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埃及記(上)

一周過去了。這一周還是枯燥的隊列訓練,趙小軍還是有模有樣地賴在**,吳論的話少了許多,老是一個人待著琢磨些什麽。或許是會操之後的懲罰過於嚴厲,張永新這周一反常態地沒有發一次火,反倒讓四班的人心裏發毛,不知道是暴風雨之後的平靜,還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起來吧。”是個女人的聲音。

“別鬧了老妹兒,再給哥剝顆毛豆。”趙小軍尚處於半夢半醒間,夢裏他剛剛蒸完桑拿,正在老家街頭的燒烤攤跟兄弟喝酒吹牛。

“起開!”女人的聲音非常尖利,緊接著,一隻大手猛然掀開被子,驚得趙小軍從**坐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眼前是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女人,身材異常魁梧,兩隻眼睛圓鼓鼓得像對銅鈴。

“哥不是在做夢吧,這新兵連裏還有女同誌啊。”

“趕緊收拾收拾起床。”張永新說:“這是團衛生隊的胡醫生,指導員專門請她過來給你看病的。胡醫生,你看他咋樣?”

胡醫生一把捏住趙小軍半張臉,扭過來扭過去,看了半分鍾,說道:“確實病得不輕,這樣吧,先輸幾天液,我觀察觀察。”

接著對趙小軍說:“小夥子,你的病情刻不容緩,給你三分鍾把床鋪收拾好,我在樓下等你,咱們趕緊輸液。小張,你安排好人給他打飯,他沒什麽吃飯的時間。”

趙小軍說:“啥,啥意思?”

胡醫生說:“給你治病啊,你出了問題誰擔待得起。”說完扭頭走了。張永新把趙小軍的軍裝扔在他臉上:“麻利點兒!”

張永新一走,沈原馬上湊了過來:“我說趙垮,你們東北的老妹兒真不錯,就這身板,小蜜兼保鏢,大哥帶出去是不是老有麵兒了?”

趙小軍說:“你山炮啊,就這樣式的,大哥親一口嘴不得紮破啊。我寧願摟著吳卵也不敢摟她啊,是不是啊卵?”

吳論沒接話,眼睛望著窗外,仿佛跟大家都不在一個次元。

“還在想昨天的事呢?別啊卵,我們真不怪你。”沈原走過來拍了拍吳論的肩膀。

“你們說什麽呢。”吳論回過神來。

趙小軍說:“組織上派這麽個母夜叉來給哥治病,哥內心不安呐,卵你說哥該咋辦啊?”

“那就好好瞧病吧,她又不能吃了你。”吳論又望向窗外,好像要把剛才斷了的思緒接上。沈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眼神聚焦在停在籃球場中央的一輛軍用卡車上。駕駛艙裏,一個老兵斜靠在座椅上,嘴上叼著根煙,兩隻腳搭在車窗上,閑適地晃著。

“羨慕吧?這就是老兵油子。趙垮,今天便宜你個小厲害了,能跟醫生小姐姐獨處一室,豔福齊天啊。”

趙小軍一把抱住沈原的脖子,狠k了幾下,吳論不耐煩地把兩人扯開,問沈原:“你之前見過這司機嗎?”

“見過啊,你來新兵連之前他就上山運過一次生活物資,後麵還來過幾次,都在早上,你都被變態拉去開小灶了。這麽算下來,一周得來兩次吧。”

“他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還用說,團部唄。”

“團部又在哪兒呢?”

“在縣城啊,離這一兩百公裏呢。”

“猴子,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沈原突然像吞了一斤大便,支支吾吾地說:“就聽別人提起過。”

“哪個別人?我們誰都沒聽說過,你怎麽會知道的?”

“我……我也不記得聽誰提起過了,總之沒錯兒。”

趙小軍說:“我覺得你心裏有鬼啊,說說吧,你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們煩不煩啊,我畢竟來自首都,搞的是TMT行業,信息優勢懂不懂?三分鍾快到了趙垮,趕緊麻利地去會醫生小姐姐吧。誒,273又去哪兒了,這兩天老見不著他。”

這天是中秋節,連裏居然安排原地休息了一天,所有新兵原地自由活動,但一大早張若穀就沒影兒了。此刻他正在山上跑步,心裏全是那次會操後張永新帶著全班跑一萬米的身影,那次懲罰,包括陶雲輝曹默這些老實人背地裏都抱怨了幾句張永新,隻有他什麽也沒說,偷偷給自己定了個每天一萬米的量。大家都不知道,被張永新深深刺激到的除了吳論,也還有他,他無法接受的是,張永新隨隨便便跑個一萬米,跑完臉不紅氣不喘,而他為了跟上張永新卻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他從小沒在人前低過頭,學習不用說了,永遠都是第一,打籃球、跑步,雖然沒怎麽認真練過,都進了校隊,如果不是學習成績太好,省遊泳隊的教練早就把他招過去了,甚至連一直沒什麽興趣的遊戲,他都從沒怵過誰。高二那年,班裏打遊戲逃學成風,班主任當著全班的麵說:“有的同學自我感覺良好,總覺得自己學習成績不好是因為沒用功,打遊戲別人都打不過你。這樣,我讓張若穀今天回去練一下遊戲,你們明天誰能打得過他,以後可以一直逃課,我保證不說你們一句。”班裏還真有遊戲高手不服氣,結果第二天班主任搬了台電腦,張若穀用一個晚上練出來的拳皇碾壓了所有在遊戲廳呼風喚雨的同學。

“砰!”快要到達極點的時候,他突然跟人撞了個滿懷。那人被他的慣性衝出去兩米,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誰啊!”張若穀大吼。

那人正是吳論,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準備開罵,看到張若穀臉上的怒氣,十分驚訝:“你怎麽了?”

“關你什麽事!”張若穀稍微整了整衣服,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吳論想,難不成覺得我讓他受罰心裏不舒坦?又覺得張若穀不是那種人。也懶得管他,徑自沿著山路向前走去。這幾周,他跟著董振俊和張永新,在這條山路上跑了不知多少次,今天是頭一回能仔仔細細瞧瞧這山。

山上長滿了彎彎曲曲的樹,吳論在湖南老家從沒見過,趙小軍說這叫蒙古櫟,葉子能養蠶,樹幹是做家具的好材料。群山之中是一條折來折去的河,寬窄不一,像被玩壞了的鐵皮。順著河流的方向,遠處層層疊疊的也全是山,山上草木叢生,看不到一點有人居住的跡象。從這山裏走出去會見到什麽呢?那個一兩百公裏外的縣城又在哪兒呢?

該不會是俄羅斯?吳論心中一凜,入伍之前,他聽說過要去的部隊離中俄邊境不遠,但到底有多遠沒人能說得出來。

張若穀此時又已經跑了一圈,看見吳論一個人對著遠山發呆,他逐漸放慢了腳步,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剛才他一時情緒失控,怕再見麵時會尷尬,決定等吳論走了再完成剩下的裏程。

還在北大上學的時候,有一次古典文學教授跟張若穀閑聊,聊完了之後,那位穿著長衫的大胡子教授像三國時代名士品評人物一樣,給張若穀留了句評語:“萬物皆備於我”,這是《孟子》中形容君子的極高境界。跟張若穀接觸不多的人,會覺得他處事淡然的性格是天性使然,但他為數不多的朋友都知道,這種平淡是因為絕對的自信。因為有自信,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讓他驚慌失措,即便在聚集了全中國高智商怪胎的北大數學係,他也從沒感覺自己比別人差。但來部隊才不到一個月,他受到的刺激已經遠遠超出了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論技能,新兵連的練習科目目前隻是簡單的隊列動作和體能訓練,但張永新在長跑上對他的碾壓已是指數級的,他想起第一天測三公裏時的情景,幾個班長應該都沒有使出全力,包括連長指導員。而之後還有四百米障礙、步兵戰術等等,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心中生起一絲膽怯,並因為這種膽怯極度憤怒。

此外,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看不懂別人,尤其是吳論。這人每天蔫乎乎的,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對什麽都很不屑,卻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讓人總想跟他聊點什麽。他總覺得,吳論現在的蟄伏是在等待,有一天他會做出常人不敢想象的驚人之舉。這人骨子裏有些非常鋒利的東西,誰碰到都會被弄傷。

此時的吳論更加讓他迷惑。他是個愛看山的人,卻從沒見過吳論這麽個看法。身體不動,眼睛以極慢的速度均勻掃過,似乎在逐個像素的做掃描。看了十分鍾之後,吳論換了個位置,又掃描了一遍,過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掃完,又開始低頭長考,仿佛在參悟什麽高深武功。思考了將近二十分鍾,頭才緩緩抬起來,眼睛極清極亮,像武俠小說中那種內功修為極其深厚的高手一般。

“吳論,你在幹什麽?”吳論剛準備拔腳往回走,張若穀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

“看風景啊。”

“我從沒見過人這麽看風景的。”

吳論一笑:“騙你的,我對風景沒興趣,我剛才在跟自己打遊戲。”

“什麽打遊戲?”

“想象東西兩邊山腳下各有一支軍隊,他們應該怎麽對戰。”

“誰贏了?”

吳論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張若穀放眼望去,覺得滿坑滿穀地都是兵馬。他試著像吳論一樣想象著兩支軍隊展開廝殺,正難解難分之際,突然十一點鍾方向殺出一支奇兵,把東邊的軍隊包了餃子。他覺得很奇怪,這支奇兵是怎麽穿插進來的,定睛細看,才發現十一點鍾方向,大約十幾公裏外有一個不仔細看難以察覺的豁口,這豁口的明亮程度顯然跟周圍都不一樣。

“那裏是什麽?”張若穀右手在半空中虛指了一下。

“不知道,我也正好奇呢。”吳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張若穀看了一眼吳論,心裏似乎覺察出什麽,但又說不清楚。這人永遠會讓我感覺到不安,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