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受最錯誤地址的指引

火車一路向北,窗外的風景初看尚覺新鮮,久了也覺索然。吳論穿著綠色的作訓服,胸前一朵布做的大紅花,覺得這身行頭像是要登台唱戲。而坐在另一個車廂的摩步團副團長黃晉,也就是光頭黃主任,則一直盯著窗外,倒不是因為外麵的樹林和稻田有多吸引人,而是不想看這些新兵,沒兵味兒的人穿軍裝,就像文盲口袋裏插上幾根鋼筆,別扭且醜陋。

吳論身旁的新兵一直趴在桌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什麽,他湊過去一看,字似乎很漂亮,但沒什麽生命,像一堆塑料花。寫的內容看上去像是首詩:

列車南行時

有人列過一些計劃

包括旱地裏放羊

深宵騎馬

落拓時感覺得誌

遠去時相信歸來

車廂中的人在讀一本暢銷書

我讀另一本

一個封麵與另一個封麵

在交戰中死去

他隻好投奔睡眠

作為僥幸存活的一位

向你寄信之日

我已知雁群的決心

但一個雪夜

仍然向北

仍然渴望冰凍

蓄意吞咽一些英勇

忍受最錯誤地址的指引

吳論心頭有股熱乎乎的東西流過,這詩寫的正是他此時的心境。但用這種塑料花般的字寫出來,又說不出的別扭。問了一下,果然這哥們是在練字,詩是從某本已經發黃的雜誌上摘抄下來的。不知寫這詩的人還在不在這世上,如果有機會,一定得找他喝一杯。

他不得不承認,光頭在他麵前做了一次精彩的傳銷,如果他心念沒那麽堅定,說不定當時就眼含熱淚矢誌從軍了。光頭描述的特種部隊聽上去確實有種莫大的吸引力,遊戲的世界裝不下他,他潛意識裏期待能在更廣闊的天地裏折騰一番,把蝸居深宅過剩的精力和**消耗掉,但他骨子裏又是個沒法被言語打動的人,別人越是把一件事說得像朵花,他越是警惕。他記得看過一部台灣電影,叫《麻將》,裏麵的人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就等著別人來告訴他們,因為沒有人願意在失敗的時候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們寧願自己是上當被別人騙。他不願自己將來在部隊後悔了,把這事兒怪罪到別人身上。更何況,特種部隊就算像光頭說的那麽精彩,自己能在部隊裏待一輩子嗎。

他最終還是上了征兵的火車,不是因為光頭那番話,而是部隊的領導都對他這麽感興趣了,自己還硬著頭皮不去,吳躍進肯定得難受很長時間。被清華勸退後,老吳的麵子和期待全都落了空,他心中一直有虧欠。還是自認倒黴碰到這麽個奇葩雞賊的光頭吧,他口口聲聲“不用管你爸”,其實是在拿他爸壓他。大不了當兩年兵之後再去環保局工作,反正那種衙門也不會太忙,不擔心影響他打遊戲掙錢。

黃晉此時的心情同樣複雜。昨天晚上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個蘇北口音的中年人打來的,他的兒子之前是黃晉手底下的班長,三年前退伍後一直沒找著工作,整天喝酒打架,半年前在燒烤攤邊酒醉後誤殺了人,法院給判了十二年,他兒子說也沒別的想法,就想見自己的老隊長一麵。

特種部隊學到的技術,射擊、潛水、格鬥、泅渡、機降等等,回到地方後除了給大款當保鏢基本沒多大用處。他之前帶過的兵,家裏有關係的能安排進個單位,但特種兵性格大多孤傲,不太會協調處理人際關係,進入體製內的也是鬱鬱不得誌;家裏沒關係的,當保安的、賣早點的、幫黑道看場子的,幹什麽的都有。前兩年還有個他特別喜歡的兵去了緬甸當雇傭兵,聽他家人說這兩年音訊全無,說不定已經死在外麵了。

他記得有次路過一個小區,看見一個保安隊長對著一群保安訓話,保安有老有小,其中一個特別眼熟,一看果然是舟艇小隊的副隊長甘飛,那個在部隊裏奇招迭出的機靈鬼,被個傻不愣登的保安隊長當眾羞辱,還得嬉皮笑臉,他當時眼淚就下來了,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上去跟他相認。這是他能給他的最後尊重。

不說別人,就說他自己,雖然自覺身體精力都沒有任何問題,不還是因為年齡達線不得不安排轉業麽。到了明年,他也一樣要去找個單位混吃等死,跟這些兵能有啥區別呢。他討厭牢騷和抱怨,認為那是弱者對自己的同情,但現在也忍不住有點兒同情自己了,職業軍人就應該在部隊裏待到退休,培養一個成熟的特種兵,人力財力物力精力都耗費巨大,為啥會被一根虛無縹緲的年齡線卡死?他見到那個一身本事的窩囊廢殺人犯,又能拿出什麽話來安慰他呢。

列車在晚上八時三刻到站。下車後迅速換成大巴車,載著一堆大頭兵沿山路向K師新兵營開去。路兩邊漆黑無光,一個轉彎接著一個轉彎,明顯是在走盤山公路,卻絲毫不見減速。部隊的司機或許是膽子大,或許是壓根不在乎車上的人暈不暈車。大約走了一小時,車上已經吐了好幾個,吳論才看到前方有幾點燈火,顯然是目的地了。

大巴車進了營門,衛兵敬禮,大巴司機按了聲喇叭。七拐八拐停在了到一個籃球場,黃晉先下了車,一個大個子笑著湊過來:“副團,一路辛苦。”

黃晉仍然是輕聲細語:“趙營長,今天火車晚點,時間有點延誤,你讓幾個連的連長到會議室,安排幾個指導員趕緊把各自的兵都領回去洗漱睡覺吧。”

趙營長問:“這批兵怎麽樣?”

“不咋地,沒見著像樣的。”

兩人邊說話邊消失在不遠處。這時新兵們也都陸陸續續下了車,突然傳來一聲嗬斥:“磨嘰什麽!”吳論看不清楚罵人的長什麽樣,心裏隻覺得這人脾氣很暴躁。

幾個穿作訓服的人把這堆新兵歸了歸,籠了籠,弄成了五橫排。新兵們互相推推搡搡,吳論的行李箱被踢到了好幾次。這時剛才罵人的大嗓門突然又大喊了一聲:“現在開始點名。聽我口令,全體都有,向右看——齊!”

這回吳論看清楚了,是個麵色黝黑的小個子,他每點到一個名字,被點名的就拿著行李箱出列,站到對應的連隊裏去。這人每喊一個名字,臉上都青筋暴突,眼神像刀子一樣,全部新兵將近四十人,他的音量一直都沒降低。吳論懷疑這是個充滿電的人工智能。

吳論是第32個,被分到了三連四班。奇怪的是,別的班都有一個穿著作訓服的老兵帶隊,他這個班卻是個模樣挺稚嫩的軍官,看上去比自己還小。他拍了拍軍官的肩膀,問他:“兄弟,你哪年的?”

軍官轉頭,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你在幹什麽?”

吳論說:“我問你哪年出生的啊。”

這時正好點名完畢,軍官沒再理他。點名的大嗓門跑了過來,軍官跟他耳語了幾句,大嗓門立刻瞪了吳論一眼,不,不能叫瞪,更像是用眼神從吳論身上剜了塊肉。

小孩子模樣的軍官整了下隊伍,帶著十個新兵走到了一座黑黢黢的樓下,雖然隻走了十多米,他還是一直在喊口令。吳論注意到,他把“一二一”喊成了“鴨鵝一”,還以為是這軍官故意逗他們,後來才搞明白,這是因為解放軍當兵的曆來以山東河南人居多,他們的口音成了全國慣例,所以無論是哪裏的軍人,都習慣喊“鴨鵝一”。

到了門口,軍官仍沒讓他們停下,接著喊:“踏步!下麵大家喊一動口令,把嗓子都給我亮開了,胸腔發力,氣往腦門上頂。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新兵的喊聲有氣無力。

“再來十遍!”軍官不喊口令的時候,聲音中還是掩不住稚嫩。

大家喊了十遍,其間那個大嗓門也跟著喊了幾遍,他的聲音壓住了所有人,像個花腔女高音。

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軍官說:“大家先上去整理內務,被子、褥子、床單、生活用品都擺在**,不知道怎麽整就問問先來的新兵。現在新兵都來齊了,幾個班長跟我去指導員那兒開個短會。”說完跟十個新兵指了指各自的宿舍,就帶著班長們去了一樓的一間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