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江湖殘局

吳論和張若穀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是吃飯。

兩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覺是飽了,肚子卻開始叫了。早上吃得確實不少,可由於昨天隻吃了一頓,逃跑過程中又耗了很多體力,此時腿已經開始打晃了。吳論問張若穀,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吃上飯,張若穀搖了搖頭,要是在老林子裏,以他豐富的野外生活經驗,未必不能像趙小軍一樣搞到點能吃的東西,可進了縣城,到處都是飯店雜貨店,他卻毫無辦法。

“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了,這樣吧,咱們忍一忍,天黑之後到路上攔車,跟趙垮認識這麽長時間,他那口東北話我早就學會了,肯定能比他更唬人。”

張若穀雙唇抿在了一起:“不行,一不能偷,二不能搶,三不能騙,否則我立馬回部隊。”

“犯得著這麽狠嗎273,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活活被自己那些原則給害死的。”

“你沒原則?那你為什麽寧願忍饑挨餓也不回部隊?”

“當然不能回去。”吳論眉頭一皺:“張永新這口氣我必須得出。”

張若穀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出去轉轉吧,說不定能解決吃飯問題。反正我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也很難發現。”

出了工地,二人毫無方向地在街上亂走。吳論一路都在想轍,看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他就想去碰瓷,看見路邊有盲人算命,他也想裝盲人,讓張若穀給他當托,甚至看見學校,他都在想是不是可以裝作社會青年去敲詐一下小學生,這些當然都被張若穀堅決拒絕。吳論無奈,連聲歎氣,總不能真去要飯吧。突然他眼前一亮:“我現在隻需要兩塊錢,就能讓我們衣食無憂,而且不偷不搶不騙。”

走路又消耗了一些力氣,張若穀此時已是頭昏眼花:“有兩塊錢的話,還是先買幾個包子墊墊吧。”

又走了差不多一百米,吳論也感覺自己快掛了,已經準備好蹲在馬路邊要飯。這時張若穀指著左前方:“那堆人圍著做什麽?”

吳論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裏裏外外有三層人,其中有人還不停地爭論著什麽。

“你是真沒生活經驗啊,這種場麵,要麽是打麻將,要麽就是賣假藥的。”

“咱們去看看吧。”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工夫湊熱鬧。”

“我覺得你的兩塊錢很可能能從那兒找到。”

吳論聽他這麽一說,隻能強作精神,走近了人群。

剛靠近,就看見人群中有個大胖子在大聲說:“炮往左挪一步不就結了嘛,山炮。”

吳論湊近一看,人群中坐了個瘌痢頭的老頭,穿了件破棉襖,像尊佛一樣盤腿而坐,靜靜地對著地上那張髒兮兮的塑料紙棋盤,他對麵坐了個小夥,顯然是困住了,不停摸腦袋。

“擺江湖殘局的。”張若穀小聲對吳論說。吳論點點頭。

那大胖子又開始叫嚷著,讓小夥炮五平六,小夥子滿懷怒意地看了胖子一眼,人群中開始有人起哄。小夥子迫於輿論壓力,隻能照著胖子說的去走,沒想到炮剛挪過去,對麵一直鎮定自若的老頭突然雙眉緊鎖,過了許久才顫顫巍巍地走了一步。

小夥子突然大喜,立刻走了一步,老頭又是想了好一會兒才走,兩人一個極快一個極慢,老頭之前建立的優勢**然無存,走了大約十步,小夥子一聲大叫:“將軍!”老頭頹然坐倒:“算了!”把地上疊起的三張一百塊的紙鈔朝小夥扔了過去,賭氣似的把棋子壘得高高的。

胖子又開始喊:“老頭,出來擺殘局還輸不起?”

老頭開了口,一副公鴨嗓子:“我看你在邊上站了一個鍾頭了,光說不練,下來比畫比畫啊。”

胖子叫道:“來就來!”說完一屁股坐在了棋盤前。他肥大的身軀一落地,震得旁邊的人立馬讓出了一圈空地,張若穀和吳論得以從人群中探出腦袋,看見老頭新擺出的殘局。

胖子剛一坐下,立馬拱了一個卒子,老頭見招拆招,二人仿佛不假思索,一分鍾內來往了是個回合,都是一子未折,但局麵已經與剛開始截然不同。

吳論五歲就被吳躍進強迫學了圍棋,結果不到半年就能讓老爹三子,是邵陽出了名的小國手,如果不是吳躍進覺得下圍棋不是正道,他早就被省圍棋隊招去了,說不定現在能跟柯潔他們同場競技。但也正因為從小下圍棋,別的棋類因此都很陌生,從小到大他下過的象棋盤數不超過五盤。看著這老頭和胖子下出的這二十幾步,他隱隱覺得哪兒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轉眼看到張若穀正抿著嘴唇,他小聲說:“你看出什麽門道來了?”

張若穀跟吳論不同,他是在幹休所長大的,老幹部們下圍棋的少、下象棋的多,他從小就喜歡看棋譜,水平不能跟職業高段的相比,但在業餘選手中已經是頂尖了。

“不對。”張若穀隻說了兩個字。

吳論等著張若穀的下文,沒想到他又閉了嘴,靜靜盯著棋盤。

隻聽咣當一聲,胖子把棋子砸得震天響,人群中都是歎氣聲——老頭當中的一顆兵被吃了。

胖子嘿嘿一笑,疾走如飛,老頭被步步緊逼,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又交了。

胖子拿起地上的錢,笑道:“再來一局?”

老頭聲音低了很多:“今天碰到高人了,破了我的功,我撤攤兒了。”

沒想到胖子得了便宜還賣乖:“這才幾點啊?你這麽大歲數了,出來走江湖還玩賴?不許走!”轉頭又朝人群喊:“大家夥說是不是啊!”

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大,有好幾個人跟著起哄,嘻嘻哈哈。老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說道:“不走也行,隻是不能跟你下了,老漢我做這點小本買賣不容易,你也別太過了。”

胖子哈哈大笑:“行啊!你都認慫了,我也不能把你往絕路上逼不是?幾位,誰想跟著老頭練練?”

張若穀小聲說:“你看出來了吧?”

吳論點了點頭:“老頭、胖子和剛才下棋那人,全是一夥的。”

老頭又快速碼好了棋,張若穀一看,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有點驚訝。轉頭又對吳論耳語:“這叫二桃三士,我爺爺收藏了一副民國時的老譜,裏麵就有這局,江湖局裏很少見到。每一步都藏著好幾個殺招,非常凶險,誰這個時候下去肯定會輸。”

老頭仿佛接上張若穀的話茬似的:“還是老規矩不變啊,進場下注一百,我輸,賠兩番,和棋算我輸。”

剛才起哄的幾個不說話了,有幾個本來躍躍欲試的,看到這從沒見過的怪局,一下子猶豫不決。

“我來!”

張若穀一驚,說話的竟是吳論。此時想拉住他已經來不及了。

老頭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剛從工地上出來?有錢嗎?”

吳論被他這一眼看得極不舒服,說道:“今天出來確實沒帶錢。”

老頭一個白眼:“沒錢?沒錢一邊涼快去。”

吳論不理老頭,轉頭對胖子說:“這位大哥,我已經看透了老頭的棋路,他不願意跟你下,你借我一百,贏來的錢一人一半。”

胖子被他說的一愣,眼珠子轉了轉,喊道:“不知天高地厚,去去去。”

吳論笑道:“奇了怪了,你剛才不是讓我們這些圍觀群眾替你下去削他嗎?怎麽連一百塊錢都不肯借?莫非,你是這老頭的托?”

胖子沒想到這小民工居然能看出來這個騙局,半禿的腦袋漲得通紅,一隻肥手朝吳論推搡著:“嘿,你個小王八犢子,上大爺我這來找刺激了?就你也配進場下棋?”

旁邊有個一直沒說話的矮個子拉住了胖子的手:“好好說話,你不願意借也別對小孩動手動腳。”說完從兜裏掏出錢包,扯出一張嶄新的紙幣,對吳論說:“你去下,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

吳論遲疑了一下,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小矮個,頭發長長的,胡亂頂在腦袋上,臉上胡子拉碴,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心下稍安,這模樣怎麽著也不可能是部隊上的。但他仍然覺得奇怪,之前圍觀棋局的時候,一直沒見到過這人,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他也沒說話,朝矮個子點了點頭,接了錢盤腿坐下。老頭懶洋洋地說:“動子兒吧。”

張若穀隻能在一旁幹著急,這老頭敢擺出“二桃三士”這種險局,就算沒有過人的能耐,對於其中的各種變化想必也反複練習過,就算是他上場也未必能贏得了,吳論怕不是餓昏了眼?

吳論上來就開始拱卒,老頭一笑,也立馬走了一步,圍觀人群中已開始竊竊私語。沒想到接下來的兩步,他還是漫無目的的一直朝前拱卒,明顯是兩招廢棋。

接下來一步更是荒謬,過了楚河漢界的卒子直接扔了不管了,突然用車吃掉了對方的炮,老頭“哦?”了一聲,用卒吃了車,腰鬆了下來,眼睛在臉上移來移去,神情頗不耐煩。

圍觀的人哄堂大笑,誰都知道,殘局裏炮是最沒用的,沒了炮架子,就是最廢物的子兒。沒想到這傻小子居然用卒換炮,這是小學生都下不出的臭棋。有幾個一直在旁邊評論棋局的,已經準備動身走了。

隻有矮個子和張若穀沒有反應。

人群開始散了,吳論不為所動,仍不假思索地走棋,剩下的一個卒子到處亂走,別別扭扭地避開了對方的車和兵,仿佛昨天才剛學會馬走日象走田。老頭突然一拍大腿:“瞎胡鬧!哪有這麽下棋的?”

吳論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沒犯規啊。”

老頭忍不住說道:“你這孤兵直入,我想吃掉你有幾十種辦法,吃了你的兵,你就剩一個還沒過河的馬,你還下什麽棋?”

吳論道:“那你愛吃吃唄,反正我輸了有人買單。”說完將馬往左一挪,頂在了老將的頭上。

“豈有此理,你這不是廢棋嗎?”

“什麽廢棋?馬不是走日嗎?”

這時矮個子突然碰了碰張若穀:“你說這小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張若穀心裏早猜出了個七八分,嘴上卻說:“不知道。”

吳論接下來的幾部更是氣人,一個士來來回回在棋盤上劃斜線。老頭一車兩卒卻在步步緊逼,突然,吳論把兵跟老將放在了同一條直線上,老頭的車隻要往中間一放,穩吃一兵。可他捏起了棋子,懸在半空中三秒,又放了回去,眼睛不看棋盤,卻一直盯著吳論。

殘局開始的狀態,吳論應該是進攻者,老頭應該防守,而自從吳論用車換了對方的炮,局勢瞬間大變,幾乎是必死之局,可老頭走著走著突然發現,這小夥雖然貌似胡走一氣,可每步昏招都讓他那些早已爛熟於胸的變化和殺招無用武之地。他不是不會下,而是故意用笨招破自己的勢。他反複看了這棋局將近五分鍾,一直在琢磨自己如果吃了他的兵,對方會有什麽奇招,可他又實在琢磨不出來。就連一直在旁邊咋咋呼呼的胖子,此時也仿佛被什麽給困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十分鍾過去了,老頭還是捏著車不動。這時吳論突然吼了一聲:“還走不走啊!”

老頭嚇了一跳,放下了車,挪了一步卒子。

吳論又迅速走了幾步,老頭似乎慌了神,也跟著亦步亦趨,但攻勢明顯,卒子也過了河。

這時吳論挪了一步士,一直緊繃的肌肉全鬆了下來: “一百塊錢拿過來吧。”

“啥?”老頭沒反應過來。

“和棋了啊。”

老頭這才發現對方士馬將已成鐵桶,車的路被卒子封死,自己空有一車一卒,已無法取勝。

張若穀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這麽走?”

吳論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得意:“273,我剛才壓根沒看棋,沒發現嗎,這胖子和老頭走棋的時候每一步假裝思考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倆人顯然之前練過很多次。老頭隻會背譜,應付縣城裏的臭棋簍子可以,我亂下一通,他就沒招了。”

這時矮個子一挑眉毛:“273是啥?”

吳論這時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正想著怎麽圓過來,胖子突然把他往前一推,棋子兒都不要了,抓起老頭一通跑,很快鑽進了巷子裏。

吳論趕緊起身去追,到了巷子裏發現有十幾戶人家,倆人已經無影無蹤。

“肯定躲在其中一家。”吳論還想進去找人,卻被身後的矮個子摁住了肩膀:“算了兄弟,他們早就備了後路,你肯定會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