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安縣

827國道安縣段剛收到通知,收費員必須對經過的所有司機微笑服務,露出八顆牙。清晨四點半,收費員小王剛剛從被窩裏鑽出來進入崗亭,僵硬的臉部肌肉尚未舒展,他朝著窗外露出八顆牙,卻嚇了一大跳,窗外是四個渾身沾滿爛泥和髒樹葉的惡鬼。

穿過“安縣人民歡迎你”的標語,沈原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終於他媽到了。趙垮,來了你的地界,準備怎麽安排哥幾個?”

趙小軍嘿嘿一笑:“弟兄們啥都不用管了,來了我們大東北,隻有你想不到,沒有我辦不了的。咱們先去擼串,完了找個大澡堂子泡他三個小時,泡舒服了就去唱歌,讓哥告訴你們啥才是喊麥。唱完歌,哥再去帶你們做一回男人。”

沈趙二人仿佛魚入大海,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而吳論和張若穀則沉默不語,尤其是吳論,眼睛一直在到處瞄。

沈原笑道:“聽起來開銷不小啊,你錢帶夠了沒?”

趙小軍說:“那必須的啊,早就準備好了,誒,誒,我錢包呢?”

“丟了?”

趙小軍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口袋裏空空如也。

“得了,這下完蛋了。”沈原頹然躺倒,眼神裏充滿絕望。

此時黑夜漸退、日光微吐,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微光。一輛輛渣土車、貨車趕著這個當口湧進縣城,顯然,安縣城區正在大規模施工,不知道是不是在搞城區改造。吳論朝渣土車行進的方向看去,有一些不太亮的燈閃閃爍爍,像人臨死之前的眼睛。大大小小的樓從遠處望去是矮矮的一片,縣城邊緣突起幾座塔狀的高樓,隱隱有煙霧冒出,想來是一座工廠。建築物的剪影在微光中漸漸由黑色轉為金色,在東北十一月的狂風呼嘯中顯得脆弱不堪。吳論突然想起自己的老爸吳躍進,他這時應該在化工廠值夜班吧,搞不好又偷摸縮在哪個角落自己跟自己下圍棋。

趙小軍一拍腦袋:“沒事兒猴子,餓不著你,哥現在讓你長長見識。”說完突然跑到馬路中間,對著遠處駛來的幾輛大卡車使勁揮手。前三輛稍微拐了一下,從他身邊擦了過去,速度都沒減,隻有最後一輛車緩緩停下,一個頭露了出來:“找死啊!”

趙小軍喊道:“找你個頭,乖乖靠邊給我停了!”

司機的頭愣在半空,好一會兒才縮了回去,居然真的按趙小軍說地停在了路邊。

車上咣當一陣響,司機跳了下來,是個一米九的壯漢。趙小軍先是全身一抖,緊接著小聲說道:“哥幾個別慫,你們平時有多厲害,現在保持住就行。”

司機一路小跑過來,先沒說話,朝四人打量了一陣,沒搞清楚什麽情況。趙小軍絲毫不怵,挺著胸膛問道:“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嗎?”

司機仍然沒說話,眉頭緊鎖,眼睛朝著四人掃過來掃過去,仿佛在思考什麽人生重大問題。隔了好一會兒,突然變了副樣子,縮著肩膀小聲說道:“知道知道,您幾位這個點還在執勤啊?”

說完馬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倒出四支,挨個給他們四個發,趙小軍接過煙,一看是十幾塊錢的“太陽島”,直接用手撅了,朝地上一扔,其他三人見趙小軍這麽做,更加茫然,也就沒接司機的煙。

吳論隱隱約約猜到趙小軍想幹嗎,但沒想到司機居然沒發火,而是如臨大敵一般:“領導,您嫌煙次嗎?我車上還有好的。”說完又是一路小跑到車上,摸了半天摸出一條中華來,拆了又挨個給四個人發,趙小軍朝其他三人使了使眼色,吳論和沈原接了,隻有張若穀臉色如鐵,手都沒伸出來。

趙小軍動了動下巴,讓司機給他點上了煙,很老練地深吸一口,兩條煙蟲從鼻孔裏緩緩飄了出來。吳論吸了一口煙,立馬被嗆出了眼淚,但為了不露怯,隻能活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沈原的臉色更難看。

趙小軍深吸了幾口,死一般寂靜的一分鍾,司機仍杵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停嗎?”

“不知道啊領導,您看我這車速,也沒違章啊。”

“不著急,我們哥幾個剛出早班,有的是時間,你現在想不明白,我們就等著你想明白。”

“別啊領導,工地上等著我這車呢,去晚了我飯碗沒了,這麽多天都白幹了。”

“你白不白幹關我什麽事?隻要是在這道上走的,就歸我管,你這車超載這麽嚴重,來來往往車又這麽多,一旦翻了車,或者撞上大客車,發生惡性事故,不光哥幾個的飯碗沒了,縣委書記的帽子都得給你害丟了,你算算賬吧,就你這天天帶著隱患上路,會給國家造成多大損失,會給我們安縣造成多大影響?別把我惹毛了,我連人帶車扣了你!”

司機顯然是慌了神:“那您說咋辦?”

趙小軍又開始不說話了,悠悠地抽著煙,沈原也恢複了往日笑嘻嘻地賤樣兒,朝趙小軍說:“隊長,上麵這個月給我們派的指標還沒完成呐,幹脆扣了得了。”

“別別別,各位領導,您幾位千萬別動氣,我也是混口飯吃啊。這樣吧,”司機朝懷裏摸了摸:“我這兒有八百塊錢,各位領導拿去喝茶,這條中華也是我孝敬各位的,您行行好,就當是我上了一回學習班,交了回學費。”

沈原笑道:“才八百?這還夠不上我們一頓飯錢呐!”吳論朝他腰間使勁捅了一下,沈原啊的一聲,不再說話。趙小軍也朝他瞪了一眼,繼而又神色安詳地看向司機:“遵守道路交通安全法規,是每個守法公民應盡的義務。我看你思想認識是到位了,但行動還沒有跟上,以後要注意。今天念在你態度不錯,走吧,回去跟你們包工頭說一聲,如果以後還超載,別怪我去工地上抓他,去吧!”

司機如釋重負:“是,以後一定遵規守法。”說完怕他們變卦,忙不迭地上了車,一溜煙跑地無影無蹤。

沈原哈哈大笑,朝著趙小軍頭上來了一下:“行啊垮哥,這陰招你都能想到。”

“早跟你們說,論學習,哥可能差點意思,但有一門課你們都沒我學得好,社會學。”

張若穀一直沒說話,這時冷不丁來了一句:“你這樣做太不道德了,卡車司機一天才掙多少錢?”

趙小軍剛準備回懟過去,又突然想起張若穀昨天在暴風雪時的表現,把話憋了回去,說道:“273,你也別在那兒跟我鬧別扭,如果沒這錢,哥幾個隻能去工地搬磚了,總不能離開了部隊活的還不如新兵連吧。”

沈原說:“是啊273,你跟趙垮都是在為我們這個集體出力,隻是革命分工不同嘛。”

張若穀冷笑,不再言語。吳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這也是事急從權,你別想多,咱們下不為例。話說回來,趙垮你為啥就這麽自信能裝警察騙到罰款呢?”

“害,你們都知道東北出黑社會,不知道東北真正厲害地是警察,我有個朋友,之前混幫派倒賣建材的,後來生意沒做成,隻能跑去做警察了。他跟我說過,清早起來往城裏開大卡車的,基本沒有不超載的,就是圖早上起來沒警察罰他們。他前幾年跟我喝酒的時候就在我麵前這麽幹過,我這是照葫蘆畫瓢。”

沈原說:“可我們穿成這副熊樣,他咋能當我們是警察?”

趙小軍笑道:“所以我跟你們說一定要厲害加自信啊,警察穿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氣勢,懂嗎?”

吳論說:“也就是你們東北司機這麽怕警察,要是在我們邵陽,早就打起來了。”

此時天色已明,拿到八百塊錢後,沈原精神抖擻,走得比誰都快。四人不一會兒就到了縣城,迎麵而來的是一個菜市場,吳論看到了很多在湖南沒見過的蔬菜,地環、黏玉米、毛蔥、波流疙瘩,還有一種內瓤是紅色的大蘿卜,據趙小軍說,叫心靈美。東北人的幽默感確實跟別的地兒不大一樣。

沈原一直吵著肚子餓,四人在菜市場旁邊找了個早飯鋪,點了大碴粥、燒餅、豆腐腦,一頓胡吃海塞。菜市場緊挨著一個大工地,挖掘機和升降機同時在作業,攪得塵土飛揚,一碗粥能喝進半碗土,就這樣四人還是吃的極香,昨天在老林子裏除了那頓美味的烤魚,他們肚子裏沒塞進任何東西,加之一晝夜走了將近七十公裏,身體裏儲備的熱量都消耗光了。

張若穀喝幹了三碗粥,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四個穿著軍裝,渾身還髒兮兮的,為什麽剛才菜市場那麽多人都沒人注意我們?”

趙小軍說:“這還不簡單,這縣城不是挨著K師師部嗎?說不定這縣裏的老百姓早就看慣了解放軍了。”

“不對,你不記得張班長帶我們學條令條例,明文寫著軍人非因公外出隻能穿軍裝嗎?再說,就算見多了軍人,這麽髒的軍人他們在哪兒見過?”

趙小軍摸了摸腦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道:“靠,文化人就是心思多,你也別瞎想了,咱們一會兒去開個房間睡他一覺才是正經。”說完朝天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沈原喊了聲結賬,老板娘走了過來。這時身邊突然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小夥子,聽你們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是個瘦瘦高高、皮膚黝黑的人,臉上堆滿笑容。

趙小軍說:“這有啥奇怪的?我吉林的,你也不是東北口音啊,咋分得出吉林話和黑龍江話?”

“哈哈,太好分了,黑龍江人都說自己說普通話比北京人還標準,你們吉林都帶棒子口音。”

“啥棒子?棒子戳你卵子了嗎?”趙小軍累了一天,憋了一肚子火,此時一下就來了脾氣。

瘦高個“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手臂上肌肉虯結:“你這小屁孩嘴挺欠啊,要不要我替你爹管教管教你?”

趙小軍咣當踢開凳子:“管你媽!”就要上手。張若穀一下抱住他,沈原也急忙說:“趙垮,咱們現在不能惹事啊。”

趙小軍說:“慫啥,四個人被一個人治住了,以後還怎麽在社會上混?”說完一使勁,從張若穀臂彎中掙脫,朝瘦高個撲了過去,沈原見趙小軍來真的,也壯了壯膽,準備飛腳踹他的腿。沒想到瘦高個雙手快如閃電,也不知變了什麽戲法,一抬手就把趙小軍的手臂反剪過來,動彈不得,沈原更是像個小雞崽子被他從領口提了起來。

吳論見狀,知道應該是碰到道上混的了,準備說句好話。突然,瘦高個腰間穿來沙沙沙的聲音,轉瞬即逝。

吳論腦中跟過了電一般,話收回嘴邊,上去使勁拽趙小軍和沈原的胳膊,無奈瘦高個力氣太大,根本拽不動。

趙小軍喊道:“卵,你是傻子啊,趕緊照他腦袋呼啊!”

吳論叫道:“呼個頭,你們想辦法跑掉!”說完拽著張若穀從早飯鋪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