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食肉動物
下午五點,肆虐了一整個白天的暴雨戛然而止,張若穀的右腿搭在醫務室的桌子上,仿佛一根木頭,腳踝腫成了平時的三四倍。
“小夥子你幹什麽了?韌帶能撕裂成這樣?”
醫務室的護士從水中取出石膏繃帶,貼到張若穀的腳踝上。
“嘶——”劇痛再次襲來,淚水從眼眶中泛出。
“咋樣?沒啥事吧?”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大嗓門,是陳撼秋。
“班副?”
護士迅速幫張若穀纏好了繃帶,嗔怪道:“這還沒事呐?你扭一個試試?”
“嗨,我又不是沒扭過。”陳撼秋手裏拿著一副拐,上麵鏽跡斑斑:“護士大姐,你看這拐上的鐵鏽,偵察連三分之一的人都拄過,五年前從醫務室借去就沒再還回來過。”
張若穀感覺疼痛在漸漸消失:“是,偵察連訓練傷是家常便飯。陳護士,我這傷多長時間能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找醫生開個病假條,這三個月就別參加訓練了。”
“不行。”張若穀急道:“我必須訓練。”
“不要慌,黃副點了名了,敢死隊你必須參加。現在你跟我回去,好好養傷。”
陳撼秋把拐往腋下一夾,背對著在張若穀彎了一下腰:“上來吧。”
“不用了班副,我拄拐就行。”
“別廢話了,大家都在等著你聚餐呢。等你拄著拐走到門口,猴年馬月了都。”說完不由分說地把張若穀扛在了背上。
陳撼秋的背闊肌硬得像塊鐵,張若穀趴在上麵,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輕了許多。陳撼秋的步速與平日無異,嘴卻張了好幾次又閉上,似乎幾番欲言又止。
“對了,”他終於開口問道:“你……你是怎麽打出14發的?”
張若穀還記得那計耳光,顯然,對方至今都難以接受一個新兵打出了遠超自己的成績,更何況張若穀出場時的氣象條件還更加惡劣。
“瞎貓碰上死耗子吧,我可能把這輩子的運氣都花光了。”張若穀笑道,他不太願意傷害對方的自尊。
“運氣?”陳撼秋怒道:“你小子是在惡心我嗎?”
“不是,直到打完最後一發子彈,我都隻有一成的把握。”
“那你至少有一成啊,足足花了三秒鍾調橫表尺,是個人都知道你肯定不是在瞎打。”陳撼秋道:“我就是好奇,你當時連靶子都不見,怎麽能打上去的?”
“在直升機上的時候,我記錄了五個靶標的移速和變速的時間,下來的時候又估算了一下風速。”
“然後就打中了?”
“我沒有打過移動靶,隻能按感覺來,所以根本沒什麽把握。”張若穀道:“班副我沒騙你,這次真是有很大的運氣成分。”
“最強大腦嗎?”陳撼秋把張若穀放在吉普車的後座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腳用三個坐墊墊起來,又看了看,坐上了駕駛座,點火出發,一路無話。張若穀發現他眉頭緊鎖,估計是在腦中複盤上午打靶時的情景。
營區內車速被限製在30碼,車慢吞吞地開回連隊,張若穀發現院子裏很多在拿著大笤帚掃地,奇道:“班副,你不是說要聚餐嗎?”
“是班裏聚餐。連長下午開了軍人大會,第一是宣布給你嘉獎;第二是讓那個吳論做了檢查,給了個警告處分,第三是說了年三十拉動的時候你戰術胸掛被調包的事,他查出來是老黑拿錯了,痛批了一頓,害的班長還做了個口頭檢討,現在全連整頓一周,各班都在搞衛生。”
陳撼秋的語氣輕描淡寫,張若穀心裏卻五味雜陳。自己立功和在吳論挨處分發生在同一天,這沒法讓人高興起來。
“本來我們班也不讓會餐,班長跟連長說,這頓飯張若穀必須得吃,一班自罰打掃食堂一個星期,這才答應。”
“呃……連長是什麽時候查出胸掛的事的?”
“他初一就搞清楚了,這不大戰在即麽,先壓下來秋後統一算賬。”
“可咱們連贏了四連,就算不想慶祝,搞整頓是不是也有點不近人情?”
“靠個新兵贏了四連,你覺得連長臉上有光?”陳撼秋又開始了他標誌性的諷刺挖苦。
車沒有停在宿舍樓,而是靠在了炊事班的後廚邊上。張若穀滿臉疑問,陳撼秋又把他扛在背上:“先進去再說。”
後廚坐了滿滿一桌人,老黑他們幾個已經開始打起炒地皮,胡春芳仍舊是那副茫然無措的樣子,看著桌上熱氣騰騰的菜發愣。隻有教授不在。
老黑一見他們倆進來,立馬站起來扶張若穀,口中連聲道:“兄弟,對不住。”
這是張若穀來一班之後老黑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張若穀安頓在椅子上,招呼他吃菜,一個比一個熱情,似乎張若穀今天與他們頭一次見麵。張若穀很難想象這些人跟自己在一個屋子裏睡了好幾個月。
不僅是人,桌上的十幾道菜更讓他驚訝:用鮮鯪魚做的涼拌魚皮和魚生、放在蒸鍋上的桑拿牛肉、一大盆拆魚羹、漂浮著紅蒜頭和薑絲的生滾粥、和紅燒肉燉在一起的盤鱔,剩下的或魚或肉,他已經叫不上名字。這些菜非但每一道都極費功夫,而且有的食材在冬天的東北取之不易,真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
“班副,咱們今天為什麽吃廣東菜啊?”
“你不知道?”陳撼秋夾起一片鵝肉,已經開始大嚼:“咱們班長是廣東順德人,他一直說自己的老家是全宇宙的美食之都。”
“可炊事班平時都是做東北菜和川湘菜,之前從沒做過廣東菜啊。”
“嗨,炊事班那幫貨哪做得了這個,這是班長親手做的,你小子有福氣,我跟班長認識這麽多年,他的手藝我嚐過的次數都不到兩位數。”
“那班長人呢?”
“隔壁忙活著呢。”陳撼秋剛準備舀粥喝,突然瞥見了桌子底下的空酒瓶子,臉色一變:“你們已經整上了?”
老黑嘿嘿笑道:“這不好久沒喝了麽。”
陳撼秋指著胡春芳急道:“這人喝沒喝?”
“那哪能啊,春芳喝一杯就能把連隊屋頂給掀了。”
陳撼秋鬆了一口氣,道:“胡春芳,你就這麽怕高?”
胡春芳吞吞吐吐地道:“班……班副,我打小就怕,十歲那年,我爹帶我上山……”
“行了行了,這次得虧了張若穀,不然你小子得背大鍋。”
胡春芳感激地看了一眼張若穀:“若穀,謝謝你。”
張若穀點了點頭,突然把自己麵前的酒杯倒滿,舉起來對著陳撼秋道:“班副,我想敬你一杯。”
陳撼秋抬起酒杯道:“三十晚上你不還說滴酒不沾麽,咋了?”
“咱們先喝了再說。”張若穀舉起杯子一飲而盡,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雖然是啤酒,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說吧,想幹啥?”陳撼秋喝完道。
“春芳的恐高症確實是病理性的,這個得由專業的心理谘詢師幹預治療,如果您以後強行讓他克服,我怕會出事。”
陳撼秋想了想,道:“行,這事就聽你的,以後有高度的項目,不會硬讓他上。”
“還有,”張若穀道:“春芳有時候控製不住自己情緒,也應該去谘詢專業人士的意見,您一味嗬斥,恐怕沒什麽效果。”
陳撼秋的臉微微變色。胡春芳連忙道:“若……若穀,你喝多了,別……別說胡話。”
陳撼秋剛準備開口,教授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汙糟雞來了!”
教授把一個碩大的銅盤穩穩放在桌上,銅盤上是幾十塊切得平平整整的雞肉,和冬菇、紅棗混在一起,均勻地灑了一層蔥花,模樣可喜。
“最後一個菜,總算齊了。”教授道:“小張,你先嚐一塊?”
就算到了現在,張若穀還是對教授的客氣感到警惕。他伸手讓了讓,道:“班長,您做了一桌子菜,辛苦了,第一口肯定是您自己嚐。”
教授笑了笑,用那雙黃梨木筷子輕輕夾起一塊放進嘴裏,眉頭一皺,道:“肉怎麽這麽柴?火候過了。”
陳撼秋也夾了一塊,嚼了嚼,道:“很好吃啊班長,哪兒過了?”
“撼秋,你那個驢舌頭哪嚐得出來?”教授思考了片刻,道:“這道你們先將就吃著,我再去做一遍。”
張若穀道:“班長,您真不用這樣。”
陳撼秋拍了拍張若穀的腦袋道:“你不懂,班長做菜,從來都是不到一百分不罷休,有一次去他們家吃飯,他嫌嫂子做的蛋炒飯不好,自己去超市賣了蛋、油、大米又重炒了一鍋,誰都拉不住,聽說那天被嫂子罵了整整一個晚上。”
眾人哈哈大笑,教授也跟著笑道:“什麽都能講究,就是一個吃,馬虎不得。小張,你拄上拐,跟我去後麵再挑一隻雞。”
陳撼秋忙抹了抹嘴站起來:“張若穀腳崴了不方便,我跟您老人家去。”
教授眼一瞪:“這雞又不是做給你吃的,湊什麽熱鬧?”
太陽已經在遠處的山上埋了半個身子,吳論喂完雞,剛準備回屋,突然看到遠處有兩個人走來,其中一個一瘸一拐,知道是張若穀,本準備走上前跟他聊兩句,一看旁邊的人臉上夾著副金絲邊眼鏡,想起下午剛做過檢查,不大願意跟老兵碰麵,於是躲在了舍旁的一個破木棚子後麵。
教授一進來就麻利地抓住一隻雞,看了看雞眼,又把雞爪子抻開仔細瞧了瞧,搖搖頭,放下。如是抓了十幾隻,總算點頭道:“這隻還湊合。”把雞湊原以為到張若穀跟前:“你看呢?”
張若穀根本不懂相雞之術,隻能應付道:“挺好的。”
“咦,那隻雞在幹嗎?”
張若穀順著教授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隻母雞在地上啄著什麽,眯眼一看,是隻雞蛋。
“養雞的是吳論吧,活兒有點糙。”
吳論之前也多次看到過母雞啄雞蛋,原以為是雞無聊了瞎玩,有次看到一隻母雞把蛋啄破了吃裏麵的蛋清,才覺異常,但一直也沒搞清楚怎麽回事,此時看到教授提到,倒想聽他怎麽說。
教授從旁邊抓了一把雞飼料,喂給那隻啄蛋的母雞,母雞吃了會兒飼料,躲回到雞舍裏。
“對了,”教授道:“你是北大的高才生,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雞為什麽想吃自己的雞蛋?”
“應該是沒喂好。不過就算雞沒餓著,啄雞蛋也並不罕見。”
“雞不是食草動物嗎?為什麽連雞蛋都要吃?”
張若穀想了想,道:“其實動物食草還是食肉並沒有一定之規。食肉動物吃的東西,食草動物幾乎都能吃,我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鹿經常啃動物屍體、甚至吃同類的內髒,牛吃草的時候也常會順便吃下草叢裏的蝸牛、樹上掉下來的鳥蛋。往遠了說,歐洲的瘋牛病,就是因為牛吃了其他動物的下腳料導致的。”
“哦?”教授顯然很感興趣:“那它們為什麽養成了吃草的習慣?從獲取能量的效率來說,肉比草要高得多呀。”
“是,但是捕獵的成功率很低,再凶猛的動物,比如老虎,成功殺死獵物的機率也隻有十分之一,牛羊這種動物如果也去捕獵,應該早就滅絕了。”
“所以說,沒本事的動物才會選擇吃草,因為草料不用努力也能獲得?”
張若穀看了一眼教授,道:“是可以這麽說。”
“你覺得自己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教授目光炯炯。
被猛地這麽一問,張若穀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這些教授早就知道,自己是鑽進了他的套裏。
他想了一會兒,道:“我不知道。”
教授哈哈一笑:“這問題我問過上百個人,沒有人不說自己是食肉動物,說不知道的還是頭一個。”
張若穀不語。
“不過,今天上午我已經有了答案,你是食肉動物。”
張若穀道:“班長,僅憑一次考核就得出結論,我覺得有些草率。”
“不是因為你的成績,”教授把眼鏡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道:“當然,能夠完全憑計算達到這樣的成績是非常驚豔的,不過關鍵不在這兒。你從直升機上下來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證明自己是吃肉的了。”
“我不太明白。”
“你一直在等待機會,不是嗎?你知道相比食草動物,食肉動物最大的優勢在哪兒嗎?不是鋒利的牙齒、發達的肌肉,而是忍耐。人們常說老黃牛吃苦耐勞,其實牛吃的苦跟老虎吃的苦比起來不值一提,你剛才也提到,老虎捕獵成功的概率不到10%,而每一次捕獵,都發生在漫長的等候和忍饑挨餓之後。越是凶猛的食肉動物,越善於忍耐和等候機會。”
教授平日裏的客氣已經**然無存,張若穀感覺到,眼前是個脫去了一切偽裝的人。
“所以你承認,”他的眼睛直視著教授:“之前我遭受到的孤立和誤解,都是你有意為之?”
“新兵下連之前,我找連長要了你跟吳論在新兵連寫的檢討書。你因為被營長當眾訓了一頓就選擇逃跑,我很瞧不上,但你在那次暴風雪中的表現我又很喜歡,所以聽說連長要把你跟吳論都安排在炊事班的時候,我跟他說,張若穀可以放在一班試試。”
一班,重症監護班,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張若穀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時陳撼秋的介紹。
“四人碰到危險的時候,你最有擔當,但因為麵子問題就這麽過激和不負責任的一走了之,又說明你內心很脆弱。為了試出你的底色,我不得不把你的心態逼到絕境,看看你到底是吃什麽的。如果你的表現不能讓人滿意,就算通過了半年考核,要把你趕走,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張若穀心中的疑團全部解開,感到一陣空虛。躲在木棚子後麵的吳論卻更加緊張。
“那吳論呢?連長要拿他怎麽辦?”
“我們看不明白他。”教授沉吟了一會兒,道:“他的機會應該也不太多了。”
吳論攥緊了拳頭,感覺到自己在喘著粗氣。
“班長,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張若穀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教授。
“好。”
“您覺得自己是食肉動物還是食草動物?”
“嗯,”教授仿佛陷入了沉思。
“您也不知道嗎?”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吃肉的。直到有一次,我跟當時連裏另一個班長一起參加一個大型考核,其中有長達三天的抗饑餓訓練,那是真正的、徹底的饑餓,不但沒有任何熱量,我們想盡各種辦法取水,也沒喝到一滴,那個班長還在這過程中不慎脛骨骨折。更難受的是,無線電裏一直有人對我們說,再走一百公裏就到終點了,再走一百公裏就到終點了,如此騙了我們十幾次。在這之前,我保持了偵察連抗饑餓訓練的時長記錄,但那次,我心裏知道自己是撐不住了。”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那一刻,那個班長突然發現遠處有一個小水窪,我們驚喜地跑過去,剛準備捧水喝,卻又都看見了旁邊一堆廢棄的藥瓶,是一種可以快速致人昏迷的特效藥。”
“我明知以自己的體力,還可以撐上幾百公裏,可當時我完全失去了繼續下去的意誌,明知水裏有藥,也毫不猶豫地喝了,接著就倒在了水窪邊。而我那個傷了一條腿的同伴,卻憑著過人的意誌,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終點,從此之後,他跟我基本就不往來了。”
“為什麽?”
“他知道我的實力,認為我是故意讓他的。這個人非常驕傲,寧願失敗,也不願獲得別人讓出來的成功。他後來跟我說過一句話,他之所以撐著走向終點,為的是偵察連,否則那水他同樣會喝。但他一直不知道,我還有體力是不假,意誌已經完全崩潰了。我是真的不如他。”
“所以你問我是吃草的還是吃肉的,我的答案很明確,我是食草動物。”
“那個班長,”吳論從破木棚子後麵走了出來:“是不是姓胡?”
教授戴上眼鏡,看到了吳論的臉:“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