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暴風雪

沈原說的一點兒沒錯,K師把新兵營放在這麽個杳無人跡的山頭上,就是怕跑兵。在部隊待久了都知道,新兵雖然沒有老兵會耍滑頭,管理起來不會碰到太多幺蛾子,但一幫剛從家鄉走出來的愣頭青,社會經驗幾乎沒有,做事往往也不計後果,一出事就是大事。十年前新兵營還在K師師部的時候,有個新兵跑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蒼蠅館子喝頓酒,沒想到正好碰到痞子打架,這小夥傻乎乎地去勸架,當場被捅了,死在離部隊不到10裏地的地方,父母為這事跟部隊鬧了好幾年,賠錢不說,非要評個烈士,說是見義勇為,最後部隊領導無奈,隻能跟上級磨了個“因公犧牲”的文件回來。所以後來領導就想了這麽個招,你們不是喜歡跑嗎,深山老林總沒地兒跑了吧。這招也真奏效,直到吳論這撥人之前,新兵營再沒出過跑兵的事兒。

但也正因為有了這層自然屏障,饒是徐宏彬和董振俊都是經驗豐富的老主官,也沒想到真有新兵敢跑。

“都找了嗎?會不會躲廁所偷著抽煙去了?”徐宏彬把煙頭摁滅在煙缸裏。

“找遍了,廁所沒有。”張永新汗都下來了。

“你先照常組織訓練,我帶兩個排長去找,說不定貓在哪兒偷偷喝酒喝多了,別凍死在外麵就成。”

他們確實在喝酒,隻不過是在車上。趙小軍眼尖,一鑽進大卡車的車篷就看到了司機偷放在裏麵的一箱伊力特曲,二話不說就整上了,一邊喝一邊跟著車上播放的“一人飲酒醉”搖頭晃腦,忍不住要開始喊起麥了。吳論以前是不怎麽喝酒的,也許是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心情暢快,也喝了幾口。

車沿著盤山公路一路向下走,跟第一次來這兒時的感覺一樣,司機仿佛從來不知道有減速這回事,沒一會兒吳論他們就在車篷裏東倒西歪,趙小軍沒敢再喝,怕吐出來,沈原使勁抓住車篷上的鐵杠子,麵色慘白。過了半個小時,終於不再顛了,顯然已到了山腳下,但公路年久失修,仍然崎嶇不平。又過了半個小時,連公路也沒了,大卡車在一條滿是石子的黃土路上顛顛歪歪,突然“砰”的一聲,一股巨大的衝擊力把四人幾乎要震出車外,車輛歪歪扭扭了半天才停了下來。

司機從駕駛室裏跳了出來,發出一聲驚呼。

“估計是爆胎了。”趙小軍輕聲說。

吳論聽見司機在來回踱步,又好像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嘴裏罵罵咧咧。

沈原說:“我早上出來的時候就心神不寧,真出岔子了。”

咣當一聲,司機打開了箱板,一看車裏居然還有四個人,他嚇了一跳。吳論大喝一聲:“跑!”四人瘋了似的從車上跳了下來,一起向旁邊的針葉林中跑去。沈原邊喘著氣邊說:“咱們不是分頭跑嗎?”趙小軍說:“還分個蛋,趕緊衝吧!”

頭也不回地往前衝了三裏地,吳論才回頭看了一眼,司機已經不見了蹤影。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處的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森林。

“到了這鬼地方,這下咱們怎麽辦啊?”沈原說。

“先別緊張,司機選了這條破路,肯定是想抄近道,也就是說,離這兒不遠應該有公路,咱們隻要能找到公路,順著往前走就沒事了。”張若穀說。

“你是吃了煙草灰,放的都是輕巧屁,你能找著公路?”

吳論說:“不用找公路,咱們先在這林子裏藏著。一會兒司機肯定就放棄找我們了。他肯定得去找人換胎,這荒郊野嶺的,又沒有汽修站什麽的,他隻能自己跑到附近的縣城去,剛才車篷裏不是有輛自行車麽。他騎車到縣城,一來一回怎麽著也得一天時間了吧,咱們先等上個把小時,再順著剛才跑過來的路找到土路,接著再找公路就行了。”

四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原地休息。十一月的東北已經是寒風刺骨,所幸他們出來前已有準備,把部隊剛發的絨衣棉襖一股腦地穿在身上,此時已是大汗淋漓。

森林中有很多風倒木,原因是山地裏的土壤很薄,樹根不能伸入地下,隻能在土表蔓延,風一大往往連根拔起。倒木把樹根連同石塊泥土一起翻了出來,壘起來的路障有的有一層樓那麽高。剛才他們跑過來的時候沒注意,見到此景,心中都有一層懼意。

估摸著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決定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勁,來時的路完全找不到了,走到哪兒都是成片成片的風倒木,此時已是中午,豔陽高照,但森林中卻有一股陰鬱之氣,有的地方樹木參天,走出幾十米都見不到陽光。

先是在原地打轉,後來趙小軍想了想,用入伍時隨身帶著、逃跑前從庫房裏偷偷拿出來的瑞士軍刀在樹上做記號,走了兩個小時之後,才覺得有些不同,因為聽到了流水聲,顯然附近有條小河。林子裏連鳥叫聲也聽不到,隻有蟲子飛來飛去,太陽越毒,它們越是活躍。

“這下好了,咱們要徹底成為神農架野人了。”見到河的那一刻,沈原一屁股坐下,哀歎道。

陽光灑在河麵上,如滿地碎金,煞是好看。趙小軍捧起水就開始喝,隻有他顯得無憂無慮。吳論問道:“趙垮,你有辦法找著路嗎?”趙小軍說:“找剛才來時的路?估計不大可能了,咱們走之前忘了從連裏順一個指北針出來,到了這深山老林裏肯定沒法按原路回去,何況現在已經徹底走亂了,我們現在的位置,可能跟停車的地方有十幾公裏的距離,也可能翻過那個小山坡就能看到。”

見其餘三人不說話,趙小軍嘿嘿一笑:“哥幾個先別愁眉苦臉的,我是林子裏泡大的,有我在,大家肯定餓不著,路嘛就慢慢找咯。”

吳論說:“咱們剛才隻顧著喝酒,你們誰從車山拿了吃的東西嗎?”

話音剛落,隻聽撲通一聲,趙小軍消失在河邊,三人以為他失足落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河流無聲,仿佛剛剛掉下去的隻是一塊石頭。張若穀正待下河去救,被吳論攔了下來,一扭頭,趙小軍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邊。又是撲通一聲,趙小軍突然從水麵冒出腦袋,兩手攥著一條半米長的魚,使勁全身力氣把魚朝岸邊扔來。

沒到半小時的功夫,趙小軍已經從河裏摸出來十幾斤魚,都是又肥又大。大家把魚剖了,卸了苦膽,架起一堆柴火就開始烤,沒一會兒就魚香四溢。趙小軍一進了林子,不但成了當家人,連性格都變平靜了,他解決了大家夥的夥食,卻不居功,一個勁兒地誇吳論決策英明,卡車上什麽都有,如果不是從車上順下來的打火機,要在林子裏點著火相當麻煩。

吃飽了肚子,大家心下稍安,吳論閉上眼睛想了會兒,回憶著之前在山頂上觀察的路線,拿著樹枝在地上跟大家比畫了一下,一路往北走肯定能找到公路。

張若穀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方向應該不錯,但我怕今天夜裏……”

沈原說:“怕?怕你跟我們逃出來幹嗎,剛才沒看見你趙哥露的那一手嗎?放心,餓不著你。”

張若穀搖搖頭,不再言語。

越往前走,路麵越潮濕,四人隻能沿著河漢和小湖泊的岸邊行走,因為這些地方稍微幹燥一些。不一會兒,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蘆葦,趙小軍撥開蘆葦叢,發現蘆葦也像剛才森林裏的樹一樣,成片成片地倒下,可見這山穀裏風力之大。正在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四人心下一凜,隻見蘆葦劇烈地搖擺著,發出沙沙的聲音,像一個莽撞的賭徒不停搖著骰子。

天色說變就變,北麵的地平線被黑色的煙霧籠軍著,透過烏雲可以隱除約約可以見到太陽。這時,吳論眼前出現了一片湖,湖麵上波濤洶湧,泛著泡沫,這是他頭一次見到東北的大湖。趙小軍突然叫道:“這鳥咋回事。”吳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湖麵上的鳥群不是從容飛行,而是四散奔逃,像潮水般朝四周湧去。

這片湖一瞬間變得十分可怖,湖水像是開了鍋似的翻滾,仿佛是一口剛剛煮沸的油鍋。吳論問趙小軍到底是咋回事,趙小軍摸了摸頭:“不知道啊,頭一次看到這種湖水。”

張若穀突然問道:“我記得剛才車篷裏有打草用的鐮刀,你們拿了嗎?”

趙小軍說:“拿了啊,三把都拿了,我不是說了林子裏要有刀防身嗎?”

張若穀鬆了口氣:“那就好,我們現在趕緊原路返回,看這征兆,應該是要有暴風雪了。”

這時,那道停留在地平線上的黑霧,突然開始上升。太陽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灰白色的雲朵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中飛奔。“我們趕快走吧!”張若穀說:“東北的暴風雪可不是鬧著玩的。”

吳論心有不甘,一路別別扭扭地走過來,好不容易走出三四十裏地,眼看就要天黑了,這時候往回走,今天不是白忙活了。他瞅了一眼趙小軍,沒想到一直吹牛的趙小軍此時也慌了神:“對,我爺說過,暴風雪出門等於是送命,趕緊逃命啊兄弟們。”

沈原罵道:“孫子,剛才273說害怕的時候你不是挺厲害的嗎。”

四人整理了一下作戰靴,迅速往回走。走回到剛才的蘆葦叢,吳論停下來,向湖麵看了最後一眼。此時的湖水已經像拴在鐵鏈子上的發狂野獸一樣,在湖岸裏麵上下翻騰,浪花上泛出淺黃色的泡沫。

“不好,水漲了。”張若穀道。隻見狂風不停地把河水推出湖麵,岸上已經淹了。

四人加快速度,不料眼前又出現一條河,擋住了去路。這個地方大家都覺得陌生,吳論懷疑走錯了路,但此時也沒有辦法了。張若穀停下來,考慮了一會兒,向左走去。河流開始轉彎,流向別處。幾分鍾之後,碰上了泥潭,隻得返回原地。於是又向右走,又遇到了一條河,隻能涉水而過,但過了河之後又碰上了泥潭。張若穀看了半天,找到了一條不易察覺的幹土埂,在土埂上走了約莫半公裏,突然來到一片野草叢生的幹地上。泥潭終於被甩在了後麵。

此時天色已近全黑。黑沉沉的烏雲垂得更低了,急速地向南飛跑。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很明顯,大家迷路了。張若穀嚐試回去找那條幹土埂,吳論同意。但怎麽找都找不到了。風突然一下子停了,從遠處傳來湖水的咆哮。天黑了下來,這時空中飛起小雪花來。風停了僅僅幾分鍾,接著旋風驟起,雪也下大了。

沈原說:“得了,這下完了,哥幾個要凍死在這荒郊野嶺嘍。我說,部隊上不會給咱們四個評個烈士吧?”

吳論說:“都啥時候了還貧,咱們找找柴火,看能不能生把火吧。”

張若穀道:“現在就算能找到樹枝也是濕的,咱們點不著。”

“那怎麽辦?”

張若穀突然換了個人似的,吼道:“聽著,現在你們三個必須聽我的才有救,吳論,小軍,咱們三個拿上鐮刀去割草。沈原你戴上手套,能拔多少拔多少,快!”

沈原喊道:“為什麽要割草,你燒糊塗了吧?還有,就算要割,憑什麽你們仨用刀,我用手啊?”

“因為你最弱。”趙小軍麵色都凝重了,沈原看到他的臉,才意識到現在有多危險。

大家發狂似的幹了起來。張若穀真的換了個人,他自己手上一刻不停,其他三個人稍微停一會兒他就一陣吼,難得的是,就算這麽著急,他也沒說一個髒字。趙小軍驚訝地發現,雖然四個人裏就他一個小時候幹過農活,但他割一抱草的功夫,張若穀割的草已經有兩人抱了。陣陣疾風刮得人幾乎站都站不住。四人的衣服上都結了一層冰,剛把割下的草往地上一放,立刻就被雪蓋住。有幾個地方的草張若穀不讓割,趙小軍沒聽見,動了一刀,張若穀立馬吼道:“找死麽!”說來也怪,平時沈趙二人一直看張若穀非常不順眼,此時在他麵前卻不敢有半點脾氣,仿佛這書呆子被惡靈附了體。

天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借著白霧的微光,勉強可以看清地麵。張若穀像機器人一樣揮著刀,嘴上還催促著另外三人,聲音裏既有恐懼也有憤怒。吳論的衣服上落了很多雪,不一會兒,雪開始融化,冰涼的雪水順著脊背往下流。就這樣割了有一個多小時,徹骨的寒風、刺膚的雪撲在臉上,刀割針紮一樣地疼。吳論已感覺不到雙手的存在,突然意識到手可能會凍傷,準備嗬口氣暖暖手,刀掉在了地上。張若穀喊道:“手重要還是命重要?”吳論想撿起刀,一陣雪刮來,像一副床單裹住了他,等他終於弄幹淨臉上的雪,刀卻找不著了。此時他兩眼發花,上下牙不斷顫抖著,好像打擺子一樣。濕透的衣服凍得發硬,一陣巨大的倦意襲來。“難道我就這麽凍死了?”這個想法在他的大腦裏不停閃動著,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吳論不知道昏迷究竟延續了多久,突然覺得有人在搖他的肩膀。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高高瘦瘦的張若穀,“跪起來,”他說。

吳論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兩手撐住地跪了起來。張若穀把吳論的迷彩服蓋在他身上,然後開始往上麵鋪草。裏麵馬上暖和了,剛才衣服裏的冰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張若穀在周圍忙了很久,把雪摟過來,用腳踩實。吳論漸漸暖和過來,接著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感覺到旁邊是另一個硬邦邦的身體,應該是趙小軍。

狂風呼嘯的聲音在吳論模糊的意識中成了一記記擂鼓聲,咚咚咚地震著他的耳膜,他感覺到張若穀挨在他身邊躺下,聲音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現在沒事了,草已近攬緊了,風吹不塌我們的窩。上麵落的雪越多,我們就越暖和,”

吳論迷迷糊糊地做了幾個夢,醒來時發現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他急忙爬了出來,隻見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篇,空氣新鮮至極。空中飄動著破碎的雲層,有的地方露出一小片青色的天空。雖然周圍還是那麽陰沉,不過他感到太陽就要出山了。

被雪壓倒的野草一片一片地躺著,張若穀和趙小軍揀了一點幹草枯葉,生了一小堆火,正在哄靴子。

沈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道:“273,沒想到啊,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沈爺我今天就成了大冰棍嘍。”

張若穀淡淡地道:“大家沒事就好了,現在雪已經停了,咱們得趕緊出發去找公路。”

趙小軍對吳論說:“卵,你咋樣?”

吳論抻了抻胳膊,昨晚僵硬沉重的感覺已經消失。他看了看張若穀臨時搭起的這個雪窩,這才明白為什麽有些地方的草他不讓割。他把這些草搓起來,接上皮帶和繩子,從上麵把草窩栩緊緊地攬住,以防風把它吹跑。

“273,你從哪兒學到的這手?”

張若穀陷入了沉思,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你忘了,我以前是學校登山隊的。大二那年,跟一個研究生學長去俄羅斯登山,他一個人迷了路,凍死在暴風雪裏。我是翻了以前中俄邊境的探險資料,知道了這個辦法。”

四人稍微收拾了一下,沒用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昨天那條消失的幹上埂。他們穿過沼澤,朝湖的方向走去。暴風雪後的草原毫無生氣,十分荒涼。昨天見到的大雁·野鴨、紅腳秋沙鴨都不知跑到到哪裏去了。在黃褐色的大地上,有許多白色大斑點,那是積雪役蓋的沼澤。走了三個小時,他們找到了被雪蓋住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