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草原

內蒙古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右旗。

距離“決勝0727”實兵對抗演習正式開始還有3天。

五月,草原開始蘇醒,風在半黃半綠的草間橫行無忌,沙土不時微微揚起,吹得人直眯眼睛。偵察連的戰士絕大多數都沒來過草原,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小半年,來這兒第一天就普遍表達了失望。大家心中憧憬的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每個人都惦記著WINDOWS 桌麵上的藍天綠野。可到了之後才發現,五月的內蒙古草原還遠談不上水草豐美,沙化嚴重的土壤上青草稀疏,看得人煩躁不安。就連騰格爾那首著名的歌裏唱的“雪白的羊群”,近看也不是那麽回事,內蒙古羊的頭麵和四肢都有黑褐色的斑塊,像在泥地裏打過滾一般,髒兮兮的,無法喚起什麽美好的感受。

尤其是這永不休止的風,一直在給大家製造麻煩。內蒙古草原號稱是“一年一陣風,從春刮到冬”,若是來這兒旅遊,旗風獵獵,或可讓人胸懷激**、平添幾分蒼茫。但兩天前第一次在草原上紮帳篷的時候,大家首先吃到的就是苦頭就來自風,沙化的土壤打地釘本來就很難打穩,風若是大了,往往會把帳篷連根拔起。昨晚三班就是因為地釘沒打穩,半夜帳篷掀出去好幾米,要不是有人被尿憋醒,他們很可能就這麽披星戴月地熟睡一個通宵。草原晝夜溫差之大僅次於沙漠,偵察連可能就因為這陣風賠上三五個病號。

吳論右手拿著鐵勺,坐在炊事車後麵躲風,看著天邊殷紅如血的殘陽,仍然在想著三個月前教授跟張若穀說的那番話。

機會,他需要一個機會,證明自己到底是吃肉的還是吃草的。

胡有利已經給他爭取到了第一個機會。本來,既有當逃兵的汙點,又因涉嫌泄密挨了處分,董振俊已經定下來他留守K師、不參加演習,是胡有利在董振俊麵前百般推脫自己身體不好,不能隨軍赴戰,董振俊因為炊事班人手不夠,迫不得已才把名額給了他。

“你到了內蒙古,如果除了做飯啥都沒幹,回來之後直接滾到農場養豬,兩年之後乖乖退伍。”臨走前,胡有利撂下了這麽一句。

吳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原本瘦得跟麻稈一樣的上肢已經微微鼓起了肌肉,這三個月,胡有利對他的訓練更加慘無人道。自從張若穀在那次跟四連的比武中嶄露頭角,胡有利一直在念叨,老子的徒弟怎麽能輸給牛衝天的兵。過了好幾天,突然把他叫到一邊:“張若穀那小子的射擊天賦,你這輩子估計是趕不上了。不過呢,你也有自己的絕活。”

吳論的“什麽”還沒說出口,胡有利的拳頭已經碰到了他臉上的汗毛。

然而吳論還是一扭頭就輕鬆躲過了,這近在咫尺的一拳仍沒傷到他半分。

“就是這個。一班那幫小子不是整天吹牛說自己班長是格鬥大師嗎,你就要在格鬥上壓倒他。”

胡有利隻有一個要求,這三個月,除了炒菜做飯喂雞,吳論每天都必須想著怎麽放倒他。好幾次,吳論明明趁他拉屎撒尿時偷襲成功了,可臂彎一勒到他脖子,胡有利輕輕一甩,吳論就跟觸了電似的彈到地上。他這才明白,雖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如果不能傷人要害,光速度快沒有力量是不行的。

於是偵察連的戰士們隔三岔五就能看到炊事班這倆人在做一些不雅的動作,身材比胡有利整整小了一個號的吳論,每天要背著他做負重深蹲和俯臥撐,胡有利還賤兮兮地喊著“得兒——駕!”難免讓人往歪處想。

“開飯!”文書站在吳論身邊吹了聲哨,這哨聲在風中音量減弱了很多,他隻能再吹一遍。

“我看看今天吃啥?”陳撼秋第一個走過來,打開不鏽鋼飯桶上的蓋子,看到牛肉和白菜亂燉在一起,大力鼓掌:“好!傳統節目,牛魔王強奸小白菜。”

這是野戰行軍時大燴菜最常見的樣式,如果是豬肉燉白菜,就是豬八戒強奸小白菜。陳撼秋一喊完,其他人照例發出一聲哀呼。

其實燴菜的口感本不算差,老米還放了些十三香、雞精什麽的,打開蓋子後香氣撲鼻,但偵察連來這兒十幾天,幾乎天天吃大燴菜,舌頭都吃出繭來了。

不過吳論發現,抱怨歸抱怨,偵察連這幫人一來內蒙古準備演習,就沒再像素日裏那樣找炊事班的茬,連陳撼秋也隻是嘴上損兩句。其實不隻是夥食,演習基地的方方麵麵都跟K師沒法比,由於各戰區同時有三四個師進駐基地,保障壓力極大。官兵們不在草原上搭帳篷過夜的時候,都住在基地那排破爛的平房裏,窗戶漏風就算了,停電停水也是家常便飯。陳撼秋來這兒第三天洗澡中途停水,他隻能用幹毛巾把頭上的泡沫擦幹,窩窩囊囊過了一夜,但也沒有過多的抱怨。其他人碰到種種不便,也都是一笑而過,吳論很難把這幫人跟連裏平時隔三岔五找茬的大爺們畫上等號。

或許這就是戰士,一旦要打仗,其他一切都完全不在乎了。

教授打完飯,坐在草窩子裏靜靜地吃著。就算來到這兒,他也沒忘了帶上那副黃梨木筷子,吃相也是一如既往地優雅安靜,襯得旁邊狼吞虎咽的人像是剛從陰曹地府放出來的餓死鬼。陳撼秋吐出一片白菜梗:“這鬼風,吃一碗飯吞進去三兩土。”

教授笑道:“來這兒一個多星期,你罵草原的土罵了幾百次了,但你要知道,如果這草原沙化不嚴重,錫林郭勒的羊肉也就不好吃了。”

“為啥啊,難道這裏的羊是吃土的嗎?”

“不是,越是環境惡劣、荒漠化的地方,羊就越要儲存更多脂肪,所以風味更加濃鬱。公認好吃的羊肉,比如咱們現在的蘇尼特右旗羊,還有寧夏的灘羊,生活環境都很艱苦,而水草豐美的草原,比如新疆的那拉提,羊肉卻比這裏要差。”

“照這麽說,咱們去沙漠上訓練個半年,身上的肉是不是也要好吃一些?”

“說不定還真是。”

“那敢情好,咱們戰區最好吃的肉肯定是雪狐隊員的肉,回頭等韓冰老了打不過我了,我就把他宰了吃了,哈哈。”

韓冰是偵察連戰士們最常提到的名字,這個神秘的特種大隊中隊長,是戰區所有偵察兵心中的偶像和目標。

可教授一聽到“韓冰”兩個字卻不再說話,陳撼秋不知道自己觸到了哪顆雷,趕緊轉移話題:“班長,不扯這些沒用的了,等演習完了,你是不是得請哥幾個吃頓烤全羊?”

教授歎道:“唉,你確實不懂羊啊,真正愛吃羊肉的人都是不太吃烤羊的,架在火上一烤,羊肉獨特的風味全被大火給弄淡了。傳統上愛吃羊的地方,比如新疆、寧夏、內蒙古,早先都是吃用清水煮出來的手把肉,等來了一幫‘一天三頓小燒烤’的遊客,為了遷就他們,才有了烤羊。”

教授平日裏話不多,可一提到吃,話匣子就合不上了。吳論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被人用手肘頂住了脖子,他條件反射的一搭手,迅速把那人扭到了地上,這才發現是沈原。

“疼死了。”沈原道:“卵,你吃槍藥了嗎?”

吳論趕緊放開他:“猴子你咋來了?”

“謔,壯了好多。”沈原上下打量了一番吳論,道:“沒什麽事,你前兩天不是跟我抱怨手機老沒地兒充電麽,我給你帶了這個。”

沈原的手裏出現了一個充電寶,個頭不小。

“我已經從小賣部買了一個了。”

“嗨,那都是貼牌子的假貨,標著兩萬毫安,實際上五千不到,你是不是充個三四十分鍾就亮紅燈了?這幫孫子真黑,專門坑解放軍。”

吳論接過充電寶,果然分量比他在小賣部買的重了很多。他把充電寶塞到衣兜裏,眼睛一轉,笑道:“說吧,還想幹什麽?”

“沒什麽了啊,找你吹吹牛。”

“得了吧你,二團駐紮的地方離我們師直屬分隊有三四十公裏吧,你坐個破吉普一路顛到這兒,就為了給我送個充電寶?”

沈原臉上露出猴笑:“嘿嘿,瞞不過你。你們連手機充電是個大難題吧?”

吳論道:“所以?”

“老話怎麽說來著,天不生沈原,萬古如長夜。這樣吧,看在偵察連有我兩個兄弟的分上,我給你們打個九折。”

“九折?你帶了多少充電寶來內蒙古?”

“不多不多,哥們資金有限,也就四百多個吧。”

“我去,你心真黑。是不是早就料到來這兒充電不方便,想發筆國難財?”

“吳卵同誌,你怎麽這麽說呢,我這是造福戰友。你想,遠走他鄉,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大草原,看著這美麗的夕陽,戰友們是不是會比平時更加的思念家人?是不是更需要親情和愛情的鼓勵?這時候如果手機老是沒電,戰友們聯係不上父母和女友,心情是不是會很差,狀態是不是會下滑,是不是會給我師的戰鬥力造成極大的隱患?藍軍是不是又要笑到最後?我……”

“行了行了,我幫你問問吧。價錢你沒要太狠吧。”

“放心吧,我這是直接從廠家拿的貨,全網最低,童叟無欺,不信可以上淘寶搜同款。”

“你做這麽一大筆生意,不怕你那個師長舅舅知道了找你麻煩?”

“噓——”沈原的食指放在嘴唇中間,左右看了看,道:“我打聽過了,周師長現在整天跟各團團長開會研究作戰方案,哪有時間管我這破事?”

“我覺得你還是小心為妙。連我師父都說,師長是天字第一號老狐狸。對了,”吳論道:“你說為啥基地允許這幫人賣假貨?”

“基地肯定也不知道。”沈原道:“你有所不知,這內蒙古草原人口密度很低,基地最近的一個小鎮子也有兩百多公裏,每天給這些小賣部送貨的都是同一家超市的,他們賣給你啥你都隻能買。”

吳論心念一動:“所以藍軍的小賣部,和我們的小賣部,都是同一家在供貨?”

“對啊,一天就一趟車。”

吳論先是一愣,緊接著眉毛一挑,嘴巴張開卻一言不發,看得沈原直發毛:“我說卵,你是不是又在動什麽歪心思?難道想再當一次逃兵?這內蒙古可不比東北啊,你要坐貨車往外跑,萬一碰到啥意外,搞不好真餓死在草原上。”

“逃你個頭。”吳論指了指五十米開外的吉普車:“司機摁喇叭了,趕緊回去吧。”

“充電寶的事別忘了啊!”

“知道知道。”

吳論看著吉普車慢慢消失在暮色中,臉上的笑容再也掩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