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關照
數顆豆大的汗珠砸進了鍋裏,冒出一絲青煙。吳論此時隻能感知到肩膀上的肌肉,那兩條不停揮動的仿佛是別人的手臂。
“我不行了。”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三次。從早上起床到現在,他炒了六鍋白菜梗,可胡有利仍舊沒有讓他停的意思。一直在一旁看著的老米一開始還挺高興,以為胡有利大發善心,幫助他訓練這個新兵炒菜,久了才發現不是這麽回事,吳論看上去是在炒菜,實際上是在胡有利的催逼下一直高速揮舞著那隻大鍋鏟,速度稍慢胡有利就是一頓嗬斥,更像是拿著鐵鍬鏟土。
胡有利喝道:“什麽叫不行?當年我在省田徑隊為全運會做準備的時候,我那幫隊友幾乎每天都會喊幾次‘不行了,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可教練壓根不理會他們,知道為什麽嗎?每天訓練的時候,隊醫隔幾個小時就會抽一次所有隊員的血,到底行不行,嘴上說了不算,血液中的乳酸含量擺在那兒。乳酸不達標,就是咬掉舌頭教練也不會信你,你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吳論嘴動了一下。
胡有利道:“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吳論:“……”
胡有利:“聽不見!”
吳論此時的情緒已經完完全全不受大腦皮層控製,那句話終於脫口而出:“草泥馬!”
胡有利笑道:“大聲一點。”
“草泥馬個大雪碧!”
“哈哈,終於罵出來了。繼續,繼續,你每罵我一次,手上就多一分力氣,來。”
確實如胡有利所說,吳論每罵一句髒話,本已力竭的雙臂就不知從哪兒生出了一分力氣。他開始肆無忌憚地罵,用語之髒,趙小軍和沈原聽到了也隻能甘拜下風。罵著罵著,他突然明白為什麽部隊的人這麽愛說髒話。剛踏入軍營的那一刻,張永新那句髒話他記憶猶新,此後除了老米這種年紀大了比較克製的,幾乎人人都是“出口成髒”,原來髒話有這種用處。
張永新在哪兒?來偵察連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聽到此人的一點消息。照理說,他是連隊的核心骨幹,如果他真的因為自己逃跑的事倒了黴,不得不退伍,那現在也不是時候啊。更奇怪的是,張永新明顯是連裏的核心骨幹,連那個小老頭師長都知道,他到底幹什麽去了,為什麽連裏的人提都不提他?
音質極其粗劣的歌聲從胡有利那部華強北八線品牌手機的大喇叭中撞了出來,是電音版的《月亮之上》,一個河南駐馬店口音的DJ喊道:“兄弟們一起來!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胡有利跟著音樂的節拍搖頭晃腦:“來,踩著音樂的節奏罵!”
說來奇怪,像鳳凰傳奇這種農業金屬,吳論本來是嗤之以鼻的,他對音樂沒興趣,入伍前打職業的時候,音樂之於他的唯一作用就是在比賽前幫自己打打雞血、找到狀態,因此他幾乎隻聽歐美的重金屬,但今天在渾身酸痛的時候聽到這首月亮之上,節奏之強勁,比之ARCH ENEMY這樣的死亡金屬都猶有過之。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整天在工地上幹活的農民工都喜歡這種音樂,還必須功放出來,文化人鄙視這種音樂,是因為他們沒幹過重體力的活兒啊。
吳論看了一眼胡有利,不明白為什麽這人這麽折磨他,他卻絲毫不願反抗,如果換成張永新,他早把鍋鏟扔一邊了,但這個胡有利似乎有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照他的話做。
是那隻被他自己吃掉的眼睛。
一首《月亮之上》放完,切換成烏蘭托婭的《套馬杆》,胡有利五音不全地吼道:“跑馬滴漢子你揮舞胸罩……”
吳論被這句糟改的歌詞戳中了癢癢肉,噴出了一嘴的唾沫星子,手隨之一鬆,鍋鏟子砸在了那團已經炒成焦炭的白菜梗裏,發出沉悶的回響,待要撿起,手臂已經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抬都抬不起來。
本以為胡有利又會是一聲嗬斥,沒想到他卻站在窗口前,眼珠子上有一層霧。
“這小子是跟你一道過來的吧?”
吳論靠了過去,隨著胡有利眼神的方向看到了那個奔馳標誌中間的兩人。
張若穀被教授舉在了半空中,兩隻腳不停掙紮,雙臂死死鎖住教授左邊的肩膀,瘦弱的胳膊青筋暴突,姿勢很像之前教授製服胡春芳的那招“裸絞”。
教授不停抖動,試圖甩掉張若穀,但左臂似乎已被他完全控製住,發不出力。
“273可以啊。”吳論歎道。
胡有利一挑眉毛:“你說那小子?”
“對,他第一次見教授的時候就注意到教授那對菜花耳是練過摔跤的痕跡,我就猜他之前肯定也練過。”
張若穀眼中天旋地轉,閃動的除了教授那發達的頸部肌肉上的汗珠,還有幾十雙迷惑不解的眼睛。圍觀的戰士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教授居然能被一個瘦得跟小雞仔似的新兵給控製住。
最不解的是陳撼秋,他此時的表情跟胡春芳平時一模一樣。
“嗶——”
副連長吹響了哨子。
教授慢慢放下了張若穀,不等後者做出任何反應,很快問道:“你這招是跟誰學的?”
張若穀此時身體還沒恢複平衡,在地上趔趄了幾下才站住。他沒聽見教授的問題,茫然看著地上的奔馳標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通過?”副連長道,語氣中既有疑問又有嘲弄,本應該宣布通過,從他嘴裏說出來倒像個問句。
“當然。”教授道。
眾人這才“嘩”的一聲,仿佛被逼著麵對現實。
陳撼秋喊道:“怎麽可能啊?”
他通過教授這關也花了五年時間。
“怎麽不可能?”教授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你還看不出來麽,我那天把小胡放倒那招,張若穀學會了。”
教授聲音雖小,語氣卻斬釘截鐵,包括陳撼秋在內,沒人敢說話了,畢竟在偵察連,近身格鬥這個項目,教授的話一向是絕對真理。
一分鍾前,張若穀被陳撼秋推出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摔個大馬趴的準備,自己雖然之前在大學的時候偶爾會看看UFC格鬥的賽事,也了解一些格鬥常識,但全無實踐,到了連裏之後,也隻是跟著陳撼秋學了我軍捕俘拳的一些基本套路,他根本連想都沒想過會在教授麵前堅持一分鍾。
沒想到,教授並沒有像對付別人一樣直接讓他出圈,而是一手把他提起來,仿佛要把他砸出去。一開始,他還以為教授對他有什麽意見,因為這種提舉砸摔在近身格鬥中是非常危險的動作,很容易受傷。但教授似乎像是老貓捉住了耗子般,舉起來後停了整整兩秒,正是這兩秒鍾時間,讓他有時間反應過來,本能地用了之前在UFC的電視轉播中看到的十字鎖。
直到副連長吹了哨子,胡有利才回過神來。
“練過?你們倆還真是一對寶,我之前還以為你練過拳擊呢。看不出來嗎?以那小子的力氣,根本不可能鎖得住他,更何況這種十字鎖,職業運動員用這招的時候,全身上下,從手臂、腰到雙腿,重要的肌肉都要協調發力,他都被舉起來了,隻能靠雙臂,除非舉起他的是個小姑娘,才會出現這副局麵。”
“那這是怎麽回事?”
“這小子是哪個領導的親戚嗎?”
“什麽意思?”
“不是關係戶?”
吳論被他這一問問得有點蒙,差點把沈原賣了:“我們這批新兵裏是有關係戶,不過也不是他啊……不過273有什麽心事也一般不願跟別人說,我也不能確定。”
胡有利看了吳論一眼,道:“那就有點怪了。牛衝天這人鬼得很,要是有意關照你這個小夥伴,那他以後在偵察連裏就可以橫著走了,如果動的是別的心思,你要提醒一下你朋友,以後得當心。”
聽胡有利的口氣,他和牛衝天似乎不太對付,吳論笑道:“胡班長,你如果跟教授單挑,誰能贏?”
本指望調戲一下胡有利,沒想到他回答得很坦然:“我打不過他。”
“你們還真打過?”
胡有利道:“何止是打過。不過如果是拚命,他自己學的那些什麽柔術馬伽術,可能根本沒有施展的機會。”
這句“何止是打過”,勾起了吳論的好奇心,待要細問,胡有利臉色突然一變:“差點讓你套進去了,休息的時間夠長的啊,繼續炒菜!”
張若穀當然明白,自己根本鎖不住教授,教授肩膀肌肉上的力量,比他那兩條胳膊加起來的力量還要大得多。
本來後麵還有胡春芳等人要考試,可教授仿佛突然有什麽急事似的,道:“副連長,剩下的下午比吧。”
副連長下令解散,張若穀回到宿舍,發現氣氛與往日不同,班裏那些一直視他如無物的老兵表麵上仍把他空氣,但他明顯能感覺到,自己隻要一轉過身去,後背上就有好幾雙眼睛壓上來。
胡春芳仿佛在地板上用蠅頭小楷抄佛經一般,一寸一寸地掃著地。他是平時班裏唯一會跟張若穀閑聊的人。教授和陳撼秋雖然對他們倆區別對待,胡春芳卻從來不以為意,反倒有什麽心事都會跟張若穀說,這一點張若穀非常感激,平時有什麽活他都跟胡春芳搶著幹。但今天胡春芳幹活的時候,張若穀卻感到他們倆之間有一堵無形的氣牆,讓他不得近身。
過了十分鍾,胡春芳終於掃到了他的床邊,張若穀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卻看到胡春芳的表情不再是平日的困惑,而是飽含同情。
“若、若穀,你、你別太明顯了,你不知道,偵察連有一個傳統,就是特、特別瞧不上關係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