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盤狁守在霧氣中緩緩行走。他在仔細考慮剛才看到的那些幻境。就好像有人在對他說著什麽,或者在講述一段過去。隻不過這段過去的講述順序有點怪,可能講述者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所以講述的順序被打亂了。這讓他的思緒也跟著亂掉了。當然更重要的是,講述者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些事?為什麽是他?他並不認識那個女孩。好吧,也可能認識,但他記憶裏的女孩隻有那張臉,他們曾經說過話
嗎?曾經有過什麽經曆嗎?這些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這對他的推理沒有一
點兒幫助。也許他應該往另外一個方向想。為什麽這裏是禁區?從這個禁區出去擄掠那些狼妖的怪物究竟是什麽?為什麽集體失去記憶的族群隻有狼族?為什麽這裏會有一個女孩的記憶?那個女孩是誰?或者說,她曾經,和現在,是誰?她和這個囚禁了成百上千隻妖怪的世界有什麽關係?也許她就是這個世界的起因。但是,為什麽會這樣呢?又為什麽隻有天罡木狼可以到這裏來救回他的族人,其他狼妖就不行呢?
她和天罡木狼……
他的記憶中飄過那個和銀白色女狼妖嬉戲的黑色狼妖,他恍然想到,那背影不正是大娘嗎?沒錯,那就是大娘的背影,隻不過他從未見過大娘穿那身毛茸茸的衣服,大娘總是穿著一身長袍,而且大娘也不是黑色的,他是銀灰色的狼。
或者,那個狼妖和他有什麽關係,同胞兄弟?同族?但那又和死得那樣幹淨的狼族有什麽關係?和那個女孩又有什麽關係?他想起了那個“黑無常”說過的話:“死亡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個結果,
而對你們來說,卻是一切的原因和開始。”原因就在那女孩身上,時間,正是從狼族滅門開始!眼前的濃霧再度被扯裂,盤狁守又踏入了新的幻境。這回,他進入的是陰森可怖的幽冥地府——好吧,其實那不是地府,不
過看起來和傳說中的地府有點像,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倒黴妖怪,竟然熱愛這種風格。
幽幽鬼火在他身邊飛舞,廣闊而陰暗的世界,一條長河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微亮天際,殷紅的暗花開滿岸邊,從腳下生長到死氣沉沉的河水之中。
啊,蟑螂花。他想,這地方怎麽開這種花啊,難道不是應該什麽都不長才對嗎?而有個無聲的旁白在他耳邊怒吼:那是曼珠沙華!曼珠沙華!別叫它蟑
螂花!你不嫌太難聽嗎!而盤狁守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他跟隨著自己的感覺一直往前走。前方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祭台,有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在上麵掙紮,旁
邊有幾個黑影。走近了,他聽到了狗的哀鳴聲,不過他很快就分辨出來了,那不是狗,是狼的哀鳴。
祭台好像忽然被什麽東西照亮了,那隻銀白色的、懷孕的母狼在上麵清晰地顯現出來,她流著淚,在祭台上掙紮、翻滾、哀哀呼叫,想要讓自己擺脫這一切的痛苦。
但是她再也沒有機會逃脫了,祭台上幾乎與天空相連的細長欄杆將她囚禁在裏麵,她甚至不能選擇死亡,因為她自己也不過是夢境中的幻影。離得更近一些,盤狁守甚至能聽到那幾個佇立在一邊的黑影正在說話。
“她不能一直這樣。”
“必須把孩子生下來。”
“不能在這裏。”
“不能在這裏。”
“不能在人間。”
“不能在人間。”
“妖怪界也不行。”
“對,不行。”
“那還能去哪裏?”
幾道黑影陷入沉默。
“必須在這個夢境裏消耗掉她的力量,能消耗多少就消耗多少。”
“那隻好……”
“改變她!”
“到哪裏?”
另外一道黑影報出了一個地址。
盤狁守吃了一驚。
那個地址不正是他家……附近的那棟樓嗎?
那棟光放炮就放了一晚上,據說正在鬧鬼的樓。
所謂的鬧鬼,難道和他們有關係?
他來不及再想,那幾道黑影突然**起來。
“有人!有人!”
“怎麽會有人!”
“這是機密!”
“這裏可是夢境!”
“不能讓普通的人類知道!”
“快趕走!快趕走!”
盤狁守眼前的場景好像被忽然拉遠了,他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
中。然後黑暗破碎,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慘白。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嘈雜的鈴聲炸響在妖怪耳邊,獨目神鷹差點從天上掉下來。
“這這這……這是什麽聲音?”
魏天師一邊在身上摸來摸去,一遍像拍馬一樣拍老爹的肩膀:“落地,快點。”
獨目神鷹落了地——這個動作沒用多長時間,因為他們距離地麵本就沒多遠——魏天師才從牛仔褲腿上的口袋裏摸出一部手機,打開翻蓋一看,屏幕上正和著鈴聲歡快地跳躍著“師父”二字。
“喂!師父?你怎麽打進來的?我想找盤哥都打不出去……”電話裏的雜音很大,他師父在那邊嘰呱嘰呱喊了半天,他卻隻能聽到隻
言片語。魏天師又是跳腳又是吼叫,好半天才生氣地“啪”的一聲合上了手機。“怎麽了?”獨目神鷹問。“他說他現在待的地方吵得要死,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了!這種時候他不
幫我趕緊解決問題,反而給我添亂!沒進展也給我打電話……”“你讓他去幹什麽了?”“去盤哥他們家附近一棟樓裏。那棟樓的氣場有問題,絕對有妖怪,詭
異的事件覆蓋了附近方圓十二公裏的距離,我要解決這邊的事情,他就應該解決那個問題!我早就說那個肯定不是好東西,他非說沒關係。這不覆蓋了虛空點,最後還是得我們解決!”
“你是說,發生怪事的地方,覆蓋了十二公裏。”獨目神鷹沉吟。“是啊,怎麽了?”獨目神鷹在空中畫了個A4紙張的形狀,說:“兒子,你知道這麽大的紙
怎麽剪,才能剪出一個讓成人穿過去的環嗎?”魏天師歪了歪嘴:“你說這廢話幹嗎呀?不知道我腦筋急轉彎老是玩得一塌糊塗嗎?而且咱們忙著做事兒呢!”“不,兒子,你聽我說完……”
經過了最後一個幻境,盤狁守終於明白了……一部分。
他之前看到的那個女孩,也就是原形狼妖的那位,她不知為什麽和男朋友(老公)鬧翻了,所以被迫到距離族人很遠的地方去生產,在生產的時候因為難產,痛苦地死去了。
但事實上,她並沒有真正死去,反而出於某種原因,生產還在繼續。她的生產不知為何會造成大麵積的死亡(很可能隻針對狼族),以至於她在
人間和妖怪世界中都不能生產,而讓他們陷入為難的境地,因為她畢竟是夢
狼,所以隻能先將她封入“夢境”之中。
接下來就是那個跳樓的女孩了,那些人說要“改變她”,那麽她可能是那個銀白色女狼妖的容器,也可能她本來就是夢狼,以至於那個女孩出於某種原因覺醒,開始在人間預備生產,並由於一些不可知的意外,搬到了盤狁守家附近那棟樓。
好,現在問題出現了:那個所謂的“消耗掉力量”究竟是什麽意思?那和那棟樓鬧鬼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一定要搬到那裏去?和他、和他家、和虛空點又有什麽關係?是她造成了虛空點的錯誤連接嗎?那可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幹得出來的大事!這和“消耗力量”又有什麽因果關係?
另外,跳樓後的她死了嗎?大概沒有死吧?看夢境裏那些人的意思似乎完全不想讓她死的樣子,如果她在人類世界生產了,會給他們帶來麻煩……所謂的力量就是這個意思?她有很大的力量?但是如果她有很大的力量,至少不該因為生孩子就死掉吧?
他一邊思考,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霧氣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一樣,鑽到了他身後的某個地方。他的眼前出現了兩個人。呃,兩個妖怪。獨目神鷹和那個拋下女孩的黑色狼妖。在上下左右都是一片雪白的地方,比如今年輕很多的獨目神鷹抓著那個
狼妖的肩膀,憤怒地大喊大叫著。確切點說,盤狁守隻能看見他在大喊大叫,但什麽也聽不到。而那個黑色狼妖就像死了一樣,任憑獨目神鷹搖晃著他斥罵著他,沒有
一點反應。那麽安靜。他什麽聲音也聽不到。那麽安靜。盤狁守覺得身邊好像多了一個人,一轉頭,那個女孩——女人穿著被染
成紅色的白裙,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雙腳離地,悄然出現在他的旁邊。“你好,我是盤狁守,你叫什麽名字?”他向她伸出手去,做出要握手的動作。她謹慎地退開了一些。
很好很好,她有反應了,不當他是透明人了。
“你是那個妖怪的妻子嗎?”他指指正被獨目神鷹罵得狗血淋頭卻毫無
反應的妖怪,問。女孩似乎是要點頭了,不過她最終隻是笑了一下,又稍微飄開了些。“你是住在豐堯市某區某街某號嗎?”他問,“其實我也住在那裏,我
住在某區某街某號,就在你家不遠的地方。”女孩露出了些許驚訝,很快又釋然了,張開毫無血色的唇,譏笑道:
“別想騙我了,你看到了我的記憶。”說話了,有進展!盤狁守笑著搖頭:“我沒騙你,我真的住在那裏,不信你看。”他拿出總是隨身攜帶的身份證給她看,那上麵如實寫著他的地址。女孩終於相信了,她有點疑惑地問:“你有身份證,你是人類,為什麽
會跑到我的夢裏來?”盤狁守看看周圍,除了他們中間這幾個人(妖怪)身邊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陽光之外,其他地方依然彌漫著濃厚如固體的霧靄。原來這是她的夢,而此時半霧半晴的氣候是否代表了她半夢半醒的狀
態?“你跳下樓以後怎樣了?”他問。她看了一眼那兩個正在吵鬧(其實隻有一個在吵)的妖怪,眼前的景物
突然被撕開了,就像多層的舞台一樣,掀開幕布,便露出下麵的場景。
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女孩安安靜靜地躺在**。此時應該是晚上,窗外一片漆黑,不過還是看得出,女孩所躺的這張床比起之前他看到的更大一些,房間也不一樣了,似乎更大也更舒適。
“我搬家了。”女孩簡短地說。燈亮了,她的媽媽從外麵進來,拿著一碗牛奶粥和一個注射器,要往女兒的胃管裏打營養液。她的父親站在門口,一隻手扶著門框,而他的身體佝僂著,顯得格外蒼老。
“這個房子挺好的。”盤狁守踱步到窗前,天上那一輪飽滿的明月正在灑下明亮的光,他可以透過窗戶看見他自己的家,“你為什麽不願意到這裏來呢?”
女孩低頭想了想,盤狁守看她的姿態還以為她在哭,但她抬起頭以後他
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看起來比他還困惑呢。“你不記得了。”他說。女孩聳肩:“很多事情不都是這樣,你努力,你辛苦付出,最後不僅得
不到想要的,連為什麽要那麽做也忘了。”“而你不在乎。”他直視著她說。“因為我想不起來了。”她說。“好,那我們忘了現在……”盤狁守說,“我們說說你在那個山洞裏
‘死’去的時候。”他們眼前的景物再次變化了,他們又回到了那個山洞。劈啪作響的火堆仿佛從未熄滅過,那懷孕的母狼安靜地伏在染滿了血腥
的草堆上,洞外的暴風雪不時進入洞中,拂過她銀白色的毛發。
眼前的畫麵忽然“啪”的一聲碎掉,有一半依然是洞中的景象,而另一半是滿地鮮血和狼屍的村莊,暴風雪正在將發生的一切以慈悲而又冰冷的姿態緩緩掩蓋。
他看到那些狼屍中間站著一個人。而他們所站的方位和剛才不一樣,所以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天罡木狼。和之前對他說過“回見”的那個天罡木狼一模一樣。這個天罡木狼除了衣服和頭發是黑色的,連眼睛也是黑色的。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天罡木狼的頭發、衣服和眼睛裏的黑色,都隨著風
暴的來去而逐漸淡化,最終消失,就像被風吹走了一樣。那是他的妖氣正在隨著他的悲傷和絕望一同散去的證明。天罡木狼變成了那個盤狁守所熟悉的天罡木狼。哦,至少目前他還沒有變成大灰狼。他隻是變得更像另外一邊幻境中死去的女狼妖而已。哦,也不是完全像,因為他的毛變得更接近於銀灰色而非銀白。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撲棱著翅膀的聲音,這個幻境隻是二維而非立體的,
所以盤狁守看不到,不過他知道是誰。過了一會,年輕的獨目神鷹落了下來。當獨目神鷹看到變成了銀灰色的天罡木狼時吃了一驚,上前跟他說話,
但他隻是木然地站在那裏,眼中隻有那些死去的狼妖。獨目神鷹氣憤地去推他,他竟被一把推倒在地,連一點反抗也沒有。
獨目神鷹氣急了,半跪下一條腿,雙手抓住狼妖的雙肩,拚命搖晃,口
中大喊大叫。眼前和盤狁守剛才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隻不過多了些背景,就像音響壞掉的電視一樣,依然沒有聲音。“你知道嗎?”女孩說話了,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冷酷,“他欠了我一條命。”“誰?”盤狁守一時沒聽懂,“大娘……天罡木狼?你的死和他沒有關
係……”“是他害死我的!”女孩尖叫。被分成兩半的幻境“啪”的一聲同時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死去的母
狼和天罡木狼的臉上均出現了一道怪異的黑色痕跡,仿佛露出了詭異的笑臉
般麵對著他們。盤狁守試圖去安慰她,卻被她用力甩開。“是他丟下了我!否則我不會死在那裏!都是他的錯!”女孩繼續尖
叫。盤狁守正想用點張海教給他的心理引導辦法,卻突然發現那裂開的黑色
當中露出了一些觸須和微光。他改變了主意,收回手,像被女孩嚇到了一樣往後退。女孩尖叫不斷,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她正在持續受到什麽傷害。破裂的幻境以驚人的速度不斷變幻著,然後再次破裂,千百個碎片分別
顯示著盤狁守看過的和沒看過的鏡頭,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楚。盤狁守退到了幻燈片一樣瘋狂變幻的幻境前,他悄悄伸出左手,心中數著一二三,在左手上蓄積了所有的力氣,向幻境揮去。那幻境應聲而碎,他向幻境內漆黑得不見五指的地方跌落下去,而女孩的尖叫聲也變了調子,戛然消失在一個詭異的拐點上。盤狁守覺得自己落在了一些柔軟的東西上,可是周圍太黑,他什麽也看
不清楚。過了好一陣子,他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不禁大吃一驚。他所躺的地方是大堆大堆互相纏繞的藤蔓(或者那一類的東西),彎彎
曲曲的藤蔓延伸到他看不見的地方,而他感覺柔軟的東西,其實是一隻被藤蔓纏繞的狼柔軟的肚肚。周圍並不止這一隻狼,有許多狼橫七豎八地趴伏在周圍,被藤蔓或多或
少地捆縛著,他的右手邊臥著一隻小狼,他摸摸它腦袋上的軟毛,毫無疑問
正是昨晚和他玩耍的那一隻,它們都還活著。
在這些狼妖之中,混著一隻火紅色的小狐狸,也不知道是它比較倒黴還是它的魅力大得連罪魁禍首的那個妖怪都愛它,以至於連它也被困在這裏,這裏除了盤狁守便隻有它不是狼妖。
他在周圍看了看,不遠處有一堆纏繞著鼓出來許多的藤蔓,形狀詭異而病態,大得像個心髒。他踏著地上橫七豎八的藤蔓走到那個“心髒”一樣的東西旁邊,發現藤蔓纏繞得不是那麽緊密,內部還透出了光來。
他右手放在藤蔓上,輕輕撥開幾根礙眼的外層藤蔓,藤蔓內部纏繞著白光,而白光柔柔地收縮著、舒張著,發著光,內部有一個銀灰色的身影,蜷成一團,像個胎兒一樣蜷縮成一團,全身都被插著粗細不一的藤蔓,而它的背上,則被插入了一根成年男子手臂粗細的藤蔓。
它們貪婪地吮吸著大灰狼的生命,吸走了它的妖力和記憶,吸走了它的
生命,而這就是所謂拯救族人必須付出的代價!他知道這個。他早就應該知道這個!當他看見大灰狼變得更短的頭發,還有它壓製那些妖怪時,那些老狐狸
們竟能勉力抵抗時,他就應該知道了!
看著眼前的一切,盤狁守心中無法遏製地生長出了一股憤怒的情緒,他無法想象他麵對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東西,才能使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對待同樣是妖怪的生物!
那東西竟然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對待他的大娘!他伸出了左手,狠狠地抓住一把藤蔓。他知道這次是神威,不用測試,他自己就知道。藤蔓仿佛也同樣擁有感覺,像某種軟體動物一般掙紮扭動,妄圖逃出他
的五指。他毫不猶豫地用力捏下,那一把藤蔓就像被捏斷了七寸的蛇,軟軟
地垂了下來。他如法炮製,又用同樣的辦法將困著大灰狼的藤蔓撕出了一個缺口。盤狁守知道大娘依然很強大,但那隻是因為它的力量太強太強,所以
“目前還沒死”,修煉一萬三千年的它也不是無敵的,就算它下一刻就因失去力量而死去,盤狁守也毫不懷疑。
他懷疑的是,大娘為什麽不反抗。
盤狁守伸出了左手,在劈啪作響的電光中,那隻手慢慢地插入了白光的範圍。他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因為抵抗他的不隻是這些藤蔓,不隻是這些藤蔓背後的妖怪,還有大灰狼本身。
大灰狼的身體驟然激烈地抽搐起來,本應說些刻薄話的嘴齜著牙,雙眼睜到了最大,血絲從它的口鼻中流淌出來,就好像血在水中一般飄散在它身邊,又被周圍的白光和藤蔓吸吮殆盡。
盤狁守的左手幾乎變成了焦黑色,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絕對不比大灰狼的更好看,他一把一把地扯斷那些吸吮大灰狼生命的藤蔓,每扯斷一根,就會有更多的藤蔓出現,糾纏著扭曲著出現,意圖插入大灰狼的身體的任何地方!
隨著他的進入,手臂變成焦黑色的部分越來越多,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拚命扯掉一切正在接近大灰狼的新的和舊的藤蔓,而那些仿佛無窮無盡的小藤蔓逐漸趕不上他的速度,開始慢慢減少。
而當他的牙根已被咬出血來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大灰狼背部的那一根
藤蔓。藤蔓和大灰狼都發出了淩厲的尖叫聲,白光中滲出了血。盤狁守的臉色都有點發青了,卻沒有絲毫退縮,喉嚨中發出了一聲低
吼,那根藤蔓開始變細,血更加凶猛地湧出來,最後像一節空心的竹竿一樣被砰然捏碎。白光倏地消失,藤蔓迅速變得烏黑,枯死,而這樣死亡的顏色如流星一般向四麵八方蔓延。盤狁守一下子跪倒在地,他的左手脫離了白光,那些焦黑的顏色像被剝
脫的樹皮一樣層層脫落。他來不及看自己的情況,而是緊緊地盯著剛剛被救出的大灰狼。它躺在藤蔓中間,全身是血,無聲無息。它滿身都是孔洞,到處都是傷
痕,傷口還在冒出鮮血。他跪著挪到它身邊,把它從藤蔓中拖出來,覺得它看起來好像比之前身形更小了。
他急切地將一隻手放在它心髒的位置,他是那樣著急,以至於幾次都沒有摸到正確的地方,當他摸到正確的位置後,幾乎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終於感覺到它的心髒正在跳動。怦、怦、怦……
雖然心跳很慢,但至少在跳了不是嗎?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全身都癱軟下來。他深呼吸了幾次後,使勁將大灰
狼沉重的圓腦袋放到自己的腿上,用左手努力地撫摩它身上的每一個傷口。在這個時候,他什麽也沒有想,沒有空閑想,也不允許自己去想。他隻想著一件事——治好大娘!撫摩著、撫摩著,他的左手手心開始出現微微的白光,在那片白光中,
在他一次次輕撫的動作中,大灰狼身上的藤蔓被一根根地清理下去,它們留在它身上的血窟窿也一點一點地愈合、消失。那些地方的毛發並沒有長出來,卻因為它其他部位的毛發較厚而被遮
掩。——所以,它在化成人形的時候總是穿著那身鬥篷。在大灰狼背上那最後也是最大的那個血窟窿逐漸消失後,他長出了一口
氣,緊緊地抱住了大灰狼的脖子,一邊撫摩它全身上下厚厚的毛,一邊親它毛茸茸的大耳朵。大耳朵動了兩下,盤狁守聽到了大灰狼迷迷糊糊,但中氣十足的抱怨:
“小盤子,別再玩那些惡心的遊戲啦……”一瞬間,滿滿的喜悅占據他的胸膛。他高興地用右手使勁摸大灰狼的胸部——那是絨毛最多手感最好的地
方——果不其然,大灰狼尖叫著“性騷擾呀”,跳了起來。確切地說,它是滾動著跳到了遠處。它的身形依然像剛才那樣小,不過至少活蹦亂跳了。盤狁守忍不住笑了
出來。大灰狼跑得遠了點,一陣頭暈襲來,它四爪無力,晃了幾下,差點摔倒。盤狁守趕緊上前扶住它:“大娘!大娘!你怎麽樣?趕緊休息一下,你
剛剛才從那個裏麵出來……”大灰狼乖乖地臥倒在地,享受著盤狁守左手神恩的伺候。“我覺得好像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哼,K莫幾……”它舒服地哼哼著說,
“發生什麽事兒了?”盤狁守大概說了一下最近所發生的那些事情,大灰狼閉著眼睛,哼哼的
聲音一點也沒減弱,但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卻是鬼鬼祟祟地轉來轉去。“你拋棄了她。”盤狁守下了結論。“我沒有!”大灰狼跳起來,隨即向另外一個方向軟倒下去,“哎呀,
我的頭好暈……我好可憐……我都受了那麽多苦……小盤子你一點也不愛我……”盤狁守無奈地又用左手去摸它,它顫抖了一下,好像想躲開,不過在他
碰到以後就再不躲了。“……你這是什麽態度?覺得我會揍你嗎?”“我才不怕你揍我!”大灰狼又開始舒服地哼哼,“我還以為是神威,
哼,K莫幾……你剛才沒有在身上卸掉力量啊,為什麽還是神恩呢?”盤狁守這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在其他的東西上卸掉神威,但是他第二次碰到大灰狼的時候卻依然是神恩。他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自從我到這裏來以後,好像更能控製
這些力量了。”他又說了說救大灰狼時的情況,沒說完就被大灰狼打斷了。“我知道。”大灰狼說,“我知道。”“什麽?”“神之手……”大灰狼趴在那兒,看起來十分欣慰,“終於屬於你
了。”盤狁守想了想,明白了:“你是說它以前都不屬於我?那我這隻手是誰的?你的?”大灰狼嘿嘿笑:“當然是你的,隻不過那個時候你還不能隨心所欲地使
用它的力量。但是……”它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不該碰它的。”“你在說什——”他們的眼前驀然間光芒大盛,盤狁守本能地用雙手擋住眼睛,卻感到有
什麽東西狠狠地撞到了自己身上,他被撞到了一邊,而他剛才所在的位置發出“轟隆”一聲悶響,就像大地都被打穿了一樣。光芒像它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盤狁守隻覺得眼前金光亂冒,比剛才在強光的照射下還要痛苦。他捂住臉,很長時間才讓那種金光亂冒的感覺消失在黑暗當中。他睜開半隻眼睛,眼前還是有點花,不過已經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東西。大灰狼的毛都豎起來了,狠狠地盯著眼前出現的人影。
那個血衣女孩飄在空中,輕飄飄地向他們飛來。
“大娘……”他輕輕地拉住大灰狼的尾巴,“她以前是你的女人,因為
難產……”大灰狼不耐煩地說:“我知道她怎麽死的!不過她不是——”“那你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她!”盤狁守輕聲說。大灰狼沒理他。女孩飄然落在他們麵前。“你們已經死了。”大灰狼說。女孩臉上的表情有點怪,不知道是歡喜還是痛苦。她冷冷地說:“你殺了我,我轉生了,你以為我不會再來找你?”盤狁守用力拉住大灰狼的尾巴,說:“你冷靜一點,她是你孩子的母
親——雖然孩子沒有出生,但你要認了她們母子……”大灰狼用後腿踹了他一腳,回頭斥道:“你以為這是鄉土苦情戲啊!什麽認不認她們母子!還有誰殺誰啊!這娘們從來就沒死好嗎!”“我不需要你認!”她聲音尖銳地說,“我就是要讓你知道,那時候你拋棄了我,如今我就要你的命!”死蛇一般癱軟枯萎的藤蔓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尖厲地叫著從地麵上仰起
頭顱,向他們張開了大嘴,露出利齒。“我跟你說過心懷怨恨的女人最難對付了!”盤狁守指責它。大灰狼叼起他的腰帶飛躍起來,藤蔓們用盡全身力氣插入他們前一刻停
留的地方,他們身後騰起了滾滾的塵土。
“所以我鳥(要)跟你說的黑(是)——”大灰狼再次騰空,另外一批藤蔓擦著它的後爪插入地麵,它咬著盤狁守腰帶的長嘴含混地說,“我跟她木關黑(沒關係)!”
“你們男人真薄情。”盤狁守模仿著電視裏的女主角說。大灰狼要氣瘋了,把他甩在地上,看起來恨不得咬住他的臉:“對!隻有你不是男人!你又不知道曾經發生的事情!”“我看過那些幻境了。”盤狁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