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工地

張若穀還沒明白怎麽回事,被吳論拽著跑出去五百米。吳論以為甩掉了瘦高個,回頭一看,隻見他一手提著沈原,一手提著趙小軍,麵不紅氣不喘地朝他們奔來。

此處是一座三岔路口,前麵是一條大街,似乎是縣城的主幹道,左邊是一條小巷,右邊是那處塵土飛揚的工地,張若穀準備朝巷子裏跑,被吳論一把抓住,朝工地上拖去。穿過幾個沙土堆,眼前是一處尚未完工的大樓,**的鋼筋犬牙交錯,吳論拽著張若穀直接鑽進了大樓,透過樓上的窗戶看見不遠處有一群農民工蹲在地上吃早飯,又朝他們奔去。農民工見兩人沒命地跑,嘴上不停地罵,卻沒人上去摁住他們。又跑了五十米,眼前是一座塑料搭起的棚子,差不多有三四十間,二人像兩條小魚般在錯雜的棚子裏鑽來鑽去,最後不約而同鑽進了其中一個,停下來喘氣。

屋外陽光正好,裏麵卻十分幽暗,不足十平方米的棚子裏放了七張高低床,幾乎無處下腳,地上是一堆破鞋爛衣服,臭氣熏天,張若穀喘著氣說:“你為啥拉著我跑?”

“你沒聽見嗎,剛才那人腰裏別了個對講機,肯定是部隊派來抓我們的。”

“就算要跑,為什麽要來這工地?”

“走直道,進了縣城,我們上哪兒躲?這縣城我們從沒來過,部隊的人要找到我們兩個穿著這麽奇怪的人不是易如反掌?走巷子的話,你看早飯鋪他們都安排人蹲了點,大大小小的巷子他們肯定會派人堵住,何況他們互相還用對講機聯絡,咱們怎麽跑也逃不了。”

“那到這裏不也是一樣?”

“你剛才不是懷疑為啥沒人覺得我們穿的奇怪嗎?看看這**掛的衣服。”

張若穀掃了一眼,發現高低**掛著好幾件髒兮兮的迷彩服,雖然是老式迷彩,但髒了之後跟現在的沙漠迷彩區別也不大。

“明白了嗎?除了軍人還有誰穿迷彩?咱們混進農民工裏,跟他們把衣服換了,他們有好衣服穿,肯定不會說啥,我們穿著他們的衣服,再往縣城裏跑,部隊上的人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咱們。”

“原來是這樣。”張若穀感到驚訝,這麽短的時間吳論竟然能想到這麽多。

“別磨嘰了,趕緊把衣服換了。”

二人換了農民工的老式迷彩,互相看了看,都不禁覺得好笑。吳論和張若穀入伍前都是白淨麵皮,新兵連兩個月,二人雖然曬得皮膚黝黑,但臉上還是掩飾不住的稚嫩,沒想到換了這身民工裝,學生氣和孩子氣一瞬間都沒了,還真像兩個搬磚小哥。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先睡上一覺再說,他們都去上工了,咱們就在這**躺幾個鍾頭。”說完和著衣服躺倒在臭烘烘地**,沒了聲音。張若穀把**不知道還是抹布還是**的東西朝邊上劃拉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躺下來。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聽聲音來者穿了皮鞋。張若穀翻了個身,背對著門,大氣不敢出,而吳論卻開始打起了呼嚕,張若穀咬緊了牙,恨不得把他的嘴捂上。

穿皮鞋的人停住了腳,站在門口,足足站了一分鍾,張若穀感覺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捶擊著肋骨,而吳論的呼嚕聲反而越來越大,還打出了節奏感。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來者顯然走遠了。

吳論突然睜開眼睛,朝張若穀眨巴了一下,接著又翻身睡了過去,完全是不同的呼嚕聲。看著熟睡的吳論,張若穀心裏突然冒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今後自己會有敵人,也隻可能是他了。

K師黨委年度議訓會開始前十五分鍾,師長周滌非不見了。

在負責會議的訓練科長看來,這是天大的怪事。周滌非去年剛一上任,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會風問題,曾經有幾個團級幹部開會遲到,被周師長當著全師幹部的麵猛批一頓,這是前任那位老好人師長從沒幹過的事。自周師長履新K師,大會小會從沒有落過一次,而且每次都是提前二十分鍾到場,搞得各團團長也都老老實實的提前就位。出了什麽大事,能讓這位活閻王翹會?

訓練科的幾個參謀議論紛紛,有人猜測是不是戰區某位領導突擊檢查、周師長不得不去陪同,有人說周師長該不會是身體突然出了事,還有人想到了最壞的情況,最近上級在搞幹部作風整頓,莫不是師長出了什麽作風問題被叫去談話了?

訓練科長聽著這些人胡猜,一拍桌子:別廢話了,先照常準備!然後趕緊跑去請示政委,錢政委也是一愣,停頓了兩秒後說,照常開會吧,師長如果找不到,我來替他做總結講話。

周滌非哪兒也沒去,此刻他正在K師師部三樓的廁所裏蹲著,毫無便意。

心煩的事兒太多了:去年他從戰區訓練部長的位置平調至K師,是帶著極大的壓力和極重的任務過來的。司令員握著他的手說,K師在朝鮮戰場上是一支把子彈當飯吃的部隊,後來一江山島、對越自衛還擊,凡是新中國成立以後能數得上的苦仗硬仗惡仗,K師幾乎是場場不落,可最近二十年來戰鬥力水平大幅度降低,軍委內部的會議上,已經有領導動了將K師轉為乙類部隊的心思,甚至有可能在軍改中直接裁撤掉,現在把你調過去,是我們想賭一把,看看你周滌非能不能把這支部隊恢複成以前那支王牌部隊。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我不想讓以前的老戰友指著我的鼻子罵,K師斷送在你的手上!

周滌非從沒見司令員情緒這麽激動過,同時他也知道,能讓軍區首長下這麽大決心,可見K師已經爛成了什麽樣子。到了以後果然,訓練課時嚴重不足,各級主官人浮於事,新兵下連之後,老兵帶教一年仍不符合上崗要求,這要放在以前可以說是駭人聽聞了。他明白,K師的問題出在作風上,而作風的轉變需要想當長的一段時間。但上級不會給你充裕的時間調整,四個月後就要舉行內蒙古軍演了,軍委領導已經把狠話放在了台麵上,不指望你們能打贏藍軍,但要是輸得太慘,我看這支部隊也沒什麽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他這段時間一直把精力放在研究內蒙古軍演基地的藍軍上。這支藍軍是解放軍曆史上第一支嚴格意義上“戰無不勝”的部隊,這三年,凡是跟她對戰的紅軍,沒有人能贏一個回合。軍委組建這支藍軍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完全按照美軍特種部隊“斯特萊克”旅的建製、裝備和訓練模式來組建,對戰不留任何水分,但這幾年各戰區派過去參加軍演的紅軍部隊居然沒有贏過一場,也大大出乎上級的意料之外。今年各師都背負了很大的壓力,都在做同一件事,研究藍軍,無疑,誰要是拿下有史以來第一場勝利,誰就是全軍名正言順的TOP1。

周滌非從來不是個認輸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從戰士、排長一直到今天的師長,他從來沒見過一場必輸之局,即便到了絕境,哪怕有百分之零點零零零一的希望,隻要能抓住,都是一場百分之百的勝利。上任一年,K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這位新師長一不抽煙喝酒,二不打牌唱歌,是個隻知道工作的機械人。但他自己一直在努力壓抑著唯一的愛好:圍棋,下屬們都不知道,他下起圍棋來可以幾天幾夜不睡覺,尤其享受在困境中求得生機的感覺,但現在不是時候,也不能給下屬投其所好的機會。他給自己留了個獎賞,如果內蒙古軍演戰勝了藍軍,他就找個棋室,下他個三天三夜!

但事情的發展總是會超出人的規劃,正在大抓作風的當口,最近十年從來沒跑過兵的新兵營居然一次跑了四個!他接到電話的時候,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有沒有攜帶槍彈?沒有?這四個臭小子挨了打?也沒有?他心下稍安,可過了五分鍾,戰區政委的電話就來了,沒辦法,壞消息總是走得更快,政委說,這四個人要是出了問題,我看你這師長也別當了,去地方上發揮餘熱吧。

千頭萬縷,樣樣都要命,主官難當啊!而且最無語的是,堂堂一師之長,放著年度議訓會不開,現在居然要躲在茅坑裏,這事要傳出去,自己這張老臉以後還往哪兒擱?

門咯吱一聲開了,一雙三接頭在暗沉的木地板上來回踱步,發出沉悶的回響。聲音持續了三十秒後,周滌非在隔間的縫隙裏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淺淺的笑意。

“嘿,老周頭,蹲了半小時了吧,腿麻不麻?”

周滌非“噌”的一聲站起,慢慢推開了門:“臭小子,你是屬蛔蟲的嗎?我在哪兒解手你都能知道?”

對方每個字都帶著笑:“我是偵察兵出身嘛,你們這些首長什麽時候拉屎撒尿什麽時候思考人生,我一猜便知。行啦老周,你也別跟我裝蒜了,咱們是去你師長大人的辦公室,還是在廁所就著這味兒聊?”

周滌非抬手看表:“呦,議訓會已經開始了,我得去開會,你先去我辦公室等著,會議結束我就過來。”

“別啊,我們那兒都傳開啦,說周師長自從來了K師,部隊麵貌煥然一新,我正好也跟著您一起參會,長長見識,領略一下王牌師的訓練精神。”

“我們K師的議訓會是絕密,你一個外人怎麽能參加?去去去,上屋裏等著,我開完會就來。”

周滌非掉頭就走,對方尾隨其後,周滌非一停步,他也跟著停。離禮堂還剩二十米,衛兵已經朝他敬禮了,他突然回頭:“韓冰,你小子是要硬闖我師部禮堂嗎?”

韓冰仍舊是笑嘻嘻:“哪兒的話,我是好久沒回老部隊,這次正好幫您檢驗一下警衛連戰士的訓練水平。”

周滌非歎了口氣,招了招手:“回去說吧。”

師長辦公室。

韓冰一進門就對這牆上掛著的四個大字連聲讚歎:

“我說老周,你不俗啊。別的領導要麽掛‘大展宏圖’,要麽掛‘難得糊塗’,您老掛了個‘及鋒而試’,幾個意思?”

周滌非一坐下就開始看文件,理都沒理他。

韓冰見他不答話,繼續說道:“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翼王石達開的名聯。嗯,問藍軍頭顱幾許,看老周手段如何,這麽大年紀了還玩熱血,不俗,不俗。”

“行了,別廢話了,進入正題吧,你這次來想幹嗎?”

“明知故問。”韓冰湊到辦公桌前,拿起桌上的煙盒,倒出兩根,一根叼嘴上,一根插耳朵上,對著周滌非抬了抬下巴:“有火沒?”

周滌非扔過去一個打火機:“組織協同訓練我雙手歡迎,雪狐來這兒,不管是你韓冰的人,還是王大膽的人,最高規格招待。”

“協同訓練?我們哪兒有時間陪你們玩兒啊?”韓冰倒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說吧,這個月底的選拔,K師報幾個人?”

周滌非突然哈哈大笑:“你看我行嗎?”

韓冰笑道:“雪狐的人,嘴和屁股都得把門,七天不吃飯,七天不拉屎,照樣能作戰,您老其他都行,就是蹲坑能蹲上一個鍾頭,我不放心呐。”

“我都不行?那沒人了。”

“裝,接著裝。我給你學一個啊。”韓冰清了清嗓子,模仿周滌非的四川口音:“臭小子,這次去各師,你就是把他們翻個底朝天,把各師師長都得罪光,也得帶五個人到雪狐來,否則你娃的屁股怕是要腫。學得像不像?我在家一直練著。”

周滌非在戰區當訓練部長的時候,對雪狐的戰訓極其關注,雪狐幾次著名的作戰,背後都有他的身影。當年他每次去雪狐檢查都要把韓冰抓過來批一頓,說來說去就是戰鬥編製不滿額,缺兵,缺好兵。當年是韓冰躲著他,這次他知道韓冰來既是執行任務,又是打擊報複,非得從他嘴裏搶肉不可,所以無奈之下出此下策,居然在議訓會開始前鑽進廁所裏,為的就是躲開這潑皮無賴,讓幾個副師長去跟他周旋,沒想到還是讓這小子找著了。

“情況不一樣嘛,你也知道,K師現在是多事之秋,明年是一戰定生死,你說這個時候我能給你放人?你還是要我的命算了。”

“別,別,我一個小小的副團,哪敢要您老人家的命。不過,你們是機械化師,又不是特種部隊,走個個把兵,能有啥影響?”

“話不能這麽說,好兵哪兒都缺,再說了,我今年準備……”周滌非說到一半的話吞回了肚子,好不容易才把話接上:“我今年要在全師樹立訓練典型,你不能在這個時候拆我的台啊。”

“老狐狸,肚子裏憋著什麽歪主意吧?行,別在這兒裝大尾巴狼了,我對你們的事不關心。總之戰區領導在雪狐組建的時候就說過了,雪狐要人,各部必須放,這是死命令,您老掂量著來,反正有的是時間,我就在你師長大人的辦公室喝喝茶、看看報紙,你別說,師級幹部的沙發坐著就是舒服,我都想躺下來睡一覺了。”

韓冰拿上級的命令壓人,周滌非臉上不好看了:“你小子沒良心啊,去年你來,我推薦給你好幾個,都是各團數一數二的,尤其是那個張永新,那可是戰區的訓練標兵啊,結果你非要在選拔過程中出那些鬼點子,把人家給刷了,這不能說是我不支持你們雪狐的工作吧?今年你來,能推薦的還是那幾個人,你想要,我再讓他們參加一次。”

“那不行,去年那幾個都是瘸腿的,單項突出,短板明顯,張永新樣樣都好,就是應變差,你別說我出鬼點子,當年是誰說雪狐的選拔標準就四個字,超出常規?”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我現在帶你去新兵連,你現場選,來個從娃娃抓起?”

“可以啊,對了。聽說這兒跑了四個新兵,該不會是你故意把人藏起來不讓我見吧。”

“胡說八道,你現在要是把這四個人給我找回來,我放權給你,你帶著我的命令去各團挑人。”

“真的?”韓冰一下子興奮了:“誰反悔誰一輩子不準下棋!”

周滌非話一出口就有點後悔,此時隻能強作鎮定:“我能跟你小子說瞎話?”

“得嘞!”韓冰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祥子,派你個活兒,完不成提著小雞雞來見我。老狐狸算得很精啊,讓我們幫他解決安全穩定問題,我要讓他輸得連條**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