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決戰

四台直升機穩穩地懸停在半空中,雖然隔了近一公裏,吳論似乎仍能感受到旋翼的巨大風力。

“準備計時。”黃晉的聲音在對講機中再次出現。

吳論一手拿望遠鏡,一手虛按在計時器的按鈕上。

十幾隻金黃色的小鳥在直升機不遠處低飛,鳥群飛行的姿態宛如波浪,吳論曾把這種鳥誤認作麻雀,是張若穀糾正他,這叫黑枕黃鸝,是東北的常見鳥種。

“鳥飛得這麽低,看樣子是要下雨啊。”趴在淺坑裏的胡有利歎道:“希望這幫人運氣別太差。”

一個油光鋥亮的大光頭出現在望遠鏡中,吳論沒想到第一個出場的竟然是黃晉自己。黃晉雙腿並攏伸直,先是快速捋了幾下繩子,然後兩隻手放開,像一個巨大的勺子般從天而降。吳論看了下計時器,到達地麵的時間不到兩秒。

黃晉麻利地解開8字扣,飛快向射擊點跑去。認識這個光頭這麽長時間,除了那醜陋可怖的長相,這人言行舉止都像個久坐書齋的知識分子,雖然明知他曾是特種大隊的中隊長,此時的畫麵仍讓吳論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這畢竟是個年逾四十的人,在吳論的老家,四十歲的人多半是腆著個啤酒肚,嚼著檳榔在酒桌上吞雲吐霧,唯一的戶外運動就是釣魚。

黃晉很快抵達射擊點,身體一抖,95式步槍跳入雙手,剛剛風馳電掣的身影此時凝固為標準的立姿射擊,仿佛被突然凍住了一般。

黃晉沒有擊發,而是掏出了對講機:“旺財,報時。”

吳論手中的望遠鏡沒有放下。

達到這樣的水平,需要花多長時間?他在心裏琢磨著。

胡有利喝道:“愣著幹啥,趕緊摁表。”

吳論如夢方醒,摁下計時器,68秒。

胡有利對著對講機吼道:“方丈,方丈,計時65秒,完畢。”

“退步這麽大?”

“差不多行了哥,別給上麵那幫小子太大壓力。”

“好,提醒你的隨從,之後可不能再恍神了。”

報時慢了幾秒,黃晉立馬就猜中了原因。胡有利瞪了一眼吳論,摁住對講機: “明白。”

吳論避開他的眼睛,說出心中疑惑:“為什麽光頭不擊發?”

“演示一遍動作就行啦,為的是告訴兩個連隊的人,這麽比武完全合情合理。”胡有利懶洋洋地道:“要是把他們不可能達到的成績輕輕鬆鬆打出來了,他們心理壓力就太大了,比武也就沒啥意義了。”

坐在機艙門口的偵察連戰士全程目睹了黃晉的表演,都默不作聲。單是索降速度一項,包括教授在內的老兵都不敢保證自己能跟他一樣快。

“這下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陳撼秋道。

胡春芳用力嚼著張若穀給他的口香糖,但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這顯然無濟於事。

“別慌。”陳撼秋掃了一眼胡春芳:“你倒數第二個跳,前麵有十三個,到時候我會把你的安全措施全部做好。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仔細觀察其他人的動作細節,放心,隻要動作到位了就屁事沒有。”

張若穀這是第一次見到陳撼秋對胡春芳露出些許溫暖,可惜陳撼秋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根本沒用。

那個暈死在吊繩上的同學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平時活蹦亂跳的人,那一刻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像一個被隨意扔掉的紙人。胡春芳如果在索降過程中暈厥,偵察連成績大受影響自不用說,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畢竟,沒有恐高症的人完全無法理解真正意義上的恐高是病理性的。

部隊的人,尤其是陳撼秋這樣的,隻會指責胡春芳膽小。

按照黃晉定下的規則,四連和偵察連逐人交替出戰。宣布開始後,四連的一個上士很快從艙門探出身子,熟練地抓住速降繩竄至地麵,吳論看了一眼計時器,隻比黃晉慢了半秒鍾,心裏一沉。他雖然不參加偵察連的日常訓練,卻也記得自從到了這個連隊,自己從沒見過他們練過一次索降,四連第一個出場的就這麽厲害,偵察連這次八成是要黃了。

上士看年紀也就二十七八的樣子,短跑的速度也不比黃晉慢。奇怪的是,到了射擊點之後他的腳步仍未停下。此時隻剩50秒了。

“這人想幹啥?”吳論問道。

“剛才在直升機上我教給你打移動靶的口訣,還記得嗎?”

“五十稍瞄前,百米瞄靶邊,一百五十邊接邊,二百留一拳,三百留人寬,角變速度變,適當增或減。”吳論朗聲背出。

胡有利剛才隻是隨口提了這句順口溜,口訣中的數字都對應著打地麵運動目標的射擊距離,見吳論有過目不忘之能,他的臉上露出讚許之情:“沒錯,你有沒有想過,為啥這口訣隻到三百,沒有四百?”

“因為不打四百?”

“沒錯,平時別說打移動靶了,連固定靶都不打四百米的。這哥們是想盡可能離靶標近一點。”

“可要打二十發子彈啊?離得更近不也意味著時間更少嗎?”

“要不怎麽說光頭安排這出戲斷子絕孫呢?他是讓人自己去權衡,射程和時間,總要犧牲一樣,心理素質不好、腦子不清醒的,肯定死得很難看。這哥們選擇犧牲時間,大概是覺得打三百米以上的移動靶,一半靠手感一半靠運氣,離得近一點兒總是沒錯。這對偵察連來說未必是件壞事,四連安排第一個出場的肯定是他們連的尖子,尖子都這麽虛,可見他們對自己的射擊水平沒啥把握。”

話音剛落,上士已經舉槍射擊,吳論一邊記下他擊發的次數,一邊通過望遠鏡觀察他的動作,正如胡有利所料,上士射擊的時候腳步仍未停下,能近一點是一點,擊發的頻率也像腳步一樣急促,就連他這種新兵蛋子也看得出來,這人根本沒有認真瞄準,完全是憑感覺打。

1分53秒,還剩7秒的時候,上士已經打完了全部子彈。

吳論在望遠鏡中看著他的表情,顯然,他以為時間不夠,盡可能快地打出了所有子彈。

報靶員用擴音器喊出了他的成績,聲音到吳論和胡有利這兒已經有些模糊:“8發上靶!8發上靶!”

也就是說,上士脫靶了12發。

對於任何一個連隊的尖子兵,這恐怕都是不及格。望遠鏡中,上士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怎麽這次打靶不算環數?”

“遠距離打移動靶,又是快速射擊,能命中目標就行,環數沒什麽意義。”胡有利一抬頭:“別瞎琢磨了,偵察連第一個要出來了,準備計時。”

“草,果然是他。”

教授索降的動作沒有四連的上士那麽流暢,下地解扣的時候還浪費了幾秒,顯然平時疏於訓練。不過好在底子還在,也沒耽誤多長時間。

“師父,你打擊報複的機會來了,看樣子教授這次得吃你一槍。”

“他還不至於。”胡有利全神貫注地盯著瞄準鏡,右手食指虛扣著扳機,也不知道是關心牛衝天是否能打出好成績,還是像吳論所說的那樣急切等待擊發。

教授跑完四百米的時間比黃晉快了一秒,但由於在索降上耽擱了幾秒,此時留給射擊的時間已非常急迫。

不像剛才那個上士,教授到達射擊點之後立馬停住了腳,也沒有立刻舉槍射擊,而是握著槍托在原地使勁喘氣。

“別耽擱了啊!”吳論情不自禁地吼了出來,表情像是看世界杯決賽的球迷。

“他是在調整呼吸。”胡有利道:“剛跑完四百米,心率達到頂點,這時候據槍穩定性跟平時比差非常多。剛才那小子沒調整心率就打,能上8發已經是老天爺給麵子了。”

滴答、滴答……

教授調整了三秒鍾,這三秒鍾對於直升機上的偵察連官兵來說像三個世紀一般漫長。陳撼秋拍著大腿喊道:“哥你趕緊地啊,沒多少時間了!”

話音剛落,教授終於舉起了槍。

八百米外的槍聲聽起來就像是炒鍋裏爆出了一滴油。

山穀裏響起了人世間最單調的音樂。吳論的眼睛不停地在望遠鏡和計時器見切換,三十八秒,教授在短短的三十八秒要打完這二十發,而且他射擊的速度比上士要慢得多。

打了10發之後,吳論驚奇地發現,教授的射擊速度幾乎是勻速的,精確到了1.8秒一發,也就是說,按照這個速度打下去,最後一槍正好離兩分鍾的死線還差2秒。

吳論下意識地看了胡有利一眼,對方還是一如既往地帶著不置可否的表情,但虛按在扳機上的手指已經微微鬆開了,顯然,他能發現到的,胡有利也已經看在了眼裏。

但就在這時,教授的手突然慢了下來。

“太壞了。”胡有利道:“剛才沒注意,這靶到了一定時間會變速。”

吳論趕緊用望遠鏡看了一眼,果然,五條靶軌上的靶都比剛才快了一些。

還有15秒,教授已經沒有時間再調整了。他扣動扳機的動作顯然比之前要焦躁了一點。

“該倒計時了。”胡有利的手指又搭在了扳機上。

“10、9、8……”吳論讀著秒,突然鼻子上一涼。

是一滴雨。

還剩兩秒鍾的時候,教授放下了槍。

胡有利的食指也再次鬆開。

劈劈啪啪的雨點打在了吳論的迷彩服上,望遠鏡的鏡片頃刻間一片模糊,吳論用衣服擦了擦,摘下迷彩帽,遮在望遠鏡上。

鏡頭中的教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習慣性地從左邊衣兜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準備點上,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跟自己沒有半毛錢關係。但此時山穀中已是斜風細雨,打火機響了三次才把煙點著。

擴音器中傳來報靶員的聲音:“15發上靶!15發上靶!”

雖然隔了八百米遠,吳論似乎都能聽見直升機上的歡呼聲。

“你大爺畢竟還是你大爺!”陳撼秋興高采烈地吼道。一直沉默不語的偵察連諸人此時仿佛油炸開了鍋,瞬間群情激昂。

隻有張若穀不為所動,他一直看著胡春芳,心中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