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

譚彥喜歡開會,也討厭開會,這是個很矛盾的問題。他喜歡看郭局在台上表演,喜歡看他將自己撰寫的文字通過手勢、眼神、表情、音調等技巧,聲情並茂地輸送給聽眾,調動起他們的情緒。好的講話稿是有靈魂的,讀起來要有靈性,要像躍動在山間的溪水般輕盈,要像頭頂響雷般振聾發聵。但僅有好講稿是遠遠不夠的,更需要有演講的天才。而郭局就是這樣的天才,他總能將譚彥的講稿再提升一個層次。比如郭局在審稿的時候總會提醒譚彥,好的稿子不能光是書麵用語,那樣不易被聽眾接受,要大膽使用口語和俗語。比如“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講稿中出現一兩次可以,出現太多就書麵化了,所以要換個意思表達,比如“永遠不要忘了我們是誰,永遠不要忘了我們從警的初心”,這樣既能讓人感同身受,也通俗易懂。同時還要注意情緒的把控,除了先抑後揚這種傳統的方法之外,還要將整體講稿的段落安排得充滿意外,不按常規的邏輯和套路出牌,才能調動聽眾的情緒,不至於令他們困倦。所以在講話中,台下的中層幹部們大都是不敢睡覺的,因為郭局常會猝不及防地插入一個話題,或者點一個人起來問說得對不對。這樣一來,會場的紀律便更加井然有序。郭局在台上演講,幹部們在台下傾聽,就宛如一場完美的表演。但要說到譚彥討厭開會的原因,也是可以理解的。

每次開會,譚彥都對講稿的每一個詞語如數家珍,甚至能預知郭局的下一個動作和表情,連那些郭局隨機發揮的話題,實際上也都是他在講稿中提前標注的。但他卻依然要和其他幹部一樣,在台下認真聆聽並領會自己撰寫的講話精神。這樣的會一開就是一兩個小時,譚彥就像在看一場已經重播無數次的電影,心情可想而知。還有,譚彥知道,身旁那些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傾聽的聽眾們,其實大都不那麽專心。就算會場的氣氛再熱烈,聽眾們的情緒再到位,但他們的靈魂卻都不在場。這是一幫久經考驗的老炮兒,他們嚴肅地昂著頭在台下發著微信,鄭重地在筆記本上畫著花鳥魚蟲甚至烏龜王八。就算講稿寫得再好,郭局的表演再到位,整場講話也很少有人記錄。大家不過是裝個樣子而已。會議結束後,按照慣例市局會下發郭局的講話,各單位的負責人會將材料交給手下的內勤,將會議精神按部就班地上傳下達,然後統一思想,再準備趕赴下一個會議。這就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但譚彥卻不會因此去懷疑自己工作的意義,他甚至覺得,此刻自己存在的價值就不過如此了。今天這個紀律作風大會的講稿,他是聽著霍爾斯特《行星組曲》寫完的。因為郭局的要求是站位要高,從全局的角度出發,所以講稿一開頭,譚彥就引用一組數據來描述當前整頓紀律作風的緊迫性,特別指出了在近期暗訪中查到的突出情況,如個別單位存在的“管理混亂,民警上班遲到早退的情況突出;家長作風,一言堂,民警之間不稱呼同事”等問題。郭局在講話時一改往日開頭的和顏悅色,而是拍案而起,一下將全場的氣氛直接推到如臨大敵的地步,更將紀律整頓工作凸顯得迫在眉睫,就宛如《行星組曲》第一樂章《火星》一般,節奏催人奮進,甚至讓人坐立不安。而緊接著,郭局話鋒一轉,娓娓道來,諄諄教誨,恨鐵不成鋼,曆數了海城人民對警方的期待,海城警方的光榮傳統,又宛如第二樂章《金星》一樣,電閃雷鳴之後,清風徐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同時開始鋪陳情緒段落,為之後的爆發積聚能量。而後,郭局習慣性地幽默了一下,講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就宛如第三樂章《水星》一樣,輕鬆詼諧。這個笑話是譚彥提前備好的,既有趣又不失莊重,引人發笑又令人深思,這自然源於譚彥自身的文學素養。在《金星》《水星》兩個樂章過後,重頭戲便開始了。郭局將講話的重點放在了《土星》樂章的宏大敘事上,這自然也是講話稿的主體。譚彥知道,在這段敘述中,要層次分明、有的放矢,要重點突出、深入淺出,郭局要突出的重點問題和工作思路缺一不可。所以他在這裏放入三個主題,第一是“C大調”:提出問題、引入思考,比如工作為什麽會不深不細,出現的問題為什麽會屢禁不止……第二是延伸發問,第三則話鋒一轉,提出整改要求。郭局強調了兩點:一是要求市局紀委拉出紀律作風整改工作的時間表,由紀委和政治部作為責任單位向市局各單位派出督導檢查組,各單位的政委是第一責任人,如果在整改過程中再出現問題,一律追責,嚴重的立即停職處理;二是對市局近期的幾項重點工作提出了表揚,比如治安大隊淨化社會麵搞的“清風行動”、禁毒大隊連續破獲幾起大案的“亮劍行動”,又比如視頻偵查大隊弄的那個藍晶石的案子,這就是先抑後揚,以揚拉動情緒,再以揚為後麵的講話做情緒鋪墊。講到這時,台下的各級幹部已經從講話之初的輕鬆、緊張、激動轉為鄭重的凝視,不僅奮筆疾書地記錄,更表現出感同身受。譚彥之所以喜歡《行星組曲》,除了它的大氣磅礴、婉轉悠長之外,還因為它有一個隱喻,那就是當肉體衰落的時候,理想總會實現。譚彥堅信這點。但不幸的是,郭局在最後結束講話的時候,還是恨鐵不成鋼地拿出《小學生行為守則》來要求全體民警。他還是那句話:“還警察呢?你們就連小學生紀律守則的要求都達不到!”這不僅使整個講話虎頭蛇尾,還嚴重地掉了講稿的水準。這是譚彥認為最失敗的處理方法。當然,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因為這個結尾既不會出現在上傳下達的文件中,也不會印在與會人員的腦海裏,就連這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講話,也會隨著今天的太陽一樣朝升夕落。現實就是這麽殘酷,有時肉體即使衰退了,理想也很難實現。

整場會議,主要工作其實也就兩點:一是海城市公安局紀律作風整頓工作開始,各單位如臨大敵,先自我整改,再接受檢查,排名末位的領導直接免職;二是禁毒大隊牽頭的“亮劍行動”繼續推進,在連續打掉幾個重點團夥之外,要繼續突審嫌疑人,以深挖重案在逃的販毒團夥。就為這兩件事說了一個多小時,也許在旁觀者看來,不僅難為譚彥和郭局了,更辛苦各位聽眾了。

會議結束,郭局離席,譚彥讓宣傳處的民警們將材料下發。他看著會場上散去的人群,心中剛剛覺得輕鬆一些,而另一塊石頭又壓了過來。他招呼老趙和老龐過來,告訴他們下午一點半準時開會,周五的報告會已經迫在眉睫,參會領導名單需要最後敲定,流程需要再次理順,同時他新想出的計劃也需要大家認可。唉,從良心上講,宣傳工作一點不比一線抓捕輕鬆,而且很可能還要加一個“更”字。他一邊想著一邊往會場外走,突然一個身影擋在了他麵前。譚彥抬頭一看,是廖樊和幾個特警。

廖樊一臉的陰沉傲慢,嚼著口香糖,俯視著譚彥。

“廖……廖隊,有事嗎?”譚彥猝不及防,有些晃範兒。

廖樊沒說話,看著譚彥的眼睛。

“怎麽了?被領導批評了,不服氣?”譚彥恢複了戰鬥力,轉守為攻。

“哼……”廖樊流裏流氣地點著頭,笑了。他身後的幾個人,正是那晚跟著的特警。

“劉浪,王寶,小呂,立正。”他目不斜視地說。身後的特警們啪的一聲,整齊地磕響了後腳跟。

“向右轉!齊步走!”廖樊同時轉身,帶著特警們嗖嗖嗖地向門外走去。

“傻×……”譚彥看著廖樊的背影咒罵。

譚彥還沒回到辦公室,就被郭局叫走了。

他坐著郭局的車,一起來到了特警大隊。特警隊在海城城東,驅車得半個小時。譚彥在路上沒敢問,不知道郭局是什麽意思。但到了地方才知道,原來是去看灰熊的審查情況。為了案件的絕對保密,灰熊並沒被關在看守所裏,而被羈押在了特警大隊的重案關押點。

廖樊和章鵬在門口迎著郭局的車,兩人引導著郭局和譚彥走進關押點。關押點在特警大隊大院的B棟地下室,一進門就能看到牆上懸掛的特警標誌和宣傳標語:“忠誠,盡職,勇敢,奉獻”“單兵是尖刀,整合是拳頭”。

“怎麽樣,撂了嗎?”郭局邊走邊問。

“還沒,那海濤親自上手了,之前的預審沒拿下來。”章鵬匯報著。

“看押力量怎麽樣,專人專管嗎?”郭局轉頭問廖樊。

“是的,每個班三個人,六小時一倒,都是政治可靠、業務過硬的同誌。”廖樊匯報。

“哼,同誌……我怎麽聽說在你們特警,都相互稱兄弟啊?”郭局笑著問。

“郭局,那都是私下隨口叫的,不是常態。”廖樊答。

“老陳呢?兩次來都沒見著了。”郭局問。

“他到醫院開藥了,近期血壓比較高。”廖樊答。

“唉……”郭局歎了口氣,“他任期也差不多了吧,我看也別耗著了,到點就下吧。”郭局算是間接下了命令。

幾個人乘專用電梯下到地下,環境安靜下來,黑洞洞的樓道裏隻有腳步的回響。廖樊和章鵬始終沒有交流,甚至連眼神也故意錯開。眾人來到監控室,牆上的監視器中正顯示著審訊室的畫麵。那海濤和書記員坐在灰熊麵前,正在迂回地試探。譚彥拿著郭局的保溫杯,到飲水機前續了水,又拿出一個一次性紙杯,在裏麵倒了水,放在郭局的麵前。郭局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習慣性地掏出中南海,讓譚彥點燃,緩緩吸了兩口,又擰開保溫杯,潤了潤嗓子。

在審訊室裏,那海濤操著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在對灰熊發問。

“不知道?哼,從我見到你之後,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知道’,什麽意思?咬緊牙關,所有事兒你一個人都扛了?”那海濤瞥著灰熊。

“什麽所有事兒?我有什麽事兒?我就到那個大排檔打包個夜宵,你們就給我帶到這兒來了。我的律師呢?為什麽不讓我見?”灰熊氣勢挺足。

“該見的時候自然會讓你見,現在你要做的是回答我的問題,”那海濤說,“還有,因為什麽事兒,你自己不清楚嗎?”

“不清楚,一點不清楚。”灰熊搖頭。

“好,那我幫你回憶一下啊,”那海濤啪地一下攤開材料,“三年前,襄城郊區發生一起槍擊案,現場一人中槍身亡。警方抓獲一名嫌疑人,據他供稱,槍擊案因搶劫毒品引起,這個人指認你為他的上家。”

“指認我?他有證據嗎?”灰熊反問。

“灰熊,不是你嗎?”那海濤問。

“哼,灰熊是畜生,我叫鄧暉好嗎?”他撇嘴。

“嘿,你倒挺有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是畜生……”那海濤挖苦道,“還有,一年前,蔣坤在從中緬邊境偷渡入境後,被‘二孩子’團夥發現,隨即發生槍戰。你在現場被擊傷,打中左腿,你所攜帶的毒品被對方搶走。這件事兒你也不記得了?”

“哎,我說警官,我倒想問問你,這些情況你都是怎麽知道的?”灰熊突然坐正了身體,正視那海濤。

那海濤知道這個對手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灰熊是幾進宮的老炮兒,幾次被抓都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要想拿下他異常困難。那海濤迎著他的眼神與其對視,心想:這哥們開槍了,就夠刑拘了吧?這就是證據啊!

“我們有太多途徑可以知道,天上地下,包括你暗地裏幹的那些勾當。”那海濤一字一句地說。

灰熊不說話了,緩緩將身體靠在審訊椅的椅背上,琢磨著那海濤的話。

“三個月前,因為海城、襄城警方聯手開展的‘亮劍行動’,打掉了蔣坤與孟州販毒團夥的一次交易,繳獲了十公斤毒品,抓獲了五名毒販。但是……”那海濤故意拖長了語氣,“後來在道上傳言,現場交易毒品的數量是二十公斤。嗬嗬,我倒想問問你,另外那十公斤在哪裏?”那海濤盯著灰熊的眼睛。

灰熊下意識地躲避那海濤的眼神,但不一會兒又轉了回來。那海濤能看懂他此刻猶豫、惶恐的心理。他用右膝碰了一下書記員,書記員起身走出了審訊室。

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郭局走了進來,站在了灰熊麵前。

“鄧暉嗎?”郭局問。

“是啊,你是誰?”灰熊冷眼看著郭局。

“我姓郭,是海城市局的副局長。”郭局的聲音錚錚作響。

灰熊的眼神收斂了一些,沒有說話。

“我告訴你,我們現在是給你機會,也不給你機會!我們沒跟你談條件,想要抓蔣坤,就是不通過你,也能抓到,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現在是你自己要不要這個機會的問題。”郭局用手指點著審訊台的桌麵。

灰熊仰頭看著郭局,眼神複雜。

“從進來到現在已經整整兩天了,還東拉西扯、避重就輕,我們沒時間跟你耗!知道為什麽把你關在這兒嗎?知道嗎?我問你!”郭局問。

“知……知道,保密唄……”灰熊吊兒郎當地回答。

“狗屁!”郭局爆了粗口,“我告訴你,你被抓的消息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外麵有人懸賞這個數要你的命,”郭局伸出了五根手指,“我們現在,是在保你的命!”

灰熊一聽這話不言語了,他當然知道蔣坤的手段。

“你私藏的那十公斤毒品我們已經在你情婦家起獲了,在那個雙人床下麵的地板裏。哼,自認為藏得夠隱蔽是吧。”郭局冷笑。

灰熊一驚,抬起了頭:“你們……你們把她怎麽樣了?”

“怎麽樣?窩藏,刑拘,能怎麽樣!”郭局厲聲回答。

“我告訴你灰熊,能和我們郭局見麵,是你的機會,你要把握好。”那海濤在後麵提示。

“唉……”灰熊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能……能給我根煙嗎?”他頭也不抬地問。

“沒煙,先說事兒。”郭局說。

“我說,但我有個要求。”灰熊抬起頭。

郭局沒理他,轉頭說:“海濤,再給他一個小時的機會,不說,押回到市局看守所,實名登記,再找個‘勞動號兒’關著,特殊關照。說了,給煙。”郭局說完就走出了審訊室。

灰熊傻傻地看著郭局的背影。

“那警官,你們這局長,夠狠的啊?”

“廢什麽話,我告訴你,還有最後一個小時。”那海濤拍響了桌子,“哎,說說‘春雪’的事兒吧。”

灰熊一聽“春雪”,愣住了。

在監控室裏,郭局點燃了一支中南海。

“郭局,您的方法奏效了,他已經開始動搖了。”章鵬湊過來說。

“本來不該這樣,但時間不等人,現在全城戒備,不能讓蔣坤跑了。但如果時間一長,稍微一放鬆,‘亮劍行動’最重要的抓捕行動就失敗了。”郭局歎氣。

“那……如果他還沒說出蔣坤的下落怎麽辦?”章鵬不禁問。

“哼,視偵、技偵、網偵都上了,就算他不說,也早晚能找到。我出麵說話得言出必行,他一個小時之內不招,就把他送回到市局看守所裏,然後好吃好喝好待遇,把消息傳出去,造成他已經招供的假象,同樣可以打草驚蛇,讓蔣坤團夥有異動。明白了嗎?”郭局說。

“明白。”章鵬點頭。

“廖樊,看押他的事情要絕對保密,蔣坤的案件事關重大,背後有新型毒品‘春雪’的線索。省廳的主要領導都在盯著,要保證他的絕對安全。”郭局說。

“是。”廖樊回答。

“還有,我不管你們倆之間有什麽過節,但從現在開始,必須擰成一股繩。按照之前的分工,你們都是專案組的成員,這個專案是禁毒牽頭,特警協助,案子不是個人的,是辦給海城人民的,明白嗎?”郭局提高嗓音。

“明白……”廖樊和章鵬異口同聲。

“明白嗎!”郭局再問。

“明白!”兩人大聲喊。

“海城距孟州這個出境通道不遠,這兩年成了販毒團夥流轉毒品的必經之地。據情報獲知,蔣坤團夥通過黑吃黑的手段獲取了一批高純度的新型毒品‘春雪’,現在還沒離開海城。咱們不但要打掉這個團夥,還要深挖他們背後的販毒網絡,爭取全殲。所以我才和襄城的劉局一起聯手開展了‘亮劍行動’。這是今年市局主抓的大事,必須成功不能失敗,總說除惡務盡,現在就是你們兩支隊伍亮出戰鬥力的最好時機。看看牆上寫的什麽?單兵是尖刀,整合是拳頭,別光說不練,丟人現眼!”郭局做著動員,“譚彥,你們宣傳處也要派出專人,全程配合‘亮劍行動’的內外宣工作,既推樹典型又要做好輿情應對。”

“明白,這件事我親自盯。”譚彥說。

“不用你,讓老趙和老龐他們就行,你先弄好報告會。”郭局皺眉。

“廖樊,章鵬,我說的話你們聽明白了嗎?”郭局再次問。

“明白了!”兩人大聲回答。

“明白了就握個手。”

廖樊和章鵬相互瞥著,停頓了一下,手握在了一起。但譚彥卻看得仔細,那兩隻手分明在咯嘣咯嘣地暗自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