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絕對零度

報靶員的聲音響起來的那一刻,陳撼秋一屁股坐在了水坑裏。

8發上靶。

他的臉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是他自己打的,即便望遠鏡中的景象已經快模糊成了馬賽克,吳論仍然能看到那張黑臉上清晰的紅印。

沒想到這人平時看起來這麽厲害,關鍵時刻居然掉了鏈子。

“這也……”吳論想惡心他兩句,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這小子手上還真有點東西,我之前看低他了。”胡有利道。

“是啊,長這麽大,我從沒見過誰這麽舍得抽自己。”

“想哪兒去了?”胡有利道:“就這種能見度,我都未必上得了8發。”

吳論這才明白過來,胡有利是在誇陳撼秋。

連胡有利自忖都不一定能達到的成績,這人卻用耳光招呼自己,吳論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老是一副啥都看不順眼的樣子。

對別人狠的人,多半對自己更不客氣吧。

天空中已是烏雲密布,貉子嶺仿佛一隻巨人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頭,見不到一絲光亮。吳論看了下表,11:45分,本應陽光燦爛的正午,此時卻什麽都看不清了。

胡有利趴著的淺坑已被雨水灌滿,吳論想象著他泡在水裏的感受,深感同情。

“孫子。”胡有利罵道:“真是個孫子。”

吳論回頭:“師父,忍著點,就快結束了。”

“你以為我是受不了這雨?接著。”胡有利扔過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個望遠鏡,形狀顏色跟吳論手上那隻略有不同。

“夜視儀,光頭臨走前塞給我的。不用這個,你等會兒沒法計時。”說話間他把狙擊槍上的瞄準鏡也換了一個,自然是紅外微光瞄準鏡了。

“黃晉早就想到會是這鬼天氣?”

“對,他塞給我的時候我還想,當了領導果然想得周全,現在看,他是巴不得我能用上。以前搞訓練的時候這人就是怎麽惡心怎麽來,我還以為他歲數大了會改。這可視條件,後麵出來的就是被窩裏捉跳蚤——純屬抓瞎。”

訓練科的少校參謀跑到黃晉跟前。

“黃副,咱們還要繼續嗎?”

黃晉道:“嗯,剛才我又跟幾個飛行員確認了一遍,他們說不會影響飛行安全。”

“我的意思是,現在靶子已經完全看不清了,兩個連隊的人還怎麽比啊……”

黃晉想了想,道:“內蒙古草原五月份會不會下雨?”

“內蒙古的雨季一般是從七月開始,五月……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會比東北二月下雨更罕見嗎?”

“是……但是……”

“繼續吧,我們還要回去吃午飯,別讓戰士們幹等著挨餓。”

少校參謀無奈,隻能示意繼續進行。他的擔心並非多餘,四連最後一個出場的選手隻上了三發。

偵察連有戲了?吳論心中一喜。但此時報靶員突然報出了雙方的成績:

“二團四連共上靶207發!師偵察連共上靶195發!”

還差12發?!!!

吳論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看了一眼胡有利。後者的雙手已經離開了狙擊槍,自顧自地往外舀水玩。

剛才一直全神貫注地計時,他忘了數雙方上靶總數,這時才明白陳撼秋為什麽要扇自己大嘴巴子。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低悶的雷聲,仿佛命運之神在用鼓聲提前宣告偵察連的失敗。

張若穀看著黑乎乎的地麵,滿腦子都是好萊塢電影《黑鷹墜落》中的一幕:在索馬裏摩加迪沙,那個剛剛入伍的新兵低空索降時,由於直升機躲避一枚RPG火箭彈導致繩索脫手,他從高處重重摔到了地麵上,不省人事。

其實這部電影還給美軍留了麵子,原著中那名新兵根本沒有受到火箭彈的幹擾,他是敗在了初次索降的恐懼之下。

第一次從二十米高度抓著繩子降到地麵,沒有人不會害怕,更何況是在直升機上。

但張若穀下意識地數著自己的心跳,發現與平時的頻率並無不同。

“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繩,右手虛握……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繩,右手虛握……”

這是教授下去之前強調的三個重點,他在心中反複默念著。

令他感到一絲不安的是,他竟然感覺不到恐懼。

273,他想起吳論給自己起的這個外號。-273攝氏度,是熱力學的最低溫度,又叫絕對零度。在此溫度下,物體的動能和勢能均為0。

心如止水,麵如平湖。

董振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要記住,安全第一,如果中途感到不適,立馬示意中止。”

這句安慰本身就是莫大的諷刺,董振俊清楚地知道,偵察連已經被判了死刑了。

“連長。”張若穀回頭。

“怎麽了?”

“現在的風速跟十分鍾之前比有變化嗎?”

董振俊本以為他要放棄了,右手已經握在了滑降器上。

“放心,這風速不會影響索降的。”

“有變化嗎?”

董振俊搖搖頭,朝機艙外看了一眼:“沒咋變,上下五公裏吧。”

“好的,謝謝您。”張若穀突然踏出了機艙,沒有任何征兆。

吳論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抓住繩索,一下子滑下來五六米。

“臥靠!”

胡有利嚇了一跳:“咋了?”立馬看瞄準鏡:“臥靠!”

緊接著又說:“不好,繩子打轉了!”

握緊繩子的張若穀像個陀螺般在空中開始旋轉。他犯了和老黑一樣的毛病,重心沒有壓住。

頭上直8-B黑黢黢的身影像一個漩渦,他感覺自己被緩慢地往上吸。

“重心落在小腹部!左手控繩!右手虛握!”

他聽到了連續不斷的呼喊,持續了數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喊聲。

“穩住!”董振俊探出頭來喊道。

這聲音仿佛一記鐵拳,把張若穀的轉勢粉碎了。

繩子又慢慢轉了回來。

此時天地間隻有這麽一個瘦小孤魂。大幕已經拉上,但隻有他有自信,不能讓這一切就這麽結束。

13秒,他降到了地麵。幸好,耽擱的時間不多。

此時雨水已經把泥土衝成了渾湯,張若穀一聽到作戰靴踩進水裏發出的響聲,立即解扣,起跑,一氣嗬成。

四連和偵察連之前出場的戰士,都出現過過於緊張導致到了地麵解不開扣的情況。所有人都沒想到,一個初次索降的新兵動作居然能如此嫻熟。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直升機上,張若穀已經默默地把這套動作在腦中推演了上百遍。

“啪!啪!啪!啪!啪!”

作戰靴重擊著地麵上的雨水。

不到三十秒,他的身上已經濕透了,水從褲管流到了靴子裏,但他渾然不覺。

全身的肌肉都在迅速燃燒著能量,大腦也在高速運轉,屏蔽了一切不必要的觸覺和聽覺。

跑動過程中,他一直在觀察身邊經過的樹葉。

兩個聲音同時在大腦中重複著:

“西北風,風速十五公裏。五個靶的時速分別是34、38、42、48、51,二十秒之後變速,各加10。”

“58、59、60、61……”

相隔千米的胡有利和教授同時發現這個新兵似乎在邊跑邊讀秒,當然,還有在射擊點等候著他的黃晉。

同樣在大聲讀秒的還有吳論,每一個數字都是從胸口中喊出。

離射擊點還有約30米,隻有49秒了。

吳論握著計時器的手濕乎乎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手汗。

作戰靴插進了一個隱蔽的小坑裏,同時,張若穀的右腳踝發出一聲微響。他遲疑了0.1秒,又恢複了衝刺的速度,終於到了射擊點。

“一定要停住,調整心率啊!”吳論吼道。

“停啥!又瞄不準,趕緊打!”胡有利也開始吼了。

張若穀確實停了下來,但他沒有像教授一樣大口喘氣,而是開始擺弄起步槍來。

39秒。

“草!他在調表尺?”胡有利叫道。

“什麽?”

“燒糊塗了嗎?這時候還糾什麽風偏!!”

在風速影響射擊精度的時候,使用自動步槍時如果沒有瞄準鏡,射手一般要通過修瞄準點或者調節橫表尺的方法糾正風偏。前者靠的是感覺和經驗,張若穀之前出場的39人都是有意無意地修正瞄準點,沒有人想過在這麽急迫的情況下還有時間調節表尺。

“早幹什麽去了!”胡有利氣急敗壞。

按理說,就算要調節表尺,也應該在直升機上完成。但胡有利不知道的是,這種氣候下山穀裏的風速風向一直都在變化,董振俊給張若穀報的風力,等他從直升機上索降下來的時候已近弱了很多。

36秒。張若穀終於舉槍,打出第一發子彈,但又迅速停下。

胡有利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閑了好久的手指又搭在了扳機上,瞅著憂心如焚的吳論:“你給我好好計時,就算是你爹在場上打,該多少秒就多少秒。”

張若穀打出第一槍的時候,發現自己身體不穩,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經過那個小水坑的時候把腳崴了,遲來的劇痛讓他渾身一哆嗦,這第一發子彈不知飛向了何處。

這無法抵禦的疼痛讓他心中突然閃出一絲幻覺,張永新、教授、陳撼秋此時都站在他身邊,默默地注視著他拿槍的手。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股力量固定住了他的右腿,他終於開出了第二槍。

此時他的眼中隻有一連串的阿拉伯數字,那些毫不猶豫的子彈,打中的不是靶標,而是數學公式。

極慢之後,是前所未有的快。如果沒有前麵調節表尺的動作,所有人都會認為他在胡打一氣。

“10、9、8、7……”吳論的聲音停住了。

張若穀的槍口還冒著煙,身體凝固成了鑄模。

黃晉似乎很著急地喊道:“報靶!”

之後的幾秒,整個山穀仿佛被吸入真空,沒有任何聲音。

“14發上靶!14發上靶!”

空中和地麵上的人全都愣住了。

黃晉對著揚聲器喊道:“再確認一遍!”

10秒之後,報靶員的聲音“確認無誤!14發上靶!”

偵察連其他29人瘋了般簇擁到了射擊點,直升機仿佛也承受不住歡呼聲,在空中微微搖晃。

教授和陳撼秋準備把張若穀舉起來拋向空中的一刻,他右腳一軟,倒在了泥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