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連坐

大家都沒想到,張永新之後居然沒有采取措施,而且似乎甚至連長指導員也不知道這事,集合點名時從未提起過。三天過去了,趙小軍除了上廁所,每天都在**挺屍,連飯都是在**吃的,吳論和沈原輪流從食堂給他打過來。說是得了抑鬱症,飯卻吃得一粒不剩,但張永新並沒有拿這點質問他,而是把他當成了空氣。閑得趙小軍每天躺在**喊麥:“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他是個天,這力量他是個鋼,比鐵他還要硬,比鋼他還要強……”一等張永新出門,他馬上跳下床活動腿腳。沈原問他睡得爽不爽,趙小軍說,這是他頭一次知道,睡覺也是件苦差事。

吳論說:“那咱倆換換,你每天跟著變態開小灶,保證你渾身酸爽。”

趙小軍說:“那還是算了,哥寧願睡到渾身肌肉萎縮,也不願跟變態獨處一分鍾。”

小灶開到第十天,吳論一直期待的隊列會操終於開始。

這天下午太陽出奇的毒,新兵剛剛站了一分鍾,紛紛滿頭大汗。吳論知道,越是這種天氣,連隊的幹部越是會想著法兒地折騰人。果不其然,會操開始之前,連長先是簡短地布置完任務,接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大堆文件,開始念最近戰區、集團軍關於安全工作的十項規定八條指示五項要求四個重點十三個工作步驟,念了足足四十分鍾後,又開始傳達最近三個月的事故通報,車禍、酒駕、槍支走火、誤服毒藥等等等等,傳達完之後,所有人的身體都像散了架,這時董連長終於說:“按計劃進行吧。”

新兵連一共三個排九個班,每個排抽出十個人出來表演隊列行進基本動作。吳論這一隊由王鬆指揮,按順序,一二三排依次出列,一排走隊列的時候,王鬆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張永新和吳論。張永新仍然是一座堅如磐石的雕像,吳論也站得筆直,表麵看上去沒什麽異樣,可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向後轉!跑步走!”一排長下了口令,該二排上了。

吳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王鬆大聲喊著口令,把隊列帶到了場地中央。

“全體都有!整理軍容!”

整理軍容是隊列會操最開始的動作,其實上場前大家已經準備好了,隻是走個形式。

“天啊!”隊列裏有人忍不住喊了一聲。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隻見連長朝隊列一指:“第三名,怎麽回事?”

所有人順著董振俊手指的方向看去,哄然大笑。隻見吳論的帽子直接扣在了耳朵下麵,眼睛已經完全遮住了,看起來像個傻子。

王鬆臉色鐵青,他這才反應過來剛才哪兒不對,吳論的帽子明顯大了三號,可這小子在下麵的時候故意把帽子向後別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第三名,調整一下!”

“是!”吳論故意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是”字完全破了音。接著他把帽子往上一拔,活活變成一頂廚師帽。

隊列裏的笑聲更加猛烈,笑得最歡的是沈原,那頂大帽子是他的,全連獨一號。

王鬆沒辦法,隻能繼續:“停止間轉法!向右轉!”

吳論猛地轉了過來,動作標準,靠腳有力,重心極穩,跟六班周明明的臉貼在了一起,他故意把動作做得很大,以致周明明轉過來時鼻子正好貼到了他的嘴唇上,嚇得周明明後退一大步,後麵的六個人都撞在了一起,隊列全部散掉了。

“第三名,向他媽右轉!”王鬆忍不住飆了髒話。

“是!”吳論又猛地一轉,這次沒站穩,直接靠在了前麵的人身上,這下十個人除了吳論之外,全部是東歪西倒,潰不成軍。

王鬆都快哭出來了,沈原笑出了眼淚,張永新一直盯著董振俊,隻要連長一鬆口,他立馬會把吳論拉下來。但董振俊隻是輕輕挑了挑眉毛,對手足無措的王鬆說:“繼續。”

王鬆好不容易把隊列整齊,花了0.1秒鍾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繼續完成停止間轉法,直接下了口令:“齊步走!”

吳論的右手和右腳一齊伸了過去,仿佛趙小軍附體。

“吳論,出列!”張永新喊道。

吳論什麽都沒聽見似的,順拐著往前走,雖然是順拐,但動作還是很標準,像一個上錯了程序的機器人,觀感反而比趙小軍的流氓醉步更勝一籌。

“吳卵這個人有毒啊。”沈原心下暗道,隻恨趙小軍在房間挺屍,沒人可以交流。

“出列!”張永新又喊道,聲音震得每個人鼓膜發癢。這五分鍾算得上是他從軍以來未曾遭受過的恥辱。

“立定!”王鬆終於下了口令。所有人都看著吳論,不知道他還會整出什麽幺蛾子來。這時王鬆說了句:“第三名,出列吧。”聲音很疲憊,已完全不是個指揮員的語氣。

“是!”吳論“啪”地立正,提臂,躍起,跑回了台下,張永新一把攔住了他:“我剛才叫你出列,你耳朵聾了嗎?”

“沒聾啊,不過隊列條令規定,指揮員未下達口令,不許做出任何多餘動作,在隊列裏我隻能聽指揮員的。”

張永新怔住了,攥緊了拳頭。吳論等的就是這個,胸膛高挺,等著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下張永新這一拳。

“好,好,你厲害。”張永新說道:“四班的都聽好了,一會兒會操結束都原地待命!”

被吳論這麽一折騰,所有人都沒了觀看隊列會操的興致,新兵們仿佛過了節似的,坐姿也不像之前那麽端正了,仿佛新兵連出了這麽個奇葩,大家都有了理由偷懶似的。王鬆全程紅著臉完成了指揮,灰溜溜地帶著9個人跑了下去。接著上來的三排長賀鬆年,似乎也覺得沒有認真比下去的必要了。跑過去跟董振俊咬耳朵:“連長,咱還繼續嗎?”

“廢什麽話!”董振俊大眼圓睜。

於是三排的人不過不失、心不在焉地走完了隊列。

四班全體新兵,除了趙小軍,全都直挺挺地站在操場上,西斜的太陽一寸一寸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其他班的早已散了,整個操場空空****,但那久違的哄堂大笑仍然留下些許餘韻,這些新兵蛋子好久沒有這麽暢快了。

吳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等待張永新完全失去控製,最好能按捺不住脾氣給自己兩巴掌,這樣他就沒有回頭路了。早在進新兵連的第一天,他就特別注意到指導員的一句話,文明帶兵的一個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對新兵施以體罰,後來又聽說,有一年師政委來新兵連檢查,讓新兵填寫問卷,其中有一題“班長有沒有對你實施過體罰?”有個新兵詳細寫了班長揍他的來龍去脈,足足寫了兩千多字,結果是,新兵受到了師政委的表揚,班長被當場撤掉。

“打吧,趕緊上手。”吳論有點急不可耐了,而張永新雖然一直盯著他,臉色卻恢複了平靜,這讓他感到了一絲不安。

“我講評一下下午的隊列會操情況。”張永新終於開口了:“沈原,坐姿不標準,趁亂偷懶,還在會操之前偷偷換了吳論的帽子,輕裝一萬米,其他8個人,或多或少都在下麵笑,嚴重破壞了隊列紀律和集會秩序,輕裝一萬米。另外,吳論已經是我從你們中間挑出來的尖子,他走成這副鬼樣子,主要是你們不爭氣,另外加兩百個俯臥撐,變速跑三千米。吳論……”張永新頓了頓:“你這段時間加班加點訓練非常辛苦,雖然最後的結果不太滿意,但你非常注意維護隊列紀律,你不用跑,原地休息,站著、坐著、躺著都行,怎麽舒服怎麽來。”

“什麽?”吳論叫道:“明明是我惡作劇,憑什麽讓他們受罰?”

“理由我都說清楚了嘛,你好好休息。”張永新說:“你們嘛,肚子裏不要有怨氣,為了公平,我陪你們玩兒。但你們一定要跟上我,但凡是前半程掉隊的,再罰一個一萬米。聽到了沒有?”

隊列裏沒人說話。

“我再問一遍,要是再不回答再加一個一萬米,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

沈原聽到“一萬米”的時候已是眼前一黑,後麵的俯臥撐和變速跑更是差點讓他站不穩。但此時張永新已經下口令跑步走了。9個人向夕陽的方向跑去,留下了吳論。

吳論感覺自己的眼睛在充血,以前看章回體小說的時候,好漢路見不平時總會有一個描寫:“目眥盡裂”。他終於明白了這句成語的意思,此時他眼角的肌肉開始**了。

很多年之後,吳論還是會時常想起這個下午,他自以為戲弄了張永新,戲弄了連長指導員,戲弄了所有讓他難受的人,到頭來戲弄的還是自己。一分鍾後他向著夕陽的方向疾奔,追上了隊伍,陪著其他人完成了這一變相體罰。在一萬米的終點,除了張永新之外所有人都吐了,而張永新就讓他們原地做俯臥撐,在被嘔吐物弄得一片狼藉的操場上,聞著自己和別人肚子裏的酸水上上下下,接下來的變速跑,每個人又吐了一次,他們歇了很久很久才有力氣向營房走去。張永新說,吳論,我沒罰你,你幫個忙,把吐的這些都掃幹淨吧。他也不再回答,回去之後默默拿了笤帚和簸箕回到操場,再體會一遍自己給戰友們造的孽,那一刻,他心裏的仇恨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