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百歲
掖庭令覺得麵前少女是個上道的,近來曉得拿各種吃食花樣孝敬他,雖然食材算不上多珍貴,甚至常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菜團子,但勝在味道鮮,手法妙,不重樣。上回這丫頭偷溜出去,回來叫人發現了,挨了頓打,便學了乖。
“這手藝了不得啊,可惜你是齊人,不然尚食局還能給你留個位子。”掖庭令咬了口菜團子,“鮮!這是什麽菜?”
“回大人,是新長出的佛耳草。”少夷垂頭侍立,手指絞著衣袖。
“說吧,孝敬我必然有所求。”掖庭令呷口茶,回味佛耳草的餘韻。
少夷跪倒,兩手扶地:“罪女不敢!隻是,想懇求大人,明日出宮采買之事交給罪女去辦。掖庭裏的佛耳草都、都被罪女采光了,罪女想多備些宮外的食材……”
掖庭令一哂:“這才進宮幾日,便想著法的謀出宮,敢攀上采買了。”少夷心頭一涼,卻聽他繼續道,“諒你不敢耍花樣,那小公主的命可就看你的了。”
“然後你就脫身了?”洛陽南市,元恪著一襲樸素青衫,漫步街肆,聽完少夷的描述,跟著問,“你是侍奉舊齊公主的?”
“原也不算,我和葵被塞在一輛囚車,她年紀小,又是故國公主,我得守護她。”少夷紮著一條辮子,垂在胸前,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但提及守護公主的使命時,她眸子裏有著異樣的光。
一家食肆正開店迎客,小二笑眯眯:“恪公子總算帶小娘子來了!二樓雅座給您留著!”
元恪點了點頭,領少夷上樓。狹窄的梯子,若是並肩,怕太過親近。少夷默默跟在他身後,望著他修長背影,色調樸素卻麵料不菲的青衫,忽道:“你從前沒有帶小娘子來過?”
青衫背影停了一霎:“一個混飯吃的守園人,哪裏有小娘子願意跟。”言罷,匆匆上樓。
少夷抿嘴一笑。
二樓雅間,坐定不久,特色菜肴逐一上齊。
少夷咽口水:“阿恪,點幾個菜就好了,這一滿桌,你的薪俸會吃緊。”
元恪從筷簍替她取了筷子,聞言掐指一算:“吃完這頓,還剩二兩,這月能過下去。”
少夷拿筷子敲他的手:“過日子不能這樣的!”
來送酒水的小二捂嘴一樂:“恪公子的這位小娘子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恪公子聽小娘子的沒錯。”
少夷紅著臉與小二爭辯:“那聽我的,能不能退幾個菜,反正我們還沒動筷!”
元恪在後麵給小二打手勢叫他速走。
小二衝著少夷嗬嗬一笑,圓滑地退下。
元恪將一袋碎銀丟上桌:“騙你的,我還有這麽多積蓄,足夠再叫幾桌。”
少夷拎起粗略一數,雖不多,亦足夠他獨自生活,臉色這才好轉:“宮裏變數多,就沒有想過哪日不讓你做守園人,你如何生活?”
元恪夾了塊肉放她碗裏,不在意道:“那便出宮做木匠。”
“你會木工?”
“略會。”
原本僅是尋常一頓酒宴,元恪初次見識到了少夷的本領。
在他麵前,她盡量保持斯文,但這家食肆的特色菜饞得她都不願浪費時間同他搭話,但也不是食不語,她一麵遍嚐菜色一麵含糊不清地言語。
“這是春卷加粉羹。”
“這是黃油老雞吊湯。”
“這是丁香混沌,添了豆蔻、生薑、蔥花。”
“這道燒甲魚,同梅幹菜、鹹肉一起炒,味道果然鮮美。”
“湖溪產的鰻魚,蜜酒蒸鰣魚,古語說鰣魚不打鱗、黃魚不破肚,沾薑米醋是最好的吃法。”
“鮮百葉墊羊葫蘆,加了薑片和大蔥,若澆芝麻醬和香油也很好。”
一塊釀豆腐從元恪筷子間驚掉。
一頓酒菜吃到饜足,結完賬,因看天色尚早,元恪雇了馬車,攜少夷出城。
馬車搖晃,布簾垂擋日光,車內昏昏,少夷腦袋一點一點,打起瞌睡。看她睡得辛苦,元恪攬臂一帶,讓她靠在肩頭。她呼吸淺淺,響在耳畔,給他從來未有的安寧。
少夷從馬車裏醒來,見身邊空曠,一時有些慌張,掀開車簾,一眼看到元恪從樹上躍下,手裏握著一包什麽,朝馬車走來。
“醒了?”做下有損斯文的事被撞見,元恪望著她,臉上微熱。
“你摘了什麽?”少夷從窗下探出身,瞧見他青衫蹭了幾塊深色,“怎麽這麽不小心,這怕是洗不掉了。”
元恪低頭往身上一看,果然沾了汁水:“無礙,青色染了深色,不仔細看,不顯眼。”
他走近,將手中東西遞至窗口。少夷接過,打開手絹,手絹裏擠擠挨挨躺著一顆顆飽滿桑葚,烏紫鮮嫩。拈了一顆嚐了,酸甜多汁。她挑了一顆最大的桑葚,送到元恪嘴邊:“洛陽也有這麽甜的桑葚啊,快嚐嚐。”
日光打在她身上,瑩白透亮的指尖拈著烏紫桑葚果,這幅色彩迷了視線。他竟將她直接從馬車窗口抱出,帶著她又驚又怕的呼聲。
“阿恪!去哪兒?”
柳蔭深深,河清魚躍。入目一棵巨大柳樹,柳枝垂覆大片河岸,萬千絲絛吹拂交織,簌簌有聲。不時有魚兒甩尾,咬動垂拂水麵的柳葉稍。她被眼前景象迷住,忘了被他抱住的羞怯。
“這是洛浦柳葉渡。”他將她放下。
柳葉渡,最奪目的便是眼前這株枝幹繁盛的大柳樹。少夷奔跑至樹幹下,撫摸粗糲樹皮,張開手臂合抱,讚歎與喜悅交織:“它得有百年樹齡吧?真讓人羨慕,我也想活一百歲!”
稚氣的話語令元恪失笑:“活一百歲做什麽?”
少夷揚起臉,斑駁樹影籠上她眉眼:“活一百歲便能嚐盡天下美食!”
他笑著走近:“這是你的理想?”
“嗯。”
“那我也活到一百歲,陪你吃遍天下。”
所謂白首,不過如此簡單。
他握著她指尖,並肩坐於樹下:“柳葉渡口百歲柳,有段故事,我說與你聽……”
少夷得了出宮采買的庶務,常私下帶些外麵新鮮吃食,給葵打牙祭。二人終於不必再夜半時分饑腸轆轆偷挖野菜,葵小小的臉頰一日日吃得鼓了起來。
舊齊女眷中,唯少夷有本事博得掖庭令的看中,餘眾公主妃嬪皆與尋常罪奴無異。葵年幼,耐不過幾個異母姐姐央求,偷偷將少夷帶給她的吃食分給了她們。
這日向晚收工後,葵依約到偏院給姐姐送吃的。暮色初降,偏院無人,葵來早了,或者姐姐來晚了。她將點心塞在懷裏,左右無事,爬上一隻廢棄的石獅子頭頂,趴著腰去探獅口裏的珠子。少夷說,石獅子嘴裏的珠子可以滾動。她想試試能不能掏出來,給少夷當擀麵石,少夷不要的話,她可以拿來當滾珠玩。
嵌著肉渦的小手努力夠到了石珠,推了推,果然是活動的。她推著珠子往石獅子大嘴入口滾動,受阻,兩隻手合力去推,還是掏不出來。
她沮喪地放棄,直起腰,方欲從獅子上滾下來,好似腳下一滑,又好似背上被推了一把。
少夷久不見葵歸來,想著定是跑哪裏貪玩找不到回來的路,眼看掖庭各院將落鎖,少夷急忙到各院尋人。素日交好的幾個少女聽說不見了葵,也一同幫著尋找。
葵在一口吉祥缸裏被尋到。
宮裏置吉祥缸,常備一缸水,防走水。
撈起來時,氣若遊絲,將斷未斷。少夷到時,點點燈籠火光下,五六歲的小公主孤零零躺在一灘陳年腐水中,嘴角沁出一縷血。
有人拿手指抹過吉祥缸的缸口,撚起上麵灑落的白色粉末,放置鼻下輕嗅,一晌後搖頭。
掖庭宮人生死由命,罪奴枉死不上簿,一口氣吊著亦是早晚之事。掖庭有死而無生,醫者福澤無法照臨之地。
“備後事吧。”有人勸道。
“我**有張草席,挺舊,也夠用。”有人慷慨資助。
這般言語不入少夷之耳,她視線茫然不聚焦,不知問誰:“太醫署,位於何處?”
“少夷,別傻了,太醫署醫官從不入掖庭。”
有人知她眼下不肯死心,總要碰了壁才知何謂心灰意冷,給她指了方位,叫她曉得禁宮冷酷。
少夷背起葵,出了掖庭,轉入漆黑夜幕裏的重重宮巷。宮巷縱橫,交錯成一片鬼蜮迷宮,啃噬一切闖入者。葵伏在肩頭的微弱氣息,激發她畢生的勇氣。
她背著奄奄一息的葵,終於闖至太醫署大門。
打著哈欠的門吏聽明來意,瞥了眼她肩頭:“回去吧,這道門,不是你能進的。”
元恪看書疲乏,伏案小憩,一覺睡至入夜。
醒來見四壁昏黑,春夜漸涼,內外杳然無聲,一派淒清景象,卻無淒清之感,或許因早已習慣,或許因近來心境轉折。
在落櫻苑待得愈久,那片冷寂愈是融入骨血,重塑他的心魂。
闃寂的空苑陡然響起一陣踩踏聲,穿過山櫻林,跌跌撞撞而來。
元恪推開門扉,夜色渡來一抹熟悉剪影。
“少夷?”
聽見他的嗓音,少夷忍了許久的眼淚奪眶,哽咽著:“阿恪。”
元恪疾步下台階,握住少夷雙肩,她衣衫單薄,入手冰涼,他拉她進屋:“發生什麽事?”
被他迅速披上一件外衣,她依舊渾身冰冷,微微顫抖:“阿恪,你能救救葵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