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小岩村

離小岩村越近,風沙就越大,大到幾乎站不住腳。

馬車已經無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行走了,他們隻留下一匹最健壯的馬,馱著帶路的兩個人,其餘全員步行。

銀雪身子骨沒他們那麽好,輕功使不上勁,好幾次差點被風刮走。王野幹脆背著她,既能保證她的安全,又能增加自重。

另一邊,沁沁殿後,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阿古悄悄變回鳥身,讓沁沁坐在自己背上,帶著她飛。

頌梧前後看了看,忽然問:“要我背你嗎?”

迦琅邁著矯健的步伐,輕鬆得跟飯後遛彎似的:“你問我?”

頌梧眨了眨眼:“大家都很困難,你卻跟大家不一樣,不怕被銀雪發現?”

迦琅斜他:“你不是也挺輕鬆的?”

“那還是承蒙神女厚愛,跟在你旁邊,風都不吹我。”

迦琅確實可以化解這些風,但她很清楚,就算沒有她,頌梧也一樣可以。

迦琅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懶懶道:“罪仙畢竟剛砸了君上一間神廟,君上還是離我遠點比較好。”

“不就是神廟嘛,”頌梧彎了彎唇,“你若喜歡,我出錢多建幾座,讓你砸個夠。”

“……”

迦琅試圖拋給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

頌梧卻笑得風流昳麗,有幾分撩人。

迦琅心中產生莫名的熟稔感,仿佛在很久以前,她就領略過這位大神撩撥人心弦的手段。

她不自在地挪開視線,嘟囔了句:“有病。”

盡管如此,頌梧還是抬起胳膊,狀似隨意地將衣袖遮在她頭上。凶猛的風浪打過來,一下子就寂靜無蹤。

兩個時辰後,他們終於到達小岩村。

這裏果然是風災的正中心,狂風獵獵,像一頭猛獸無情地撕咬過來,要不是頌梧悄悄給所有人施加了一點法術,沒人可以在這裏站住腳。

滿目瘡痍,艱難地向前行進百米,王野問:“怎麽還沒瞧見村落?”

“已經到了。”頌梧說,“你腳下就是。”

王野詫異地低頭。

因為長期被風侵蝕,房屋和樹木都掩蓋在沙土之下,隻露出一截殘垣,淒涼得像是古代遺址,他先前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半死的建築。

這裏,已經看不出任何生靈存在的痕跡。

銀雪吸了一口涼氣:“房子都這樣了,那人……”

回應她的隻有無情的風聲。

阿古已經恢複人身,走到那兩個帶路的男人麵前,解開他們的禁言咒:“村民在哪兒?”

男人們看見他一會兒是鳥一會兒是人,早就嚇得尿褲子,哆哆嗦嗦地喊道:“妖怪啊!”

阿古額角青筋一跳,想揍人。他堂堂七星仙侍,一身稀世藍羽,居然被人當成妖怪……

他揪起其中一個男人的衣領,拔高音量,瞪著眼問:“說!人在哪兒?”

迦琅心道:更像妖怪了啊。

男人哭號:“山洞……就在山洞裏。”

銀雪嘀咕:“這哪兒有山?”

“那裏!被風沙蓋住了,外來人看不見。”

順著男人的指引,銀雪還是什麽都沒看到,但其餘幾人皆有天族血統,目力極佳,很快就定位到那座矮矮的山頭。

迦琅目測,山背麵吹到的風較少,確實勉強可以避一避人。

一行人繞了過去,山洞口隻用一些草簾和木板勉強遮住,王野上前敲了敲。

“吳老三回來了?”裏頭傳來沙啞的聲音。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

裏麵的男人年紀看著很大,陡然見到幾張陌生的麵孔,震驚得差點氣沒提上來:“你們……你們、你們……”

王野衝他作揖,禮貌地道:“我們從外麵趕來,不知可否借地兒歇歇腳?”

那男人叫杜嚴,一看到他就愣了:“你是什麽人?”

王野頗有耐心:“我從翡羽城來。”

“你是人?”

銀雪不滿:“這是什麽意思?不是人是鬼呀?”

“不不不,我沒有……”杜嚴慌張地收回視線,而後才看到後方被捆起來的村民,“吳老三,陳老六!”

王野笑容淺淡,一派正經地胡謅:“路上遇到這兩位兄弟,煩請他們帶了個路。”

這哪裏是帶路,分明是綁架。

但杜嚴什麽都不敢說,怕他。

這六個人,個個都姿容絕豔,漂亮得不似凡人,尤其中間一對男女,明明穿得並不華貴,卻偏有一身珠光寶氣。

他們能從外麵,一路頂著狂風來到這裏,絕對不是普通人。

思忖片刻,杜嚴終是矮了矮身,低眉道:“我是小岩村村長杜嚴,幾位舟車勞頓辛苦了,請進吧。”

裏頭幾十張饑黃的臉霎時轉過來,目光不停地在他們身上盤旋,既好奇,又戒備,當看到王野時,統統露出震驚之色。

迦琅粗略一掃,有男人,有婦女,有老人和孩子,唯獨沒有妙齡少女。看來小岩村還活著的人都聚在這裏避難了。

王野從小接受訓練,很會說場麵話,就由他作為代表,跟小岩村人交涉。

氣氛逐漸熟絡起來,王野趁機問:“杜兄,外頭這怪風究竟是怎麽了?”

杜嚴歎了口氣:“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風就刮個不停,一開始隻是小風,到後來越來越大,範圍也越來越廣……”

“就沒有探查一下原因嗎?是動了什麽風水,或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杜嚴混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沒有,都沒有啊,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們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那有沒有求神拜佛,”王野壓低聲音,“比如,祭祀之類的?”

杜嚴神色一凜,笑容勉強:“我們小岩村位置特殊,自古以來就沒有神仙照拂,祭祀又有什麽用呢,也不會有神仙聽到。”

“沒祭祀過?”

“絕對沒有。”

王野神色微愕,但很快就恢複如常,指向一旁靜悄悄的迦琅說:“杜兄,不瞞你說,我這位朋友前日被你們村人綁架,也不知道要幹什麽,我們為了救她,才一路跟來。看到外麵這股怪風,我還以為你們需要年輕的女子祭祀。”頓了頓,他掃了眼洞內眾人,平靜道,“畢竟你們村,看起來沒有適齡的少女。”

他話音剛落,村人幾十雙眼睛又看了過來,情緒複雜,很快便默默移開。

杜嚴露出驚慌之色,連連擺手:“切莫說笑!我們怎會幹這種挨千刀的事呢!”說罷,他猛踹那倆村人一腳,狠狠道,“你們是不是對人家姑娘起了歹意?說!”

吳老三和陳老六拚命求饒:“對對,我們是渾蛋,對不住各位……哎喲!”

杜嚴又是一腳,仿佛坐實他們倆的流氓行徑。

幾人飛快交換了視線。

王野假意問迦琅:“你覺得如何?”

迦琅配合地扭開頭:“罷了,我也不願再提起這事。”

“那就這樣吧,杜兄,不必再責罰他們了。”

杜嚴似乎不解氣,怒吼道:“你們兩個,回去給我閉門反思,不許出來!”

隨後,他一臉愧疚地對迦琅說:“姑娘,真是對不……”

迦琅抬手打斷:“我累了,杜村長可否讓我在這兒歇息一陣?”

“當然可以。”杜嚴看她懶得計較,鬆了口氣,“我讓夫人給你們騰幾個空山洞出來,洞裏雖然不暖和,但比起在外麵吹風總要好得多。”

迦琅起身,正要去旁邊,忽然被一隻小手輕輕扯了一下。

她低下頭,看到兩個瘦弱的孩子。

大一點的那個道:“阿姐以前教育我,對待客人要有禮貌,要把家裏的好吃的拿出來招待客人。”

說著,他往迦琅掌心裏塞了兩塊桂花糕:“我們就剩這兩塊點心了,都給你。”

桂花糕已經幹了,樣子不怎麽好,但男孩小心翼翼,像是轉交了一件珍寶。

迦琅摸摸他的頭:“謝謝,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二寶,這是我弟弟,三寶。”

迦琅笑著問:“怎麽沒有大寶啊?”

兩個孩子立刻繃緊了臉,沒說話。

迦琅察覺自己問錯話,趕緊從兜裏摸出泥塑小狗:“謝謝二寶,謝謝三寶,這個送給你們。”

他們接過小狗,臉色終於緩和了一些。

迦琅走了幾步,複又回頭望了眼,站在後麵的三寶看上去呆呆的,瞳孔暗淡無光。

杜吳氏騰了幾個幹淨的山洞出來,簡單打掃一下,迦琅等人就搬了進去。

杜吳氏臉上掛著歉意:“這兒有很多幹草,都是從我們那邊抽來的,多鋪一點在石**,再鋪一層被單,睡起來可能沒有床舒服,委屈你們了。”

“沒事。”

雖然簡陋,但勝在環境幹燥,東西都沒生黴,每個洞裏還有一個瓦罐,裏麵裝著可以取用的水。

迦琅探頭看了一眼,看到水底沉著一層混濁的沙。

杜吳氏更加愧疚地搓著手:“自從風災開始,水源就變得緊缺,我已經盡力舀了些幹淨的給你們……”

“不礙事!”迦琅衝她安慰地笑笑,“我們來本就給你們添了亂,你們不嫌棄,反而以禮相待,我們很感激。”

“哎,姑娘別客氣,有什麽缺的直接找我要。”

客人不生氣,杜吳氏才算放下心來。她安排好幾人住處就準備離開,臨走時多看了銀雪幾眼。

王野“恰好”站了過來,擋住她的視線,溫和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杜吳氏還是有點怕這幾個人,趕緊解釋,“我看那姑娘有幾分眼熟,以為在哪兒見過……”

正在收拾東西的銀雪身影一僵,沒有轉頭。

“應該是我記錯了。”杜吳氏主動說罷,趕緊離開他們的山洞。

這個小插曲,誰都沒放在心上。

銀雪跟王野去了隔壁山洞,沁沁和阿古在外麵探查地形,洞裏隻剩下迦琅和頌梧。

迦琅掀開布兜,捏起二寶給的一塊糕點,正準備放進嘴裏。

“就這麽吃?”頌梧忽然打斷,輕飄飄地就將她手裏的桂花糕奪走。

“你幹嗎?”迦琅不快地瞪他。

“別人給你的東西,你就這麽吃了?也不怕中毒?”

“你說什麽呢,二寶隻是孩子,怎麽會有這麽歹毒的心思?”

“他不會,不代表別人不會。而且,”頌梧話音一轉,“有些孩子往往也藏著你想象不到的惡意。”

迦琅明顯不喜歡他這番說法:“二寶不是那樣的孩子,他眼睛很幹淨,我相信他。”

“阿琅,”頌梧慢慢說,“凡間沒你想的那麽簡單,越是極端的環境人心越容易生邪,你應該謹慎一些。”

“我知道,但二寶和三寶隻是孩子啊。”

“有些事情,同年齡無關。你剛被綁架,到這裏應該和所有人保持距離。”

迦琅失笑:“君上莫不是忘了,就算有毒,對我們也不起作用。”

頌梧看看她,沒說話,捏起桂花糕,仔細地在鼻子下聞了聞。

“怎樣?”迦琅睨他,“有毒嗎?”

頌梧把糕點放回她手中,又聞了第二塊,才道:“沒毒,就是不太新鮮了,你還要吃嗎?”

迦琅差點氣笑,他越說不好,她越要吃,大口地塞進嘴裏,還抹了下嘴角的殘渣,真情實感地拍桌道:“好吃!真香!”

頌梧看著她浮誇的表現,眼中浮現淡淡笑意:“有多好吃?”

“清甜可口不膩人,就是九重天的糕點都不能與之相比。”話沒說完,她趕緊把另一塊包好,“這塊是銀雪的,你別想了,扔了都不給你。”

“放心,我不要那塊。”

頌梧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拉到麵前,低頭在她指尖上輕輕一舔,帶走殘渣。

他抿了抿唇,說:“是挺甜的。”

迦琅愣在那兒,指尖上像被雷公電母施法劈過,酥麻的觸感一圈圈放大,漫不經心的,卻又讓人心悸不已。

半晌後,迦琅方如夢初醒地抽回手,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嗯。”

“你真的有病。”

“好。”

“我還在生你的氣。”

“我一直在求你原諒。”

“罷了……”迦琅無語,“我去找銀雪了。”

她轉身離開,頌梧笑意不止,剛準備跟上,忽然看到盛水的瓦罐動了下。

他停下腳步,沉住氣:“誰在那兒?”

“君上!被您發現啦!”瓦罐晃了晃胖胖的身體,甕聲甕氣道,“真不愧是君上,老身在這罐子上藏得這麽嚴實,還能被君上發現……那君上來猜猜,老身是誰?”

頌梧實在不想跟他廢話:“長岐,幾萬歲的神了,能不能別這麽幼稚?”

“呀,您太厲害了!”

“廢話。”

——也就隻有你這種爐鼎、罐子愛好者,喜歡用這種方式傳遞消息。

長岐不知他的腹誹,說:“君上,老身們都急著請您回去呢。”

“有事?”

“呃……沒什麽急事……”

“那就別催。”

長岐一噎:“您不肯回九重天,卻要管小岩村的事?這麽一點小地方,交給他們自己解決就好了。您這尊金貴之軀,什麽時候管過這麽微不足道的事?”

頌梧一個涼涼的眼風掃過去:“本君樂意。”

“還不都是為了迦琅神女。”長岐小聲嘀咕,被頌梧聽見了。

他怕頌梧揍他,瑟縮了幾下,隨即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個罐子,打不著。

“君上,老身方才沒弄明白,您平時那麽愛幹淨,不喜歡別人碰自己,怎麽會做出啃人手指的事?”

“……”頌梧眼神充滿殺氣。

仗著自己是個罐子,長岐膽大很多:“罷了,您喜歡就喜歡,也不礙事。就是同女帝的婚約,您得好好考慮一下了,其他幾位長老都催得緊。”

“你還有事嗎?”

“沒了……哦對,”長岐又道,“最近天宮裏傳來一些波動,老身估摸著女帝快醒了。”

頌梧沉吟片刻:“你回去繼續盯著其他幾位長老,不要讓他們在婚事上捏到把柄,女帝醒了告訴我。”

“哎!老身告退!”

與此同時,隔壁山洞裏,迦琅給銀雪分享了糕點,幾人談論起小岩村的異常。

“剛才的話,大家都聽見了。”王野正襟危坐,眉頭皺著,“杜嚴不承認他們在活祭,亦不承認那些失蹤的少女跟他們有關。”

迦琅說:“這是目前最大的障礙,他不承認,我們就不好查。”

“對,並且關於風災,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銀雪默默啃了一口桂花糕,不經意地道:“搞不好還真是鬼神。”

迦琅和王野立刻看向她。

迦琅笑問:“你不是不信嗎?”

銀雪咂了咂嘴,看著洞口被風吹得作響的門,為難道:“看到外麵那種情形,不信也得信吧?”

也對,這種不正常的風災,任誰都無法相信是自然形成。

可究竟因何而起,現在是毫無頭緒。

王野又抓住了杜嚴話裏的另一個關鍵點:“剛剛他說,風災在不停擴大?”

“是的。”迦琅神情嚴肅起來,“這有點超出我的預料。”

銀雪問:“阿琅,你從翡羽城往小岩村出發時,路上有風嗎?”

“沒有。”

“那確實擴散了。”她憂心道,“你是白天出發的,我和王野是晚上來找你的,那時候路上已經開始刮風,我還奇怪,好好的天氣,怎麽突然起風了呢?”

迦琅愣了愣:“按照這個擴散速度……”

翡羽城人員密集,一旦被風災攻擊,後果難以想象。

找到小岩村的喜悅並未持續太久,他們現在又被全新的問題困住。

三人沉默間,頌梧走了進來。

王野看到他,仿若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宋先生,對這裏的風災您怎麽看?”

頌梧沒回答,轉而看向迦琅:“這些風,你有什麽發現?”

迦琅沉聲道:“邪風。”

銀雪忙問:“什麽意思?”

“風裏有邪氣,就是邪風。”頓了頓,她補充道,“但沒有絲毫妖族或魔族的氣息。”

應該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她這幾句解釋,顯然讓銀雪更加迷茫。

迦琅說:“古籍上講,這世間萬物,無論人神妖魔,都會心生邪念。邪念是不分種族的,它就是純粹的惡意。這場風災裏,我嗅不出任何特別的氣息,唯有惡。”

銀雪恍然:“阿琅對風很了解?”

迦琅一怔,剛想找借口搪塞過去,聽見她改口:“哦,不對,應該說,你鼻子很靈,連這都能嗅出來。”

“……”

也行吧,自己勸服了自己,不愧是銀雪。

討論到最後,也沒有實質進展,他們隻能聽著呼啦啦的風一個勁往山洞裏灌。

頌梧交代他們:“晚上不要睡得太沉,對這個村的人也要提高警惕,事情或許沒我們想的那麽簡單。”

王野和銀雪一同答應,偏偏迦琅沒出聲,頌梧看了她好幾眼,她跟故意似的,愣是不說話。

銀雪從前幾日就察覺到,這兩人間的關係變得有些僵硬,她趕緊摸了摸肚子,緩解氣氛道:“我好餓啊,還有沒有吃的了?”

“我這裏有些肉幹。”王野從包裏取出食物,又從門口撿了點柴,給大家生起火。

頌梧不用吃飯,王野也沒吃太多,兩人很快就出去了,洞內隻留下銀雪和迦琅。

她們把肉幹烤一烤,香味逐漸飄散出來,雖然條件艱難,但還是令人味蕾大開。

迦琅忽然來了興致,悄悄往身後的乾坤袋裏一摸,趁銀雪不注意,摸出一壺酒。

“看看,這是什麽!”她興奮地遞給銀雪。

銀雪眼睛冒光:“你哪兒來的酒?我剛剛怎麽沒瞧見?”

“我藏起來了呀!”迦琅笑眯眯地打開塞子,醉心地聞了聞,“趁那倆臭男人不在,我們把它分喝了。”

“太棒了!沒想到在這裏還能喝酒吃肉。”

銀雪雖然也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千金,卻一點都不嬌氣,烤好的肉跟迦琅各分一半,甚至連酒杯都不需要,兩人直接用同一個酒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幾巡下來,有些微醺,銀雪打開了話匣子:“阿琅,你跟宋先生鬧別扭了嗎?”

“嗯。”迦琅扁了扁嘴,不再壓抑,一口氣罵道,“負心漢,道貌岸然,卑鄙無恥,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他做什麽了,惹你這麽生氣?”

迦琅冷笑一聲:“你知道嗎,他其實有個未婚妻的。”

銀雪倒抽一口涼氣:“有未婚妻還來招惹你?他想納妾還是怎麽?我們阿琅溫柔大方又漂亮,怎麽能當妾?”

“誰知道呢。”

銀雪很快就與迦琅同仇敵愾:“你說得對,這就是個無恥行徑,別說妾了,他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姐妹,你這話我喜歡,以後出門我就讓他給我提鞋提裙擺,幹不好就給他腳上綁鐐銬!”

“謔,那我可得抓緊幫你物色鐵匠,弄一副誰都打不開的鐐銬。”

兩人痛快地罵了一通,哈哈笑作一團。

門外,本來準備進去的頌梧手停頓在石壁上,半天沒把門推開。聽到全程的王野臉色堪稱七彩斑斕:“宋先生,這……”

“咳!”頌梧保持鎮定,“沒事,我們過會兒再進去吧。”

於是,他硬拉著王野在門口守了一個時辰。

酒快喝完時,迦琅和銀雪直接躺在了地上。

眼前是枯燥的石壁,迦琅卻指著它說:“看,星星。”

銀雪笑了:“你喝多了吧,哪兒來的星星?”

“你閉上眼睛看。”

銀雪聽話地閉上眼,迦琅聲音越發柔軟:“你看,天上是星星,前麵是花海,種的什麽花呢?是一種白色的,會發出淡銀光芒的花。在離我們不太遠的地方,還有一片茫茫大海,任何船隻都進不來……”

銀雪嘴角溢出笑意:“這麽美的地方,隻有神仙才能住吧?”

迦琅轉過頭,看到她臉頰紅彤彤的,跟身上海棠紅色的衣服相襯,像是光禿禿的石洞裏一抹張揚而活潑的春色。

“嗯,是仙女住的地方。”

銀雪又笑了,她閉眼半天後,忽然說:“其實,你就是仙女吧。”

迦琅一愣。被發現了?

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就聽她接著說:“像你這樣的姑娘,就應該是仙女,被人供在天上的那種。”

原來是玩笑話……迦琅放下心來,問:“那你覺得,我是什麽仙?”

“俗仙。”

“啊?”

“喝酒吃肉,可不就是俗仙嗎?”

迦琅翻了個白眼:“我就不該指望你這張破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

銀雪不氣反笑:“那你吐一個給我看看?”

“……”

因為吐不出象牙,迦琅成了收拾殘局的那個。等她把山洞拾掇好,轉頭發現銀雪已經在石**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地給銀雪蓋好被子,才走出山洞。

一出門,赫然看到外頭蹲著兩個大男人。

“你們怎麽不進來?”

頌梧答:“透氣。”

迦琅看了眼轟轟烈烈的風,點了下頭:“是挺透氣的。”

王野表情裂了,心道你們不愧是暗生情愫的一對,一個敢胡說,一個敢胡信。

腹誹還沒結束,迦琅突然把臉轉向他,若有所思地看著。

王野不自在:“怎麽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請問。”

“銀雪擔心我,來找我,這我理解,為什麽你也跟了過來?在此行以前,我們不熟吧?你完全可以留在翡羽城,好好當你的大公子。”

王野“嗯”了聲:“你說得對,我的確沒有理由跟來。”他目光看向裏麵,有些無奈,“銀雪這姑娘沒心沒肺,又愛惹事,前不久剛被綁過,又要在晚上一個人出門,也不知道該說她膽子大,還是沒心眼。”

迦琅一針見血地道:“你擔心她。”

“不是。”王野下意識反駁,可看著迦琅的眼睛,他撒不出謊來,隻能含糊道,“她比較……奔放,萬一在外麵亂說……”

“哦,你怕她玷汙你清白。”

“不……”王野發現越說越不清楚,幹脆認命地望天,“罷了,你覺得是怎樣就怎樣吧。”

迦琅笑笑,輕聲道:“王野,銀雪是好姑娘,你若有意,莫要負她。”

他們在小岩村滯留了幾日。

阿古和沁沁秘密探查時,始終沒有發現祭祀的痕跡,也沒有屍骨,風災和少女失蹤的事都陷入瓶頸。

杜吳氏偶爾來給他們帶些食物,噓寒問暖一番,似乎想知道他們停留此處到底要做什麽。

每當這時候,王野就會苦惱地說:“外麵風沙那麽大,我們暫時出不去,給您添麻煩了,您不介意吧?”

杜吳氏是個沒主見的,哪敢說介意,隻能回去原封不動地告訴丈夫。

可杜嚴會看人,雖沒弄清他幾人目的為何,卻非常清楚,萬萬不能得罪。

雙方就這樣維持著表麵和氣,暗中觀察彼此。

意外出現在一個早晨。

其他幾人都不在,隻有迦琅留在洞內,她剛把頭發梳好,便聽到門開的聲音。

她以為是銀雪回來了,沒在意,也未回頭:“桌上還有肉幹,你要是不吃了,我一會兒就把它收起來。”

沒人回答。

迦琅拿起紅綢帶,開始往發髻間係,忽然感到一股微弱的涼意,一回頭,就看到頌梧從門外飛快地掠進來,伸出一隻胳膊擋在她麵前。

根本來不及反應,匕首直直戳進頌梧的手臂。

迦琅震驚地看著三寶,幾滴血濺到他臉上,將他懵懂迷惘的神情襯得十分殘酷。

“你……”

她一出聲,三寶就反應過來了,果斷抽出匕首,正欲逃跑,卻忽然對上頌梧涼薄的眼神。

他害怕地跌坐在地上,小腿直打哆嗦。

迦琅趕緊扯下布條,給頌梧包紮傷口,一邊用難以置信的表情打量三寶。

“說說吧。”頌梧聲音裏沒有絲毫溫度,“你打算做什麽?”

“我……我……”三寶開始驚恐,“我沒想殺人,就想讓她受個傷。”

迦琅問:“為什麽要讓我受傷?”

“因為你們是壞人!”三寶大叫,“你們來這兒肯定是搶食物和水的,我們東西本來就所剩不多,你們還要來搶!我討厭你們!”

迦琅沉住氣:“我們是用了一點水,但用得不多。我們自己帶了食物,你們給的東西就在你身後的木桶裏,一點沒吃。”

三寶愣了。

迦琅蹲下身,問:“是誰告訴你,我們是來搶東西的?”

“大家都這麽說!”三寶沒有底氣,但仍在假裝硬氣,“我們剩下這點東西,不知道能撐到什麽時候,你們還來添亂,真是一點良心都沒有了!是不是等我們都餓死渴死了,你們還要吃我們的肉……”

他越說越害怕,小身體不停地抖動。

迦琅無奈地同頌梧對望一眼——這孩子是不是有癔症?

“我對你們村的物資不感興趣,”迦琅故意在三寶臉上捏了一下,“對你們的肉也沒興趣。”

匕首早就摔到遠處了,就算還在手上,頌梧在後麵宛如冷麵閻羅似的看三寶,他也不敢怎樣。

三寶驚恐又憎恨,始終瞪著他們:“我不信,來到這裏的都是壞人,阿姐已經死了,你們就是來殺我和哥哥的……”

“三寶,別瞎說!”門口傳來驚呼,二寶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

他看到頌梧手臂上包紮好的傷口,震驚地問:“三寶,這是你做的?”

“是我,怎樣!”

“啪”的一聲,二寶一巴掌打在三寶臉上。三寶怔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哥哥。

“哥哥,你……”

“阿姐才離開多久,你就把她說的話都忘記了嗎?”二寶怒其不爭地訓斥道,“姐姐哥哥是客人,你怎麽能這麽對待他們!”

“他們才不是客人!他們是壞人!”

二寶根本不搭理他,直接跪在頌梧麵前,重重磕頭:“對不起,我弟弟太衝動,傷害了您,我願意替他償還!您要我做什麽都行!”

“做什麽都行?”頌梧冷淡地笑了一下,眼尾猩紅,“剛才那一下,若是紮在了她身上,你們兩個命加在一起都不夠。”

“哥哥你看!他就是壞人!”

“你閉嘴!”二寶又磕頭,這一次幹脆伏在地上不起來,“對不起,是我們的錯,請您責罰我吧!”

三寶已經開始哭了,聲音吵得頌梧頭疼,他揉揉眉心,退到一邊,對迦琅道:“你看著辦吧。”

迦琅先把二寶扶起來,循循善誘:“村裏人說我們是壞人?”

二寶躊躇,道:“對。”

“那你為何不信?”

“阿姐在時教育過我,遠來皆是客,不能從別人口中判斷一個人,要看這個人實際上做了什麽。”二寶說,“你們來了以後並沒有做傷害大家的舉動,還分了肉幹給我們吃,我覺得,你們不是壞人。”

說罷,二寶眼淚冒了出來,再度道歉:“對不起姐姐,我弟弟年紀小,不大記得阿姐說過的話,衝撞了你們。求求您饒他一命……”

“你們的阿姐,就是大寶吧?”

“嗯。”

“她人呢,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二寶抽噎了一下,低著頭,半天後才用極小的聲音說:“阿姐……已經死了。”

迦琅怔了怔:“可以給我講講大寶的事嗎?”

“三寶出生以後,爹娘就過世了,是阿姐把我們兩個拉扯大的。我們家裏窮,請不起教書先生,阿姐就把她知道的道理都告訴我們,她說要與人為善,做人要謙和,她還說小岩村外麵有廣袤的世界,以後有機會要出去看看……”

“後來呢?”

“後來……後來,阿姐就死了。”

“她是怎麽死的?”

二寶沒說話,三寶哭喊著:“關你什麽事!你又不會可憐她!”

迦琅沉住氣,耐心地問:“二寶,告訴姐姐,大寶她是不是還未嫁人?”

“阿姐為了照顧我們兩個,一直沒有許人家。”

迦琅目光沉了沉,大概猜到了大寶的結局。

她視線在兩個孩子身上來回徘徊,思忖片刻道:“二寶,你給我的桂花糕我很喜歡,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

“姐姐……”

“三寶犯了錯,你以後要好好教導他,對生人應當提高警惕,但不該惡意待之。他還小,還有改正的機會。”

“姐姐,您原諒我們了嗎?”

“當然不是。”迦琅抿唇笑,“旁邊那位哥哥家世極好,脾氣卻不大好,我都不敢惹他,三寶傷了他手臂,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啊!”二寶臉色慘白,膽怯地看看板著一張臉的頌梧,又看看迦琅,“姐姐,能不能幫我們求求情……”

“他可以原諒你們,但有個條件。”迦琅低頭,湊到二寶耳邊,慢慢說,“告訴我祭壇的位置。”

二寶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