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交流

由於宣布特訓開始時已經是傍晚,這天的內容就是讓大家彼此熟悉,而且宣布了一係列嚴格的軍事化規定,諸如吃飯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鍾,睡覺必須是硬板床,穿衣要絕對規範工整,甚至嚴格到大小便時間也作了明確的規定。吃過飯,方新教授找到了呂競男,直截了當地說:“呂教官,我對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感到震驚和不理解,我認為你的做法是錯誤的。”

呂競男淡淡地道:“方教授,我尊敬你是一位智慧的長者,如果大家都能像你一樣充滿智慧和明白事理,我也不用費那麽多周折去管理這些人。但是如你所見,這群人是一盤散沙,除去兩名部隊上的士兵能服從命令,其餘的人來自各行各業,甚至有從監獄裏保釋出來的囚徒,如果我不嚴厲一點,以後怎能讓他們聽從我的命令?如果不能服從統一的安排和調度,我根本不可能把他們訓練成一支具有探險能力的隊伍,更不要說這次出行計劃能不能實施了。”

方新教授道:“我當然明白你這樣做的目的和意義,我想,別的人並不比我笨,大家都能看出你的用意。但問題也正在這裏,要知道,我們這群人來自各行各業,年齡相差十幾甚至幾十歲。我們,不是隻服從命令的士兵,每個人都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和不同的性格,雖然是一盤散沙,畢竟還在一個盤子裏;如果你單靠武力和一貫的強橫來令他們屈服,這盤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的散沙,可能會散得比你想象的還快。不說別人,單說卓木強巴,我十分了解我這名學生,他是一個想到什麽就去做的人,他從不屈服於任何強權或更強的勢力,從來就沒看見過他服輸的樣子。這次來參加特訓,我曾以為說服他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不過或許他在可可西裏學到很多東西,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才同意參加這次特訓的。否則,以他的性格,此時已經在雪山上了,而不是在這個特訓基地。如果說,你想讓他屈服接受你的命令,那唯一的結果就是,他會不顧及自身安全,獨立去尋找帕巴拉神廟,那麽一切合作的可能都會中斷。”

呂競男側頭旁聽,問道:“那麽,依教授您的意思,我該怎麽辦?”

方新教授胸有成竹地道:“很簡單,人性化管理,不要用部隊上的硬規定和死條框限製他們,每一步盡量與他們解釋清楚,像對待你的兄弟長輩一樣,如家人般教育他們。”

呂競男柳眉皺起,這對她來說可太難了。她沉吟道:“實話實說吧,方教授你應該知道,按道理你們是不夠資格出現在這支隊伍中的,這支隊伍的成立本身就帶有實驗性質,說穿了我們就是開路敢死隊,以自己的生命,去為在我們身後,那些真正研究帕巴拉神廟的專家們開路。如果沒有鐵一般的紀律,我怎麽能帶出一支鐵一般的隊伍?你們不夠強,又拿什麽去為那些專家開路?其實,我不妨直接告訴方教授,你們提供的線索,對國家來說根本不值一談,就目前看來,巴桑的回憶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這支隊伍的成立,除了德仁老爺的原因外,還有一些別的與你們無關的因素在裏麵。我想方新教授也應該明白,所謂資金,國家是不缺乏的,我們要考慮的不是你們能提供什麽線索,目前所考慮的是你們有沒有探險的能力,要知道,是你們托關係要加入國家隊,而不是國家隊離不開你們,所以,合不合作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算問題……”

見方新教授變了臉色,呂競男又道:“當然,這支隊伍太過特殊,我也在考慮,是不是換一種思維模式來訓練,總之,謝謝你的提醒,容我再考慮考慮。”

隨後古博士和大家通了一次視頻,方新教授開玩笑道:“總算見過教授的那位得意門生了,果然技藝驚人,兩名強健的大男人都不夠她打。”古博士則慌不迭地道:“不要誤會了,我隻是教了她考古和戶外生存方麵的知識,人家的格鬥技藝另有名師,我這把老骨頭,想想也不可能那麽能打吧。”後來古博士又和呂競男、艾力克等通了話,談話的內容就不清楚了。

在大家入睡前,不少人還在抱怨床板太硬時,呂競男突然進屋對大家作了一番補充說明,睡硬板床是為了讓大家能適應野外大多睡在地上而進行的訓練,至於時間的規定則是讓大家養成對每一秒時間都有明確的把握,因為在不少野外生存環境中,能嚴格地掌握時間有時是會保命的,至於定時睡覺則取消了,依據個人習慣就好,但前提是不能耽誤第二天的訓練。規定一宣布,營房裏掌聲一片,呂競男對著方新教授微微點頭。

卓木強巴將唐敏哄著入睡後,小心地獨自步出營房,山間的風,安靜而柔和,帶著淡淡的冰涼,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睡意全消。仰望蒼穹,滿天星鬥,一輪明月,皓照夜空,那些點點繁星連成一條銀鏈,仿佛在夜空中流動,銀河,那就是無窮宇宙展示給人類的自然之美。卓木強巴想起了在可可西裏看到的夜景,那時還是一彎新月,一眨眼月圓又將缺了,說實話,對這次探險,他首次產生了疑慮,自己真的能找到那千百年來尚未有人打開的禁忌之門嗎?那紫麒麟竟然是帕巴拉神廟的守護聖獸?自己曾經單純的想法怎麽會變得如此複雜而繁瑣?現在竟然變成了以國家的名義進行科學考察,他隱隱感覺到有一絲不妥,但到底哪裏不對勁,他卻說不出來。

“晚上風大,在想什麽呢,小夥子?”艾力克那熱情如火的聲音讓人過耳不忘。

卓木強巴選了一塊幹淨的大石坐下,望著星辰道:“艾博士,這麽晚了你還沒睡?”他們共分作三個營房,唐敏、呂競男在一處,卓木強巴、張立、嶽陽、巴桑在一處,艾力克、亞拉喇嘛和方新教授在一起。

艾力克笑道:“不要那麽生分嘛,以往科考隊員都叫我毛拉大叔,你也可以叫我一聲毛拉大哥,我也知道你朋友都叫你強巴拉,不介意我也這樣叫你吧?”

卓木強巴知道艾力克全名叫毛拉-艾力克,他隻是不知道毛拉是什麽意思而已,當下道:“當然可以,毛拉大哥。”

艾力克道:“我習慣了晚睡,沒想到你也在這裏,看你滿腹心事的樣子,能說說嗎?”卓木強巴道:“沒什麽,第一天來這陌生的環境,還有些不習慣,睡不著罷了。”

艾力克用新疆人特有的語調說道:“噫,小夥子,騙人是不對的,心事是藏不住的,你的眼睛會說真話。如果是因為白天發生的不愉快,我可以替競男向你道歉。我知道,競男的壓力也很大啊,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將你們這群幾乎沒經曆過野外生存的門外漢培訓成能進行探險的科考隊員,她很焦慮。”

卓木強巴釋然道:“其實白天也沒什麽,我沒放在心上,我當然明白她的用意。其實,在這之前,我也曾好幾次出入西藏無人區,都是為了尋找自己心儀的藏獒。要知道,真正的好獒必須在西藏的大山裏才能找到。但是以前每次都組成很豪華的搜犬隊,與這次有很大的不同。說實話,在去可可西裏之前,我不曾碰到過像樣的凶險境地,但據我所知,我們這次要去的地方,比可可西裏還要危險,危險得……危險得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危險。”他頓了頓,盯著艾力克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瘋狂——為了一條獒?”

艾力克慈愛地笑道:“不,恰恰相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說你是為了帕巴拉神廟而做出這一切,那麽,隻能說明你是一個普通人,但是為了一條狗——”

“是獒,藏獒。”

“哦,好吧,為了一條獒而這樣做,連我都有些敬佩你了。”艾力克睿智的雙目開始閃光,他以一種懷念的口吻說道,“人,活一輩子,總該做點什麽,應該有自己存在的目的和追求。但大多數的人,僅僅是為了生存而疲於奔波,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直到老,整個人生經曆中竟然沒有幾件值得回憶的事情。如果問他們為什麽而活著,他們會告訴你,既然還活著,那就活下去吧。那樣的人生有什麽意義?多麽可悲。當你的精神上有了追求,不管你追尋的是什麽,隻要你堅信你是對的,就去做。就算是時間和曆史將你遺忘,隻要你自己為你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感到滿足,那就足夠了。”

艾力克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卓木強巴一直倔強地做著同樣的事,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就連他的導師方新教授有時候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此刻聽到艾力克的話,他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緊緊握住了艾力克的雙手道:“謝謝!謝謝你!毛拉大哥!”

艾力克眼睛有些濕潤了,淡淡地道:“不用謝我,這是我加入科考隊的第一天,我的導師古俊仁博士告訴我的。這麽多年來,幾次曆經生死考驗,我卻從未有過猶豫,就是因為古博士這席話,始終回想在耳邊,我一個字也不敢忘記。”

卓木強巴仰頭望月道:“昨天夜裏,我又夢見它了,那雙眼睛如此奪人心魄,我很清晰地感到,它在召喚我,好像分別了很多年那樣,為了找到它,我可以放棄一切。”

“咦,你們都在這裏啊?”張立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卓木強巴道:“怎麽,士兵也可以不守規矩深夜亂跑?”

張立道:“我以前常常值夜勤,剛才好像聽到外麵有聲音,所以出來看看。”

三人無心睡眠,就在營房外的空地上聊天。卓木強巴給兩人講狗的故事,一提到狗,他總是顯得特別興奮,而且怎麽說都說不完,他從小柴犬講到查理公爵犬,又從京巴談到牛頭犬,隻要是知名的犬種,他都有一定的專業知識。張立和艾力克也是見聞大長,沒想到關於犬類竟然有這麽多學問。卓木強巴道:“人們認為家養的犬就對主人一輩子忠誠,絕對忠誠,其實,那是一種誤區,是不正確的。犬類對人類的忠誠,是建立在相互信賴和理解的基礎上的,它們有自己的是非觀,能夠明白好與不好。我見過許多被人遺棄的城鎮棄犬,它們完全明白,是主人不要它們了,把它們徹底地拋棄了,這導致許多犬在融入新的環境後,表現出對新主人更多的依賴和討好。因為家庭中長大的犬,已經不能適應野外的生存環境了,當它被主人拋棄後,那種荒涼與無助的感覺,遠比一個與大人走散的孩子來得強烈。所以,如果它們再次碰到好心的收養者,它們會竭盡所能討新主人歡心,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在它們拚命討主人歡心的同時,又是多麽希望得到主人的認同和回饋。”

張立有所懷疑地道:“聽你這樣說,好像它們智商挺高的樣子?”

卓木強巴肯定地道:“不錯,在西方很多國家,養犬的人家一定會把犬當作家庭的一員對待,絕不隻是養寵物那麽簡單。有這樣一個事實,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驗證一下,那些大型犬,諸如獒、狼犬、牧羊、牛頭等,隻要是大型成年犬,主人是要把它們送給別人,寄養在別處,還是賣給他人,它們是能區分出來的。特別是如果主人當著它的麵數錢的話,它可以認定這一事實。如果是送養,多年後前主人再去看它,它還能表現出一種親昵;而如果是賣掉它們的,哪怕隻隔了半年,它和前主人之間就形同陌路了。”

艾力克也道:“不錯,我也認為它們所擁有的智力遠遠高於人們目前的估計,我的表姑獨自一人生活在法國,晚年患了腦癱,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大小便都不能自控,換了七個傭人,都因為無法忍受而離開了她。後來,他們為她提供了一條叫歐拉的拉布拉多助殘犬,我見過那小家夥,機靈得超出你們的想象,甚至隻需要我表姑一個眼神,它就知道該幹什麽了。由於我表姑的行動不便,房間三次著火,都是歐拉把表姑從死神手裏救回來的。它一直服侍了我表姑十一年,直到老死。歐拉死後,表姑精神受到極大的打擊,她總是不肯相信那是事實,僅半年後,我表姑就去世了。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裏,腦部的疾病極度地惡化了,她神情恍惚,忘記了她死去的先生和兒子的名字,忘記了她信仰的聖主,甚至不知道她自己是誰,她隻是反複訴說:‘歐拉,該出門買菜了。’‘歐拉,把鞋拿來。’‘歐拉,好孩子……歐拉,好孩子。’直到她咽氣的那天早上,她看著窗外的陽光,還微笑著對我們說:‘歐拉,去取報紙和牛奶。’‘歐拉,我們該走了……歐拉,我們該走了。’當她念到歐拉的名字時,眼睛裏總是充滿笑意的,那種幸福的感覺讓我心靈顫動,那時我就知道,歐拉絕不是寵物,它是我表姑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沒有歐拉,就像人不能沒有靈魂。”

張立的眼睛又濕潤了,在歐拉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無私的奉獻,那種奉獻,在人類社會中,僅體現於一種情感——母愛。隻有母親對子女的愛,才是純粹的、無私的,從不計較付出的代價與回報。張立恍惚間已神遊回那個煙雨小鎮,青石板又濕了,生病的自己在**躺了三天,無論什麽時候翻身,總看見母親那瘦小的身體,穿著青布衣坐在門檻前的小方凳上,帶著菩薩般慈祥的微笑,一針一針納著千層底。如若自己翻身動響太大,母親就會走到床邊,輕輕撫拍自己的背脊,嘴裏念叨著:“仔牙的病就快好了,仔牙會好起來的,明天阿媽就給仔牙買點好吃的。”白天車水馬龍,如流水般從母親身邊淌過,與母親那靜影成鮮明的對比,夜裏星辰閃爍,在母親頭頂跳動,月光將母親的青絲映成了雪白,三天三夜,母親就那樣守護在自己床前,靜靜地納鞋底。不管什麽時候,都能感受到母親那溫暖的氣息,多少年後從夢裏醒來,不管在什麽地方,還能清晰地看到,母親坐在門檻前,靜靜地納鞋底,那種姿勢,已經烙印進自己的靈魂,一輩子也無法忘記了。

艾力克繼續對卓木強巴說道:“所以,我完全理解你對獒這一特有犬類物種的追尋。犬類確實是奇妙的動物,如果你把它們當作朋友,它們就是最忠貞的朋友;如果你把它們當作親人,它們就是你至親的親人,好比你的子女。”

沉默片刻,卓木強巴驚愕地問道:“你怎麽啦,張立?”雖然聽了艾力克的訴說,卓木強巴也有些傷感,但是他驚訝地發現,張立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張立擦幹眼淚,歉然道:“啊,沒什麽,我剛才聽到艾力克博士講的故事,想起了我的母親。”他開始緩緩地低聲訴說起來,“小時候家裏很窮,父親在外討生活,媽媽靠幫人家納鞋底,掙點錢養活家用……”

在寂靜的夜空下,不知什麽原因引發了感觸,三個接觸不深的男人,開始了心靈的交流,直至深夜……

第二天,卓木強巴他們的針對性特別訓練正式開始,按照安排,上午是理論課學習,而下午,則是實踐技能科目。他們要學的內容很多,上午理論學習包括戶外安全、戶外急救、野生動植物辨識、考古理論學,以及氣象學和地理學部分知識;下午的實踐則是從簡單的開始,諸如攀爬基礎、簡單器械加工製作、格鬥基礎等,晚上則需要亞拉喇嘛對他們進行古藏文、藏語惡補,還被強行要求學習戈巴族語言,而戈巴族文字據說已經失傳,隻能免去不學,眾人如獲大赦。

就這些理論學習也是經過了呂競男壓縮處理,野外生存理論知識都暫時以雪線以上,範圍擴大到四千至八千米海拔高度所需要掌握的部分知識;而動植物學也隻能簡單地提點,盡量教會他們辨識有害和無害動植物的區別,認識最毒、危害最大的動植物典型,以及能找到分布最廣的可食用動植物,而別的動植物不可能盡數都讓他們認識了解。下午的技能實踐是為將來打基礎,那則是實打實的過硬訓練,這時,唐敏的韌性就體現出來了。別看她生就一副嬌小可人兒的形象,訓練時咬緊牙根,毫不示弱,一天下來手腳都磨破起泡,晚上自己用針刺破血泡,第二天不等結疤又繼續高強度訓練,哼都不帶哼一聲。至於晚上則是所有人最為頭痛的時候,那些看起來古靈精怪的古藏文,實在是很難理解那些符號的含義,別說認了,隻把那些符號背下來就算不錯了。而按照艾力克和呂競男的意思,是想把幾種表示文明起源的文字基礎都讓大家過一遍,讓大家知道那些符號的產生緣由及其演變,這樣做的意義是讓大家可以在完全陌生的符號文字麵前,自己推敲那些文字的意思,結果遭到包括方新教授在內的絕大多數成員的強烈反對。反對者的理由是,那絕對屬於專業級人士的範疇,對他們這種基礎的人來說太過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