翹起二郎腿:“跟你說啊,據說畫院這次大試是皇帝出的考題,命我們各畫一幅美人圖。這有何難?美人圖我最拿手了!當時我就草擬了一張交上去了,第一個出的畫院,要不是為了等陸兄,我早回來了!”

瑟瑟是見過出自摶風之手的美人圖,貼在門口辟邪是很拿手,他這次畫試要能取中,瑟瑟能把自己名字倒著寫。

摶風見她默默不說話,頓時惱怒:“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別以為本座不知道你在偷偷腹誹本座。肯定是本座要能考中,你把自己名字倒著寫,是不是?”

瑟瑟大驚:“我並沒有說出來……”

摶風更不依了,戳她額頭:“哎呀!臭丫頭還真這麽想?”

瑟瑟漲紅了臉,躲到陸探微身後,摶風非要她向自己道歉。陸探微一場畫試下來,略感疲憊,他可沒有摶風這等好精力,被二人鬧得頭暈,不由脫口道:“賢弟要是考中了,愚兄給你做一個月的油燜蝦如何?”

摶風驟聞“油燜蝦”心花怒放,便饒了瑟瑟,拉著陸探微親切道:“陸兄今晚就不要打地鋪了,咱兄弟同榻可好?”

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魏宮畫棟飛甍,雕梁繡柱,宮燈未歇。

皇帝寢殿裏,畫院掌院及幾名畫待詔趨步前行,手捧成遝畫卷,躬身稟報:“陛下,臣等遴選出百份畫卷,已按名次排列。”

金獸熏爐香煙嫋嫋,魏帝元恪一襲素緞袍,倚在七寶沉漆榻上,俊朗五官在玉勾雲紋宮燈下透出幾分憔悴倦色:“呈上來,前十份。”

掌院依言捧上,躬身榻前。元恪抬起雲袖,蒼白的手指拂過畫紙,一張張揭看。幾名畫待詔在十幾步外悄悄抬眼,留意元恪神情。

畫技乃末流,不及讀書舉業,選入畫院的待招們不過是為取悅皇帝,比樂府伶人高貴不到哪去。元恪禦極七載,未曾被人揣測出什麽喜好,優伶畫工無一得幸,卻突然詔令畫院甄選最好的畫師,以充宮廷。畫院上下無從揣度上意,莫非聖上忽然間雅好丹青?

掌院深知這是難得的機遇,舉全院之力,辦了場浩**畫試。過後又撥了百名畫師晝夜閱卷,反複篩選,方遴選出一百份畫卷,再從中撿出前十。為此,畫院吵嚷數日才定出高下。一份畫卷,十人便有七八種評斷,自上萬份卷中取十,絕非易事。

元恪倦怠的容色未有所動,目光掠過一張張畫卷如浮光掠影,不帶痕跡。幾名畫待詔有些不安,別說前十的卷子,就是百名以後落選的,都有功底不俗的。這前十怎麽說都是翹楚裏的翹楚,竟讓魏帝無動於衷。

掌院不敢抬頭,隻能感受到自己手捧的畫卷被魏帝翻閱的動作,原本的氣定神閑也免不了浮出躁氣,垂下的袖擺有了顫動。

元恪揭到了最後一張,終於停頓了一瞬。掌院不知這是全軍覆沒的慘敗,還是僥幸一息尚存的險勝,半晌未聆天音,他悄悄掀了掀眼皮。

原本半倚榻靠的元恪陡然坐直了身軀,手指僵硬地捧起最後一張畫卷,那畫上似有魔力,將他視線牢牢黏住。許久,畫紙有了水紋一般的波動,那是元恪的十指不受控製地發顫。

掌院是驚喜而欣慰的,他故意將魁首墊在前十的最底下,便是希望魏帝在翻閱前麵的畫卷後,能有耳目一新的發現。如今遂他所願,驚喜的心情卻又生出疑竇。閱卷時,這幅美人圖確讓他神情一震,但又何至於令魏帝如此激動?

畫試過後,嫏嬛畫館生意一落千丈,又恢複以往門庭冷落的舊貌。瑟瑟百無聊賴地清掃灰塵,陸探微坐在正堂畫案前,沒有客人,他便隨意作著畫,既作消遣,也是練筆。每日十餘張,從不歇筆。

瑟瑟在畫館待了多年,多少有些鑒賞力,對於館主聘來的這位畫師錐刀般的畫風非常忐忑。打折都賣不掉幾張,擔心哪日館主心情不好便會辭退陸探微。瑟瑟曾向陸探微展示時下流行畫,委婉示意什麽畫風好賣。陸探微接受了她的好意,然後繼續自己的錐刀畫風。

瑟瑟無奈,隻得將他那些賣不出去的畫卷一並打包送去廚房,也算盡了點微薄用途。

晌午的光景,日頭偏移,將半扇門的光影投進畫館。僻靜清幽的巷子隻有光影浮塵在喧囂,瑟瑟卻忽然聽見隱隱的鑼鼓聲,自遠及近,從巷子口一路隨日光蔓延。一同湧來的還有看熱鬧的市井百姓,潮水般席卷整條巷子,至畫館門前。

瑟瑟驚怔:“陸先生,這是……”

陸探微擱下筆,心中有了點預感,叫瑟瑟出門迎看。

瑟瑟丟下掃帚,拉了拉衣角,不安地跨出門去。不怎麽寬敞的巷子塞滿了人,百姓們自覺與前麵提鑼的官差拉開距離,都興致勃勃朝畫館裏麵張望。瑟瑟懼怕與官差胥吏打交道,慌張問:“官爺有何貴幹?”

打頭的官差手持黃絹,打量了畫館匾額,滿頭大汗笑盈盈道:“可算尋著了,嫏嬛畫館,你們館裏的畫師中了榜魁,快出來領旨吧!”

瑟瑟扶著門框,一臉震驚:“啊?榜、榜魁?什、什麽榜魁?”

圍觀眾人哄笑,有人打趣道:“這姑娘,嚇傻了吧?你家畫師中了畫院畫試的頭甲第一,賞金可有千兩呢!”

陸探微在館內聽見這話,頓時熱血上湧,整個人淹沒在鼓點般的心跳裏,他定了定神,整衣走出。

眾人見出來一俊雅男子,便知是榜魁了,紛紛拱手道賀。陸探微壓抑著激動,拱手回禮。

官差見人來了,展開手中黃絹,念道:“今歲畫試頭甲第一,嫏嬛畫館畫師,祖籍北海,虞摶風!”

領旨的陸探微被一瓢冷水當頭澆落,淋了個透心涼,他怔怔問:“今歲畫試頭甲第一,是誰?”

“正是閣下你,虞摶風啊!”官差以為榜魁不敢置信,要多聽幾遍自己的名字,便如他所願,“北海虞摶風,取中第一名,詔入宮廷麵聖受賞!”

一旁的瑟瑟也是呆若木雞,喃喃:“這怎麽可能……”

眾人見這兩人都不領旨謝恩,反應完全不是預想中的樣子,喧囂聲靜了下來,莫非弄錯了?

人群後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哎呀!我中了!啊哈哈哈……誒,麻煩讓一下,別碰到我的蝦……”

意識到鬧了烏龍的官差見人群裏走來一個神采飛揚的青年,兩手各提一串活蹦亂跳的蝦,當即丟下呆愣的陸探微,迎上提蝦男子,謹慎恭聲問:“閣下是?”

摶風不客氣道:“虞摶風就是我,你方才不是說我中了麽?”

官差拱手作揖,笑容又堆上眼梢:“原來公子才是榜魁,恭喜恭喜!虞公子請接旨,陛下召您即刻入宮受賞!”

摶風兩眼放光:“哎呀!這麽突然!叫我入宮?我還沒有吃飯呢……”

官差賠笑:“宮廷宴席,難道不及公子的家宴?”

“說的也是,那我就不跟皇帝客氣了!”摶風往四下一看,將手裏兩串蝦塞給陸探微,囑咐,“陸兄等我回來再做油燜蝦啊,一個月的油燜蝦,說好的!”

陸探微收了蝦,依舊魂不守舍,卻下意識叮囑:“早點回來。”

摶風被官差及百姓們簇擁著走遠,喧囂也被一並帶走,陸探微還站在畫館門口。瑟瑟不忍心,走過來扯了扯他袖角:“陸先生你沒事吧?摶風怎麽可能奪魁呢?太蹊蹺了!”

周遭靜了下來,陸探微頭腦得了清醒,搖了搖頭:“我沒事,沒什麽要緊的。摶風賢弟有此機緣,當祝賀他才是。我的畫賣都賣不出去,又怎會取中,是我妄自尊大,才鬧了今日的笑話。”

瑟瑟安慰他:“陸先生的畫雖然還有改進的空間,但摶風的畫簡直是不堪入目,這裏麵肯定有鬼。等館主回來,我得問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