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鋒

按照慣例,譚彥每天的工作時間是從早晨七點到晚上十點。他不是沒有家庭,而是即將失去家庭。他和妻子季敏已經辦完離婚手續了,兩人在民政局將鮮紅的結婚證交給工作人員的時候,譚彥心中竟然沒有一絲波瀾。譚彥覺得,在這個時刻起碼要難過一下的,或者該流下眼淚。但兩人卻出奇地一致,就這麽默默地按照程序辦好了手續,又相敬如賓地打同一輛車回了家,甚至在洗菜做飯之後,還一起接了兒子撓撓。雖然季敏是有負於譚彥的,但譚彥明白,就算沒那個爛事,兩人也早晚會走到這一步。哀莫大於心死,兩人對於愛情的憧憬與渴望,早就死了,誰對誰錯已經並不重要,分開反而是最大的解脫。

但他今天卻沒有加班。時至五點半,他換上便服走出了辦公室,他要赴一個聚會,那裏都是所謂的自己人。

聚會的地方在章鵬家。譚彥到的時候,其他幾位已經到了。現在出門吃飯,很難找到既低調又安全的地方,所以每次聚會,大家都盡量安排在各自的家中,還盡量不帶外人。

譚彥剛進門,章鵬就起身迎接:“哎喲,‘譚榮譽’大處長姍姍來遲啊,怎麽著,公務繁忙啊。”

譚彥瞥了章鵬一眼,反唇相譏:“你丫沒事吧,以後叫副處長,級別沒你高。”

“得了吧,你丫就別謙虛了,誰不知道你是郭局眼前的紅人,枕邊風呼呼的。我們都得勤拍著你的馬屁啊,要不等哪天你進了局領導班子,再拍可就來不及了。”那海濤蹺著二郎腿坐在飯桌旁,捏著電子煙,壞笑著說。

“哎喲,今天那大‘名提’也有時間啊?怎麽著,手裏的活兒都清了?”譚彥笑。

“哼,能清得了嗎?”那海濤歎氣,“就章鵬他們弄的那案子,人又交給我了,過了兩堂,鐵嘴鋼牙膠皮腮幫子,凡人不理,凡事不說,硬扛。”

“灰熊?”譚彥皺眉。

“嗯……”那海濤抽了一口煙。

章鵬引著譚彥入席,飯局設在章鵬家的露台,飯菜簡單,涮羊肉。經偵的林楠和視頻偵查的黎勇在一旁竊竊私語,見譚彥來了,也湊到桌旁。

黎勇最近搞了個漂亮案子,剛被提拔成市局視頻偵查大隊的大隊長。在那個案子中,譚彥沒少幫他的忙。黎勇看見譚彥,撲哧一下就樂了,弄得譚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怎麽了‘瞎貓’,眼睛好了,腦子又出毛病了?”譚彥盯著黎勇問。

“嗬嗬,嗬嗬……我是聽說怎麽著,昨晚有個寫材料的讓人拿槍頂腦門上了?”黎勇邊說邊笑。

“哎喲喂,那是英雄啊……怎麽茬兒,得自己給自己寫個材料啊。”林楠也笑。

“得得得,別提這一出了,都是章鵬這孫子惹的禍。”譚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章鵬的媳婦挺勤快,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菜,自己帶著女兒到外麵吃麥當勞去了。妻女一走,幾個大老爺們也就不拘著了,大家脫了光膀子,大快朵頤起來。

“哎,譚彥,涮這毛肚啊,我媳婦自己處理的,肯定幹淨。哎,老那,別光抽煙,吃肉吃肉,特地在牛街買的。”章鵬盡著地主之誼。

黎勇嘴不閑著,照例講了個笑話。說剛上班的時候,那時自己還在打扒隊抓賊,有一次到農村去辦案,碰見中午酒局了,就跟村裏的警察和村幹部一起吃飯。那時自己年輕啊,對老同誌都很尊重,農村喝酒都豪放,用喝茶的杯子倒白酒。沒想到他剛一落座,對麵的村長就衝他擠眼。黎勇知道,這肯定又是規矩啊,得,誰讓自己最年輕呢,結果他二話不說,仰頭就幹,三兩白酒下肚麵不改色心不跳。但不料一杯酒下肚,剛再斟滿,對麵的村長又衝他擠眼。黎勇心想,他大爺的,這不欺負人嗎?但沒轍啊,辦案還得求著人家呢。於是再次舉杯,連口涼菜都沒吃,就幹了小半斤白酒。但這下他可受不了了,胃裏翻江倒海,衝到外麵就吐。農村警察跟了上來,一邊拍背一邊問他,小夥子幹嗎這麽實在啊,這麽大口喝酒。黎勇說,不喝不行啊,那村長老衝我使眼色啊。這下農村警察樂了,說那哥們去年上山,讓一塊大石頭砸腦袋上了,之後就落下了擠眼的毛病。

好的聚會總得有個能活躍氣氛的笑話簍子,黎勇扮演的就是這個角色。大家笑得涕淚橫流,氣氛也熱烈起來。除了譚彥沒喝白的,另外四個人都以各自理由“報備”,林楠拿來的幾瓶沒標的白酒,據說和茅台是一個味道。按照局裏的規定,喝酒必須“報備”,但譚彥心裏裝著講話稿的事兒,回家還得遣詞造句,就借故不喝了。

黎勇講完笑話,又提起了章鵬近期搞的一個案子。他所在的視頻偵查大隊,是專門協助其他警種辦案的,按他自己的話說,就好比是醫院裏的“輔助科室”,平時接觸最多的就是刑偵和禁毒,所以黎勇和章鵬兩個人的工作接觸也比較密切。

“章鵬你可夠壞的啊,來一撥抓一撥,抓一撥又來一撥,你這釣魚釣得最後人家都爪幹毛淨了。”黎勇指著章鵬笑。

“什麽來一撥抓一撥啊?”譚彥不解。

“哼,你問他。”黎勇指著章鵬笑。

章鵬吃了口涮肉,頗有些得意地說:“從仨月前開始啊,我們通過情報就發現了本市的一個毒販,專門從襄城那邊進貨,然後在本市銷售。我們就對他進行了貼靠,在他身邊布設‘點子’。這孫子是個富二代,看了幾集《絕命毒師》就覺得自己能上道了,結果第一批就從襄城那邊的毒販手裏進了五十多萬的貨。我一琢磨,要是這麽輕易就給他‘掐了’,太便宜他了。譚彥你知道的,現在省廳不是一直在搞‘亮劍行動’呢嗎?全省各市大排名,咱們海城也得‘比學趕幫超’不是?於是我讓六子和老三直接‘掐’上線,把背貨的給辦了,繼續留著這個富二代。結果沒過倆禮拜,這富二代又和上線聯係上了,是襄城的另一個毒販,這次進的多了不少,兩百萬的貨,結果我讓六子和老三又給丫辦了,人贓俱獲,咱們的排名一下躍居到全省的前三。”

“為什麽他的貨越進越多啊?”譚彥不解。

“嗐,攤低成本唄,總想著一把能將前麵的損失撈回來。”章鵬笑。

“你這麽幹行嗎?這不是放縱犯罪嗎?”譚彥皺眉。

“嘿,我告訴你啊譚大處長,這基層辦案比不了你在政治部搞宣傳,不能都按規矩來。你要是老老實實地直接打上下線,別說深挖了,就是襄城的上遊毒販也落不到咱們手裏。”章鵬感歎。

“接著說,後來呢?”林楠聽得來了興趣。

“還能怎麽著啊?肯定是給人家徹底弄幹淨了再殺唄。”那海濤不屑一顧地說。

“哎喲喂,要不還得說是那大‘名提’呢。一點沒錯,最後那孫子再進貨的時候,已經提高到三百多萬了。於是我們立即通知襄城市局禁毒的老李,搞了個漂亮的大行動,不僅抓了咱們手裏的這個富二代,而且將襄城的幾個團夥也一網打盡了。哎,這事兒你知道啊?給郭局的簡報不還是你幫著把的關嗎?”章鵬問。

“哦,那件事啊。但你可沒說前麵怎麽釣魚的情況啊。”譚彥反問。

“嗐,那些桌子底下的事兒能說嗎?”章鵬笑了,“搞案子啊,就得憋個大的,就跟玩牌一樣,你要把什麽底牌都明了,最後還怎麽出手啊。”

“哎哎哎,為了禁毒章大隊的小聰明,幹一個。”黎勇舉杯。

“嘿,怎麽是小聰明啊,我這是大智慧。”章鵬笑。

“得了吧你,人家‘譚榮譽’處長才是大智慧呢,咱們都是小聰明。”那海濤夾槍帶棒地挖苦。

眾人碰杯滿飲。每當大家聊起案子的時候,譚彥就會有種莫名的失落,其實相比黎勇所在的視頻偵查大隊,他所在的宣傳處才真算是公安局的“輔助科室”呢。相比刑偵、經偵、禁毒等一線單位的衝鋒陷陣,宣傳處的主要任務就是給人作嫁衣。譚彥近些日子總會自問,自己現在幹的是警察該幹的事嗎?自己的工作真的有價值嗎?雖然這是個再幼稚不過的問題。

“老譚,說說你吧,牽頭一年了,有什麽打算?”那海濤問譚彥。

“哼,能有什麽打算,我們處裏的老趙和老龐看似波瀾不驚,實際上都暗中較著勁呢,稍不留神,別說牽頭了,處長都是人家的。”譚彥苦笑。

“老趙還好說,老同誌了,頂多也就是退休前弄個正處。但你們那個老龐,可不是省油的燈。”那海濤搖頭。

“是啊,有名兒的‘針兒爺’,在紀委的時候,就人送外號‘**’。”黎勇笑。

“哎哎哎,說到‘**’,我這還真有。羊寶,怎麽著?切點去?”章鵬說。

“得得得,不吃那玩意,太臊氣。”那海濤擺手。

“要說你現在的處境,也很微妙。牽頭工作最不好幹,名不正言不順,說起話來不硬氣,但該承擔的責任卻一個沒少。”林楠說。他在經偵大隊也牽頭過很長一段時間,而他當時的搭檔正是現在的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你就說我那時和楚主任‘搭幫’,人家雖然是政委,但無論是級別還是年齡都比我高,我雖然牽頭,但凡事還得看他的臉色,最後弄那個經濟案子,要不是那三個老同誌撐著我,最後還不定怎麽著呢。”

“我勸你啊,樹挪死人挪活,得往前走一步。”那海濤說。

“挪?挪哪去?”譚彥皺眉。

“要求‘前置’啊,離開政治部。市局這麽多單位呢,哪不行啊?要不來我們預審,現在政委還空著呢。”那海濤說。

“你就算了吧,現在機構改革,以後有沒有預審還兩說著呢。”譚彥笑。

“你瞧你吧,前怕狼後怕虎,要不讓人家用槍頂腦門上呢。”那海濤笑。

“別說這個,聽著煩。”譚彥被戳中了心窩子。

“哎喲,譚處長生氣了啊,來來來,喝一杯,喝一杯。”黎勇趕忙打圓場。

幾個人又喝了一口。那海濤又說:“要說那個特警的廖樊,純粹是讓自己給架住了。據說‘上邊兒’本來是想立他的,但就是因為他幹的那幾個事太過分了,所以才沒提起來。”

“原來準備提哪去啊?”章鵬問。

“省廳啊,特警總隊,據說想讓他幹副總隊長。”那海濤說。

“你這信息都準不準啊?”譚彥皺眉。

“我是幹嗎的?預審,琢磨人的。我這兒的消息沒錯。”那海濤說。

“後來因為什麽沒提上去呢?”譚彥問。

“還不是年初他搞的那幾個事兒。出任務解救人質,郭局不讓開槍,他卻下令開槍了,嫌疑人當場中彈身亡。還有配合刑偵抓捕那個南城老流氓,據說他指使手下的特警直接在抓捕中給那流氓廢了,到現在那流氓還天天在‘號兒’裏告狀呢。”

“靠,這麽說,這哥們夠狠的。”譚彥驚歎。

“雖然找不到證據,但郭局可不是傻子啊。省廳的考察組聽說這事兒,一回去匯報,他的副總隊長也黃了。再加上他的脾氣倔,恃才傲物,所以至今還原地踏步。哎,對了,聽說上個月你還去特警暗訪了,情況怎麽樣啊?”那海濤問。

“哎喲,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譚彥笑,“情況不容樂觀,隊伍管理家長製,黨建弱化,重業務工作輕思想政治工作尤為嚴重。”

“嗯,可想而知。”那海濤點頭。

“行了行了,不說他了,一提他我就一肚子氣。”章鵬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得了,你們好好喝吧,我得先走了,回去還有個報告得寫呢。”譚彥說著起身。

“嘿,現在才幾點啊,著什麽急啊?”章鵬說。

“陳飛的事跡報告會提前了,郭局讓周五就開,材料還沒弄齊呢。我還得回去……哼,奮筆疾書。”譚彥做了個打字的動作。

“唉,要說那哥們是挺慘的,還不到四十就倒下了,聽說兒子剛四五歲,這上有老下有小的以後怎麽辦。”章鵬搖頭。

“所以得好好宣傳宣傳他呢,我跟郭局匯報了,準備在開完報告會之後再組織個全局捐款,也給他家裏解決點實際困難。”

“他比咱們大一屆,算是師兄。去年夏天我辦案的時候接觸過,人挺仗義的,幹活兒不要命,但也正因如此,才早早倒下了。派出所的活兒啊,真沒法幹……哎,哥幾個,無論壓力多大工作多忙,大家也得記著,咱們除了給老百姓活著,也得給媳婦孩子老爸老媽活著。來,幹一個。”那海濤舉杯。

“得,聽你的,那大‘名提’說的話準沒錯。”譚彥將杯中的飲料喝盡。

那海濤有點喝多了,在譚彥臨走的時候非要給他寫幅字。據說他近期在工作之餘為了修身養性,好上了書法。但由於章鵬太沒文化,在家中找不到筆墨紙硯,最後隻能作罷。但那海濤卻應了譚彥,回去肯定創作一幅送他辦公室去。問及寫些什麽,那海濤說了個長句,是他很喜歡的兩句話:“藏鋒藏智藏勢,鬥智鬥勇鬥心。”譚彥覺得太長,就選了“藏鋒”二字。那海濤誇譚彥有眼光,說無論工作還是生活,“藏鋒”是最重要的。

譚彥告別了眾人,騎電動自行車回到了家,卻不料見到了季敏。她本來是要陪撓撓去幼兒園夏令營的,但單位卻臨時有事走不開,於是就讓孩子姥姥帶撓撓去了。兩人已經辦好了離婚,撓撓歸季敏撫養,但其他的事情下一步該怎麽辦,比如財產的分割,房產歸誰,一切還沒商量妥。對於離婚這事,兩人都沒有經驗,本想約個時間好好談談,但無奈最近事都太多。譚彥忙著報告會,連回家都成了奢望;季敏在一個小區的物業公司做經理,近期正是收繳物業費的攻堅階段,小區業主抱團成立了業委會,鬧著換物業,收費工作難上加難。於是兩人忙著,也間接逃避著麵對麵的尷尬,這事一拖就過了一個多星期。不料今天猝不及防地遇見了。季敏以為譚彥加班,就沒去娘家住,準備回來收拾東西。譚彥以為她和撓撓去參加夏令營了,就準備回家寫稿。此時兩人隔著餐桌,相對而坐,竟無話可說。

結婚十二年了,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連離婚都沒有大吵大鬧,譚彥覺得真是可悲。

“我看你一直挺忙的。”譚彥沒話找話。

“嗯……”季敏輕輕點頭,表情竟是微笑,“業主都不配合,收費率連百分之五十都達不到,老板還逼著我們收,達不了標這個月的績效又要泡湯……你呢,我看這兩天也都沒回來。”季敏抬頭看他。

“嗐,市局要連續開兩個重要的會,加班寫稿,還是老一套。”譚彥說得沒有滋味。

“我現在有時覺得啊,自己都快不會哭了。每天上班都要對著業主笑,無論他們對你是什麽態度,都得強裝笑容。時間久了啊,幹什麽都笑,哼,真是可悲啊……有時我就想啊,這輩子還能不能換個地方,找個天天能哭的單位,一上班就哭,發泄夠了就睡覺,那樣大概比現在舒服。”季敏自言自語。

“實在不行就換個工作吧。”譚彥看著季敏。

“談何容易啊,你也不是沒給我介紹過。就說上次那個保險公司,一進去就讓我推銷保險,還讓你幫著跟林楠拉關係。我知道,你們警察許多事不能碰,也不想給你添麻煩,所以才辭職的。”

譚彥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撓撓,在幼兒園乖嗎?”

“還算乖吧,但最近有個大孩子總欺負他,老師也管不了。我去見過那個孩子的家長了,還算通情達理,說回去管教孩子。還有啊,撓撓也不知跟誰學的,最近老說‘一邊兒去’,我正在讓他改這個毛病。”

譚彥和季敏的兒子大名叫譚曉榮,是在兩人結婚後第七年出生的,所以譚彥給他起名叫撓撓,意思是幫助他們度過七年之癢。但沒想到孩子出生後,就發生了一係列的事情,先是幾次生病引起了家庭矛盾,後又因雙方各忙工作聚少離多造成了感情降溫,導致這段感情幾乎走到了無疾而終的地步。但最後的導火索還是落了俗套,在一次準備給季敏製造驚喜的過程中,譚彥意外發現了她和同事老孟的關係。那天是譚彥和季敏相親的紀念日,譚彥準備好一束玫瑰,他躲在物業公司的門口,期待著季敏見到他的驚喜。但沒想到,他卻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一幕。那天下雨,微冷,老孟為季敏撐傘,兩人就那麽目不斜視地從距離譚彥不過幾米的地方走過。他們漫步在雨中,相依相偎,你儂我儂。譚彥的心死了,怎麽也沒想到這種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沒有跟蹤,也沒有調查,他覺得那一刻事實就已經清楚了。比起現場捉奸的床單和**,妻子看對方的眼神更能說明一切。那天晚上,譚彥扔掉了玫瑰,與季敏冷靜地攤了牌。季敏並沒有流淚,臉上浮現出不同層次的笑,尷尬的、苦澀的、自嘲的,比哭要難看很多。譚彥不想爭出對錯,他理性地告訴自己,要不是因為孩子,兩人可能會在更早時間就結束了,這場愛情就是一個誤會。而對他來說,與其自己提出分手,倒不如是這個結果,以德報怨,讓別人虧欠自己,倒是他經常在職場上使用的手段。於是譚彥成全了兩人。

譚彥覺得自己的心是空洞的、麻木的,整日謹小慎微地工作,讓自己整天都緊繃著神經。除了見到兒子還能有一絲靈動之外,其他的生活似乎已灰黑一片,什麽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他不知不覺地走了神,靈魂飄到了書桌旁和電腦前,嘴裏不自覺地默念著什麽。

“你……念什麽呢?”季敏皺眉。

“哦,沒念什麽。”譚彥遮掩。

“嗬,又是講話稿吧……”季敏黯然,“哎……撓撓,你什麽時候來看都行,我沒事。”她看著譚彥說。

“那個,房子給你吧,等忙完這段,咱們去過戶。”譚彥說。

“不用,存款你都給我了,我帶著撓撓回我媽家住就行。”季敏尷尬地笑了一下。

“我跟你分開了,要房子有什麽用。我們單位有公租房的指標,一個月兩千多塊,住房公積金正好供上。”譚彥說。

“不用,我能自己解決。”季敏又笑。

“這裏離撓撓幼兒園近,以後你要想讓你爸媽搭把手,還能讓他們過來住。”

“我說過了,我帶撓撓去媽那住。”

“聽我的,你連房子都沒了,以後還怎麽過啊。”譚彥突然提高了嗓音。

季敏一愣,不再笑了。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種態度。”譚彥歎了口氣。

季敏的表情有些難過,眼淚似乎在眼眶裏打轉,卻並未掉落。譚彥用餘光看著她,覺得她也老了。女人一過三十就開始加速衰老,季敏比譚彥小兩歲,但也已經三十四歲了。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特別好看。但時光荏苒,一晃就過了這麽多年,她的笑竟然成了職業,失去了本身的意義。人是會變的,所以說物是人非。

譚彥緩和了語氣:“再聽我一次,房子給你,咱們雖然分開了,但以後有什麽需要都要來找我。”

譚彥不想把談話弄得這麽溫情,但文人的毛病一犯,又開始自作多情起來。他該知道,季敏與他離婚之後,會馬上投到老孟的懷抱,兩人甚至可能拿這裏做婚房。但譚彥覺得,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自己此時能做到的,就是仁至義盡,彼此的故事雖然結束了,但曾經愛情的結晶,兒子撓撓,還會將他們的過去定格並維係下去。

季敏沉默了好久,終於點了頭。“好吧,那就掛撓撓的名吧,給他留著。”她算是同意了。

談判之後,兩人開始各自忙碌。季敏不停打著電話,好像是在跟老板匯報著業委會的最新動向。譚彥打開電腦,開始整理市局紀律作風大會的講話稿,同時把郭局下午車上的即興發揮,有層次地融入陳飛的事跡稿件之中。他覺得這場報告會的重要性不僅是凝聚警心、鼓舞士氣這些表麵上的文章,更重要的是要給前來參會的省市領導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陳飛的犧牲不是被動的,絕不是傳聞中的因為工作壓力過大,被“亮劍行動”壓倒,而是因為主動擔責、率先垂範,作為一名派出所所長、一名保轄區平安的第一責任人,無私無畏地奉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別看主動與被動一字之差,但結果卻截然不同。他當然理解郭局下午那段話暗含的意思,所以會在講話稿中著重強調。同時一個大膽的構思也在他腦海中產生,那就是能否讓陳飛的家人親自上台去講述英雄。想到這裏,譚彥感到有些激動,他立即撥打電話,讓宣傳處的小曲通知老趙、老龐明早開會,他要讓這個報告會不僅莊嚴隆重,更要催人淚下感人至深。他知道,這是自己職場生涯的一個重大機會,章鵬不是說了嗎?要憋就憋個大的。

譚彥一直忙到深夜,才到衛生間洗漱。這套十幾年來一直被稱為“家”的房子,其實隻是個不到七十平方米的一居室。撓撓的兒童床被放在客廳的東側,緊鄰著沙發和餐桌。家裏的電視很久都沒有打開了,每次開機都要向歌華有線重新申請信號,所以撓撓愛看的《小豬佩奇》也大都是在季敏的iPad上播放。譚彥本想睡沙發,但穿上睡衣之後才想起沙發壞了,上周已被收廢品的拉走。而這幾天自己都沒回家,所以忽略了這個問題。譚彥躊躇著,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了臥室。季敏已經睡了,但床頭燈還亮著。

譚彥鑽進被窩,關上燈,躺在季敏身旁。他凝視著天花板,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自己十多年前寫的一首歌,名字叫“走過校園”,記得那次是他和季敏一起,到一所大學裏散心,看到三三兩兩戀愛的學生,有感而發創作的。

歌詞是這樣的:

空**的操場,安靜的圖書館,

夕陽中羞澀的少年,

每一天過得那麽緩慢,

你的微笑定格在照片;

滿載的單車,弄髒的白球鞋,

課堂上出醜的片段,

那一年天真的我們,

以為諾言可以成永遠。

轉眼過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再也找不回淡淡的傷感,

回到操場,籃球架下麵,

快樂的人們是陌生的臉;

轉眼過了秋天,冬天下起了雪,

載你的單車丟失的地點,

走過校園,無人的台階,

還好有故事讓人去懷念。

譚彥回憶著往事,睡意全無。這時,季敏緩緩地從一旁摟住了他。譚彥沒有說話,任季敏摟住自己。

“你恨我嗎?”季敏問。

“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譚彥回答。

季敏沒說話,鑽到譚彥的被子裏。“從那次以後,你就沒再碰過我了。我知道,你覺得我髒。”

譚彥沒有說話,也控製住不去歎氣。他覺得那樣會顯得懦弱。

“我是個正常的女人,我需要愛,需要陪伴,需要正常的**。你懂嗎?懂嗎?”季敏帶了哭腔。

“對不起。”譚彥說。

季敏摟住譚彥,開始了陌生而熟悉的動作。譚彥沒有拒絕,也不算配合,就那麽半推半就地開始了動作。兩人報複式地**,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譚彥竟找到一種許久未有的興奮。季敏坐到了譚彥身上,用力地摟住譚彥的身體,讓他感到窒息。

“我們,這是最後一次嗎?”季敏突然問。

“什麽?最後一次?”譚彥沒懂。

“是最後一次了。從明天開始,就各走各路了。”季敏的眼淚滴在了譚彥的胸口上。

譚彥聽懂了,但身體卻並未變冷,反而更加亢奮起來。他知道,這叫作離別傷感,別說是人,就算是用舊的物件在割舍之前也會不舍。這就是人性,失去才會珍惜。譚彥配合著季敏,從被動到主動,兩人仿佛是在用這種方式向過去告別,在為重新開啟一個新的世界做準備。

“嘭,嘭嘭……”外麵不知為何會綻放煙花。譚彥覺得這是幻覺,在思想深處正猶豫著是否起身窺探,就沉沉地睡去了。在夢裏,他並未去回顧與季敏曾經的美好時光,而是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大海邊,麵對著廣袤無際的海麵,對著筆記本電腦打字。譚彥驚醒了,睜眼的時候還不到早晨六點,但房間裏已找不到季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