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戒

韓冰這次來K師要見兩個人,周滌非是不能不見,另一個人,他想見,又不想見。

想見,因為再不抓緊見幾麵,以後見麵的機會怕是越來越少;不想見,是他不希望看到自己多年來心中唯一敬佩的人落寞的樣子。

射擊場裏擺著一張鋪著天鵝絨的桌子,上麵放著兩支QSZ92式半自動手槍、兩支九五式自動步槍,旁邊架了一具高倍望遠鏡。黃晉左手叉腰,兩腳站成一線,緩緩舉起手臂,卻不扣動扳機,光頭被射擊場上麵的大燈照的油光鋥亮,身體像一具剛剛出廠的銅像。

“把燈調暗。”黃晉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燈暗了一些,光頭上的反光沒了,黃晉卻有點不耐煩:“再暗些。”

射擊場值班的戰士按照黃晉的要求把光調到了最暗,從射擊台的位置望過去,五十米外的半身靶模糊成了一個斑點。砰的一聲,槍聲在房間裏撞來撞去。

黃晉迅速放下槍,扭頭對身後的身影說:“什麽時候到的?”

“早上八點,本來跟老周聊完就準備過來,被老狐狸硬留吃了中飯,一直跟我打聽內蒙古基地的藍軍。我說藍軍旅長楊思浩是我同學,這人上軍校的時候就會吹牛,其他我一概不知,周師長肯定馬到功成。老狐狸被我氣得連飯都沒吃幾口。”

“你也是。師長是帶著軍令狀來K師的,沒消息透露給他就說實話好了,何必這麽氣他。”

“我這氣,一半是給自己出的,一半是給你出的。”

對麵這時候報了靶:“9環。”

黃晉一皺眉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身體倒先轉業了。”

韓冰笑道:“哪兒的話,你剛才那個單手輕武器射擊標準動作,我十幾年前就惡心你,到現在不也沒變嘛,以你的手臂肌肉,哪用得著跟個生瓜蛋子一樣叉著腰放槍?”

“這事也並不能怪師長,我確實年紀大了。”黃晉道:“組織上能讓我到陸軍建製師當個副團長,已經是照顧了。”

“老周這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前年你剛走,他到雪狐蹲點檢查工作,要求工作組全部跟戰士同吃同住,有個參謀跟雪狐的老同學喝了頓酒,你猜怎麽著,他拉著全工作組的人,跟一中隊王大膽他們一起練超負重越野。那幫瞎參謀哪受得了這個,十個中暑了八個,就老周自己跑完了全程。聽說從那以後,戰區司令部的人最愁的就是跟訓練部周部長一起下部隊。”

黃晉扔了一支九五過來:“先別急著扯淡了,咱倆練練。”

韓冰單手捏著槍托,能感受到黃晉身上急切的溫度,那是股潛藏在心底很久沒有爆發出來的熱量。

“在雪狐玩了那麽多年還沒玩夠啊?”

黃晉不說話,轉瞬已開了三槍,變換了跪姿、臥姿。韓冰隻拿槍頂住肩窩,漫不經心地開槍。小戰士看了靶紙,韓冰贏了兩環。黃晉標誌性地咧開大嘴,終於有了笑容:“不錯,你小子沒讓著我。”

“其實已經讓啦。”韓冰習慣性地抖了個機靈,突然發現黃晉臉色不對,立刻收了口,轉移話題:“班長,單位找好了嗎?”

“沒找,這事我不操心。”黃晉道:“你不能說周師長心狠啊,這射擊場是師裏為了跟外軍軍事交流建的,平時也隻有重大的軍事互訪才動用,你看那報靶的小夥子,明顯業務都不熟練,可見師裏的領導自己平時都不打的。簽了我的轉業命令,能讓我今天過來打個夠,已經是夠交情了。”

“你要真想打槍,去雪狐不比在這兒過癮?”

黃晉又不說話了。韓冰突然發現,自從跟老班長分開,他這嘴上把不住門的毛病再沒人管了。雪狐是黃晉心頭塊壘,三年前,雪狐所有隊員,包括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王大膽,都一致認為大隊長的位置非黃晉莫屬,可戰區的命令下來後,上麵任命的卻是個陌生的名字,從另一個戰區的“決鋒”特種大隊調來的方鶴洲。剛從黃晉手中接過二中隊中隊長位置的韓冰當時還搞了一場罷工,連一向跟誰都尿不到一個壺裏的王大膽都在暗中給方鶴洲找麻煩。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黃晉突然開口:“你今天來,不用小心翼翼的,擔心在我麵前說錯話。老實說,當時我也不服氣,可後來知道了這人的作為,不能不說,上級的任命是正確的。你韓冰這幾年在外麵出了不少風頭,光央視的新聞聯播就上過兩次了,但雪狐不缺韓冰,也不缺黃晉,缺的是方鶴洲這種人。”

韓冰說道:“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黃晉臉上出現一種如蒙大赦的表情。

“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會的我都會,還比你年輕五歲,你體力精力都不如我。兩個黃晉,或者兩個韓冰對雪狐來說也許能把當前的特種作戰任務執行得更好,但我們最多隻能算將才,沒有方鶴洲,這兩年出盡風頭的雪狐銷聲匿跡也就是一兩年的事。”

“你終於肯在我麵前說實話了。”黃晉笑道,抬手又是一槍。

“敘舊到此結束。”韓冰像宣布命令似的說道:“班長,我今年交給你的任務,你沒忘吧?”

黃晉像沒聽見似的,快速擊發,直到彈夾打空,偌大的射擊場被槍聲填滿。

“我當年把你從那個河北小縣城帶出來,瞞著上麵把你檔案上的年齡改小了三歲,你說我到底是看中了你什麽?”

“飯量啊!你可別以為我會念你的好,如果不是我當年跟你打賭能吃下三斤白米飯,你能要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黃晉笑聲震天,與平時的細若蚊鳴判若兩人。“好,今天我們再試試酒量,你要是能喝得贏我,你要外星人的擦屁股紙,我都想辦法變出來給你。”

“喝酒?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二十年沒碰過酒杯了吧,雪狐所有人一律不得碰酒,不是你跟曹大傻子定下的規矩嗎?”

“今天就破一回戒!”黃晉把槍小心歸回原位,仍是一貫的細膩溫柔。

張若穀歉然道:“讓你白白丟了一百塊,對不住。你留個手機號給我吧,等我們有錢了還你。”

矮個兒笑道:“這算啥,今天能看到這麽精彩的一局棋,就算是一百塊錢買了個票吧。瞧你們倆這樣兒,是不是餓壞了?走,咱們仨吃點東西去。”

張若穀道:“我們……”

吳論搶先道:“謝謝大哥,我們得回去吃,晚上還得上工呢。”

“哦?”矮個兒一挑眉毛:“附近的工地沒聽說晚上施工的啊?”

“前麵工期拖了,我們頭安排三班倒,我們倆真得回去上晚班,您留個手機號給我,我們回頭把錢還了。”

矮個兒皺著眉頭,似乎老大不快,接著又展顏笑道:“哪兒的話,認識你們兩個小兄弟也是緣分。錢我當然不要了,你們趕快回去吧。”說完轉身走了,消失在巷子裏。

吳論看著他的背影,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張若穀說:“我倒不這麽想,這世上的棋癡我見得多了,他可能真的對你起了愛才之心也說不定。隻不過白白害他輸了一百,還蹭他一頓飯,我心裏不踏實。”

“難得,出發點完全不同,居然取得了一致。”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要不我們就坐在這兒等吧,部隊的人反正遲早會找到我們,老老實實回去得了。”

“嗯,我也這麽想。”自從早上趙小軍帶著他們幾個敲了卡車司機一頓竹杠,張若穀已經覺得這事味道變了。本來他跟吳論他們一起選擇出逃,一則肚裏有氣,二則也是想表達一下抗議,現在抗議的目的已經達到,再這麽下去,依吳論的性格,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事來。

吳論聽張若穀這麽一說,心裏微微有點驚訝,原來這人早就想放棄了。這才剛跑出來三天就投降,張永新頂多因為這事兒被連長指導員批一頓,等於說,自己受寒受凍、忍饑挨餓地過了這麽幾天,最終什麽動靜也折騰出來,那怎麽行?

“話是這麽說。”吳論頓了頓:“但我餓得實在有點受不了,先想辦法填飽肚子吧。”

兩人沿著巷子,腳步虛浮地一路往東走。走出一公裏,看見一個髒兮兮的燈箱,上麵簡單幹脆地寫著“上網”兩個字。吳論一拍張若穀的肩膀:“咱們的夥食就在這兒解決了!”張若穀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隻得跟著他進了網吧。走進去一看,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子裏煙霧繚繞,四五十台機器前坐著二十多個人,除了一個在看台灣綜藝外,其餘所有人的顯示屏畫麵都是同一款遊戲。

“去去去,這裏不讓要飯啊。”櫃台前坐著個中年人,穿著一件油漬斑斑的白背心,嘴上叼著根煙,眼睛盯著電腦一下不眨,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說這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正眼瞧一下吳論和張若穀。

張若穀一聽“要飯的”,耳朵根登時紅了,想拉著吳論趕緊往外走。

吳論把張若穀的手打開,厚著臉皮湊到中年人跟前,看了一眼屏幕:“老板,你這玩什麽遊戲呐?”

中年人不耐煩地笑了笑:“沒進過網吧?這叫劍域,沒看見都在玩這個嗎?”

吳論心中一陣感歎,要是放兩個月以前,市麵上流行的遊戲沒有他不會的,可現在人人都在玩的他卻一無所知。

老板不再理他,雙手一直在快速操作。這是一款類似DOTA的5v5遊戲,但裝備、技能和戰術都不大一樣,吳論聚精會神地看著,像個小學生一般不放過屏幕上任何一個細節。十五分鍾之後,老板所在的陣營輕鬆上了高地,推掉了對方的主城。

老板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點上,得意揚揚地朝天上噴了一口。

“誒,你怎麽還在這兒站著啊?想玩兒就趕緊繳費。”

吳論笑了笑:“操作還可以,意識太差了。”

“啥?”

“我跟你打個賭,用劍域1v1,每人三條命,我死一次算我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