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海城醫院的手術室裏,小呂在做著手術。劉浪在門口等著,焦慮萬分。過了一個多小時,醫生才走出來,告訴大家他傷得不輕,但沒有生命危險。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小呂還在昏迷中,劉浪讓幾個同事輪班看護,才向廖樊通報。

此時,章鵬和廖樊等人在向郭局做著匯報。行動不算成功,雖然抓獲了黑娃兒,卻讓耍娃兒跑了。黑娃兒傷得不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市局已向全省發布了對耍娃兒的通緝令,全市各旅店賓館、交通要道、火車站飛機場都在設卡嚴查,全市警力在高負荷地運轉著。

郭局背著手在辦公室裏踱步。“黑娃兒抓到了,但毒品呢,查到去向了嗎?”

“還沒有。”章鵬回答。

“你之前匯報過,‘二孩子’派騾子到蔣坤身邊臥底,搶了他手中的‘春雪’。根據襄城警方提供的線索,那批貨價值巨大。現在能確定,在耍娃兒手裏嗎?”郭局問。

“初審的結果指向耍娃兒,但是……還沒有證據。”章鵬搖頭。

“嗯……”郭局歎了口氣。他點燃一支煙,思索著,“咱們雖然擊斃了蔣坤,打掉了這個最大的團夥,但‘春雪’的線索也斷了。‘亮劍行動’雖然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卻沒能一追到底,深挖毒源。而且,近期的發案似乎又有抬頭,接連發生了多起毒販暴斃街頭的案件。你們說說,這是為什麽?”

“我覺得,原因有兩點。”章鵬說,“第一,蔣坤以前一家獨大,有他在,小股勢力都不敢妄動。但他一死,毒品市場就開始重新洗牌,衝突不斷在意料之中。”

“嗯……”郭局點頭。

“第二,也是由於那批‘春雪’的**。在咱們開展‘亮劍行動’之前,‘春雪’的價格是三百元一克,批發價減半。但在行動之後,大批毒品被查,許多團夥也被剿滅。‘春雪’也隨行就市,一下上漲了近四倍的價格。也就是說,之前蔣坤手裏的那批貨,現在已經漲到上億了。而且價格還在持續走高。”

“嗯……”郭局吸著煙。

“根據騾子和蔣坤的其他幾個手下的供述,在咱們突襲蔣坤盤踞地之前,這批貨被‘二孩子’團夥搶走了。在交火中,蔣坤的三名手下被殺。哦,這三個人的屍體已在城北的朝陽溝被刑警發現了。蔣坤為此大怒,立即集結手下,準備開展報複。”章鵬說。

“這麽說,咱們那天之所以能圍殲蔣坤團夥,是因為他在集結人馬?”譚彥插嘴。

“是的。那天蔣坤糾集了大部分力量,準備反撲黑娃兒和耍娃兒,卻不料讓咱們給一窩端了。”章鵬回答。

“那天是誰報的警?”郭局問。

“特警值班室接到的是一個匿名電話,沒說姓名。經過追查發現,電話尾號是1122。電話卡在開通之後,隻打過這一個報警電話。”廖樊回答。

“不對,這裏麵有問題。”郭局說。

“是的。我覺得,不排除是‘二孩子’團夥在借刀殺人。”章鵬說。

“黑娃兒的審訊怎麽樣了?問問那個報警電話是不是他們打的。”郭局說。

“他還在醫院治療,審訊工作還沒開始。”章鵬說。

“讓那海濤親自上。務必撬開他的嘴。”郭局說,“還有,當務之急是要將耍娃兒抓到。廖樊,布控和搜捕情況怎麽樣了?”

“正在做。但這小子非常狡猾,我們已經突擊了好幾個地址,都沒見他回去。”廖樊說。

“嗯,全市的各個卡口嚴加盤查,重點地區按照責任分工讓分局的刑警和派出所嚴格搜索。同時要叮囑大家注意安全,必要的時候可以先發製人。”郭局說。

“是!”章鵬和廖樊同時回答。

“你們先回去休息,等那海濤的審訊情況出來了,咱們再碰。哎,對了,那個墜樓的小夥子怎麽樣了?”郭局問。

“沒有生命危險,剛做完手術。”廖樊說。

“怎麽回事?怎麽就掉下去了?”郭局皺眉。

“哎……他在繩降的時候結扣脫開了。主要責任在我,在訓練中的要求不夠。我……檢討。”廖樊低下頭。

譚彥看了廖樊一眼,欲言又止。

“一定要吸取教訓啊!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這話說了不止一次了。好好照顧傷者,我讓內保大隊跟醫院打個招呼。你們要振作起來,戰鬥才剛剛打響。”郭局說。

譚彥渾渾噩噩地回到宿舍,渾身像要散了一樣。他來不及脫去一身酸臭的衣服,一頭紮在**,就陷入了夢裏。這個夢很累、很長、很雜亂。他先夢到自己帶著隊員們集訓,在操場上完成了五公裏越野、三千次跳繩、一百五十個單雙杠外加三百個俯臥撐。他汗如雨下,氣喘籲籲,但還逞強地跑在隊列前頭。廖樊在一旁大聲教著結扣的要領,套大頭、拴小頭,反手結扣,最後拉緊,拉繩、鬆繩、結扣、下滑……但小呂還是那麽吊兒郎當,不認真聽。譚彥心裏一緊,剛想提醒小呂,不料四周突然暗了下來。他不知何時來到了那個貨倉,裏麵安靜極了。他抬起頭,望著頭頂排風扇緩緩地轉動,月光透過那裏傾瀉下來,被打成散亂的光影。突然,蔣坤出現在他麵前,他麵露猙獰,對著譚彥開槍。“啪……啪……”譚彥驚醒了,這才發現外麵已經天光大亮。那聲音是手機上的《拉德斯基進行曲》。譚彥抹了把臉,接通了電話。

“醒了?”是百合的聲音。

“嗯……”譚彥有氣無力地回答。

“聽說昨天很危險……”

譚彥心情很差,不想過多討論。“先不聊了,還有事。”他借口掛斷電話。

他拿著臉盆出門,準備洗漱。剛一拉門,一個塑料袋就掉了下來。譚彥俯身查看,袋子裏放著包子和豆漿,還有一張字條寫著“辛苦了”,那是百合的字跡。譚彥心裏一暖,身心的疲憊似乎消散了一些。正在這時,《拉德斯基進行曲》又響了起來,是劉浪的來電。

“喂,小呂怎麽樣了?什麽?好,我就來,就來。”他驚訝起來,也來不及洗漱,換上了製服就向外跑。劉浪在電話裏報告,在小呂受傷之後,他的父母連夜從老家趕來,此時正在醫院大鬧,說小呂摔傷是大隊的責任,非要為他辦理離職不可。

譚彥本想直奔醫院,但到了門口又返了回來。他打電話給綜合隊,讓他們趕緊去準備些牛奶、水果等慰問品。他作為政委,是不能空著手去“滅火”的。他在辦公室裏踱步,琢磨著小呂家和楚冬陽的關係,想著怎麽勸解。

這時門開了,廖樊走了進來。

“聽說家屬鬧呢?”廖樊問。

“是的。我讓劉浪先安撫,一會兒帶點慰問品過去。”譚彥說。

“帶慰問品幹什麽?道歉?服軟兒?”廖樊皺眉。

“那怎麽辦?人家孩子是在咱們這兒出的事兒,咱們得負責啊。”譚彥說。

“負責是一回事,服軟是另一回事。你這麽過去,小呂肯定得離開特警。”廖樊說,“他是個好苗子,走了得後悔一輩子。”

“哎,你別管了。我是政委,這事兒我負責。”譚彥一推廖樊,走出了辦公室。

“譚彥……”廖樊在譚彥身後緊隨不舍。

“廖樊,這次聽我的,先讓我來,不行你再上。行不行?”譚彥轉過身,語氣強硬。

“這……好吧。”廖樊無奈點頭。

在醫院的病房裏,小呂的母親鬧得正歡,她拍桌子瞪眼,唱著紅臉,說著都是諸如“小呂受傷是特警大隊的責任”“高學曆本來就不應該當警察”的話;小呂的父親則顯得冷靜,他讓劉浪轉達要求:第一,在執行任務中墜樓是特警隊的責任,要對小呂進行賠償;第二,要立即解除與小呂簽訂的入警協議,並保留其海城戶口。顯然,他是唱白臉的。兩人一唱一和,目的隻有一個,讓小呂脫去警服,提前結束三年之期。

在路上,譚彥給楚冬陽打了幾個電話,都被掛斷。估計他是在開會。到了醫院,劉浪攔住譚彥,說小呂父母正在氣頭上,得稍作冷處理。譚彥想想也對,正好等楚冬陽的回電。兩人就在門外等著。

劉浪吸著煙,顯得有些憔悴。“這小子啊,別看平時有些散漫,但人很好,心地善良,頭腦聰明,學曆也高。咱們特警缺這樣的苗子。”他給小呂定性。

“我曾經跟他談過,他的想法是幹完三年就走。”譚彥說。

“他也跟我這麽說,但人的想法是會變的。”劉浪說,“說實話,我剛來的時候也想著走。特警的訓練太辛苦了,發展前景也不是很好。但幹著幹著,想法就改變了。”

“為什麽?”

“你來的時間短,還沒有這種感覺。咱們這支隊伍是很有人情味兒的。兄弟們整天在一起訓練,一起戰鬥,朝夕相處,就像一家人一樣。慢慢地,你就離開不了了。”

“但光靠這些是不夠的,得解決大家的實際問題。比如,工作壓力。”譚彥說。

“哼,說得輕巧,怎麽解決啊。說句不好聽的,現在海城有事,咱們得加班;省裏有事,咱們得加班;就連美國有事,咱們都得加班。咱們都快成宇宙特警了。”劉浪搖頭。

“哎哎哎,越說越過了啊。平時少發點兒牢騷,影響鬥誌。”譚彥正色。

“得得得,我不說,我悶在心裏。”劉浪笑。

“你要是覺得在咱們這兒累,過段時間有一批轉警到經偵的機會。林楠是我同學,我可以幫你說說。”譚彥試探地問。

“別別別,我的大政委啊,你可千萬別讓我走。我這麽大歲數了,哪都不去。”劉浪擺手。

“怎麽就這麽大歲數了,不是剛過四十嗎?正當年啊。”譚彥說。

“別逗了,還正當年……別人都在執法單位深耕好多年了,經驗豐富,業務精通。我這一去,法律不懂,業務不通,程序不會,從零開始,怎麽混啊?得了吧,我呀,就在這個正科級上混著吧,給您鞍前馬後。”劉浪笑。

“我沒開玩笑啊。當然,選擇權在你。但我還要給你提個醒,不管走不走,也得把自己的能力提升起來。舒適區隻會越來越不舒適。咱們局的執法資格考試已經開始了,按你的級別,得過中級。”譚彥說。

“得,我沒事回去背書去。現在那些法條啊,是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劉浪搖頭。

“你說你們這對師徒,一個想走一個想留,要能融合融合就好了。”譚彥說。

“這就叫作人各有誌吧。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啊,一會兒等家屬降溫了你就說兩句麵兒上的話得了。該往市局報往市局報,別自己扛著。俗話說,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譚彥沒說話,轉頭往醫院裏看著。這時,《拉德斯基進行曲》響了,他一看,是楚冬陽的來電。

“喂,主任。”譚彥接通電話走到一旁,“是,小呂家屬來了。嗯,情緒比較激動。”

他正哼哼哈哈地說著,沒想到,廖樊怒氣衝衝地走了過來。

“哎,您稍等啊……”譚彥捂住話筒,趕忙追到廖樊身旁,“哎,你幹嗎去啊?”

“幹嗎去?解決問題。我琢磨了半天,不能按你說的辦。”廖樊徑直往裏走。

“主任,我一會兒給你打回去啊。”譚彥掛斷電話,“不行,你不能進去。這事得柔性處理,不能跟人家硬頂。”

“你別管。我有話對那孩子說。”廖樊說,“哎,你帶的那些慰問品啊,先別拿進來。”

這家夥要是犯起倔來,誰也攔不住,他三步兩步走進病房。小呂母親一看是領導來了,鬧得更凶了。他父親也上前攤牌。廖樊沒和他們多說,走到小呂的床旁。小呂躺在**,愧疚地看著廖樊。

“廖隊……”

“你要辭職嗎?”廖樊開門見山。

“我……”小呂語塞。

“你要脫去警服?”廖樊又問。

“我……”小呂閉上了眼。

“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幹警察?”

“我……”小呂抬眼,看著他。

“就因為海城這個戶口嗎?”廖樊提高了嗓音。

“廖隊……對不起……”小呂歎了口氣。

“哎,我說隊長,你現在不能再刺激孩子了,他傷還沒好呢。這是我們共同做出的決定。”小呂母親上前阻攔。

廖樊轉過頭,鄭重地看著小呂的母親。“他不是個孩子,是一個特警!無論他以後是不是還從事這個職業,但隻要幹過特警,哪怕隻幹過一天,也不能給這個名字丟臉。作為父母,你們要尊重他的選擇。”廖樊說。

小呂母親看廖樊這麽說,沒話了。

“幹特警危險,那是當然的了。八年前我當警長的時候,有一次市局下達任務,去協助治安抓捕一群聚眾賭博的。這個任務很輕鬆,一般咱們一亮‘家夥’,賭徒們就傻眼了。但我那天犯了腸炎,上吐下瀉,我的副大隊長,也是我的師父,就替我去了。沒想到他到了現場,在衝進去的時候,被一槍打中。賭徒裏潛伏著一個在逃的重犯。我自責啊,你知道嗎?到現在我的心都在疼。他是替我犧牲的啊!”廖樊說得激動起來,“幹特警也糾結啊,許多時刻,必須做出決斷。有一次我帶隊抓人,是一個故意殺人的女嫌疑人。我們淩晨摸到她藏匿的村子,一直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確定了她的位置。但就在我們準備衝進屋裏抓捕的時候,她卻搬了把凳子,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了門前。那個場景我至今難忘,她在晨曦中給自己的小女兒梳著頭,但用的卻不是一把梳子,而是一把尖刀。如果你是我,該怎麽辦?能怎麽辦?我們隻有一個選擇,就是保護孩子,將子彈射向她。”

小呂看著廖樊,也感動著:“廖隊,是我不配……當一名特警。”他熱淚盈眶。

“我幹事不兜圈子,我也沒想勸你。小呂,人各有誌,我就是現在不讓你走,到了三年你還不是一樣辭職。但我想告訴你啊,在當今這個時代,能真正去懲惡揚善、去打擊犯罪的,也就是咱們特警了。譚政委說過,人有AB麵,所以得拉出正負麵清單,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跟你講,咱們特警的兄弟們,做事都光明正大,沒有陰暗麵。咱們工作的價值,就是讓這個城市最普通的百姓活得踏實,安穩。這就是咱們特警的榮譽。”廖樊說得錚錚作響。

“你還記得這個嗎?”廖樊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冊子,“這是咱們的《特警訓練手冊》。你問問自己,當初宣誓的時候,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如果不是,你可以走,我照你父母的要求向市局提出申請;如果是,我希望你自己做出決定。”他把手冊遞給小呂。

小呂拿著手冊,打開了第一頁。他默默地看著,不禁輕聲朗讀:“為了社會的穩定,為了人民的安寧,我莊嚴宣誓,誌願成為一名公安特警隊員,我保證忠於黨、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為維護社會的安全和穩定,為維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勇往直前,奉獻一切……”他的聲音從弱到強。他哽咽著,從熱淚盈眶、淚流滿麵到痛哭流涕。

所有人都為之動容,廖樊的眼圈也紅了。他沒等小呂說出結果,就轉身離開了病房。譚彥趕忙接手,叫綜合隊拿來慰問品,安撫家屬。

廖樊站在門外,眼淚流了下來。譚彥走到他身後,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你說得挺好的。”

“你知道嗎?特警這個活兒不好幹。嚴是愛寬是害,這不是口號。平時的訓練累死累活,目的就在於減少他們的風險,他們越專業就越安全,越稀鬆就越致命。”廖樊歎了口氣,“前段時間我看了個警察電視劇,看了前兩集就給我氣著了。那個編劇瞎編,在警隊裏弄臥底,戰友之間相互懷疑,到處抓‘鬼’。這他媽不是真正的警隊。真正的警隊是無論平時有什麽矛盾,到關鍵時刻都能同仇敵愾,攥成一個拳頭,把後背交給隊友。這才是特警。”

“哼,我看啊,你倒應該去宣傳處幹幹。說話挺有煽動性。”譚彥笑。

“別扯淡了,到那兒我能悶死。”廖樊搖頭。

“犧牲的那位……是你師父?”譚彥問。

“嗯……他叫魯中,沒比我大幾歲,是個好大哥。他要是沒犧牲,這個隊長肯定是他的。”廖樊說。

“所以這些年,你一直在完成他未盡的使命。”譚彥說。

“哎……”廖樊沒正麵回答,“你知道嗎?每次我到英烈紀念園祭奠他的時候,看著那些墓碑旁的玉蘭花,我就想,躺在這裏長眠不醒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們為了職責而犧牲,應該獲得更多的榮譽。而我們呢,這些活著的人,要敢於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嗯……我開始理解,你為什麽搞案子不要命了。”譚彥點頭。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麵對許多次重大的選擇。選擇令人矛盾,趨利避害有之,權衡利弊有之。隻要遵從自己的內心,能夠無怨無悔,選擇的結果就一定是對的。小呂最終沒有走,他拒絕了父母的要求,繼續留在了特警。在他傷愈之後,劉浪給他補課,結扣、拉繩、鬆繩、下滑,繩降時不要緊張,不要有私心雜念,要像一隻鳥……小呂說,這些口訣充滿哲學意味。他學得認真無比,整體動作標準而完美,如行雲流水一般。麵對日益臨近的執法資格考試,小呂開始給劉浪輔導。這對相互幫助、共同進步的師徒被譚彥推薦到市局,參加全局的“警營傳承”標兵的評選。是的,譚彥做事,總是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