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數學與軍隊

哨聲是連隊的節拍,士兵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眠之外,時間被哨聲一塊塊地切割,起床、出操、早飯、訓練、午飯、午休、體能、生產勞動、晚飯、收看新聞或讀報、點名、講評、洗漱、熄燈,周末還有連軍人大會、排務會、班務會,如果有臨時任務或上級檢查,還得加上七八個哨,其實就連睡眠也會被哨聲分割,因為不知何時連部就會響起急促的緊急集合哨,連續四聲,把你趕出被窩。兵在哨聲麵前是無力的,反應慢了,下樓時就會麵對幾十雙不耐煩的眼睛,你會在中午吃飯集合和晚上的點名中被反複提起,像個電話一樣,誰都能把你拎起來吼一通。人在部隊待久了,會痛恨這哨聲,因為誰都討厭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走來走去,但一旦你離開部隊,也許還會懷念這哨聲,因為不再會有人如此細致地替你安排好每個小時做什麽。

不過在新兵連,日常的哨聲不是提示,而是總結。連長要求每次集合時,哨聲響起的一刻,全體人員必須已經就位,而且必須軍容嚴整,這才能體現整齊劃一。三餐和點名也就算了,煩人的是起床,一個班的人就靠班長床頭的那個鬧鍾,如果有人聽到鬧鍾響還沒起身,緊接著就是班長的一聲怒斥。

四班的第一天就是在張永新的吼聲中開始的。現在的兵大都來自城市或縣鄉,農村的是少數,大家入伍之前能在七點鍾起來就已不錯,而部隊的起床哨是六點十分。而且,起床後隻有半小時清掃衛生責任區、洗漱,動作慢一點、講究一點的人往往還在刷牙的時候就不得不跑去集合,為此,張永新又加了個碼,四班必須提前15分鍾起床。吳論聽到鬧鈴的時候,房間裏還是漆黑一片,以為自己聽錯了,又翻了個身睡了過去,這時張永新對著鐵床踢了一腳:“趕緊起來!”

起床之後不是先去洗臉,而是拿著掃把去掃院子。秋天的落葉已經在地麵上積了厚厚一層,像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沈原掃地的動作像是在地上寫字,掃了十幾下,樹葉反而被劃拉的到處都是,顯然在家裏沒怎麽幹過活,張永新一把奪過掃把,示範了一次怎麽掃地,然後像端著把槍似的遞到沈原麵前。趙小軍的嘴裏則一直在念叨著什麽,手還直比畫,隻有張若穀像是個青燈黃卷常伴佛燈的僧人,認認真真地揮動掃帚。

吳論一邊掃著地,一邊向四處張望,趙小軍說得沒錯,新兵營確實是在山頂上,不過這山應該沒多高,否則此時已經入秋,清晨山上的涼意應該能沁透肌膚。四周群山環繞,鬱鬱蔥蔥,間或有鳥飛過,日光被雲霧遮掩,雖遠離喧囂,也談不上是多好的景致。張若穀見張永新走遠了,湊過來對吳論小聲說:“這種山,你喜歡嗎?”

吳論搖了搖頭:“我對山水沒什麽興趣。但有些不舒服,感覺這山像墳包一樣,把我們都埋在這兒了。”

張若穀點了點頭,說:“南方的山,雖然植被茂密,但山的線條過於圓潤,偶有崢嶸還被雜草和樹木擋住了,像肌肉上堆積了厚厚的脂肪,看到的隻是一片沒有質量的綠。而北方的山,例如燕山山脈,骨骼分明,植被也有層次,山有分量,人在其中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分量。不過沒想到,來到東北,第一眼看到的山卻是這種了無生趣的丘陵地貌。”

吳論說:“聽你口音像是江浙一帶的啊,怎麽對北方這麽熟悉。”

“我本科在北京念的,那幾年把京郊的十幾處名山爬了個遍。”

“哦?哪個學校?”

“北大數學係。”

吳論一笑:“嘿,我之前在清華念的機械自動化,後來打遊戲被勸退了,你犯了什麽錯誤?”

張若穀有些驚訝:“我沒犯錯誤,畢業後就來當兵了。”

吳論說:“你一個學數學的,跑來當什麽兵啊。”

張若穀笑著說:“我是研究理論數學的,搞理論數學一不需要數據,二不需要實驗室,恰恰需要一個安靜,最好閉塞的環境,對於我們這種人,就連學校的人際關係都過於複雜了。但人還得吃飯,所以最適合數學家待的地方,一是監獄,二是軍隊。”

吳論說:“但是昨天聽那個指導員布置任務,部隊每天事兒也夠多的了。”

張若穀說:“這倒無妨,軍隊的優點,在於邏輯直接清晰,什麽都有確定的規範,這點跟數學很像。你知道證明了龐加萊猜想的佩雷爾曼嗎?這人晚年蓬頭垢麵,把自己關在房子裏十幾年,但他上的數學學校,風格就很像軍隊,一般人很難想象,一群數學研究者每天要經受高強度的體能和紀律訓練,佩雷爾曼平時不作聲,但集體跑步時,他卻會批評那些偷懶的同學。”

張若穀見吳論不說話,接著說道:“開個玩笑。其實我學了幾年數學,發現自己天賦有限,真正喜歡的反倒是軍事。”

吳論拿下巴指了指張永新,問:“這人你怎麽看?”

張若穀想了想,說:“挺正常的。”

這時張永新走了過來,張若穀拿著掃把走開了,繼續安安靜靜地掃樹葉。一句“正常”,把兩人本來拉近的距離陡然拉遠了。人在困境時,會對別人的言語格外敏感,張若穀的話未必不是出於真心,吳論卻覺得此人以後得防著點兒。他後來才知道,張若穀畢業後特招入伍,本來是可以直接被任命為軍官的,但他對招兵參謀說,自己要了解部隊,必須得從戰士當起,當不當軍官,過幾年再說。這事兒還上了中央級的報紙,北大畢業生投筆從戎甘當普通一兵雲雲,隻不過吳論這種耳不聞事沉迷電競的人不知道罷了。

早飯前,連長布置一天的工作。今天不訓練,早上開個班會,各人互相介紹一下自己,學習條令條例,下午體能測試,強度不大,三公裏,晚上是新兵歡迎儀式。聽到“三公裏”三個字,沈原吐了吐舌頭,吳論也有點腿腳發軟,從小到大他就沒上過幾節體育課,仗著學習好一到操場就開溜,偶爾上一節,也是體育老師帶著女生做遊戲,男生窩在樹蔭下打牌。這回得現形了。

吹哨開班會,四班八個人坐在鐵質的小板凳上,過了兩分鍾沒人說話。張永新看了看,吼道:“愣著幹什麽,自我介紹啊!”

趙小軍問:“班長,是詳細介紹還是簡短介紹?”

張永新說:“一個上午的時間,詳細點兒。”

趙小軍挺了挺腰:“那行,班長好,各位老……同誌們好,我叫趙小軍,班長你可以叫我軍仔,其他同誌可以叫我軍哥……”

張永新踢了一下趙小軍的板凳:“好好說話。”

“沒不好好說啊班長。我來自吉林四平,不是跟你們吹,我當兵前的經曆比較豐富。打從初中那會兒起,我就是我們學校一霸。那個時候我出門從來不帶錢,每天都能收到好幾百塊的,天天溜冰、喝酒、吹牛。初中畢業我就沒上學了,你問我為啥不上,混社會了唄還能咋地。不過混了一年,我發現這個社會還真不好混,不說別的,我們東北的大哥出門必穿一雙白色大耐克,得上千塊一雙,勾特別明顯那種,可我自從離開了校霸這個崗位就買不起了啊,就因為買不起鞋,都沒小弟跟我,我也吃了不少虧,決定踏實點兒,在學校門口擺了個攤,仗著之前的小弟照顧生意,勉強能過日子。但擺了一年之後我覺得不行啊,之前被我欺負的人,上了高中都成了大哥了,來我攤子上擼串都不給錢,一要錢就砸酒瓶子,急赤白咧的。我琢磨著不行,我不能一輩子做個狗懶子,我得成龍,得成王,於是我就上網做了個主播,這我有優勢啊,我天生嗓門好,又能嘮,跟我們家門口的狗都能嘮個把小時的。對不起,不是在說你們啊。於是我就自學了喊麥,喊麥你們聽著簡單是不?都會兩句“一人飲酒醉”是不?告訴你們學問可大了,我為了能喊好麥,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幾次。不管怎麽說吧,經過一年的努力,我在喊麥界也算得上個人物。不是我說啊班長,你要是退伍了以後找不著工作,可以試試喊麥,你有這本錢。”

張永新沒理他,但也沒打斷他,好像真的在思考自己以後是不是應該去喊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