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過年
除夕。
距離“決勝0727”實兵對抗演習還有整整100天。
東北此時已是雪國,生在浙江的張若穀在北京讀了四年書,對北方的雪已不陌生,但東北的雪還是讓他感歎。以前讀李白的《北風行》,對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嗤之以鼻,什麽樣的雪能像席子一樣大呢,李白這人浪漫是浪漫,就是太不克製。可來了東北,見識到了這漫天的白塵,方覺李白也不算太誇張。他想象著內蒙古草原,那個100天後兩軍廝殺的地方,那裏的枯草想必此時也已被如席的大雪蓋得嚴嚴實實。
今天連隊自然是休息,可雪實在是太大,不用說外出了,全連官兵連門都不願踏出一步,一票人在宿舍待著,打牌、下棋,或占著連隊俱樂部裏那幾台配置嚴重落伍的電腦,打幾盤CS,剩下的都在會議室,對著電視機傻樂。張若穀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拿著一本平時最愛的《戰爭史研究》,卻一個字都讀不進去。
周邊的幾張椅子全都空著,仿佛沾了什麽晦氣似的,誰都不願往這兒挨。
就像雪堆裏的一根枯草。
這種狀況已經出現很多天了,自從他通過了教授的近身格鬥考試,所有人都避他如瘟神。但在背地裏,他又是所有人的話題,有一次他無意中親耳聽到隔壁五班的班長問教授,你們班那個新兵到底是啥背景?教授笑笑,說不知道。
沒有答案,就有無限的遐想。
而無限的遐想,就會有無窮的麻煩。
被營長發現手辦那次,他還能用逃跑表達無聲的抗議,但這次他連抗議的對象都沒有,是教授嗎?他從沒有跟人編造過自己是關係戶,考核中的放水,也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是連裏其他人嗎?他後來才知道,周師長之前提到的偵察連老連長方應三,就是在一次緊急任務中,因為救援一名完全沒有實戰經驗、卻一意孤行的幹部子弟,而倒在敵人的冷槍下的。
對關係和背景的鄙夷,已經刻進了這支連隊的血肉之中。
“大過年的,還看書呢?”吳論不知何時從後門溜了過來,看了眼張若穀身邊的空座,愣了一下,馬上坐到了他旁邊的椅子上。
吳論的迷彩服上有幾處還沾著麵粉,他剛剛在後廚跟著老米胡有利包完餃子。自從胡有利教他用炒菜切墩的方式練體能,他倒開始習慣了每天跟鍋碗瓢盆打交道,連帶著把和麵和擀餃子皮這些都當成了體能訓練。
張若穀笑了笑:“電視沒什麽意思。”
吳論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還跟之前一樣?”
張若穀不自覺地掃視了一遍會議室眾人,微微點頭。
“沒見過這麽邪門的事,那個教授,比張永新變態多了。”吳論皺著眉頭道:“273,你這麽下去會憋出病來的,要我說,不如跟這些人挑明了算了。”
張若穀表情淡然,聲音壓得很低:“挑明什麽呢?我總不能把自己的戶口本拿出來,跟大家詳細介紹我所有的近親遠親吧……”
吳論默然,張若穀這些天的處境他看在眼裏,卻想不出什麽主意能幫他。眼前這個清瘦淡漠的同齡人,仿佛一隻被關在玻璃瓶裏的昆蟲,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找不著出路。
他不知道怎麽寬慰張若穀,幹脆轉移話題:“前兩天參加師裏的演習動員大會,有個事我沒搞明白,想跟你請教請教。”
認識吳論這麽長時間,張若穀這是頭一次見他琢磨部隊的事兒,禁不住有些好奇:“什麽事?”
“會議現場掛的那個橫幅,奮力備戰‘決勝0727’,我算了算日子,內蒙古軍演不是在7月27號啊。這數字是啥意思,某種武器參數還是什麽?我問了一圈人,他們都說我吃飽了飯沒事瞎琢磨,一個數字代號有什麽好猜的。所以我想,這事兒可能隻有你會注意。”
張若穀一直緊繃的臉部肌肉瞬間放鬆了下來,一聊這些事,他就可以把自己放在一邊了。
“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7月27號,是朝鮮戰爭中誌願軍和聯合國軍簽署停戰協定的日子。”
“朝鮮戰爭?內蒙古搞演習關朝鮮什麽事。”
“朝鮮戰爭意義非同尋常,某種程度上,它比抗日戰爭更加重要,因為那是我軍首次戰勝了全世界最強大的軍隊。”
吳論若有所思,道:“應該不止這層意思吧?”
“嗯,還有一個重要前提,當時我國經濟嚴重落後、後勤裝備與敵人根本不在同一水平……”
坐在前排的陳撼秋這時突然回頭:“呦,不愧是讀書人,懂得就是多啊。那你給算算,這次K師戰勝藍軍的機會有多大?”
張若穀立刻閉上了嘴巴。吳論狠狠剜了陳撼秋一眼,陳撼秋剛準備發作,會議室的廣播揚聲器中突然發出一陣急促刺耳的聲音。
防空警報。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像憋了一天尿的人突然發現了廁所,沒命似的往門外跑去。
“大過年的還整這個!”陳撼秋坐在倒數第四排,“噌”的跳上桌子,用最短的時間奔到門口,回頭見張若穀和吳論愣在原地,吼道:“杵在那兒幹啥,戰備拉動!”
過節如過關,普通人逢年過節都會卸下工作重擔,享受家庭生活,而部隊官兵卻時刻準備著應對敵情,張若穀明白,戰史中很多次的突襲,都選擇在節假日發動,因為這是戰士們難得的輕鬆時刻,是最容易放鬆警惕的時候。
因此,每逢過年必有拉動,就是不知道會發生在七天假日中的哪一天,也不知道會拉動幾次。
奔回宿舍的時候,教授頂著一頭泡沫,迅疾如電地戴上鋼盔,係好戰術胸掛,洗發水從鋼盔的縫隙中流到臉上,他似乎渾然不覺,嘴裏一直在重複一個字:“快!快!快!”
鐵流滾滾,99式主戰坦克和63式步戰車組成的裝甲集群壓出一條條深深的車轍,一分鍾前還潔白無瑕的雪地此時已是溝壑交錯、遍地泥汙。張若穀坐在步戰車內,目光越過駕駛員的背影,仔細觀察99式主戰坦克。自從來到偵察連,步戰車的結構和功能他已經了如指掌,但這回是頭一次看到坦克集群。
作為曾經的王牌師,現在的二流部隊,K師還一直用的是老舊的63式步戰車,幸好,主戰坦克還比較先進,作為一個軍迷,張若穀此時當然要過一下眼癮。
他注意到這些坦克與之前在雜誌和軍迷網站上看到的圖片不同,車身上裝列了很多小方塊,從遠處看就像龜殼。這是針對破甲彈的反應裝甲,那些方塊裏全都是惰性炸藥。
連節日期間的戰備拉動,坦克都已經上好了反應裝甲,在周滌非就任K師師長之前,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除了坦克和步戰車,還能看到排雷清障車和自行火炮,十幾輛“猛士”和“勇士”也與裝甲集群齊頭並進,無線電聲音嘈雜,董振俊一直在調度著連裏的車輛,不停地調整方向。突然,董振俊一聲大吼:“停止前進!”
一輛勇士靠了過來,不停地在旁邊摁喇叭,車長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一看車牌,師司令部的車,立馬讓全員下車。一個皮膚黝黑的少校喝道:“你們愣在車上幹什麽?思考人生嗎?”
車長賠了個笑,少校說道:“經過泥濘路段,這台車由於速度過慢,遭敵空中火力打擊受損,必須趕在下批空襲部隊到來之前修好!時間隻有十五分鍾!”
車長摸了摸腦袋:“領導,車好好的,沒壞啊!”
“沒睡醒嗎?這是戰備拉動,我說壞了就是壞了!”說完轉身上了車,繼續去找下一台“受損”的車輛。
張若穀他們隻能依靠自己的體力拆換履帶和零件,再重新組裝好。一輛步戰車,這些零部件有數噸之重,加之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幹完之後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汗一顆一顆砸在了雪裏,發出輕微的嗤嗤聲。
雪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了起來,比之前下的更大。張若穀的能見度隻有十米,在眾人粗重的喘息聲中,透過重重雪幕,他模模糊糊看到遠處一個影子在裝甲車之間來回跑,踉踉蹌蹌,即便隔得很遠,也能看出這人的狼狽。張若穀猛然覺得這個身影很熟悉,就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吳論坐在野戰炊事車上,胡有利頭頂在方向盤上,嘴裏不停地罵:“我特意挑了年三十戰備值班,早上起來看雪下這麽大,心想這下穩了。草,師裏這幫孫子還真做得出來。”
吳論懶洋洋地靠在副駕駛座上,手拿一根紅燒蹄髈,抹了抹嘴上的油,道:“師父,你在新兵麵前能不能有點兒老兵的樣子?前幾天老米還跟我誇你思想覺悟高,把春節休假的機會讓給了他,當然啦,同誌們都知道你是要陪小李一塊兒值班,順便表個白啥的。”
自從胡有利教他炒菜切墩,吳論就管他叫師父了。胡有利隻能哀歎,吳論是他帶過的基礎最差最不要臉的徒弟。
胡有利挪了挪屁股:“這車空間太擠了,你坐的舒不舒服?”
“不舒服,不過這大雪天,能在車裏吹著暖氣,啃著蹄髈,我知足了。”
“不思進取,把腿給我。”
吳論把蹄髈遞到胡有利嘴邊。
“我說的是你的腿。”
胡有利一把抱起吳論的雙腿,吳論還以為他又要整自己,死命掙紮,沒想到胡有利隻是把他的腿放在了方向盤上。
“舒服吧?”
吳論調整了一下身體:“嗯,果然更舒服了一些。”
“放下來,現在換我了。”胡有利把腳搭在車窗上,開始抖腿,邊抖邊哼最新的喊麥神曲《刀山火海》,喊道“長阪坡在燃燒,我直播砍曹操”這句,還用手在空中亂砍了幾下。
“你這喊麥水平真不咋地,我有一哥們,專業的,下次讓他給你表演一下。”
漫天白雪中,一個身影如鬼魅般在鋼鐵中穿梭。不過,這個影子比張若穀見到的那個利索多了。
吳論道:“唉,同樣是人,我們倆能坐在車裏抖腿,別人還得在雪地裏跑步,差距太大啦!”
胡有利閉著眼,吞下嘴裏那句“常山趙雲威名傳”,問道:“哪個山炮啊?”
吳論用手指著十點鍾方向:“喏。”
胡有利隨著他手指的方向,眯眼看了好幾秒,突然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師長!”
“車裏裝了大米和菜沒有?”
“好像是空的吧。”
吳論覺得很奇怪:“師長為什麽在雪地裏跑步?”
胡有利坐立不安:“誰知道?這老頭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不知道肚子裏又憋的什麽壞水。你趕緊用無線電跟老董說一下他來了。”
吳論對著無線電台呼叫連長,電台裏卻是一片嘈雜。
“靠,電磁幹擾。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吳論認識胡有利這麽長時間,從沒見他慌成這樣,忍不住道:“師父,有點出息行不?我也見過師長一次,看起來挺和藹的啊。”
“我呸,和藹?你知不知道雪狐以前有句話,周滌非是個鬼,你找他的時候找不到,他找你的時候你跑不了。管這老頭要錢要人,可摳了,但他要是盯上你,惡心你的招數不比渣滓洞白公館差。有一年他來雪狐檢查訓練,王大膽前一天晚上喝多了沒起床,你知道他怎麽惡心王大膽的嗎?當場放他的假,然後找了戰區十幾個正在休假的機關幹部,每天找王大膽喝,紅星二鍋頭,56度,一天喝三瓶,王大膽那幾天連膽都快吐出來了,差點改名叫王大。從那以後,這孫子滴酒不沾。”
吳論想起了趙小軍和那個虎背熊腰的女大夫,嘴角露出微笑。
那個身影正朝著炊事車踏雪而來,吳論先看到了他肩膀上的兩毛四,然後才看到了那張滿是皺紋卻絲毫不顯憔悴的臉,是師長無誤。
“快別傻笑了,現在得想轍,把老頭對付過去。”
吳論想了想,道:“情況緊急,我覺得得用苦肉計了。”
“啥苦肉計?”
“你想啊,師長對於我們這些戰士來說是大領導,大領導即便要挑戰士的毛病,總得先表示一下對戰士的關心吧?這天寒地凍的,他是不是應該首先要問早上吃飽了沒?穿的暖不暖?”
“那又怎樣?”
“那就有機會了啊。裝甲集群集結在此地,他就算是要檢查炊事車的戰備情況,時間肯定也非常有限吧。你是他的老熟人,這時候裝個病啥的,再展示一下輕傷不下火線、帶病堅持訓練的高風亮節,跟他多扯幾句,他是不是就不好意思查了?就算他還能想起來要檢查,時間肯定也來不及。”
胡有利一拍吳論的腦袋:“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個壞種。不過老狐狸不是一般人,跟我也多次打過交道了,我裝病他肯定不信,這事兒得你來。”
“你都不行,我哪兒瞞得了他啊?”
“放心,我這兒備著藥呢。”
“藥?”
胡有利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表情,從迷彩服前胸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包:“這玩意兒你以後也得備著點兒,不想參加訓練了,它比什麽都好使。”
“什麽藥啊?”
“火藥,從子彈裏摳出來的,吞一點,誰見你都得心疼得掉眼淚。張嘴。”
吳論慌道:“還是你自己來吧……唔……”
聰明反被聰明誤。胡有利捏住吳論的下巴,把紙包裏的火藥全都倒進了他嘴裏,緊緊捂住,等他不得不咽下才鬆開。
火藥很快就起了作用,吳論隻覺天旋地轉,腹內一陣惡心,炊事車的後視鏡裏,他的臉已經變成了鐵灰色,之前還幹燥的臉上現在已是汗水密布,一副病容憔悴的樣子。
周滌非果然跑了過來,他敲了敲車窗,胡有利裝作剛剛發現他,故意驚慌失措地打開車門,敬了個禮,滿臉訕笑:“師長好,雪下這麽大還堅持晨練呐,真是老當益壯。”
周滌非笑道:“你就別跟我貧了。”手指著不遠處的裝甲偵察車:“那是你們連長的車吧?”
胡有利點點頭。周滌非正欲奔去,餘光瞥見了吳論,道:“這新兵怎麽了?”
“嗨,第一次參加戰備拉動,看見坦克大炮,緊張了唄。”
周滌非若有所思地又看了吳論一眼,旋即跑到裝甲偵察車邊。董振俊剛才已經看見他了,此時已站立在車外等候,如果不是拉動期間規定人不離車,他早就跑過去敬禮了。
周滌非跟董振俊說了幾句什麽,董振俊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吳論抹掉額頭上的汗,滿臉無奈:“不是說好了裝病嗎?說我緊張算什麽?”
“你傻啊,他明顯不是衝著我們來的,說你病了,他反倒不得不注意我們了。”
“那我這火藥不是白吃了?”
“怎麽能這麽說呢,我今天把壓箱底的絕招都交給你了,以後你想逃避訓練就能逃避訓練。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開不出假條了。”
“我現在是廚子,逃避啥?”
周滌非很快消失在雪幕裏,沒想到董振俊卻跑了過來,急道:“有利,現在長途奔襲,你們背上炊具,跟著一排跑,動作要快!”
胡有利道:“車呢?”
“車就放這兒!”
“小老頭又要玩什麽花招啊?”
“現在模擬的是電磁屏蔽狀態下的部隊協同,師長和各團團長親自扮演通信員,通知所屬部隊。”
“那幹嗎用腿跑啊。開車不行嗎?”
“不是跟你說了嗎?車放這兒,現在的情況是遭遇惡劣天氣,車輛大量陷入泥濘,無法駕駛!”
“草!有這麽過年的嗎?小老頭更年期到了吧?”
“他自己都用腳力,你還能說啥,別磨嘰了,趕緊走吧!”
董振俊一走,胡有利立馬催吳論背上炊具。吳論道:“長途奔襲是幹什麽?”
胡有利一拍腦門:“這你都不知道?就是跑步。”
“跑多遠?”
“不知道,短則五公裏,長則十五到二十公裏。”
吳論臉上的汗仍然在簌簌往下流:“師父,你看我這樣還能跑嗎?”
胡有利一愣:“得,我這也是自作自受,你上來吧。”說話間就把吳論背了起來,朝一排所在的方向跑去,雖然背上整整多了個大活人,外加一個二十幾斤重的背包,胡有利卻連粗氣都沒喘一口,見到三班的人還笑話他們動作慢。吳論回憶起在安縣的時候,那個寸頭孫祥提著趙小軍和沈原追趕他的畫麵,疑心特種部隊的人是不是都要訓練背著人跑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雪沒有一點要停的樣子。張若穀感覺有清鼻涕流進了嘴裏,立馬擦掉,生怕鼻涕凍住。這時那個一直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朝自己的方向跑來,離步戰車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一下子倒在地上,喘出的熱氣噴得老高。張若穀剛準備上去扶,卻聽到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哈哈大笑:“273,我就知道是你可以!”
這口熟悉的京片子不能是別人了,沈原竟然也來了!
張若穀也是又驚又喜,趕緊把筋疲力盡的沈原扶了起來:“沈原,你不是在二團嗎,怎麽來師裏了?”
沈原戴上迷彩帽,原本瘦削的雙頰此時已生出一些肌肉,看上去精神了許多,但表情還是像新兵連時一樣生不如死:“嗨,別提了,上個禮拜師裏就通知二團來這兒駐訓,我們已經來了三天啦。273,你怎麽看起來還是那麽欠啊?沒少被修理吧?”
故人重逢,雖然被損了幾句,張若穀仍掩飾不住開心:“那小軍是不是也來了?”
“哈哈,我估計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自從去了二團四連,趙垮可厲害了,這才多會兒啊,射擊、戰術、泅渡各項訓練都在連裏排上了號,現在是他們連長指導員眼裏的紅人。那天我去找他玩,丫沉痛地跟我說,猴子,哥現在跟你已經不是一個檔次的人了,哈哈。”
“那他還順拐嗎?”
沈原笑道:“我也這麽問來著,他說,這正是哥現在還搭理你的原因,檔次還沒有完全拉開。”
張若穀也跟著笑,他在北京帶了四年,但一直不太喜歡胡同串子說話的味兒,今天聽到卻無比親切。
“那你呢,怎麽在雪地裏跑來跑去的?”
“你不知道?現在模擬的是電磁屏蔽、車輛故障之後的指揮協同,行軍全部靠走,通信全部靠吼。我不是在團機關當了通訊員嘛,本來嘛,你也知道我的水平,在基層連隊是吃不消的,我舅估計也是放棄了我,正好團裏需要個會計算機的,就把我調過去了。我還以為謀到了一份美差,早知道今天要跑成這副奶奶樣,這通訊員我死也不能當啊。對了,卵呢?”
張若穀想了想:“吳論現在應該在炊事車上,但我不知道車在哪兒。”
沈原歎道:“可惜,我一直想當麵跟他吹幾句牛。卵現在在炊事班吃香喝辣,比我們可是強多了。”
吳論的處境和心態,張若穀一清二楚,但此時也不方便跟沈原多說,隻點了點頭。
遠處有人揮手,應該是二團的,沈原見了,立馬整了整衣服,拍掉身上的雪,道:“得,273,今天不能跟你多聊了,反正內蒙古軍演之前我們團一直在師裏待著,你要找不著人說話,或者碰上什麽事兒,來二團找我。”
張若穀笑道:“沒什麽事,你有空也來偵察連玩。趕緊去吧,那人好像很著急。”
沈原剛準備走,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拉開迷彩服拉鏈,從懷裏掏出個圓圓的蘆柑來。他把蘆柑塞到張若穀的手裏,道:“忘了把這個給你了,我家裏寄的,挺甜。你也別嘴硬了啊,你那點事兒吳卵早就在qq裏跟我和趙垮說了。你說你也是,我們這批新兵裏就你還沒用手機吧?怎麽就這麽熱愛條令條例呢?哦對,忘了跟你說了,現在要組織長途奔襲,你趕緊準備吧。”
話一說完,沈原依舊是那副要死不斷氣的樣子,跌跌撞撞地朝二團的方向奔去。
張若穀手上的蘆柑還帶著他的體溫,尚在回味他臨走前的話。此時董振俊正好跑了過來,車長得令之後立馬催促所有人趕緊跟著大部隊奔襲。
此時師裏下達奔襲的命令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連裏已經顧不上整隊出發。董振俊手裏舉著一麵連旗,偵察連的人全跟著旗子跑。經過這段時間自己的突擊強訓,張若穀此時的體力已與新兵連有雲泥之別,雖然背著背包和槍,呼吸卻已很輕鬆,但他跑著跑著,總感覺有哪兒不對勁,就是說不上來。
一小半小時後,雪勢終於緩了下來。上千人的粗重呼吸撞在一塊兒,成了這銀裝素裹的天地裏唯一的聲音。吳論此時早已從胡有利的肩膀上跳了下來,不是胡有利背不動,而是他自己實在不好意思,已經有好幾個人惡心胡有利是豬八戒背媳婦,再這麽下去,偵察連這幫人嘴裏什麽都說得出來。
胡有利說長途奔襲的距離是十五到二十公裏,果然,這次奔襲的長度就是二十公裏,剩下最後兩公裏衝刺,吳論以為自己死定了,卻沒想到竟然還有餘力。胡有利道:“小子誒,現在知道炒菜切墩的好處了吧?”
終於抵達目的地,偵察連的兵體力雖好,在這種氣溫下急行軍也感覺體力消耗很大,幸好奔襲速度並不是很快,絕大多數人尚未出現明顯的疲態。而體力稍差的炮團現在已是潰不成軍,彎腰直不起來的,趴在雪地裏的,什麽姿勢都有。
這是曆史上首次,從K師黨委常委、機關四大部到各團常委一起長途奔襲,有的體型稍胖的領導,此時已達到極限,但看見年近五旬的周滌非腰杆依然挺得很直,也隻能強行抑製住坐在地上的衝動。
周滌非皺著眉頭,下令各團一分鍾內整隊完畢。緊接著,要求各團檢查戰備情況,他自己則親自檢查師直屬單位。首先是四大部,機關的參謀幹事紛紛解開背包,周滌非一一過目,看得很細,有人少帶了幾樣東西,周滌非親自記在了小本本上。
五分鍾後,查到了偵察連。周滌非笑道:“偵察連我就不一一看了,你們肯定比機關的油條要讓人放心得多,連長,你自己抽檢吧。”
說完這話,他也沒有走的意思。說是抽檢,董振俊明白自己隻能比師長檢查得更細,他下令一班的人出列,教授首先解開背包,把包裏的物資一樣一樣給董振俊過目。
這時周滌非突然指著張若穀:“董連長,你看看那個兵的戰術胸掛。”
開始奔襲的時候,張若穀就隱隱覺得哪兒不對勁,周滌非這麽一指,他立馬反應過來,這胸掛分量不對!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還沒等他自己動手,董振俊已迅速解下他的胸掛。
董振俊拿手稍一掂量,立馬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的動作原本飛快,此時卻仿佛突然被凍上了似的,他下意識地用眼神探了一下周滌非,一看到對方的眼睛,馬上像觸了電似的彈開。
“把彈匣掏出來。”周滌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周圍已是死寂。
董振俊解開第一個彈匣袋,掏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
“怎麽,過年還給戰士發壓歲錢?”
沒人敢笑。
董振俊鐵著臉,一聲不吭地掏開了其他三個彈匣袋,全是紙包。
“打開看看。”
四個紙包依次打開,裏麵包著的也都是紙。
張若穀試著找到拉動前自己回到班裏整理裝備的記憶,可此時腦中已是一片空白。往彈匣袋裏塞紙這種把戲,別說他自己聞所未聞,就算是知道,也肯定幹不出來。可要這麽惡意整他呢?多大仇多大恨?
“這不是我的胸掛!”他在心裏已經喊了出來,卻無法說出口。他明白,在外人麵前,偵察連是一個集體,此時硬說不是自己幹的,一時又無法查明實情,隻會讓師長以為自己在死命抵賴,繼而對偵察連的印象更壞。更何況,胸掛裏被人塞了紙,總歸是自己沒仔細檢查裝具,也不能說自己沒有過錯。
吳論站在雪地裏,臉凍得直抽抽,可心裏已被怒火燒成了焦炭,他太明白張若穀的為人,就算槍頂在脖子上,這人也絕不會違反自己的原則,弄虛作假。這段時間,連裏的老兵對張若穀的刻意孤立和打壓,他早已看不下去,此時再也忍受不了。
“你……”吳論剛一張嘴,背後立馬有隻鐵箍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回頭,胡有利看著他的眼睛,微微搖頭。
吳論不明白胡有利為什麽這麽做,掙紮了一下,胡有利的手仍然沒有鬆開。
此時正好有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吳論發出的動靜無人注意。
全世界都壓在了董振俊的肩膀上。他無法當著領導的麵,對自己的戰士發怒,隻希望師長今天能有個好心情。戰備拉動期間弄虛作假這種事,性質可大可小,往大了說,是沒有戰備觀念,按照有些領導的作風,甚至會說出“我斃了你”這種氣話,但往小了說,不過也就是偷個懶而已。
周滌非仍然沒有說話。沒人知道他在等待什麽,等著張若穀和董振俊承認錯誤?這時候承認錯誤還有什麽意義嗎?
沒人想到打破平靜的是陳撼秋。
“報告師長!這些紙是我塞的!”陳撼秋的聲音穿過風聲,清清楚楚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你?”周滌非似乎有些意外。
“是!我想偷個懶,沒想到剛才拉動的時候比較著急,和這個新兵互相拿錯了。”
“嗯,這也不像新兵能幹出來的事。”
董振俊吃驚地看著陳撼秋,自從張永新一走,連裏他能絕對信任的骨幹隻有教授、陳撼秋和五班長等寥寥數人,他萬萬沒想到是他。
周滌非道:“那好,連長,你繼續抽檢吧,一會兒結束之後過來跟我說一下檢查情況。”
“是!”
周滌非轉身走了。董振俊仍然一一細查每個人的攜行裝具,全連官兵表麵上在一絲不苟地接受檢查,心裏全都看著陳撼秋。
這一分鍾實在是過於漫長。張若穀這才回過神來,道:“班副……”
陳撼秋又恢複了平日那副惡狠狠的樣子,聲音壓得很低:“什麽都被說,回去再收拾你。”
全師清點完畢。周滌非麵前是烏泱泱的人頭,宣傳科的人已備好了揚聲器,他示意不用,堅持用肉嗓。
“同誌們!今天早上,我通知訓練科組織戰備拉動之前,老實說,心裏是猶豫的。今年以來,我們K師全體官兵先後參加了軍委、戰區、集團軍組織的各項考核、演練達17次,強度之大、時間之長、任務之繁重,前所未有,幾乎是從年頭忙到年尾,犧牲了很多正常的休息時間。我昨天讓幹部科趙科長統計了一下今年的基層主官休假情況,休滿假的不到29%,主官尚且如此,環節幹部和戰士當然更加辛苦。可以說,K師今年有如此之大的進步,你們每個人都切切實實做出了犧牲和付出,這不是套話。”
“今天是大年三十,你們沒有回家,還要頂著寒風搞一次拉動。我要是你們,肯定也在心裏偷偷罵娘,四個字,有必要嗎?哪天拉動不行,非要今天?”
胡有利一直低著頭,津津有味地看著自己的作戰靴,仿佛上麵在放《複仇者聯盟》似的,聽周滌非說到這兒,立馬輕聲說了句:“但是。”
“但是,”周滌非頓了一下,環顧四周:“從今天拉動的情況看,確有必要。我們每個人來到K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參觀師史館。K師的光榮曆史,不需要再一一回顧,但曆史上的那些慘痛記憶,一定要銘刻於心。大家都知道,K師曆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不是發生在敵機的轟炸和炮火之下,而是在朝鮮的長津湖。誌願軍戰士因為沒有棉衣,被活活凍死,不得不埋骨他鄉。而今天,我們的裝備後勤力量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可剛才組織清點裝備,有人缺斤少兩,有人十樣東西帶錯了五樣,甚至還發生了弄虛作假、自己給自己減負的情況。如果今天不是一次拉動,而是真的開赴戰場,可以說,如果仗打完我還活著,肯定會上軍事法庭,我對不起軍委、對不起上級,更對不起你們的父母。”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上半年,我們的重中之重就是在內蒙舉行的‘決勝0727’實兵對抗演習,這場演習決定了我們師的生死存亡。我們麵對的是解放軍曆史上最強大的一支藍軍,號稱是從無敗績。除了內蒙古多變的氣候,演習導演組還給我們設置了重重障礙和特情。因此,我必須選擇今天,這個大家最放鬆、也最能留下記憶的日子,盡可能地設置最複雜的情況,把部隊拉出來練一練。剛才大家也看到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師團級幹部,都在車輛無法駕駛、全頻帶阻滯幹擾的情況下,充當臨時通訊員,用口傳的方式實現部隊的協同,結果是令人滿意的。我們的各級主官都展現了自己的精氣神,相信奮戰在一線的官兵能做得更好。”
“不過。”胡有利終於看完了複聯,踢掉了腳邊的一個小石子,笑著對吳論說。
“不過,今天隻是一次極其簡單的模擬,三個月後我們麵對的各種突**況,將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料之外。這也是戰爭的魅力,它永遠不可控,永遠都有無窮無盡的意外發生。今天這次拉動之後,師一級將不再組織演習動員,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還剩100天,”周滌非舉起右手食指:“我希望大家把這100天當成200天過,在24小時內實現48小時的訓練效果,否則,失敗無可避免。講完了!”
師參謀長照例要準備總結師長的講話,提出幾點具體要求,周滌非擺了擺手:“夠了。”
師長的講話,張若穀一個字都沒聽見,戰術胸掛裏那四個紙團,此時已不知身在何處,但他心中的疑團尚未解開,陳撼秋既然已承認了錯誤,為何還是對自己惡語相向?
董振俊讓副連長把部隊帶回去,迅速跑到周滌非麵前,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師長,我向您承認錯誤。”
周滌非仿佛完全不記得有假彈匣這回事,問道:“黃晉找你了?”
董振俊一愣:“是。”
“那你做好準備了?”
董振俊不敢開口,這時候說“做好了”或“沒做好”,周滌非後麵的問題他恐怕都接不住。
周滌非的眼睛在董振俊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語氣有些失望:“還沒做好?”
接著又道:“考核定在春節假期之後。黃晉給我報的方案,一團二連、二團四連,拉出來跟你們一塊兒比。我去一團二連看了看,以他們現在的水平,跟你們比有點委屈了你們,就二團四連吧。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董振俊猶豫了一下,道:“師長,我隻有一件事沒搞明白。”
“講。”
“如果師裏要出一支小分隊擔負特種任務,而您又……您又不完全相信我們偵察連,為什麽不從全師範圍內考核選拔,組成一支臨時分隊,非要從一個連隊裏選人呢?”
這是董振俊長久以來的疑問,周滌非此舉確實不合常理。而且他這個問題的背後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論單兵素養,偵察連的兵是經過千挑萬選和反複捶打的,隻要在全師範圍內公開考核選拔,他相信最後選出來的人90%以上都會是自己的兵。
可周滌非接下來的話讓他更摸不著頭腦:“以前新聞上老是說,基地組織那些恐怖分子願意去當人肉炸彈,不是因為家人被綁架而遭到脅迫,而是完全出於自願,你說他們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的老同學告訴我,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們是為了自己的兄弟而死。他這麽一說我才想明白,當年曾國藩、胡林翼的湘軍之所以能擋住勢如破竹的太平軍,最關鍵的原因就是,曾國藩辦的團練,兵力全來自湖南當地的宗族,士兵們互相都是親戚,這樣他們才能團結一心,肯為對方犧牲,也能放心把後背交給對方。”
“嗯,我們以前老是講什麽全師上下眾誌成城,萬眾一心,其實這是套話,人真能一心的,絕對不可能超過100個人。我們隻有三個月了,這支奇兵,單兵素質當然有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能真正凝聚在一起完成任務。因為這招是一步險棋,連我自己也隻有三分把握。”
“師長,”董振俊趁周滌非說到了興頭上,問道:“師裏下發的考核方案,沒有說明考核內容,是不是也跟您這個思路有關?”
周滌非眼神一閃,笑道:“套我話?”
“拎著豬頭肉,找不著廟門。到底要考什麽,怎麽考,你真想不到嗎?”
偵察連的車隊怒氣衝衝地開回了車場。
張若穀剛一下車,就被一隻手抓住了衣領,死死頂在步戰車的裝甲上。
陳撼秋怒不可遏:“這種事你也敢做?!”
張若穀表情異常平靜:“班副,不是我做的,我也知道不是你。”
“什麽意思?難道有人刻意整你不成?”
張若穀沒接話,任由陳撼秋抓著他的衣領,滿臉寫著“難道不是嗎?”
連考核放水這麽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這種雕蟲小技又有何難?
教授這時才慢慢從車上下來,照例點了根煙。張若穀麵若冰霜,眼睛裏卻有兩團火焰,他心中已認定這八成又是教授的陰招,雙眼死死盯住他。但心裏又隱隱覺得不太對。
陳撼秋吼道:“你別犯了錯還想攪渾水!偵察連的人幹不出這種缺德事!”
張若穀心中冷笑,他倒希望陳撼秋多罵幾句,讓教授多聽聽。
吳論從炊事車上下來,見不遠處圍著一群人,心中已猜到了八分,連忙跑了過去,雙手抓住陳撼秋的上臂,喊道:“怎麽?被領導逮了個現行,惱羞成怒了嗎?”
陳撼秋一甩胳膊:“滾一邊去!”吳論哪禁得住,剛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後被人一撐,是胡有利。
胡有利皺著眉頭:“別人的事,少他媽瞎摻和!”
他從沒見過胡有利臉上露出過這種表情,心裏一怯,也就不說話了。教授這時終於走了過來,拍了拍陳撼秋的肩膀:“放手。”
陳撼秋手剛一鬆開,教授立馬迅疾如電地解開了張若穀的胸掛。
“確實不是他的,你看這胸掛上的尼龍帶,顏色已經有點泛黃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教授翻來覆去地把玩著胸掛:“這帶子上麵的小折痕,也不是新裝備能壓得出來的。”
陳撼秋不太信,接過胸掛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這不是張若穀的裝備。
偵察連的司務長老劉是個心思極細的人,別的連隊或會出現新兵用老舊被裝的情況,偵察連絕無可能。
陳撼秋滿臉不解:“誰出事不都一樣?”
“那肯定是不一樣的,剛下連一個月的新兵出事,可以說是連隊對這批新兵管教不嚴,說到底是個管理問題。你這種老兵出事,師長就會對整個偵察連的戰鬥力打問號。你要知道,我們馬上就要跟別的連隊爭那個敢死隊的資格,現在連長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出了這種事,師長隻會對偵察連更加不信任。”
陳撼秋如夢方醒,他雖然是連裏公認的炮仗,對手底下的兵出了名的凶,但隻要自己班的人被人欺負了,或是做錯了什麽事,他永遠是第一個站出來的。平時他雖然看不慣張若穀,但一見他被師長質問,想都沒想就把事兒一股腦攬在自己頭上,卻沒想到自己是好心辦錯事。由此也更加佩服教授的沉穩老辣,老兵油子,老兵油子,自己確實還差點意思。
悔怒交加之際,瞥見旁邊圍著別的班的人,他立馬做出趕人地動作:“去去去,老子出醜,你們看笑話倒挺積極。”
待旁人鬧哄哄地終於散了,他才對張若穀道:“你小子也是,既然明知自己沒做,為啥當時不說?”語氣雖然仍是凶巴巴的,臉上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
張若穀心裏一點兒沒怪陳撼秋,他早知陳撼秋是在主動攬責,對他剛才的反應也是早有預料,但看教授的反應,這也不像是他故意設局陷害自己,那這胸掛到底是誰的?
“班副,”張若穀道:“當時的情況,我就算不承認也無濟於事,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更不可收場,還不如不解釋。我也相信,事後班長和你一定會把這事搞清楚。”說完這句,他看了教授一眼,意味深長。
“對,解釋就是掩飾。”教授自然知道張若穀話裏話外的意思,表情仍是波瀾不驚:“小張不錯,有點兒擔當。”
張若穀聽到教授的誇讚,微微低了一下頭,臉上沒有任何的表示。他一向寵辱不驚,對於誇他這人,心中的怨憤也絲毫沒有消除。
陳撼秋餘怒未消:“等我弄清這胸掛是誰的,非把他皮扒了!張若穀,咱們現在就回班裏,挨個搜內務櫃,趕緊把這孫子查出來!”
“算了,這事誰也別提了。”教授道。
“怎麽能算了?戰備的時候偷奸耍滑,還給連裏班裏抹了這麽大的黑,哪能就這麽放了他?”
“你還嫌事兒不夠多?”董振俊突然出現在三人的身後,他剛從師長那兒回來,比其他人慢了一步。
“連長……”陳撼秋見董振俊來了,才收低了聲音。
“跟你班長多學學。”董振俊道:“剛才師長說了,大年初八,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連裏現在準備考核還來不及,哪有工夫管這種破事?要是拿錯了還好,真要是有人故意整他,一傳出去對軍心士氣影響得多大?烏煙瘴氣的,連裏的人還能互相信任嗎?”
“還是不能百分百確定。”董振俊道:“不過,也是八九不離十了。對了,老胡呢?”
“領導打啞謎也就算了,你怎麽也跟著來啊?”陳撼秋急道。
“連長,我能參加考核嗎?”張若穀冷不防來了一句,陳撼秋仿佛看外星人似的看著他。
雖然在拉動時發生的事不是他的錯,但他知道,連裏的人對他的看法不會又一絲一毫的改變。隻要他還在教授的班裏,即使他在各項訓練中拚盡全力,關係戶、書呆子的印象仍然不會從別人心中抹去,他需要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的價值。平日裏,董振俊幾乎不跟義務兵說話,他好幾次想去連部表達參加考核的願望,卻生怕董振俊連聽他說完的耐心都沒有。今天雖然大家心中都籠罩著一層烏雲,卻讓他有了跟連長對話的機會。
他已做好準備,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極力爭取。如果連長不相信他的能力,就讓當場考自己。這段時間加班加點的自我訓練,已讓他有了一些自信,雖然比不上教授、陳撼秋這些老兵,他的水平應該不遜於連裏大多數一級士官了。
董振俊的反應也不比陳撼秋好多少,他盯著張若穀看了好一會兒,仿佛在確認這是一個新兵的請求,緩緩道:“你參不參加,去問你的班長。”說完立刻向炊事班的方向走去。
張若穀心一凉,不情願地將目光移向教授,後者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照老規矩,沒有經過半年考核的,不具備代表連隊參加演習比武的資格。”
“不過,”教授略一沉吟:“這次情況特殊,我考慮考慮。”
正好有師領導來連裏檢查消防設施,董振俊陪了會兒,又忙了幾件別的事,到了下午兩點才想起來要找胡有利,在炊事班沒找著人,徑自到了後廚,在門外一聽,好不熱鬧。胡有利髒話狂飆,似乎在跟誰打架,透過窗戶一看,後廚靠牆的地方擺了台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電視機,屏幕上是紅白機時代的“街頭霸王”,那個留著板刷頭的美國空軍被春麗一頓亂揍,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
“你娘!”胡有利叫道:“你今天吃偉哥了嗎?怎麽這麽厲害?”
吳論悶著頭操作手柄,一句話也不說,幾分鍾之後,胡有利最擅長的三個人物全部被他零血KO,為了羞辱胡有利,他甚至連一個連招和必殺都沒放,直接用輕拳輕腳慢慢把對方點死。胡有利死的無比憋屈,一扔手柄:“不玩了!”
自從胡有利花了二百塊錢從縣城搞了這台紅白機回來,一有空就拉著吳論陪他玩兒小蜜蜂、超級瑪麗這類恐龍時代的遊戲。吳論有遊戲玩,就算紅白機也樂意,但無奈倆人水平差距太大,玩魂鬥羅、雙截龍這類,他一條命都可以輕鬆通關,胡有利跟在後麵反而像個拖油瓶,因此他隻能放水,讓胡有利也能體會到一些遊戲的樂趣。至於街霸這種格鬥遊戲,他幾乎是用一種跟退休老幹部下棋的耐心,盡量讓胡有利看不出來他在讓著他。
胡有利雖然也早已看出吳論在讓著自己,卻沒想到跟這小子差距居然如此之大,氣呼呼地準備奪門而去,沒想到一打開門就看到了董振俊。
“老董?”胡有利笑道:“大過年的,空著手就來了?”
“得了旺財,你要是真能幫我把事辦了,安縣的館子你隨便挑。”董振俊隻有跟教授和胡有利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才是鬆弛的,還說出了一個吳論聞所未聞的外號,可他一想起來有新兵在這兒,立馬又板起了臉:“大年初八黃副團長來主持考核,你這次得出山了。”
“出山?”胡有利轉臉道:“吳論,去把我的軍殘證和病曆本拿過來給連長瞧瞧,還有洗假眼的消毒水。”
董振俊說:“不是讓你去參加考核,是讓你帶著大家練一練。”
“乘車射擊是吧?”
“你也覺得會考這個?”
“搞突襲嘛,老周頭肯定是想把對方的指揮部端掉,但他又沒法確定藍軍指揮車在哪兒,所以一定是想逼近對方,跟他們混成一片,來他個敵我不分,讓藍軍占絕對優勢的空中火力無法使用,然後形成範圍火力,運氣好的話是有一錘定音的可能,所以他大概率會考乘車射擊。不過內蒙古草原的地勢起伏不平,步戰車又是出了名的不減震,對據槍穩定性和心理素質要求很高,跟連裏之前在平地上訓練的乘車射擊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董振俊喜道:“那不就結了,你在雪狐呆了那麽多年,現在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胡有利道:“從明天開始,滿打滿算也隻有七天,難呐,而且你別忘了,現在可是在過年。”
“我跟指導員已經說好了,這七天全連不休息,你說練多長時間就練多長時間。”
“草,你們倆可夠陰的,這麽一來連裏的人不會罵你們,都會說我胡瞎子不是人了。”
“給句痛快話吧!”
“要我答應也行,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成啊,茅台五糧液中華,你隨便挑。”
“誰稀罕那些啊。喏,那小子。”胡有利嘴朝吳論努了努:“這幾天跟著我練,要是他表現好了,你把他從炊事班調出去,別老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礙眼。”
吳論萬沒想到胡有利會在這當口推自己一把,心中有好幾種情緒同時冒出來。老胡這人關鍵時刻真夠意思,就算他最後沒能從炊事班調出來,至少這個星期天天有槍摸,比天天跟雞和灶台打交道的日子強多了。
董振俊看了看吳論,沒接話。
“好,”董振俊道:“隻要他表現過得去,就按你的意思來,不過怎麽著也得等到演習之後了。”
“得嘞,你現在趕緊讓文書去各個連隊,能借多少籃球就借多少過來。”
“要籃球幹啥?”
“土法煉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