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

郭局在批評人時,總喜歡使用小學生的行為規範,似乎這就是最低的紀律標準。但譚彥在翻看那個紀律規範時,發現裏麵竟有洋洋灑灑兩千多字的六十條標準,比如“舉止文明,不說髒話,不罵人,不打架,不賭博”,比如“愛惜名譽,拾金不昧,抵製不良**,不做有損人格的事”,又比如“誠實守信,言行一致,答應他人的事要做到,做不到時表示歉意,借他人錢要及時歸還。不說謊,不騙人”,等等。譚彥覺得,這個行為規範的要求可一點不低,要是都能做到了,別說當個好警察了,就是做個活雷鋒都不為過。

但回到市局,郭局並沒像眾人想象的那樣暴風驟雨,而隻是在辦公室裏簡單地問了情況,就將眾人驅散了。廖樊還是那副我行我素不以為然的德行,而章鵬卻大呼了一口氣,自認為平安過關,但譚彥卻了解郭局,他越是拍桌子瞪眼甚至破口大罵,就越是說明這件事過去了,越是這樣波瀾不驚,就說明事情沒完,在等著秋後算賬。臨走的時候,譚彥提醒了一下章鵬,近期要格外注意,章鵬也明白了,這不是個好兆頭。

匯報完工作之後,天邊已經微亮。譚彥自然回不了家了,就返回單位,窩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和衣而眠。六點半,手機上的《拉德斯基進行曲》準時響起,譚彥簡單洗漱,填好“公車使用單”,驅車趕到了公安英烈紀念園。今天上午八點半,市局中層以上的幹部將在市局領導班子的帶領下,到這裏祭奠忠魂。

譚彥第一個到達現場,圍著英烈紀念園散了三圈步,直到七點半,宣傳處的另外幾位才陸續趕到。第一個到的是老趙,他上穿T恤、下穿警褲,足蹬一雙運動鞋,身後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花白的頭發也不染,顯得亂糟糟的。老趙大名趙國華,今年五十五歲,和譚彥同級,是宣傳處的副處長。他在這個職位上一幹就是兩個半任期,高不成低不就直奔著退休去了,要論文筆,他比譚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但要論幹工作的熱情和主觀能動性,卻早已是爐膛裏的灰燼,一點亮也看不見了。

“喲,譚處長,夠早的啊。”老趙對譚彥一般都以職務相稱,按照市局《嚴明黨政機關工作人員之間稱呼的要求》規定,對同事的標準稱謂就是姓名加職務。老趙幹的事,基本都是符合標準的。

“嗐,起猛了,先過來看看。”譚彥衝老趙笑,“哎,趙處,你怎麽沒穿製服啊?”譚彥上下打量著他。

“帶著呢。”老趙把身後的背包拿到胸前,“血糖高,每天早上得走路,穿製服不方便。”他解釋道。“你怎麽著,昨天沒回家吧?”他問。

譚彥沒馬上回答,揣摩著老趙的意思。

“嘿,我可都聽說了,昨晚那事兒鬧得可夠大的,兩邊都杠起來了。”老趙笑。

譚彥就煩老趙這點,有話不直說,一張嘴就帶鉤,想探聽事兒吧,非讓對方主動說出來。

“哦,都是誤會,沒那麽誇張。”譚彥也不直給,含含糊糊地回答。

“誤會?別扯了,聽說兩邊都亮家夥了,要不是領導到場,還不定怎麽著呢。”老趙說。

“別聽瞎傳,沒那回事。”譚彥封閉了話題。

老趙還想問,這時,老龐開著車到了。老龐開的是一輛奧迪A6L,據說是他找人拍下的二手公車,行駛裏程還不到三萬公裏,但價格卻便宜了一半。老龐本以為占了便宜,還請中間人吃了頓南城的窯台涮肉。但不料車還沒開多久,就開始找起了後賬,大小問題不斷,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光修車的費用就花去了兩三萬,弄得他動不動就在辦公室怒斥,不愛惜公車實在可恥。老龐大名龐剛,今年四十五歲,也與譚彥同級,是宣傳處的副處長。他是那種打扮得整整齊齊的人,頭發一絲不亂,襯衣掖在褲子裏,說話也有板有眼。雖然來宣傳處還不滿兩年,但舉手投足卻像個大拿一樣,但凡能卡住下級單位的事,他是一個不落,先卡後放,下級單位自然對老龐多了幾分忌憚。譚彥覺得老龐做事挺下作,但也不敢得罪他。老龐來宣傳處之前,在市局紀委工作,是個有名的“針兒爺”。他有個習慣,每天上班不管有事沒事,先到政治部大主任的辦公室裏坐一會兒,遞根煙,再抽半根,大事小情、家長裏短寒暄一番,之後才到自己的工作崗位。而大主任也願意聽他的東拉西扯,畢竟是個信息來源,總比那些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的幹部要好。領導最怕的就是下麵鐵板一塊。所以譚彥在單位工作,也時時自省,生怕哪句話說錯了,通過老龐的嘴傳到領導耳朵裏去。對了,下麵的民警也給老龐送了個外號,他自己大概還不得而知,“**”,龐剛的諧音。

老龐整了整筆挺的製服,叉著腰走到譚彥和老趙身旁。

“怎麽樣了?”他沒頭沒尾地問。

譚彥知道,這是他等著聽匯報呢,但卻沒接他的茬兒,畢竟自己才是牽頭的一把手。

“龐處長,各單位都陸續到了,我看咱們分分工吧。你去統計一下已到和未到單位的情況,趙處去和紀念園的同誌銜接一下,再理一下流程,我去門口接領導。”譚彥派著活兒。

“好嘞,我先去換個衣服。”老趙挺隨和,笑了笑先走了。

老龐哼了一聲,算是認可。他又叉著腰站了一會兒,等宣傳處的民警小曲、小邢到了,才吩咐他們去統計到達和未到單位的情況。

譚彥看著老龐的背影,知道這位和自己一樣,是窺視著宣傳處長這個職位的。雖然現在自己牽頭,但一旦工作上有什麽閃失,隨時會被他彎道超車。而老趙呢,看似隨和、無欲無求,但也在暗地裏找了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好幾次了,說希望組織上考慮,在退休前解決他的現職正處問題。前狼後虎,這個詞用在譚彥身上一點沒錯。所以他現在幹工作,得更加兢兢業業,更加如履薄冰,不但要做到萬無一失,更要防止一失萬無。他收了思緒,邁步向大門口走去,接領導這種關鍵任務,自然是要當仁不讓的。

八點半,人民警察的入警誓言在英烈紀念園的英烈牆前久久回響,五百餘名製服嚴整的民警在市局領導班子的帶領下向公安先烈敬獻了花籃。在宣傳處的安排下,祭奠活動有條不紊地進行,整體分為敬獻花籃、重溫誓言、砥礪前行等環節。別看譚彥和老趙、老龐貌合神離,但真正幹起工作來,三個人卻從不相互拆台。他們都是明白人,一榮俱榮雖然不可能,但要是工作失誤了,卻肯定一損俱損。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那洪林對祭奠活動很滿意,對宣傳處提出口頭表揚,郭局借機對昨晚發生的情況輕描淡寫了一番,說雙方並沒有持槍對峙,不過是夜深天黑,禁毒隊員沒穿製服,才讓特警誤會了他們的身份。那書記笑著點了點頭,隻說了句讓郭局嚴格要求,算是給事情定了性,又同時提到了對英雄陳飛的宣傳工作,郭局回複,宣傳處已經開始著手實施。

在回程的路上,郭局把譚彥叫到了車上。司機小馬開著車,雙眼直視前方、絕不斜視,每當郭局在車上說事的時候,小馬就操著這副像機器人一樣的表情。

車上除了“機器人”小馬,隻有郭局和譚彥。郭局放鬆了些,搖開了後座的車窗,點燃了一支中南海。他噴吐了幾下,才說話。

譚彥本以為他要問昨晚的情況,不料郭局直奔主題,聊起了工作。

“陳飛的報告會準備得怎麽樣了?”郭局問。

“演講稿的初稿已經寫好了,下午就能呈您過目。今天周二,我想報告會最遲不能晚於下周末舉行。”譚彥一字一句地匯報。

“下周末?太遲了。”郭局搖頭,“這樣,你回去趕緊組織人手,加快進度。報告會在本周五下午舉行。”

“本周五下午?”譚彥略作遲疑。

“對,那書記已經過問了,對陳飛的宣傳工作必須立竿見影。下周一福建省廳的過來交流,下周三我得參加園藝博覽會的籌備會,下周四、五省廳的周副廳長下來檢查工作。你說,哪還有時間開這個會呢?”郭局反問。

“嗯,明白。我回去馬上著手組織。”譚彥暗自冒汗。

“還有,明天上午我要開一個全局的紀律作風大會。昨晚那件事太惡劣了,必須做出相應的處罰。你盡快寫一個講話稿,怎麽寫你記一下思路。”郭局的語氣變得嚴肅。

譚彥立即拿出筆和本,認真地記錄,盡量讓自己的態度謙恭。

郭局的升遷道路頗有些崎嶇,幾乎所有警種都幹了一遍,派出所所長、刑警隊長、預審隊長、辦公室主任。與那些“含著金湯匙”提拔起來的政工幹部不同,他是名副其實的業務幹部。豐富的從警經曆讓他說話滴水不漏,辦事也仁至義盡,管理起隊伍恩威並施。包括演講,郭局也是有水平的。他講起話來條理清晰、目的明確,既有慷慨陳詞也有諄諄教導,既有疾風驟雨也有雲淡風輕,當然,還有“胡蘿卜”和“大棒”。在敘述講話稿思路的同時,郭局還是過問了昨夜的情況,譚彥本著“三說三不說”的原則,詳細進行了匯報。所謂“三說三不說”,是譚彥自己定下的規矩,“三說”是事實情況要說、人員狀況要說、事情影響要說,而“三不說”則是道聽途說的不說、自己推測的不說、與自己有利害關係的不說。譚彥一邊斟酌一邊匯報,做到了既陳述事實,又不夾雜個人的情感判斷,既還原了事情原貌,又不添油加醋。郭局顯然認可了他的匯報。

“廖樊這人啊,業務能力沒的說,但管理隊伍的能力太差,紀律作風也存在問題。這就是我總說的,業務拔尖但政工落後。”郭局歎氣。

譚彥察言觀色,透過反光鏡看著郭局,不失時機地說:“是的,特警大隊已經連續兩個季度政工工作排名末尾了,而且上報信息的情況也全局墊底。”他見縫插針地紮了一針。

“唉……特警隊的政委老陳也到任期了,在任期間沒少跟我說廖樊的問題。家長製、一言堂,特警隊的民警相互稱兄道弟……哼,這支隊伍都快被廖樊弄成水泊梁山了。”郭局苦笑。

“郭局,按照您的要求,我之前到特警隊進行過暗訪。暗訪結果和您說的一樣。”

“是嗎?怎麽個一樣?”郭局抬眼。

“第一,管理混亂,民警上班遲到早退的情況突出,請銷假製度不落實;第二,存在家長作風,一言堂,民警之間不稱呼同事,而稱呼外號或以兄弟相稱;第三,黨建弱化,政工學習材料大多是在檢查前後補的,日常黨課、黨日活動缺失;第四……”譚彥一邊匯報,一邊看郭局的反應。

郭局沒有表態,默默地點了點頭,譚彥知道,自己的“針兒”紮得差不多了,再深入就差說廖樊反黨反社會了。做事不能適得其反,這也正是譚彥的為官之道。其實廖樊和譚彥並沒什麽深仇大恨,不過是在工作之中幾次慢待了譚彥。廖樊就是這種人,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但昨晚他那句“寫材料的靠邊兒”卻著實傷了譚彥,讓譚彥至今不能釋懷。

“你把這些檢查到的問題,也寫在明天紀律作風大會的稿子裏,我要重點說說。譚彥,你知道宣傳工作是為了什麽嗎?”郭局問。

“是為了……”譚彥故意不回答,等著接受郭局的教誨。

“宣傳工作從小了講,是為了鼓舞士氣、凝聚警心、上傳下達、應對輿情;從大了講,是服務大局、統一思想、團結一心、打牢隊伍根基。宣傳工作很瑣碎很艱辛,不像業務工作那樣容易做出成績,但卻是非常重要的,它不僅是業務工作的輔助,更是業務工作的引領。在陳飛犧牲之後,全局上下多多少少有一些負麵的情緒,有人說怪話,說什麽陳飛是被‘亮劍行動’壓倒的,市局愛警工作不到位,等等。我可以負責任地講,陳飛是為了自己神聖的職責和使命犧牲的,他是派出所的一把手,是所在轄區百姓平安的第一責任人。他在工作中,勸連續加班的同事回家休息,而自己卻一直堅守崗位,最後付出了年輕的生命。這不就是我們海城市警察拋家舍業、舍生忘死、服務群眾的精神嗎?這不就是我們的旗幟嗎?”

郭局說得有些激動,譚彥筆不敢停,唰唰唰地在本上記錄。剛才郭局即興說的那一段話,正好可以作為講話稿的**。能讓領導自己說的話出現在講話稿上,才是撰稿者手藝高超的表現。不僅如此,郭局在平日裏說的一些話,譚彥也會牢記在心,之後在不經意間通過報告或匯報的形式呈現。這種小伎倆深得郭局的認可。

郭局一番**澎湃過後,將煙撚滅在後排座的煙灰缸裏。他搖上了車窗:“譚彥,讓你牽頭宣傳處的工作,是市局黨委的信任啊,你牽頭也一年有餘了,好好幹,也好名正言順地解決你個人的問題。”

郭局的話已經再明確不過了,譚彥就差站起來敬禮了。

“放心,郭局,一定不會讓您失望。”譚彥回答得幹淨利落。他知道,目前全世界最大的任務,除了世界和平之外,就莫過於開好這兩次會了。這將是自己人生的重大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