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鑄奇觀
從冰縫中擠出,洞穴豁然開朗,無數的光柱透過頂壁穿射下來,讓人不需要借助手電的光芒也可以看清洞穴內的情況。穹頂就像一個扣著的鍋蓋,最高處距離卓木強巴所處的位置幾近百米,厚約一至兩米的冰殼包裹在岩壁內麵,而岩壁本身則有無數孔洞,陽光就是透過這些孔洞直達中空的山腹。在這個冰蓋內,無數巨大的冰柱參天地聳立著,也有不少冰柱倒懸在穹頂,如劍指大地。與其說是冰柱,它們更像是礦物結晶,有著規整的四棱形、五棱形、六棱形等多種形態,高的如槍似矛直抵穹頂,低的有如破土春筍,亦如花蕾初綻,還有許多金字塔形的冰柱尖對尖地天地相接,被太陽的光芒透射而過,便幻化出七色的彩虹。
凍土上麵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卓木強巴他們立足的大地就像被仙人用皮鞭抽打過似的,本該是平滑的一塊,卻被無數巨大的鴻溝和裂縫分割得七零八落。那情形,讓卓木強巴想象到地震後的機場跑道。
如今,他們正站在一塊突兀的冰平台之上,平台的外形頗似一隻將尾翼插入絕壁裏的展翅之鷹,而卓木強巴他們正站在鷹嘴的位置。往前隻需兩三步,就到了冰斷崖邊上,那些裂縫小的寬一兩米,大的足有十幾米寬,下麵深不見底,絲絲寒氣升騰,隻能聽到類似猛獸咆哮的聲音。而平台與平台之間,也並非沒有路,無數的冰梁,冰橋將它們連接起來,但是乍一看上去,就好像上麵什麽也沒有。這裏的冰,如水晶般剔透,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有些冰柱直徑達數米,但透過冰柱,卻能清晰地看到冰柱後麵的洞穴內景,仿佛隻隔了一層玻璃紙。
陽光在洞穴內是五彩斑斕的,冰梁、冰橋和冰柱如蛛絲般遍布整個洞穴,裂縫下雪白的寒氣如波濤般翻湧在冰橋左右,被陽光照耀,又架起一道道彩虹。那樣的景致,是卓木強巴在夢裏也無法想象的,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大自然的奇跡,人類如何模仿得來。卓木強巴心道:“要是敏敏在這裏……”
胡楊隊長像在自言自語:“很漂亮,是吧?”
卓木強巴道:“嗯,太美了,大自然的奇跡。”
胡楊隊長道:“你知道嗎,在西藏那些大雪山冰川中,還有更多的奇觀呢,我們管那些冰川洞穴叫水晶宮,另一種非凡而獨特的自然之美,隻是,許多藏民在西藏生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的奇觀。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比擬,無可替代。”
驀然,有人在後麵輕輕推了推卓木強巴,原來是還擠在山縫裏的柯克,他被卓木強巴堵得不耐煩了,低聲道:“強哥,別擋道。”
卓木強巴向左挪開一個身位,背著包的柯克探出頭來,兩眼頓時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連眨眼也不會了,足足屏息了一分多鍾,才從嘴裏哈出第一口氣,喃喃道:“鬼斧神工,真是不可想象。這,這簡直太……”
柯克還未感歎結束,張立在後麵也被擠得喘不上氣了,拍著柯克後背道:“怎麽啦?前麵沒路了嗎?怎麽一個個都不動了!”
待到張立也從冰縫中擠出時,他同樣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半晌才說道:“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在這流光溢彩的洞穴之中,胡楊那鷹隼般的眼睛也收斂了不少銳氣,他平靜地道,“這就是冰鑄奇觀,你們知道矽酸鹽地質洞穴嗎?就是孕育出鍾乳石的地洞,由於含鈣鹽的重水不斷沉積、滴落,曆經數萬年後就形成了鍾乳石。如果重水換成了純水,而氣溫也穩定在零度附近,水一直處於半結冰半流動狀態,它們就會慢慢聚集,一旦溫度低於零度,它們就形成冰晶,來年夏天,溫度又恢複至零度附近,最外層的冰蓋又向內溶解流動,數千萬年後,就形成了這滿是冰柱的奇異世界。本來冰是四麵體結構,可是在低溫下發生奇妙的水分子締合和反常膨脹,加上一直處於冰凍狀態的分子運動效應,竟然可以形成任意多麵體結構,僅這一點,恐怕就會令許多研究者費解。”胡楊低聲道,“我一直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再看它們一次。隻需一次,你將永生難忘。”他拿出一台DV,貪婪地攝取自己所能看到的每一處角落。
四人都小心地呼吸著,這大自然的傑作總是讓人感到世界的奇妙、自身的渺小,冰洞奇景也如聖潔的雪山一樣,讓人在不自覺間得到了心靈的淨化,在它們麵前,每個人都願意低下高貴的頭顱,內心做著虔誠的懺悔和祈禱。卓木強巴想象著,自己和唐敏要是能一起看到這景象,此生或許就無憾了;張立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覺得這句詩最能體現他目前的心境;柯克與胡楊也都沉浸在一種震撼與謙卑交織的情感之中。
卓木強巴看著白霧翻騰的地裂之下,那咆哮之聲不絕於耳,小心且帶著一種恭敬的語氣問道:“下麵是什麽?”
胡楊解釋道:“是地下暗湧,說白了就是地下水。消融的冰川通過這種方式將自身的水分輸送到各條支流,然後在高原上匯集成湖,也有不少的冰河的源頭便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下麵到底有多深,卻不是我們可以勘測得到的了,但是我知道,一旦你掉入那些冰河之中,隻需要三分鍾,就可以讓你永久冰凍。”
胡楊轉過頭來,犀利的眼神刻意盯著卓木強巴道:“下麵的冰河之水,是低於零攝氏度而又不會結冰的,這也是一種傳統物理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隻需用三分鍾,它就可以浸濕你的全部衣物,接觸到冰水的肌膚毛孔血管立刻收縮,所有表層靜脈被冰凍,表皮失活,接著神經麻痹,深層肌肉細胞失控,你想動卻連一個手指頭也動不了,你隻能用無助的眼神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地被凍硬,僵化,死亡。”
卓木強巴三人心中大駭,張立麵頰不自然地僵硬起來,以一種古怪的聲音問道:“胡,胡隊長怎麽會……會這麽清楚?你們,你們以前……”
“嗯。”胡楊黯然答道,“我們看見過這樣的奇觀,以三條人命作為代價。美麗,往往是伴隨著死神的……”他想起了那些失足跌落暗湧的隊友,站在水中那無助的眼神,明明隻差一步就可以邁出冰河,人就僵立在那裏,再也不見有任何動作,唯一可以動的,就是那雙渴望求生的眼睛。可是,他依舊渴望再次看見這種美麗,它們出現在夢裏的次數甚至超過了隊友那熟悉的麵容,這種美麗,是用筆和畫無法表達的。
四人都沉寂下來,仿佛在為那些為科學而獻身的先驅們默哀,柯克為緩和氣氛,玩笑道:“這冰做的宮殿被那些冰晶分割開來,倒也有些像蜂巢,隻是莫要有這麽大的馬蜂就好了。哈,要真是蜂巢,那馬蜂豈不是要有大象一樣的體形。哈哈。”
胡楊似乎想起了什麽,反而更加不安了,他提醒道:“沒有那樣的馬蜂,但是你們要小心,裏麵可能有一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它們比就算是大象那麽大的馬蜂還要可怕。”聽得三人又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道胡隊長究竟是在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可是看他那嚴肅的神情,又好像不是在開玩笑。
不知過了多久,胡楊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說道:“別忘了我們的目的,開始幹活吧。”
柯克應了一聲,取下卓木強巴身後的行囊,從裏麵拿出工具,一些看起來可以綁在身上的布帶條,一些方形的帶繩套的鋼圈,大小“8”字形的鋼環,看上去像鏤空的鞋子,下麵滿是鋼爪的東西,帶搖把的尖錐形鋼具等,應有盡有。卓木強巴看著這些他叫不出名字、說不出用途的各式工具,真想每一件都詳加詢問,可他知道,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隻能看著胡楊和柯克小心地操作著。他們先用那些錐形器具在冰層打洞,然後把後麵有一個洞的鋼條釘入洞中,用一些掛鉤和那些方形的東西連接起來,然後把那些布帶像穿衣服一樣套在自己身上,再用繩子把身體和釘在冰上的鋼條連在一起。卓木強巴和張立還沒看明白,柯克已經發給他們二人一人一個大布帶,並幫助他們也係好,又給他們穿上那帶鋼爪的鐵鞋套。一切準備就緒,胡楊說道:“按次序跟緊,我先從冰橋上走過去,你們一個一個跟過來,我們先去中間的冰平台。特別是你們兩個新手,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我事先沒預計到會碰到這樣的地形,對於沒有經驗的你們而言,要格外小心,從冰橋上過的時候,盡量雙目平視前方,僅用餘光看著橋麵,你們手裏的升降器要握緊,一旦身體在冰橋上打滑,就死死握住手中的東西。聽明白了?那我過去了。”
卓木強巴看著胡楊拿著個類似探路的棍子,帶著繩索,好像沒費什麽勁兒就過去了,他跟著第二個,按照胡楊說的辦法,盡量看前麵,手裏抓著那掛扣在繩索上的東西,也平安走過了冰橋。胡楊讚道:“做得很好。”
卓木強巴笑道:“這個很容易啊。那些盜獵分子不用安全繩也能過來吧。”
胡楊臉色一沉,嚴厲地道:“別把它當兒戲,從冰橋上過,等於是和死神貼麵而過。那些冰橋看上去又寬又直,好像很牢固,可是你要知道,橋麵要是有大於一度的傾斜度,而你又沒穿冰爪的話,那近乎絕對光滑的橋麵就能讓你馬上滑下去。而且越寒冷的地方冰層越是脆,冰橋的正中要承受十分巨大的壓力,哪怕它上麵形成一道頭發絲粗細的裂縫,它便隨時都能發生坍塌,盜獵分子不要命,我們犯不著陪他們送死。”
張立第三個過冰橋,他看見胡楊和卓木強巴走得都十分輕鬆,心中奇怪,為什麽胡隊長不讓看橋麵呢?本來這冰橋就不容易看清,還隻用餘光去看,那不是更容易走錯路嗎?走到一半,他忍不住稍稍向下斜視了一眼。張立看見,那光滑如鏡的冰麵上立刻出現了一張好奇張望的臉,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麵孔,但是臉以下的部位都看不見了,而頭頂的冰柱、冰淩,也都倒映在冰橋之內,透過冰橋,下方的千仞絕壁,和從絕壁中生長出來的冰晶、冰筍也都一覽無遺,再往下,就是縷縷冰霧,隱山隱水地纏繞在半壁之中,宛如白色的遊龍翱翔在天地之間。一刹那,張立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真實的冰麵之上,還是懸浮在半空之中,而在這半空中,還有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卻顯得慌亂、無神、驚訝的臉,隻有一張臉孔,浮在半空中的臉孔!
張立突然失去了方向感,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不斷地向下沉,天上的穹頂和腳下的大地都繞著自己轉圈。他好像聽見遠處傳來什麽人的喊聲,又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他身上的力量就好像被什麽人用注射器一下子全都抽空了,手和腳都不聽使喚,他自己已經完全地失去了控製力。
卓木強巴看見張立突然呆立在冰橋正中,一動不動、雙目無神,他喃喃道:“張立怎麽啦?”
胡楊正在整理安全繩,聞聲一看,大驚道:“不好!他要掉下去了。”
“什麽!”卓木強巴再看時,張立已經軟軟地斜倒下去,一下子栽倒在冰橋之上,身體斜靠著安全繩,尚未滾下冰橋。胡楊大聲叫道:“柯克,去幫他一把。張立!張立!你給我清醒點,張立!聽見我說話了嗎?張立!”
有安全繩的保護,柯克帶著張立過了冰橋,胡楊抓了些冰漬,塗抹在張立頸項,讓他清醒過來。卓木強巴道:“怎麽會這樣的?”
胡楊道:“這叫懸空暈厥。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大腦一直接受著站在實地才能立穩的信息,突然間,發現自己懸在半空時,大腦會發出錯誤的信號,既然是懸在半空,就一定得墜落下去,而實際上身體並沒有下墜,但大腦已經發出信號,心跳、血液流動,都為了適應墜落而改變了頻率和流向,大腦短暫失血而產生暈厥,歇一下就好了。這就是我不讓你們看下麵的原因,也是我們要係好安全帶的原因,前車之鑒啊。好了,他緩過神來了。”
柯克看了一眼四周環境道:“從這個角度看,這裏更美了。奇跡,這簡直就是個奇跡。”
胡楊卻道:“不好,情況很不好,從這裏看,僅肉眼可見的大型洞穴入口就多達七八個,我們很難找到盜獵分子逃走的路線了。”
柯克觀察了一下,道:“盜獵者慌亂中,選擇的冰橋一定又大又直,這條路應該錯不了。”
胡楊道:“我同意你的觀點,但是你看清了,那個地方,這條路一直向前走的話,我擔心他們兩個過不去。”
柯克看了看胡楊手指的方向,果然,順著他選擇的路線前進,過了幾座冰橋後,有一道冰梁從中斷開,中間有一米距離得憑借人力跳過去。若是在平地,那一米距離誰都能跳過去,但是那冰梁下是萬丈深淵,方才張立站在冰麵上向下望了一眼,就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如何能跳過那極限的一米距離?
這時,張立悠悠醒轉,看著卓木強巴那剛毅的麵孔,迷糊著道:“我怎麽啦,這是?”
卓木強巴道:“你不聽胡隊長的話,剛才暈過去了。”
胡楊用手比畫著,道:“這條路沒有問題了,我們就這樣走過去。”
他們小心地繞道而行,胡楊在前麵不斷地在實地打入鋼釺,扣好安全扣,卓木強巴、張立、柯克則小心地跟在後麵。出於對張立的保護,他們三人一同前進,胡楊則警告過,三人一定要一同邁腿,步調一致,任何一個人出現差錯,三個就可能一同掉下冰橋,而安全繩可能不堪忍受重負而拔出鋼釺,最後四個人一起完蛋。卓木強巴走在三人的前麵,此刻的情形讓他知道了,什麽叫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每一步都提心吊膽,連眼珠也不敢隨便亂轉,點三根煙的時間過去了,四人才算來到了冰蓋的另一端,一個巨大圓形洞穴的入口處。胡楊解下安全扣,大口地喘著粗氣,那負擔不是來自重物,而是來自內心。卓木強巴踏上實地數分鍾後,才敢回頭看去,隻見短短不足一百米的距離,他卻感覺走過了半個世紀。此刻再看那冰鑄奇觀,依然覺得它的魅力無限,可是方才置身其中時,竟然沒有感覺到絲毫美麗。胡楊說得沒錯,那動人心魄的美麗所伴隨著的,處處都是死亡的陷阱。
張立早已麵無人色,方才還在不住地稱讚天公造物的他,此刻隻想早早結束這段經曆,然後回大醫院去做個心理檢查,看看自己是否有恐高症。
柯克收拾好自己的裝束,又替卓木強巴他們除去過冰橋的裝備,催促道:“走吧,我們又要鑽地洞了。”他不願回頭,生恐自己無法抵擋那美麗的**,再次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次的洞穴冰層稍薄,不少地方已經完全剝落,露出堅硬的岩壁,洞穴也比他們進來時寬大不少,四人都能並排通過。被冰吞噬過的岩壁,留下了各種形態,如同一個個猙獰之獸,張牙舞爪地歡迎他們這群陌生的訪客。
胡楊看著他們走過的洞穴,疑惑地道:“好像沒看見盜獵分子留下的痕跡,也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
話音剛落,洞穴深處突然傳來淒厲的喊聲,卓木強巴第一次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中音會發出這樣悲慘的叫聲,那讓他想起屠宰場裏的肉豬臨死前的號叫。男聲中還夾雜著另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已經顯得有氣無力了。
柯克大叫道:“是這裏了,快,跟上去!”他當先向前衝去。胡楊拉了他一把,沒拉住,他反手拉住了第二個準備衝出去的卓木強巴,低聲道:“不……小心點!”
在電筒的光圈映照下,胡楊的臉色有些發白,卓木強巴沒想到,大胡子的臉色也會這麽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