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一幕大戲1

在周瑜生前的最後一段時光裏,他從江陵赴京,向孫權提出,他願率大軍西進,在奪取益州,吞並漢中,聯合馬超後,再回軍圖謀襄陽。在這一行動方案中,周瑜將聯合馬超看得很重,視之為戰勝曹操的一個重要條件。

得到孫權同意後,周瑜立即返回江陵,準備按計施行,不料中途行至巴丘時便一病不起,其計亦無果而終。

盡管周瑜壯誌未酬,行動還沒正式出台便告夭折,但其意圖卻已足以令曹操驚出一身冷汗,讓他意識到,孫權要北麵抗曹,西聯韓遂、馬超乃勢所必然,而韓、馬鎮兵西北,也始終是他的心腹大患。

今後要想南征孫權、劉備,西取巴蜀,就不能存在後顧之憂和前進中的障礙,以韓、馬為首的關中諸將,終於要到徹底解決你們的時候了!

打仗必須師出有名,尤其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出師更是都打著討伐朝廷叛臣的旗號。韓、馬皆為朝廷正式加封的命官,赤壁大戰前,馬超之父馬騰已經在鄴城為官,赤壁戰後的次年,曹操又通過韓遂的部將閻行,勸說韓遂將其子以及閻行的父母送到許都,也就是說韓、馬兩家都有直係親屬被曹操扣作人質,自己又尚無反叛跡象,連這樣也要打,實在是很難說得過去。

就在曹操想方設法尋找出兵借口的時候,司隸校尉鍾繇的一個提議給他帶來了啟發。

要的是一勞永逸

在周瑜生前設計的西進方案中,除益州之外,他準備攻取的第二個目標是漢中,漢中諸侯名叫張魯。鍾繇請求曹操撥給三千兵馬,說是他要討伐張魯,實際上,因為進討漢中必然要途經關中,以鎮撫關中為己任的鍾繇,想用這一名義進入關中,迫使關中諸將向鄴城和許都送來更多人質。

官渡大戰時,曹操派衛凱前往關中,衛凱提出了實施鹽政等建議,這些建議經荀彧上報曹後,均被采納並收到良好成效。在朝廷大員中,除鍾繇外,以衛凱最熟悉和了解關中情況,於是曹操便通過荀彧向其征求意見。

當初衛凱還曾奉曹操之命,出使益州,結果卻因漢中道路不通而無法完成使命。他的困惑是,漢中既然這麽難走,關中諸將又不傻,肯定會疑心曹軍其實是要征討他們,屆時他們送來的恐怕就不是人質,而是刀箭了。

關中地勢險要,關中諸將又能征善戰,人多勢眾,一旦發作起來,豈是鍾繇能控製得住的?衛凱以自己對關中諸將的了解,認為他們隻是苟安於一隅,並沒有雄心去圖取天下,如果曹操能以朝廷的名義給他們厚加爵號,就不必擔心他們變亂,完全用不著對之采取出兵威嚇等小伎倆。

荀彧把衛凱的意見告訴了曹操,出乎意料的是,曹操並沒有接受,他仍然還是同意了鍾繇的請求。

丞相府屬員高柔對此次出兵亦持反對意見。他諫阻說,如果曹軍向西用兵,韓遂、馬超等人一定會相互煽動叛亂,聯合起來迎擊。曹操實在要想取漢中,應該先招撫關中,在把關中穩住後,隻須一紙檄文,漢中自然歸順。

曹操也沒聽高柔的,倒不是他和衛凱說得沒有道理,而是曹操已從鍾繇、衛凱的意見中,找到了出師關中的理由:先假裝進討漢中張魯,誘使關中諸將舉兵反叛,然後再名正言順地討伐他們。

穩住關中,現在就已經能做到了,甚至都用不著關中諸將再送人質,但他曹操要的是更進一步,一勞永逸地把關中直接攬入懷中。

很少有人能完全領會曹操的這一真正意圖。高柔就是當年預言曹操與張邈看似友好,實際將來必然翻臉,為此舉族離鄉避禍的那個陳留人,按說他的觀察力是極強的,但就連他,也被蒙在鼓裏,甚至還以為曹操真的是想取漢中,從關中隻是路過呢!

公元211年4月,曹操打著進討張魯的旗號,命鍾繇從洛陽向關中推進,同時派大將夏侯淵等人由河東郡出兵,前去與鍾繇會合。

果不其然,得知曹軍進兵關中,關中諸將都以為是來襲擊自己的,紛紛舉兵反叛。馬超的地域和抱團觀念較強,過去鍾繇試圖讓他與韓遂互鬥,他認為鍾繇是關東人,關東人的話信不過,因此沒有上當,這次集體反叛,也以他的態度為最堅決。

馬超被外界認為兼具韓信、英布那樣的勇武,在羌胡人當中也很有威望,若按實力排序,他應該是聯軍的領袖。隻因韓遂是馬超的長輩,又曾同馬騰結拜為異姓兄弟,所以馬超便推舉韓遂為都督,希望他出麵領導諸將抗曹,並且對他說:“現在我父親在朝中被他們控製著,我隻好棄父而以將軍為父,希望將軍也棄子而以我為子。”

韓遂的部將閻行覺得反叛沒有勝算,勸韓遂勿與馬超站在一起與曹操為敵,韓遂沒有聽從,說:“現在諸將不謀而合,紛紛起來反抗,這好象是天意吧!”隨後他與馬超聯合關中諸將,加一起共十部,約十萬人馬,各部迅速向潼關集結,阻擋曹軍開入關中。

當年為討伐董卓,關東諸侯曾聯合起兵,現在為對付曹操,關西諸將又組成了聯軍,其氣勢和規模也絲毫不遜於昔日的關東軍。不過當曹操得知關中兵馬正陸續向潼關集結時,卻很是高興,每聽到又有一部來到潼關,他都會麵露喜色。有些將領覺得挺奇怪,敵人越來越多,不是該感到憂慮嗎,怎麽還開心起來了呢?

曹操在華容道脫險時哈哈大笑,那是裝的,這一次高興卻是發自內心——除了關中事態的變化正中其下懷外,還因為關西軍的集結,反而加快了他奪取關中的進程。

搶渡

如果關中諸將分散開來,各自憑險據守,曹軍就需要各個擊破,一個一個地予以平定,關中地域廣大,艱苦尤其不說,最主要的是,沒有個一兩年時間,這件事完不了,而且其間還不知道會不會再發生其它意外。

如今關中諸將自動集結在一起,正好一網打盡。他們人數雖多,但缺乏統一的指揮,互相之間也互不服氣,說是臨時抱佛腳的一群烏合之眾,也並不為過,總之,不管怎樣,總比一個個地去吃掉要容易得多。

值得曹操高興的另一件事是,他未雨綢繆,在征討高幹時,便平定了河東郡的叛亂。河東郡由“國士”杜畿治理多年,杜畿寬厚仁惠,其政績被稱為天下之最,河東因此蒸蒸日上,家家戶戶都過著富足殷實的生活,人們對於曹操和朝廷的向心力自然就強。

韓遂、馬超等發動叛亂後,周圍有很多縣城予以響應,河東雖然和叛亂區接近,但老百姓卻毫無響應叛亂的念頭。這意味著,曹軍在與關西軍作戰期間,將能夠就近從河東獲得穩定而可靠的後勤補給。事實也是如此,曹軍到達前線後,軍中的糧食全部都依賴於河東,甚至到戰爭結束時,軍營裏也還剩下從河東運來的二十多萬斛糧食。

對關西軍一戰,曹操固然有著必勝的信心,但他已不會再犯赤壁大戰時那樣盲目驕狂的錯誤了。關西軍戰鬥力強悍,又是在其家門**戰,不容小覷,曹操在得知叛亂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派曹仁由襄樊一線先行驅師北上,督諸將與關西軍隔潼關相對,同時提醒他關西兵精悍異常,嚴令此去隻可堅守營壘,不可輕易出戰。

鄴城這邊,曹操令曹丕留守,程昱等人在軍事上予以參謀協助,自己親臨西部前線指揮作戰。這一年,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公元211年秋,曹操到達潼關,集中兵力與關西軍對陣。他很清楚,如果光是這樣夾關相持,關西軍憑險而拒,將很難將其製服,隻有繞開潼關,從側麵展開攻擊,才有可能打亂其部署。

曹操的打算是北渡黃河,拒河西為營,南向取敵,不過對於究竟該自何處渡過黃河,以及能否順利渡河,他心中尚無把握。大將徐晃是土生土長的河東郡人,對黃河邊的地理特點較為熟悉,曹操於是便把他召來問計。

徐晃的意見是從蒲阪津渡河,因為他發現那裏沒有關西軍分兵把守,同時自告奮勇,願率一支精兵打先鋒,先行渡過蒲阪津,在河西為大部隊建立據點。

曹操認為他的意見不錯,遂派徐晃、朱靈率精兵四千,於夜間搶渡蒲阪津。

黃河邊不是一個渡口,關西軍事先又沒有分兵扼守,從發現曹軍渡河到派兵出擊,時間上根本就來不及。等關西軍方麵得知徐晃、朱靈係從蒲阪津夜渡,派梁興才率步騎兵五千趕來,人家已經在河西開始搭建營寨了。

當梁興才匆匆趕至蒲阪時,曹軍正在挖壕溝,樹柵欄,活還沒幹完,但徐晃、朱靈早已有備,迎頭猛擊,將梁部擊退,然後據河西為營。這樣,黃河蒲阪一段的兩岸便全為曹軍所控。

徐晃、朱靈成功渡河,並在河西站住腳後,曹操並沒有馬上讓主力部隊跟著搶渡,如此做法,是為了繼續吸引關西軍,減輕徐晃、朱靈的壓力。

至公元211年9月,曹操才命主力自潼關北渡河,與徐晃、朱靈會合。到了黃河邊,曹操讓大部隊先過,自己則留在南岸斷後。

在徐晃、朱靈的牽製下,敵軍受到幹擾,曹軍大部隊得以順利渡河。然而大隊人馬剛剛過去,馬超便率步騎兵一萬餘人掩殺過來,一時間,喊殺聲震天動地,利箭如同飛蝗一般,向仍滯留於岸邊的人群飛來,而這時曹操尚未過河,情況變得非常危急。

胡床是一種可以折疊的輕便椅子,在曹軍渡河時,曹操就坐在胡**進行指揮。得知關西軍追來,他臨危不亂,始終坐在胡**一動不動,就好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許褚、張郃率領著一百餘名虎士,將曹操團團護衛起來。許褚上前告訴曹操,敵人來得實在太多,已經沒法擊退,現在大部隊既已過河,應該趕快離開才是,隨即,他便親自護衛曹操登船。

隨著關西軍的追殺越來越急迫,士兵們也都爭著登船逃命,曹操所在的小船眼看就快要被壓沉了。許褚見狀,舉刀就砍,抓著船沿想要上船的士兵都被他砍死了,小船這才沒有沉沒。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關西兵射出的箭飛到船上,射死了船工,許褚沒有辦法,便一手舉著馬鞍遮蔽和保護曹操,一手自己搖槳劃船。後來大家都說,這一天如果沒有許褚,曹操都不知道要死幾回了。

即便這樣,曹操其實也還沒有能夠完全脫險,河水湍急,許褚又是臨時充當船工,沒有那麽好的劃船技術,小船在河中向下遊漂了四五裏,但始終沒能遠離河岸。關西兵騎著馬沿岸追射,亂箭如雨,曹操隨時可能受傷乃至一命嗚呼。

千鈞一發之際,典軍校尉丁斐情急生智,將牛馬都放出來,以誘使敵兵前去搶奪。關西兵多為涼州人,知道牛馬的價值和好處,他們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吸引了過去。眾人四散追趕牛馬,之後不管馬超如何聲嘶力竭地吆喊命令,都再也不能把他的兵馬集中起來了。

趁著關西軍兵力分散,無暇追擊之機,許褚終於將小船劃離河岸,直至抵達河心,真正脫離危險範圍。

北岸諸將隻知道馬超追來,南岸的斷後部隊潰敗,卻不知道曹操的安危以及身在何處,一個個都又急又怕。及至曹操登上北岸,諸將紛紛前來請安,大家又悲又喜,恍若隔世,有人甚至激動得哭了起來。曹操雖然一直不露聲色,但實際也有點後怕,他大笑著對眾人說:“今日差一點為小賊(指馬超)所困!”

冰沙之城

在北渡黃河後,曹操的下一個行動計劃是渡過渭河。關西軍方麵對此並不是毫無察覺,早在徐晃、朱靈率領先遣部隊到達蒲阪時,馬超就估計到曹操有此一著,他建議韓遂在渭河以北分兵扼守,使曹軍無法渡河,並且預計用不了二十天,河東便難以向曹軍供應軍糧,曹操將不得不主動撤軍。

韓遂沒有說曹軍不會搶渡渭河,但他說沒關係,就讓他們渡好了,等他們渡到一半,我們突然進行攻擊,讓他們進退不得,豈不是更好?

“半渡而擊”是個好戰術,昔日鍾繇打郭援,就是采用的這一戰術,馬超在那一戰中更是一戰成名,其部將龐德當場取下了郭援首級。可就算是好戰術,也得分對誰,韓遂大概沒有好好研究過曹軍的征戰史,當年曹操滅呂布,要橫渡泗水,呂布就是想“半渡而擊”,結果卻弄巧成拙,便宜沒撿著,反而被曹軍快速渡過泗水,逼至城下。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是曹軍的一個顯著特點,他們不啟動便罷,隻要一啟動,十有八九會讓你的“半渡而擊”成為漏著。由於關西軍未提前分兵扼守渭北各渡口,等於渭河防線已經提前對曹軍敞開了大門,曹操率主力部隊與徐晃、朱靈會合後,一路向南推進,直抵渭水北岸。後來,當曹操聽說馬超曾建議封住渭北渡口時,也不由慶幸韓遂未采納其策,感歎道:“馬兒不死,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年楚漢相爭時,劉邦屯兵黃河南岸的滎陽,滎陽對岸是儲備糧食的敖倉,為了防止被項羽抄掠糧食,劉邦曾築甬道聯通黃河,用以轉送敖倉的糧食。

所謂甬道,就是在通道兩旁修築垣牆,看上去如同街巷一般。在黃河西岸到渭水北岸之間,曹操亦通過占據有利地形,築起甬道,隻不過他所築的甬道沒有垣牆,是用木頭軍車連接成柵欄,擋擊在兩旁。

在甬道的護衛下,韓遂、馬超等人就算想派兵掠糧,也無機可乘,河東地區提供的糧米得以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曹軍糧食供應無缺,可以長時間相持下去了。

韓遂尚未能夠得到“半渡而擊”的機會,曹軍深入側麵的行動,就已經打亂了他的整個阻擊計劃,關西軍不得不放棄潼關之險,把防線收縮至渭水南岸的渭口。

因為之前已經被曹軍成功渡過黃河,馬超對曹軍再次搶渡格外敏感,曹軍每次在渭河北岸發起搶渡行動,都遭到馬超騎兵的衝擊,導致無法在南岸就地建立營盤,而且渭河岸邊的沙子又多,也很難構築用於阻擊騎兵的工事。

騎射是關西兵的特長和優劣,在熟練掌握和使用騎兵衝擊戰術方麵,馬超部更是老手,當他們人人揮舞長矛,黑壓壓地縱馬猛衝過來的時候,那場麵確實很讓人發怵。戰前討論,很多人都對此表示憂慮,主張應精選前鋒前往抵禦,否則不好應付。

曹操的騎兵王牌是“虎豹騎”,與以騎戰見長的關西軍對陣,“虎豹騎”應該是前鋒的合適人選,但曹操並不打算這麽早就使用手中的王牌。他很自信地對將領們說:“戰爭的主動權在我們手裏,不在關西軍手裏。關西軍雖然善於使用長矛,我卻有辦法讓他們無法刺殺,諸位就等著瞧吧。”

赤壁大戰中,曹操是用己之短,擊敵之長,這次他要以己之長,擊敵之短。曹操如今的優勢之一,是擁有“天下智力”,帳下謀士智囊如雲。針對曹軍難以在渭河南岸紮營的情況,謀士婁圭獻計:現在天氣寒冷,可以把沙子堆砌成城牆,再用水澆灌,水結成冰,堅硬如鐵石,如此城池一夜便可建成。

曹操采納這一計策,用錦緞做了許多盛水的袋子。行動前,他設置許多疑兵,用以迷惑敵軍,趁著敵軍注意力轉移,暗中以舟船載兵入渭水,提前搭好浮橋。到了晚間,士兵們沿著浮橋越過渭水,在到達南岸後,以夜色為掩護,先堆沙城,再把錦緞袋裏裝的水澆上去,等到天亮時,一座冰沙之城就建好了。

馬超聞訊,連忙率部前來進攻,但麵對著堅固的冰沙之城,再凶猛的騎兵衝鋒都失去了施展的空間,揮著長矛,拿著弓箭的西涼勇士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隻得怏怏而退。

離間計

關中諸將一方麵欲戰不得,求勝不能,另一方麵自己又沒有構築工事,隨時可能遭到襲擊,可謂朝不保夕,眾人對於反叛之舉,均後悔不迭。經過商議,他們決定派使者向曹操求和,表示願意將黃河以西的土地割讓給曹操,以換取其撤軍。

曹操西進的目的,不是隻為了要那麽一點土地,他是要徹底消滅關中諸將,將關中全部收入囊中,以便進一步圖取漢中、巴蜀。關中諸將中,尤以馬超攻擊欲望最為強烈,不僅令曹操幾度遇險,而且還差點破壞他的計劃,這更使曹操必欲取之而後快,就唯恐留下隱患,從而給日後造成麻煩。

關中諸將的求和,理所當然遭到拒絕。公元211年11月,曹軍全部渡過渭水,在渭水南岸同關西軍形成了對峙局麵。

馬超等屢次挑戰,曹操都置之不理,曹軍依恃冰沙之城,愣是堅壁不出。此時的局麵與潼關對陣時已大不相同,曹軍占據主動,且無缺糧之虞,想堅持多長時間就堅持多長時間,而關西軍在被對手由側翼緊逼的情況下,卻已陷入被動,同時也看不到速勝的希望。馬超等人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們再次向曹操納質求和,表示除了原先的割地外,還可以再搭上將自己的兒子,將其送給曹操作為人質。這次曹操同意了,不過要求陣前會麵,具體商談相關細節。

雙方暫時息兵休戰,到了正式會麵這一天,關西軍方麵由韓遂作為代表,出麵在陣前與曹操進行交談。

曹操和韓遂其實是老相識了。很多年前,曹操以孝廉的身份來到洛陽,認識了一位姓韓的老孝廉,老孝廉還帶著他的兒子,後者就是韓遂。那時的韓遂和他父親一樣,老實木訥,土裏土氣,而且處處維護朝廷,當時的曹操則類似於以批評朝政為時髦的“憤青”,但誰能想到,韓遂日後卻在西部反叛了。

西部到底發生了什麽?“老實人”韓遂又經曆了什麽?這可能是年輕的曹操在驚訝之餘,最想知道的吧。彼時的曹操血氣方剛,常常幻想能在平叛戰爭中掛帥出征,得勝封侯,或許他也會設想,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他在陣前遇到韓遂,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你想到什麽,命運有時候就會給你安排什麽。如今曹操真的以“曹丞相”的身份,代表朝廷西征平叛了,而站在他麵前的韓遂,也已被關中諸將推舉為聯軍總指揮。

曹操感慨萬千,立即策馬上前,親熱地與韓遂打招呼,韓遂顯然也受到了感染,兩人並馬交談,一同回憶起了當年在洛陽的往事。

恍惚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那座被灰色城牆所包裹的巨大都市,然後,觥籌交錯的交際宴會,老韓孝廉的音容笑貌,一個個可能誌比天高,同時又可能命比紙薄的故人舊友,也全都隱隱約約地浮現在眼前。

這一聊,一個時辰也就是兩個小時都已經過去了,曹操仍然興致勃勃,沒有一點要收尾的跡象,談到高興處,他甚至拍手歡笑,似乎完全忘記了這是在劍拔弩張的戰場之上。當天兩人聊的話題,全都圍繞著京都的往事和舊友,韓遂屢次想要提及雙方原先所設定的話題,但卻都被曹操岔開了。

關西軍處於弱勢,得求著對方,有此融洽熱乎的氣氛,對於求和談判而言,總是個好兆頭,反正曹操也已接受求和,可以一步步來。韓遂大概是抱著這種心理,結束了他與曹操的會麵。

韓遂回營後,馬超等人問他,求和一事談得如何,當天的會麵談話完全沒涉及到這些,韓遂自然什麽都說不出。

又問:“曹公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韓遂與曹操的談話內容皆為私人話題,那些京都舊故、人情舊誼,完全是屬於他們之間的共同記憶,而且在韓、曹年輕的時候,馬超這一代人都沒生出來或是還很小,就是想要與之分享,也未必能夠領會。韓遂於是隨口答道:“沒有說什麽。”

韓遂隨便也就隨便了,別人卻無法接受:長達兩個多小時啊,你們兩人談笑風生,宛如知己老友重逢,這事大家都有目共睹,你怎麽能說什麽話都沒說呢?

你不是沒說什麽,而是不敢老實交待吧,馬超等人頓時生疑。

這個結果完全在曹操的意料之中,他想要的也正是這個。原來,在關西軍提出納質求和時,隨軍的賈詡就建議曹操,說這一次你不妨假意答應。

曹操表示同意。俗話說困獸猶鬥,如果這一次再對關西軍的求和予以拒絕,對方便隻能豁出性命死拚,接下來的仗將會很難打,即便曹軍最後取勝,亦將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既然是偽許求和,當然背後還藏著大招。曹操心中一動,問賈詡下一步該怎麽辦,賈詡的回答簡潔明了:“離間他們就行了。”

聰明人之間對話,就講個秒懂,曹操馬上明白了賈詡的用意。說到使用離間計,曹操可是大家,他都不需要賈詡教,就立即醞釀出了一幕大戲。

與韓遂見麵,是曹操所做的第一篇疑敵文章。並馬而行,拉長談話時間,拍手歡笑,隻談舊故不涉軍事,都是曹操有意為之,說白了,就是做給馬超等旁觀者看的。令人叫絕的是,從韓遂本人到馬超等,從頭到尾都沒看出一點破綻,不能不說,感性而又不拘小節的“曹丞相”,也同時兼具著高超而又迷人的演技,雖然都是早已設計好的情節,他卻真能沉浸其中,大概演著演著,連他自己都已渾然忘我了吧。

你們想看曹公嗎?

關中諸將,最重要的是韓、馬,離間韓、馬,是曹操巧施離間計的關鍵。

韓遂與馬超本就有著仇隙,當初若不是被韓遂所逼迫,馬超的父親馬騰也不致於背井離鄉,親自到鄴城做人質,以致現在隨時有人頭落地的可能。韓、馬聯手,不過是大敵當前,為了各自暫時的安全和利益,所不得不結成的一種不穩定聯盟,曹、韓見麵,就像一塊試金石一樣,立刻讓韓、馬聯盟暴露出了真相。

小火苗已經挑起,但還要一根根地開始添加柴火,讓它燒得更旺。在與韓遂交馬相談後第三天,曹操又約韓遂、馬超二人單馬對話。

馬超對曹操的敵意深,攻擊性強,諸將都建議曹操:“主公與敵將在陣前交談,要多加小心,不應大意,可擺一些‘木行馬’在前麵,以防萬一。”

曹操下令照辦。

所謂“木行馬”,是用木頭交叉搭成的架子,將“木行馬”隔在中間,便可以在兩馬之間構成臨時屏障。除此以外,曹操還讓許褚立馬橫刀,為自己作近身防護。

曹操做這些布置,既是對馬超預作防範,同時也是要讓馬超明白,自己對他是極不放心、極不信任的,以此在氣氛上與曹、韓的單獨會麵形成強烈對比和反差。

到與韓、馬對話時,曹操也繼續維持著對於韓遂的友善態度,對馬超則刻意保持距離。看到韓遂部將閻行立於韓遂身後,曹操用聽似平和的語調,對閻行說:“你不要忘記做孝子啊!”

閻行的父母作為人質,正宿衛於鄴,曹操顯然是在示意閻行不要跟著韓遂、馬超走,以免讓自己的父母送命,但實際上他這話更是說給馬超聽的,因為馬超的父親馬騰,其處境和閻行雙親無異。

當雙方會談快要結束時,曹操騎馬從關西軍陣前經過,懾於曹操在戰場上的威名,韓、馬的屬將都在馬上拱手致禮。關西軍是羌化胡化的兵團,聯軍中有很多羌胡兵,他們和本地的關中兵一樣,都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縱橫關東無敵手,來到關西也同樣能讓他們聞風喪膽的“曹丞相”,究竟長什麽樣子,於是紛紛擁上前來,踮起腳尖,裏三層外三層地向前圍觀。曹操見此情況,很瀟灑地笑著對他們說:“你們想看曹公嗎?他也是個人,並沒有長著四隻眼睛,兩張嘴,隻是心智多一些罷了!”

曹操這麽一說,擁上前看的人更多了,在羌胡兵心目中,像曹操這樣能打仗的人,幾乎可以被擺到神的位置,如今見到真人,又見其出語如此豪邁,都極其景仰。有人圍著曹操,前後左右地看了又看,好象要從他身上找出什麽成功的秘密一樣。

這是曹操在使用離間計之餘,第二個希望達到的目的,那就是震懾敵軍。在曹操宣言“多智”的時候,關西軍將士也同時注意到,當天的曹軍軍陣格外有氣勢,陣前一眼望過去,全是裝備著馬鎧的精悍騎兵,在陽光的照耀下,他們身上的鎧甲與手上的兵器,精光閃鑠,殺氣逼人。

此軍陣當然也經過事先準備,係由五千鐵騎排成十列。所謂“鐵騎”,除了騎兵著鎧甲外,所騎戰馬也應披著馬鎧,曹軍當然不會有五千具馬鎧,要知道,即便官渡大戰時的袁軍,所擁有馬鎧的也隻有三百具。不過列陣本身是有講究的,隻要外層戰馬皆披馬鎧,就已足以給人目眩神迷的感覺了。現場情況也的確如此,關西軍將士看到後,無不為之震驚。

曹操的“耀兵懾敵”極其有效,它讓關西軍明白了,就算是雙方騎兵對決,在關西軍自認為最具優勢的這一領域,曹軍也同樣握有勝算。

這時候的馬超顯然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見曹操身後隻跟著一個衛士,便自恃武藝超群,想實施突襲,在縱馬猛衝,躍過“木行馬”之後,擒賊先擒王,將曹操抓住。

要衝過去的話,隻須一個念頭就行,但在此之前,馬超認為自己還必須弄清楚一件事:那個衛士是誰?

迅雷不及掩耳

曹操先後有兩個著名的虎將衛士,都是別人做夢也得不到的。一為典韋,為掩護曹操出逃而殉職,戰死之前將敵人殺得屍橫遍野,沒人能夠活捉他。再為許褚,許褚就是典韋的再版,軍中因其力大如虎而貌似憨癡,故而稱他為“虎癡”。

馬超對許褚罕見的勇猛早有耳聞,甚至也知道許褚的綽號是“虎癡”,他別的不怕,就怕曹操身後那個衛士就是“虎癡”。但凡戰將,都要以保存自己,消滅對方為目的,可許褚這樣的超級衛士兼勇士不同,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主公,可以不顧一切地撲上來,直至和你同歸於盡!

馬超可不想在抓住曹操之前,與許褚式的“非人類”同歸於盡,於是便問曹操:“您手下有個叫虎侯的人在哪裏?”

“虎侯”指的當然就是“虎癡”許褚。曹操多聰明的人,立即猜到了馬超的意圖,他回過頭指了指,示意身後的這個人就是許褚。此時許褚正把眼睛瞪著溜圓,緊盯著馬超的一舉一動,看樣子,隻要馬超稍有不軌之舉,他立刻就會像猛虎一樣衝上來,在保護曹操的同時,將馬超撕成碎片。

知道曹操早已有備,馬超隻得打消活捉曹操的念頭,雙方會談結束,各自罷去。從此以後,許褚的綽號也正式從“虎癡”變為了“虎侯”,天下之人,往往不知道許褚是誰,但卻都知道那個連馬超都懼其三分的“虎侯”。

曹操與韓遂、馬超的二次會晤,應該是談到了韓、馬起初最為關切的事務,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韓、馬的裂痕加深,關西軍方麵的內疑加重,同時曹操又通過顯示自己的智勇以及兵威,起到了先聲奪人,震懼敵膽的作用和效果。

自古兵不厭詐,曹操則堪稱戰場詭詐術的大師。幾天後,他又寫了一封親筆信給韓遂,和會晤一樣,信件本身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操預計到馬超必定會偷看信件,所以他故意在文字上含糊其辭,而且還塗改了不少地方。

假如曹操在信中明白著說,他要與韓遂怎樣裏應外合,韓遂為擺脫嫌疑,一定會主動把信拿出來,向馬超等人進行解釋,馬超等人也不會相信,這樣反而弄巧成拙。曹操此信,妙就妙在“含糊”兩個字上,給人感覺的就是,韓遂自己心中有鬼,怕別人發現,不得不對這些含糊的文字進行塗改,以此作為掩飾。

一切正如曹操所料,馬超偷偷看了信件,且看完信件後,對韓遂更加懷疑。

“勝一人難,勝二人易。”這是曹操從對付袁紹的幾個兒子開始,就總結出來的成功經驗,如今用在了韓、馬身上。趁著韓、馬尚未清醒過來,曹操眉頭都不皺一下,便馬上派人通知關西軍,將原先的和解協議全部予以推翻,雙方約定日期進行會戰。

曹操如此不講信用,令韓、馬瞪目結舌,但事到如今,也隻好應戰。此時,韓遂名為都督,卻已因遭到猜忌,無法再統一指揮馬超等其餘各部,馬超亦無足夠權威進行協調。數量上本來還占仍優勢的聯軍,其內部陷入一片混亂,已無章法可言,真正成了一夥烏合之眾,加上曹操先前偽許求和,眾人以為沒事了,防備也因此鬆懈下來,可謂未戰而氣先奪。曹軍則正好相反,利用休戰的這段時間,官兵們得到了休息整頓,士氣高漲,極思一搏,故而,會戰尚未開始,勝負誰屬,其實已經分出。

會戰當日,曹操先以輕戰部隊挑戰,這也是他的一種用兵之道,即示弱於敵,使對方進一步放鬆戒備。馬超率聯軍全力迎擊,雙方在激戰一段時間後,曹軍現出不支之勢,聯軍以為曹軍不過如此,果然鬥誌稍懈。就在這個時候,曹操使出殺手鐧,“虎豹騎”突然出現,並向聯軍兩翼發起猛攻。

曹操在與韓、馬會晤時,已經用“五千鐵騎列陣”的方式,向關西兵展示過“虎豹騎”的威風和氣勢。關西兵已經對此留下了心理陰影,到了特定時間和地點,這種心理上的威懾,又使他們的作戰水準和勇氣均大打折扣,以致於按照原來的本事,明明還能抵擋一下的,到頭來卻連招架之功都沒了。當然,“虎豹騎”也確實名不虛傳,其衝擊之快捷,攻殺之淩厲,用曹操事後的總結來形容,即“迅雷不及掩耳”,戰場上到處都是曹軍長矛的凜洌寒光,關中諸將中的李堪、成宜等人當場便被刺殺於馬下。

經過渭南一戰,關西軍頃刻瓦解,馬超、韓遂各自逃往涼州,剩餘的幾個將領也都遠逃它鄉,關中地區由此大部落入曹操手中。

荀彧的結局

曹操擊潰關西軍,基本控製關中後,本來可以立刻把兵鋒轉向漢中,但因為河北發生了波及幽、冀兩州的農民起義,他唯恐後方不穩,於是留下夏侯淵駐守長安,自率大軍東歸。

公元212年2月,曹操返回鄴城。此時農民起義已被鎮壓,這足以證明由曹丕在後方主持,程昱等人協助的模式是經得住考驗的。

曹操一生的主要活動都和打仗有關,他所擁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也都是靠武事所得,戰爭成敗,直接關乎其榮辱地位。幾年前赤壁兵敗,背後引來不少議論,弄得曹操不得不“增封讓封”,把朝廷給他的封邑都給推讓掉了,此次取得渭南大捷,則使他的聲望再次得以空前飆升,達到甚至於超過了赤壁大戰之前的水平。

迫於壓力,獻帝下達詔書,將當年第一代漢丞相蕭何曾擁有的三項特權和殊榮,即“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全部給予了如今的末代丞相曹操。

按照朝廷禮儀規定,大臣上殿時要接受檢查,不準身帶任何武器,必須脫去鞋子,隻穿襪子;入朝要一溜小跑,不能踱方步;朝拜時,由司儀官唱導大臣的官職和姓名。現在這些對曹操都不適用了,他上殿可以佩劍穿鞋,入朝不必小步快走,司儀官也不會再直呼其名,而是口稱“丞相”。

曹操從很早開始就不去許都朝拜獻帝了,上述特權他在實際生活中大概率都用不著。禮儀的特許簡化,除了對外表示曹操是漢天子最親近最可信賴的臣子,以彰顯其無人能及的權勢和地位外,也完全可視為曹操為了代漢,在形式上所做出的必要變化。

有軍功在身,曹操在向朝廷“討賞”方麵也不再羞羞答答,介意於別人的討論了。他雖然憑借三子所得三縣,已給鄴城初步建起了一道屏障,但並不以此為滿足,按照他的意圖,朝廷又從曹操的直接控製轄區魏郡周圍進行切割,給以鄴城為治所的魏郡增加了十四個縣。魏郡原有十五個縣,在幾乎擴充了一倍後,一躍成為全國縣數最多的一個郡,在冀州擁有的領土麵積也最多最廣。

荀彧的態度直接影響著列侯和文武大臣們的意見,董昭的動議自然難以通過。曹操對此極為不滿,在他看來,荀彧已經完全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麵,此人社會影響力越大,對自己及其家族的威脅也就越大,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將成為今後代漢的嚴重障礙。

赤壁戰後,曹操便視孫權為主要勁敵,他在那之後的主要軍事行動,包括西征,其實也都是為了給再次南征解除後憂之憂,以避免到時腹背受敵和兩麵作戰。關中既平,接下來就是征討孫權,曹操借此機會,以派荀彧到譙縣慰勞軍隊為名,上表將他調出了朝廷。

在荀彧到達譙縣後,曹操又再次給獻帝上表,將他納入軍中,直接控製在手。不久,曹操領兵進軍濡須,荀彧則因病留在了壽春。

此時曹操已動殺機,有一天,他派人給荀彧送來了一個食盒,打開一看,裏麵卻是空的,荀彧什麽都明白了,隨即便飲毒藥自殺。

荀彧是曹操的首席幕僚,很早就被外界認為具“王佐之才”,曹操也稱他是當代張良,曹操在穩定兗州、攻打呂布、官渡之戰以及南征中的許多重大決策,皆來自於荀彧的謀略和策劃。與此同時,荀彧喜歡推舉賢人,引薦良士,是汝潁集團當仁不讓的領袖和核心,他一生為曹操推薦了無數賢才,其中名氣較大的就有戲誌才、郭嘉、荀攸、鍾繇、杜畿、陳群等,可以說荀彧一個人就打造了曹操智囊圈的半壁江山。

荀彧二十九歲投奔曹操,死的時候五十歲,二十多年的光陰裏,他都在為曹操的事業殫精竭慮。沒有荀彧的鼎力輔佐,曹操未必能夠在征伐四方的過程中處處獲勝,也未必能夠轉弱為強和統一北方。史家認為,他於曹操的重要性,就好象管仲對於齊桓公一樣,是不可或缺的。

荀彧為人正直無私,有仇視曹操的人指責他為虎作倀,被曹操賜死乃咎由自取。問題是在那樣生靈塗炭的亂世裏,如果沒有一個具備超凡出眾才能的人物出來領袖群倫,就無法拯救天下蒼生,而曹操正是這樣的人物,既然這樣,那麽荀彧如果舍棄曹操,他又能去輔佐誰呢?事實也證明,荀彧並沒有看走眼,曹操在他的幫助下,確實通過發動統一戰爭,成功地使中原的大部分地區得以化亂為治,從此告別了悲慘得難以想像的離亂生活。

荀彧不貪求這些,最終,他還是為忠於漢室而獻出了生命。荀彧的死訊傳出後,不少人都為之痛惜,獻帝更是悲痛萬分,當時宮庭正在舉行祭祀活動,獻帝下令停止了宴飲奏樂。

曹操賜死荀彧,固然是出於實際政治鬥爭的需要,是他在為代漢清除障礙,但此舉也過於狠毒無情,不免有過河拆橋之嫌。若分析曹操的心理,大致近似於他當初統一華北之後的狀態,無非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隻是荀彧之死比孔融之死更為悲愴,也更值得人們同情。

再越巢湖

在準備南征孫權期間,曹操不忘繼續使用拉攏和分化手段,他讓專門負責撰寫章表文檄的官員阮瑀捉刀代筆,給孫權寫了一封信。

信中說,我曹操,曾經想把弟弟的女兒許配給你孫權的弟弟,又為我兒曹彰娶了你堂弟孫賁的女兒為妻。看看,我們兩家的關係原來可以多麽親密,不想你卻置這份交情於不顧,跟我幹起仗來。不過我知道,這都是小人挑撥,劉備煽動的結果,並非你的本意,我們仍然有機會和好如初。

軟硬兼施之後,曹操給了孫權兩條出路,其一,把重臣張昭(即曹操暗指的小人)、劉備都殺掉,可以得到高官重爵;其二,如果覺得張昭跟隨的時間久,舍不得殺掉他,也行,隻要擒殺劉備,也可以得到諒解。

與此同時,阮瑀又奉命代筆給劉備、諸葛亮各寫了一封信。前者所表達的意思和孫權那封信差不多,隻不過對象換成劉備而已,後者除信件外,還奉隨信奉送雞舌香五斤。所謂雞舌香,也就是丁香,據說入藥後可治口臭,顯見得曹操對諸葛亮促成孫劉聯盟,一直耿耿於懷。

孫權、劉備均為一代梟雄,非馬超、韓遂以及袁譚、袁尚這些人可比,曹操對他們所使用的手段,作用幾乎全無。孫、劉從未對曹操抱有任何幻想,他們既不為曹操的威脅所動,暫時也不願意解除彼此之間的聯盟關係。

為了迎擊曹操,早在曹操擬定南征的前一年,即公元211年,孫權便將東吳治所從京口西遷至秣陵(後改名建業),其兵力也都自秣陵出發,集結於淮南一線,隨時準備迎敵。

及至曹操自西而歸,孫權知道他必將東向用兵,便立即打造和加固防禦工事。

曹吳的接壤地帶綿延千裏,雙方的兵力數量以及當地能提供的經濟條件又都有限,客觀上使得曹軍無法全麵進攻,吳軍也實施不了線式防禦。對吳軍有利的一麵是,他們本來也不用防“線”,而隻需守“點”,即守住交界處的幾個有限地點或不大的區域,後者被古代兵學家稱為“衢地”,也即道路交匯的通衢要地。

孫權、劉備和曹操一樣,都有識人用人的能力、魄力以及度量,東吳也因此人才濟濟,戰將如林。周瑜雖死,但大局方麵魯肅可以接替,直接征戰方麵則有呂蒙、甘寧等人。呂蒙對曹軍南征即將經過的東行線進行了考察,發現濡須水連通巢湖與長江,乃扼製曹操的重要衢地,而且適於構築強固的防禦工事。孫權采納他的建議,在濡須水的長江入口濡須口兩岸建立土堡,稱為濡須塢,之後果然發揮了奇效。

公元212年11月,曹操親率號稱四十萬的大軍,沿著東行線南征,“再越巢湖”。次年2月,張遼、臧霸所指揮的先鋒部隊進逼濡須口,此時,突然天降大雨,濡須水的河麵上漲,吳軍利用水上優勢,乘船向曹軍迫近。

顯然,曹操這次在出發前雖然已做了很多功課,但對於南向用兵的天時地利依然估計不足,結果導致剛交戰就陷入了被動。時隔數年,曹軍將士對赤壁兵敗仍普遍存有心理陰影,見此情景皆惶恐不安,就連已穩坐曹家武將第一寶座的張遼,也感到了害怕,想避開敵鋒,暫時後退,等大軍到達後再前進。

張遼再厲害,畢竟是在馬上打出聲名的戰將。與之配合的臧霸是原泰山軍頭目,長期與湖海打交道,到底經驗多一些,他勸張遼不要過度驚慌,更不用急著後撤,因為“曹公深明利弊,哪能不考慮我們的情況呢?”

在臧霸的鼓勵和堅持下,張遼決定堅守不動,第二天,曹操果然率大部隊趕到,曹軍終於站住了腳。

濡須水為東北流向,吳軍大營建於西麵,稱江西大營。曹操仗著軍威正壯,下令立即猛攻江西大營,這一仗曹軍打得不錯,一鼓作氣攻破了江西大營,俘獲都督公孫陽。

戰後,張遼如實向曹操報告了頭一天的情況,曹操對臧霸的表現很是滿意,當即予以嘉獎,任命他為揚武將軍。

“草船借箭”

孫權坐鎮建業,一直密切地關注著曹軍動向。這時吳軍在後方一共擁有十萬軍隊,由於已將荊州防務交給劉備,孫權可以隨時抽出其中的七萬精兵用於禦敵。

獲知曹操大軍撲向濡須口,孫權立即親督這七萬精兵趕到濡須前線。為了挽回江西大營被擊破後,對士氣造成的不利影響,他以甘寧為前都督,密令其對曹軍前營實施夜襲。

甘寧率兵三千,他從中選出一百餘人組成突襲隊,又在誓師動員會上,將孫權賞給他的美酒佳肴分賜全部突襲隊員。二更時分,甘寧帶領夜襲隊銜枚出發,徑至曹軍營下,拔去鹿角後,衝進營寨,當即斬殺曹兵數十人。

孫權一語定下基調,此後,曹吳兩軍你來我往,互有攻守,但曹軍始終都未能占到便宜。

當初呂蒙建議在濡須口建立土堡,眾將起初尚不以為然,認為在岸上要與曹軍麵對麵廝殺,至於水戰,大家都坐著船,土堡完全多餘。呂蒙則堅持說戰事有勝有敗,隻要打仗,就沒有能夠常勝的,萬一被敵步騎兵緊逼,我們連水邊都挨不著,難道還能上船嗎?

孫權認為呂蒙說的對,最終修築了濡須塢。實戰中,由濡須塢為主體構成的堅固防禦陣地,果然成了曹軍往前推進的最大障礙,怎麽攻都攻不破,令他們極為沮喪。

另一方麵,濡須口的兩岸地形複雜,多為山嶺丘陵。曹軍順流水陸並進,人馬雖眾,但受地形限製,進攻隊形無法展開,他們隻能在一個相對狹窄的正麵與吳軍進行接觸,缺乏充分的作戰回旋餘地。在這種情況下,曹軍既無法施展計謀,兵員數量上的優勢也難以得到發揮。相反,因正麵的防禦戰線較短,孫權卻得以集中兵力,對曹軍進行有效阻擊。

一個多月過去了,曹操仍未能控製戰場的主動權,而且曹軍能夠處於攻勢的一方,也隻能是岸上的步騎,水上根本不敢如此放肆。濡須水道較為狹窄,北方的大型船隊難以進入,曹操出於躲避暑熱和疾疫的考慮,又選擇了在冬天的枯水季節進兵,因此他在譙縣為南征部隊所造的船隻都較小,屬於輕舟一類。吳軍則多為大型戰船,史載,孫權專有的巨型舟船“樓船”就部署於濡須口,這樣不說別的,僅僅在水戰裝備上,曹軍就明顯處於下風。

濡須戰役期間,曹操的水軍主力在大部分時間裏,都隻能呆在水口以北的河道之內,縮成一團,哪都不敢去,更不用說駛入長江,與吳軍水師決一雌雄了。

大動作不行,小動作總可以吧,你孫權可以夜襲我,難道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曹操派出一部人馬,在夜間乘船登陸於江心的中洲,企圖截斷濡須塢與後方的聯係。不料卻被孫權發現,該部隨即遭到吳軍的重兵圍困,經過激戰,他們被盡數消滅,其中三千人被俘,還有很多人落水溺死。

經此重創,曹操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敢出門了,吳軍幾次上門挑戰,曹軍隻是在營寨裏堅守不出。

孫權於是親自乘坐大船,前去觀察曹軍營寨,曹操以為吳軍水師要發動大規模進攻,連忙下令弓弩手放箭,以阻擊對方接近。利箭如同飛蝗一樣落到孫權的大船上,漸漸地,竟然使船的一麵微微出現傾斜,孫權便命令將船掉過頭來,以另一麵受箭,待箭均船穩後,才從容退還。

發現曹軍不敢輕出,過了不久,孫權又乘坐一隻快捷的輕船,在眾將保護下,來到曹軍營寨附近,想吸引其船隊出戰。曹軍明明看到了孫權及其諸將,將領們都主動立即迎擊,曹操倒很冷靜,不肯上當,說:“這隻是孫權親自前來察看我軍情況而已。”

曹操命令軍中嚴加防備,不得出戰,但也不準亂發弓弩,以免再拿軍需品資敵。孫權見引誘不了曹軍,便從容退走,船行五六裏,他又突發奇想,下令返回,對著曹軍奏起軍樂,著實鼓吹了一通。

孫權最後的舉動,無異於是在向曹操示威,同時也更彰顯了自己的膽略和才幹。曹操比孫權整整大二十七歲,兩人年齡相差如同父子。赤壁大戰前,曹操尚視孫權為“小兒”,以為至多不過比劉表的兒子劉琮稍強一些而已,嚇唬一下就能使之屈服,沒想到有誌不在年高,對方竟是可以和自己在同等量級上進行搏鬥的梟雄,不由得他感慨萬千:“生子當如孫仲謀,如劉景升兒子,豚犬耳!”

生兒子就應當像孫權(孫仲謀)這樣,劉表(劉景升)的兒子,隻不過如同豬狗罷了!

魏公

在曹軍拒不出戰的情況下,雙方隻能繼續相持下去。至陰曆二三月間,春雨轉多,這種天氣是最讓北方軍人發愁的,孫權於是給曹操寫了一封信,信上隻有八個字:“春水方生,方宜速去。”

春天來了,雨水越來越多,河水也漲了,你還是早點滾蛋吧!

信中又夾一紙條,上麵也隻有八個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你這老頭子隻要一天不死,就攪得我一天不得安寧,所以為了世界和平,也為了我能夠得到清靜,你還是想想辦法,早點去死吧!

曹操看了信和紙條後,不僅沒有暴怒,還被逗樂了,他哈哈大笑,說從這孫權嘴裏講出來的,倒都是大實話。

這麽多天來,曹操親眼看到吳軍的戰船、裝備、軍伍都整肅嚴明,所部進退自如,知道短時間內難以取勝,隨著雨季的到來,久駐之後戰局難免生變,便下令撤軍。由於曹操是主動的戰略撤退,並非赤壁兵敗那樣的潰退,孫權料知他必定作了防禦部署,因而也沒有進行追擊。

曹操上次西征韓遂、馬超,從出兵到還鄴,前後近七個月,這次南征孫權,從出兵到還鄴,也是近七個月的時間,看似偶然,實質其中有著必然因素。

鄴城是曹操的政治中心,有別都之稱,他不可能也不敢長時間遠離鄴城,換句話說,曹操征戰四方,能勝自然是最好,即便一時不能取勝,也決不可以在外擱耽太久。

當初曹操在攻取鄴城後,就已經打算恢複九州製,以便擴大其直轄區冀州的範圍,是荀彧、孔融等人進行勸阻,他才不得不予以擱置。如今荀彧、孔融都已被殺,其他人就算仍有想法,公開場合也都沒有了置喙的膽量和勇氣。

曹操要的就是這些人統統閉嘴,公元213年5月,他回到鄴城,獻帝又按照他的意思,冊封他為魏公,正式以冀州作為其封地,同時又加賜九錫,即賜予代表天子最高禮遇的九種禮器。

本來都是曹操期望和追求的東西,但為了應付輿論,曹操也還得再矯揉造作一下,對其中的九錫前前後後推讓了三次。有了荀彧的前車之鑒,朝中無人不知曹操的心思,也都清楚不加以迎合的後果,於是,文有荀攸、程昱、賈詡等,武有夏侯惇、曹仁等,紛紛跑出來勸進。

既然是“眾意難違”,曹操也就半推半就地應承下來,但他又假意隻接受魏郡一個封地。大臣們一看,還得勸進啊,曹操這才不再推讓下去了。

曹操被封後,仍以丞相兼任冀州牧,冀州範圍的十郡則被作為其魏公名下的封邑,共同組成了魏國,隨後,曹操在鄴城建立了魏國的社稷、宗廟。

擴地晉爵加賜,讓曹操在代漢進程中又邁上了一個新的台階,至此,曹操的用心已完全昭示於天下,這是他再怎麽裝模作樣也掩飾不了的。關於曹操有“不遜之誌”的議論又風行起來,曹操一看,趕緊又創作了第二首《短歌行》,以詩言誌,聲稱自己雖然被封為魏公,加九錫,地位顯赫,但仍要謹守臣節,遵奉漢室,決不做危害漢室的事。

為了消除外界的惡評,同時也為了更好地控製獻帝,把漢室的剩餘價值全部都利用起來,曹操一手安排,讓獻帝聘娶了他的三個女兒,且全部封為貴人,地位僅次於皇後。

三個女兒,已經成年的長女曹憲、次女曹節先行入宮,尚未成年的小女曹華暫留魏國。俗話說一入深宮愁似海,又明擺著是硬綁在一起的政治婚姻,女兒們並非完全心甘情願。在正式入宮之前,曹憲、曹節整天在家唉聲歎氣,曹操的正妻也是曹植的母親卞夫人見了,心有不忍,便讓曹植寫賦勸慰。曹操知道了,也寫了一個“內誡令”,意思是說,女兒們呀,你們一進宮就是貴人,攜黃金印,佩藍綬帶,作為宮中的女人來說,誰也沒有這樣的條件,得知足惜福啊。

當年年底,曹操按照漢初封王的製度,在魏國設置了尚書、侍中、六卿,荀攸被任命為尚書令。在此之前,所謂漢朝廷,其實早就空空如也,將相大臣,除曹操外,已僅有一禦史大夫郗慮,後者曾經公報私仇,對孔融進行陷害並導致其被殺,他當然也是曹操在獻帝身邊安下的一顆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