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每一縷陽光都充滿仇恨

吳論上了二樓,走進南邊第二個房間。房間一共八個人,每張床都是鐵質的,上麵印著“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後勤保障部”的字樣,七個床位已經鋪好,隻有最右邊那張床的上鋪是空的,堆了一堆東西。**站著個人,拿著手機對著一個牆角。

“歡迎各位老鐵來到我的直播間哈!呦,楊哥來啦,你媳婦生的是個小子還是姑娘啊?哦,生了個大胖小子!恭喜楊哥,一首經典歌曲送給你!”一口濃鬱的東北腔。

說完唱了起來:“大哥哥大姐姐們呐,你們都是有錢的人啊,要是有多餘的零~~錢,給我這流浪的人啊~~~”

唱完接著說:“謝謝楊哥刷的金剛鑽!謝謝楊哥!跟各位老鐵說下哈,軍哥我來部隊體驗生活來了。這兩年我直播間這麽火爆,都靠各位老鐵捧場。我尋思著錢也賺了些了,得實現一下我打小的從軍夢,這兩年我估計直播時間會減少,沒辦法,我得好好報效主國……誒,誒,又沒信號了!”

旁邊一個齒白唇紅、臉上帶著笑容的小個子揶揄他,口音是明顯的京腔:“趙小軍你可以啊,來了三天被班長沒收了兩個手機,還是時刻惦念著手機前的廣大觀眾。”

趙小軍笑著說:“沒辦法啊老鐵,我跟平台簽約到這個月,直播時長不夠的話,我前二十天就白播啦!呦,老鐵你是新來的吧,就等你一個了。”這最後一句是對著吳論說的。

吳論簡短打了個招呼。趙小軍接著說:“我不是有意要弄髒你的床啊,宿舍就你這兒還能找著點信號,這鳥不拉屎的破山頭子跟原始社會差不多。”

吳論問:“我們在山頂上?”

“對啊,你不知道?來的路上我觀察了,這地方除了這個新兵營,籠共不超過十戶人家。也不知道他們是咋想的,找了這麽個與世隔絕的破地方。”

“與世隔絕才好。”一個浙江口音的人說道,語氣淡淡的:“這樣才可以專心訓練。”

“得了高才生,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沒法跟你比。”趙小軍似乎對這個人有點不屑,說完就不作聲了,從上鋪直接跳了下來。

浙江口音的人站了起來,走過來跟吳論握了握手:“我叫張若穀。你這麽晚過來很辛苦了,趕緊整理一下床吧。”張若穀有股濃濃的書卷氣,而且在這種環境中也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書卷氣,吳論對他有些好感。

吳論向屋子裏的人簡短介紹了下自己,除了名字和籍貫沒說別的。趙小軍一聽他是湖南人,馬上說:“老鄉啊!我三姑的公爹就是湖南的,我也特別愛吃你們湖南的菜,豬血丸子口味蛇都好吃。”

那個一嘴京片子、皮膚很白的沈原又笑著說道:“來的這三天,你都認了二十多個老鄉了,北方的我就忍了,湖南人也是你老鄉。你是有老鄉綜合征吧。”

趙小軍白了他一眼,作勢要去摔他,沈原左閃右躲,始終沒能讓趙小軍占到自己的便宜。吳論稍稍安心,來之前他有點擔心部隊的氣氛會很沉悶,有這幾個活寶問題應該不大了。

這時一聲尖利的哨音,一個人喊道:“全體人員門前集合!門前集合!”

哨音剛落,空氣中仿佛有把無形的笤帚,把一屋子的人全都連滾帶爬地掃了出去。吳論訝異於他們對哨聲的反應,也跟著往外跑。籃球場上同時響起了十幾個口令,“一二三四”此起彼伏,老兵的口令跟新兵的口令反差鮮明,前者像是穿久了的襪子,貼身、暖和、大小正合適、味兒還大,後者像是煮破的餃子,歇斯底裏,誇張變形,還沒什麽味道。

那個小孩模樣的軍官站在隊列前,下口令:“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立正”,也不管麵前動作歪七扭八的新兵,徑自轉身,身體像一把被翻過來的刀,筆直瘦削。他向前跨一大步,抬手敬禮:“指導員同誌!新兵三連集合完畢,應到62人,實到62人,請指示!連值班員,一排排長王鬆。”指導員回禮並說道:“稍息!”

燈光昏暗,指導員走近了吳論才看清楚他的模樣,兩個字足以形容:圓潤。不是胖,而是圓潤,全身上下仿佛看不到一個棱角。指導員說:“講一下!”聲音有點像個播音員。

“同誌們,從這一刻開始,你們已經是K師的一分子。我們K師是一支有著悠久曆史和光榮傳統的老部隊,是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對越自衛反擊戰一路走到今天的。你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你們來自五湖四海,當兵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為了實現從軍夢想,有的有更加現實的考慮,我知道,你們此刻的心情有些興奮,有些忐忑,甚或是有些恐懼,但我不管你們抱有什麽目的,懷著什麽心態,來了K師,把這些通通忘了,你們現在隻需要想一件事,怎麽當好一個兵。下麵,我簡要介紹一下連隊幹部和各班班長,以及布置下新兵營主要的工作訓練任務和明天的工作安排……”

“隊列裏不要動!”可能是誰撓了下癢癢,大嗓門又是一聲嗬斥。從見到他到現在,吳論感覺他每一個字都是用生命喊出來的。他覺得這未免過於嚴苛,此時正是夏秋之交,山上的蚊子都是吸牛血豬血長大的,沒怎麽吸過人血,而且這蚊子似乎從來沒吃過飽飯,智商也遠遠不及城裏的同類,一口叮上人手就不放,咬的人又疼又癢,他從下車到現在已經被咬了三個大包了。

指導員說:“這才講了一分鍾,就有人受不了了?好,那我多講幾句。大家知道我們師最近一個三等功是怎麽來的嗎?不是演習比武得了名次,不是見義勇為做好事。剛剛過去的八月份,戰區首長來我師講話做指示時,下麵機步四營的一個上等兵被一隻馬蜂咬了一口,可是首長講話的一個小時內,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首長講完了才昏倒在地。這就是K師的作風,K師的紀律,K師的骨氣…………”

營部會議室裏,黃晉接過文書泡的熱茶,跟四個連的連長交代這批湖南兵的情況:“這一批都來自湖南邵陽。邵陽這個地方可不像長沙,往古了說,曾國藩的湘軍多半出在邵陽一帶,所以那地方民風彪悍,最近幾十年發生過多起惡性案件,不少是上了公安部的內部文件的。我不是有什麽地域偏見,而是說你們這些在一線帶兵的一定要注意針對戰士的特點抓管理抓訓練,這批兵看上去愣頭愣腦,但我摸了下他們的背景,有幾個入伍前是混過社會的,你們得多注意,要教育班長多注意方式方法,切不可過於粗暴,導致發生問題。”

說完了,挨個跟各連長聊,輪到三連連長董振俊時,他劈頭蓋臉來了一句:“你們連有個兵蠻頭疼。”

董連長忙問是誰。黃晉說:“好像是叫吳論。我第一眼覺得不行,性格散漫,素質太低,是當地人武部領導硬要塞給我的,估計是他家人疏通了關係。你一定要對他重點注意,嚴格訓練,不能讓他壞在根子上。”

董連長忙說是。黃晉又跟他聊了聊其他幾個,幾乎是一句帶過,又東拉西扯,問了問他的生活情況,需不需要介紹對象解決個人問題之類的,然後又突然補了句:“我考考你,吳論這種兵,你準備怎麽帶?”

董連長覺得挺奇怪,一個新兵,就算黃副團長不喜歡,也不至於如此反複提起,難道他是在說反話?暗示自己多照顧照顧他?但領導肚裏的意思自己不能瞎猜,否則容易壞事,隻能實話實說:“副團,我覺得這種從清華退學的,又是常年宅在家裏打遊戲的人,就應該讓他多吃苦。”

黃晉說:“嗯,但肉體上的痛苦還不夠。”

董連長忙說:“是,精神上也得讓他吃苦,不能讓他感覺自己隻是在熬日子。如果他隻是被動應付,必要的時候得讓他多受點委屈。”

黃晉說:“把‘必要’兩個字去掉,再好好琢磨琢磨。不早了,回去睡覺吧。”

董連長回到籃球場的時候,指導員還沒說完,他已經說了三十多分鍾,說完了任務和訓練,又開始講起K師在曆次戰役中的表現,內容精確到繳獲多少武器裝備,殲敵人數,哪個戰士臨陣脫逃遭到槍決,哪個戰士出了作風問題被連長一槍打穿了太陽穴。說完師史,又開始分析當前國際形勢,機械化步兵師在高技術局部戰爭中的戰略地位和作用……吳論感覺自己腿已經麻了,想抻一抻,但又想到自己動了之後指導員和大嗓門肯定會發現,所以一直忍著。用餘光瞄了瞄身邊的人,能感覺到他們跟自己一樣難受,那個沈原甚至兩腿已經開始打戰,趙小軍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在偷偷活動,滿臉都是不耐煩,隻有張若穀一動不動,而且這種一動不動不像是在死撐,而像他跟人說話時的語氣,淡淡的,快要融在這昏黃的燈光裏,仿佛剛才有個替身一直替他站著。

指導員是真能說,也真能站。幾滴汗珠一直掛在他額頭上,被燈光照射得晶瑩剔透,以慢的令人難以忍受的速度向下爬著,他一直沒用手抹掉,這是他身為主官,要向戰士顯示的公平。但他沒有想到,如果新兵裏有人有強迫症,一直盯著那幾滴汗,此時應該是百爪撓心生不如死。吳論後來知道,這是部隊練人的常用招數,像指導員這種能說的,可以跟你天南海北扯上一兩個小時,不能說的,可以把一個意思掰開了揉碎了,翻來覆去說上十幾遍,沒別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人熬成一鍋湯,還讓你無話可說。

指導員看連長過來了,嘴上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吳論想,這是在展示水平呢,還是在較勁呢。過了十分鍾,他才終於說完,喊了一聲:“連長,你要不要說兩句?”

所有人的腦袋都不敢動,但心裏都已經掐住了連長的喉嚨:千萬別說了!

連長搖了搖頭,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除了吳論,他注意到,連長向他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王鬆又整了一下隊列,交代了幾句一定要把指導員的要求貫徹到位,就下口令解散了隊伍。這時張永新,也就是吳論的班長,音量永遠刺人的大嗓門喊道:“四班的留一下!”

吳論等人隻能繼續留在原地。等其他人都散了,張永新才開口說話,聲音卻低了很多:

“指導員文化高,咱沒他那個水平,我這邊就幾句大白話,聽進去了,日子興許能好過點。第一,別跟我耍滑頭,讓你做的你就做,沒讓你做的就別動歪心思;第二,現在回去把行李箱給我全部打開,我讓你留的留,不讓你留的全放到庫房去,別讓我從你身上摸到一分錢,你趙小軍身上要是還有手機,回到房間一分鍾內交給我,超過一分鍾,就算是我自己搜出來的,後果你自己知道;第三,別跟我嬉皮笑臉的,別跟我套近乎,誰對我笑,我就讓你哭,我這人很簡單,石頭縫裏長出來的草,對每一縷陽光都充滿仇恨。現在趕緊回房間收拾東西,誰動作慢,就是跟我過不去,解散!”

回到房間後,趙小軍很快從鞋底掏出了手機交了上去。後來新兵下連,他練成了一招前無古人的絕技,無論什麽時間場合,隻要有人查手機,哪怕他前一秒還握在手上,下一秒立刻無影無蹤,搜身都搜不到。這戲法直到他快離開K師才被揭穿,原來他在衣服裏偷偷安了根滑溜溜的管子,從袖子直通到鞋底,隻要一抖落,一秒鍾之內手機就會穩穩地插到腳後跟上。

吳論也把零食、雜誌、XBOX、GAMEBOY、手機、IPAD、APPLE WATCH全都交給了張永新,每交出一樣,張永新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到位,上床之後,他久久未眠,心裏琢磨著,這人經曆了什麽,才能對每一縷陽光都充滿仇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