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熒惑之謎
迦琅在原地愣了半天。
小乾坤裏本沒有風,大抵頌梧覺得這陣沉默太過熬人,所以勾了勾手指,吹起幾縷風來。
漫長的安靜過後,迦琅吐出一句話:“你好好說話別糊弄人否則我打爆你的頭。”
頌梧笑了,撐著腮,好整以暇地看她:“六界之大,恐怕隻有你一人敢這麽同我說話。”
迦琅瞪了瞪眼,正欲罵人,忽然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神力。
跟戰神生辰宴上那充滿壓迫感的力量一樣,古樸、醇厚,帶著不容置疑的強悍。
“你……你……你……”她呼吸漸漸急促,“我信你是君上了,但我不信你是宋仙君,你們是親兄弟,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吧?”
頌梧無奈:“昨日你怎麽說的?讓本君照顧好沁沁和銀雪。”
迦琅猛地回憶起,宋仙君的確多次自稱“本君”。
“還有,你嘴巴上的咬痕,”頌梧點了點,慢慢笑道,“是我的錯,親的時候太用力,害你難受了。”
迦琅趔趄一步,直接摔在旁邊軟墊上。
“你是宋仙君,那阿古……”
“阿古就是大鳥。”
迦琅神情幾經變幻,一會兒震驚一會兒絕望,幾乎把世間所有情緒都過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最終,她深吸一口氣。
頌梧設想了很多可能,她或許會質問,或許會主動認錯,也或許會回顧一下情誼求個從輕處罰,無論哪一種,他都全盤接受。
無罪狀書就在棋盤下,隻要她開口,他就立刻將其傳回九重天。
但他全然沒有想到。
迦琅情緒平複後,從軟墊上站了起來,重新跪下,低著頭說:“罪仙迦琅毀壞君上神廟,罪不可恕,請君上賜罪。”
頌梧瞳孔猛地一縮。
他當即想起千年前,她也是這般,鄭重地跪在他麵前。
胸口像紮了千萬根小針一樣疼,頌梧眉頭緊鎖,問:“你就沒有旁的想說?”
迦琅搖頭。
“你可以求情,可以同我解釋,我都願意聽。”
“昨晚,我都解釋過了。”迦琅道,“君上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無辜的,但這事,不是無辜就能赦免的。”
她頓了頓,接著道:“君上是天族的尊嚴,神廟被砸,壞的不僅是一方供奉,更是打了天族的臉。”
“如果這樣就算打天族的臉,那我天族未免也太脆弱矯情。”
迦琅豁然抬起頭,盯著他看。
頌梧繼續:“一方供奉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天族所謂的尊嚴也不應在此等小事上。”
“那君上還來親自問罪?”
“我這麽想,不代表旁人也這麽想,我親自處置這件事,才能給你最大限度的自由。”頌梧話至此,忽然轉了個彎,“在你來之前,本君是這麽想的。”
迦琅愣了:“那現在……”
“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頌梧撐著腦袋,懶散地坐著,眼光帶笑,“我想看你反抗,別這麽逆來順受,你不是這樣的人。”
迦琅腹誹:你怎知道我不是?我覺得逆來順受挺好。
但她沒這麽說,憋了半天問:“君上想看我怎麽反抗?”
“你隨意。”
迦琅尋思一番,總不能拎斧頭出來砍他吧?
她想起跟珀月上神的對話,試探著問:“君上,您有什麽弱點,讓我拿捏下,行嗎?”
“可以啊,”頌梧怔了一怔,“那你對我笑一下?”
“……”
詭異地沉默了半天,迦琅低頭跪好:“您還是直接責罰我吧。”
頌梧伸去抽無罪狀書的手一滯,睫羽飛快地垂了下來。
“君上是天族的尊嚴,罪仙豈敢在君上麵前行為不端?”迦琅匍匐行禮,“還請君上以後都不要捉弄罪仙了。”
頌梧指尖微顫,最擔心的狀況還是發生了。
“你為何不問我?”
“問什麽?”
“問我為何隱瞞身份。”
迦琅微笑:“君上做事必然有自己的考量,或許別有目的,或許隻是圖好玩,罪仙不想知道。就如同,罪仙明知躲不過這一劫,卻仍要配合君上的興趣,演出反抗的樣子。”
話音一落,小乾坤裏的氣氛驟然變了,光漸漸暗淡,樹上的紅豆仿佛一刹那褪色,白霧重新彌漫過來。
小乾坤連同著主人的心性,迦琅明白,此刻頌梧心情十分不好。
可他什麽都沒做,隻是走到她麵前,屈下膝蓋,與她相對而跪。
“對不起。”頌梧低著頭,懇求地看著她,“最初沒有告訴你,是怕你知道後,不肯同我來往。我為了一己私心隱瞞你,是我的錯。”
“君上不必如此……”迦琅慢慢往後挪了挪,“罪仙受不住。”
頌梧心中酸澀,語氣竟有些小心翼翼:“阿琅可以原諒我嗎?”
“君上沒有犯錯,何談原諒一說。”
頌梧沉默,迦琅發間那根紅綢帶飄得刺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聲歎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迦琅始終沒再吭聲,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地離開他的小乾坤。
當晚,迦琅帶著沁沁從頌梧的宅子裏搬了出去。
她點了點身上還剩的銀子,說:“明天我們啟程,去其他地方。”
“啊?”沁沁愣了下,“我們不在翡羽城待著了嗎?”
“翡羽城的達官顯貴我都拜訪了一遍,沒什麽成果,是時候換個地方了。”
“逐光山上那間廟,迦琅大人不查了嗎?”
“那個……以後有機會再說吧。”迦琅心中結著一團鬱氣,三兩下把銀錢包好,“明日起我們得省著點花錢了。”
沁沁又是一愣:“宋仙君不幫咱們了嗎?”
“我們出來曆練,就得吃苦,不能總指望別人接濟,那還有什麽曆練的意義?”
“您說得對!”沁沁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解釋,整理了一下衣物,忽然道,“那我明天早上去找大鳥告別,我還給他攢了好多穀子呢……”
一想到大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七星仙侍阿古,迦琅氣不打一處來:“沁沁,你若喜歡鳥我可以從天上逮一隻下來陪你玩,你想喂水或穀子都行,咱以後少見那隻藍毛畜生。”
沁沁有點怵,小心地問:“大鳥惹您不開心了嗎?我、我去訓斥他。”
“沒有。”迦琅躺在**,翻了個身,不想說話。
沁沁看著外頭圓圓的月亮,心裏難得生出惆悵的情緒。
第二天,她們早早退了房,一路向北前進。
因為沁沁法術低微,迦琅幹脆租了輛馬車,一邊趕路一邊看風景。
但她著實快樂不起來。
迦琅靠在窗邊,眼睛一閉,就想起與頌梧的點點滴滴,還有那夜月下香甜的吻。
撕開美好的外表,原來真相如此血淋淋,剜得她心口又悶又疼。
她記得,太淵君上與女帝是有婚約的,她這一身罪名也是君上親手賜的,她還聽旁人提過,君上原本一直在隱居,跑天宮旁建了那個滿是綢帶和相思豆的帝重宮,就是為了女帝。
可在凡間發生的這些事,又當如何解釋?天族奉行一夫一妻製,難道君上位高權重,想感受凡人男子三妻四妾的快樂?
但是,再怎麽也不該是她啊……
迦琅抿著唇,心煩意亂地撩開簾子,越往北,外頭景致越發荒蕪。
快到小岩村地界,路就被堵死了,村裏似乎派了一些青壯年守在岔路口,攔著不讓人過。
迦琅眯了眯眼,瞧見不遠處天色灰蒙蒙的。
她與守衛的年輕人攀談:“怎麽前麵還陰天了呢?下雨嗎?”
青年警惕地望了她一眼,沒接話。
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瞅了過來,忽然眼睛一亮,笑眯眯地湊過來問迦琅:“姑娘一個人趕路?”
“我和我的婢女。”迦琅偏了偏身,露出身旁的沁沁。
中年人眼中露出一抹喜色:“兩位姑娘看著都好生年輕,經不住旅途勞頓吧,要不要在這附近歇息一晚?”
倘若留這一晚,她們恐怕會被當成祭品,抓去村裏,雖然危險,卻是個進村一探究竟的方法。
迦琅思考片刻,道:“這附近有客棧?”
“有的,就在那邊!姑娘可是要去?我給您帶路。”
迦琅猶豫:“但我身上沒那麽多銀子……”
“沒關係!”男人一拍腿,貼心地說,“姑娘可以先賒著,以後有機會再還。”
“真的嗎?”
“千真萬確,老板娘是我熟人,姑娘見了便知。”
迦琅低下頭來,微微笑道:“那就有勞先生了。”
男人一瞬間恍惚,竟產生惋惜之情。
這可是位貨真價實的美人,就這樣丟到那黑漆漆的洞窟裏,當真可惜。
但他很快就把這情緒壓了下去,現在不是可惜別人的時候,倘若風災再不停止,他們全村都將可能淹沒在黃沙之中。
迦琅和沁沁被帶去客棧,老板娘熱情地招待,給她們安排一間屋子。
迦琅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屋內陳設,確定沒有陷阱和暗器,才安心地躺倒在**。
她不忘叮囑沁沁:“晚上我會把你變成一縷風,藏在床梁上,我可能會被人擄走,你別害怕,我去去就回。”
沁沁噘著嘴:“我想跟迦琅大人一起去!”
“別鬧,我估摸小岩村的情況挺凶險的,我暫且沒有把握,帶上你更是拖累。”
“可您是戰神麾下的猛將呀,小岩村能難倒您?”
“畢竟我也快一千年沒正兒八經打過架了,骨頭都鬆了。”迦琅晃晃胳膊,“況且,我不能確定小岩村這件事起因為何,倘若是凶獸衝破封印作祟,我還有幾分把握,但……”
她沒說下去,掩住眸中的憂慮。
——就怕是妖族或魔族引發的騷亂。
沁沁顯然沒想這麽多,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掰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迦琅:“我知道了,我不去給迦琅大人添麻煩,但您一定要早點回來。”
“嗯。”迦琅含著半塊糖,半天後才想起這是頌梧買的,突然就覺得不甜了。
當天晚上,迦琅沒有熟睡,她知道老板娘是何時向她屋中吹迷藥,也知道小岩村那些人是何時進屋捆住她的。
為了配合他們,迦琅盡可能假裝自己真暈了。這些村裏人看不出異樣,慎重地封住她的嘴巴,綁住她的手腳。
老板娘在屋內看了一圈,奇怪道:“白天明明還有個小姑娘啊,怎麽人不見了?”
“跑了?”
“方圓十幾裏這麽荒蕪,她能跑哪兒去?”
“算了,逮一個是一個。抓點緊。”
老板娘不再尋找沁沁,趕緊搭把手,把迦琅悄悄運了出去。
等他們窸窸窣窣的動靜徹底消失,床梁上化成一陣風的沁沁開始犯難。
她從懷裏摸出一根藍色的羽毛,拿在手中轉了半天。
“迦琅大人,不是沁沁不相信您,隻是沁沁真的擔心,怕您遇到危險……您別怪我呀。”
沁沁小聲念叨半天,然後對著藍羽毛吹了口氣:“大鳥,你在嗎?”
九重天上。
頌梧在自個兒小乾坤裏悶了許久才出來,長老們好不容易逮到他,說什麽不肯再放他去凡間。
“君上啊,最近事情真的很多,您不在,我們做不了主啊!”長岐長老還是抱著自己的寶貝爐子,苦口婆心地勸道。
頌梧一邊往帝重宮深處走,一邊不耐煩地問:“本君放權給你們,什麽事是你們做不了主的?”
另一個長老:“君上,您怎麽能給迦琅神女下無罪狀書呢?她犯了那麽大的錯……”
“本君的廟,本君說了算。”他斜睨一眼,眼光銳利凜冽,“幾位長老有意見?”
“不、不,沒意見!”長岐立刻道,“對了君上,無垠涯聖女失蹤,主神熒惑正麵臨飛升失敗的風險……”
“無垠涯?”
“對。無垠涯地屬無垠城,那座城長期以來受到熒惑庇護,因此忠誠地信奉熒惑。他們每百年都會選出一位聖女送上無垠涯神壇,終其一生供奉……”
頌梧揮手:“這種事不用告訴我。”
“熒惑現下要飛升上神,我們幾個都很看好他,可無垠涯聖女失蹤,對他影響挺大的……”
“少了個信徒就飛升不了,那幹脆別升了。”
頌梧徑直走到院後,繞過屏風,開始脫衣服。
阿古已經在池子裏放好水,藥草的香味隨著熱氣慢慢蒸騰出來。
長老們守在外麵,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為難道:“還有其他事,煕天女帝前幾日動了下脖子,雖然沒有完全醒過來,但應該快了。”
“嗯。”頌梧背對屏風,頎長的身體沒入浴池。
“需要我等將婚事提上行程嗎,準備起來還要挺久呢。”
頌梧沉默,片刻後低低笑了一聲,聽不出情緒:“你們這些老家夥,到底是煕天的人……”
他話沒說完,忽然阿古胸前的藍翎閃了一閃。
阿古低著頭,繼續麵無表情地往浴池裏加藥草,但眸底劃過一絲愉悅。
頌梧問:“沁沁?”
“應該是。”
“別忙了,聽,現在就聽。”
得了他的應允,阿古立刻放下手邊的活,拿著藍翎轉了轉。
“大鳥,你在嗎?迦琅大人被小岩村抓走了!她不讓我去救她,我該怎麽辦啊?”
浴池四周寂靜一瞬。
所有長老在聽到“迦琅”的名字時,不約而同閉上嘴,靜靜等待屏風後麵的指示。
頌梧根本沒有多想,“嘩啦”一聲從池子裏站出來,抄起架子上的外袍往身上一披,急急向外頭跑去。
“君上,藥浴!”
“君上,折子!”
“君上,婚禮!”
頌梧置若罔聞,手掌一抬,直接將試圖攔他的長老們震了出去,一頭紮向雲中。
迦琅眯起一隻眼,暗中打量四周。
已經過了那個岔路口,每往前一步,風都好像更大了一點,卷起的沙石砸在馬車上,砰砰作響。
前麵趕路的男子們已經習慣了似的,頂著風,身上綁著重石,麵無表情地向北前進著。
假裝昏迷比真昏迷還累,沒過多久,迦琅便覺得脖子酸痛,她悄悄動了動,想調整一個舒服點的姿勢。
誰知道,她的動靜立刻被人察覺,前麵男人回頭,詫異地與她四目相對。
“她她……她怎麽醒了?”
另一個男人也詫異地探頭進來,立刻掏出一小瓶東西,潑在迦琅眼睛上。
迦琅躲閃不及,頓覺眼中刺痛……辣椒水?
“貨!”她睜不開眼,隻聽到男人們的對話,“醒就醒了,一個小姑娘罷了,能掀起什麽風浪?”
迦琅痛得齜牙咧嘴,但因為嘴巴被堵住,發不出聲來,她心道:你麵前這麽大的風浪,姑奶奶可以給你再來十場。
但為了後麵的計劃,她忍了。
迷藥雖對她不管用,但辣椒水卻一視同仁,一點沒因為她是神仙就降低威力。迦琅眼睛裏流出淚來,翻著眼皮朝上看。
這一看可好,她竟然看到月色下飛來兩個人。
為首那個一身銀白衣袍,束發戴冠,仙氣有多醇厚,此刻的殺氣就有多濃。
迦琅怔忪,太淵君上,頌梧?
是以,頌梧循著仙氣靠近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迦琅紅通通的一雙眼,她眉頭微微皺著,淚水不停往下流。
——看起來委屈極了。
所有理智在一瞬間崩塌,頌梧表情猙獰,周身風浪全數爆開,馬兒受驚嘶吼,他直接張開五指,隔空掐住前麵兩個男人的脖子。
兩個男人就算沒見過世麵,也看清人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他們被掐得說不出話來,隻能跪地求饒。
阿古趕忙在一旁提醒:“君上,他們都是凡人!”
現在沒有王野在前麵替他“背鍋”,就算是他,也不能擅自在凡間殺人。
但頌梧好像沒聽見,手指緊繃,眼中全是血色,天地間都染上了他的殺氣。
阿古眼疾手快地撿起地上小瓶,聞了聞:“辣椒水!迦琅神女無礙,中的是辣椒水!”
頌梧這才鬆開手,躍到迦琅身邊,取出她口中布團,幫她解開捆綁。
迦琅眼睛還是紅,不停地眨,斷斷續續跟他說:“別、別殺他們……有用。”
“好,不殺。”頌梧趕緊從手中凝聚出清靈露,覆在迦琅眼上。
一陣清涼之意傳來,緩解了那股疼痛,但感受到頌梧掌心的溫度,迦琅十分不自在:“我自己來。”
清靈露換到她手裏,好好洗了一遍眼睛,她感覺好多了。
一抬頭,對上頌梧滿是疼惜的雙眸。
“受傷了嗎?”
“沒有。”
雖說沒有,但手腳上捆繩的地方都勒出了紅印,頌梧眉頭鎖著,始終沒有解開,眼眶也越發深紅。
阿古將兩個男人綁在一起,問頌梧如何處置。
頌梧沒說話,拿起那剩下半瓶辣椒水,在兩個男人眼睛裏一頓猛澆,然後又粗暴地灌進他們口中。
兩人發出淒厲的喊聲。
場麵有點殘暴,深知那水有多辣的迦琅默默挪開視線。
頌梧被兩個男人叫得心煩,直接點住他們額頭,聲音就消失了。
迦琅給阿古指了客棧的方向,看到他即刻化成藍羽鳥,像閃電一樣飛了過去。
頌梧輕輕抬起迦琅的腳,想看看她腳脖子上的傷痕。
迦琅下意識把腳縮回來,卻磕到了車板邊緣。她“嘶”了一聲,本來就紅的印記更紅了。
頌梧隔著裙邊抓住她小腿,皺眉道:“別亂動。”
他抬起手,覆在上麵,慢慢給她療傷。
“就不能等等嗎?”頌梧歎息,“等我來,有什麽計劃,我們可以一塊商量,小岩村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任務。”
迦琅避開視線,不看他。
“以後別做這麽危險的事了。”頌梧治完她的腳,又去看她的手腕,見她始終沒說話,便抬起頭問,“還生氣?”
他聲音太輕柔了,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被捆起來的兩個男人瞪大眼睛看過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迦琅暗自氣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問:“你那個仙侍阿古,到底靠不靠譜?”
“阿古性格正直,為人忠勇,沁沁如果喜歡,是個良配。”
“但是,”迦琅思忖片刻,決定說實話,“戰神生辰宴前,我見過他一麵,他給我遞了請帖,還說了句奇怪的話……”
頌梧神情有幾分古怪:“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那不是阿古,是我。”
迦琅睜圓眼睛,像要把他看出個洞似的。
“那日是我扮成阿古去找你,請帖是我給的,你所謂‘奇怪的話’亦是我說的,阿古並不知情。”
怪不得,在天門一見,阿古並不記得她。
但這樣一說,她更困惑了:“君上為何要那麽做?”
“你是戰神舊部,邀請你本是應該,至於同你說的話……”頌梧頓了頓,道,“我就是想說。”
迦琅看著麵前的樹木被風吹得來回擺動,心平氣和道:“君上,你與煕天女帝有婚約在身,於情於理,都不應當如此。”
“與煕天的婚約是個誤會。”
迦琅又問:“那我腳上的鐐銬,也是個誤會嗎?”
頌梧動作一頓,歎氣道:“阿琅,這個鐐銬我打不開。沒有任何方法能將其打開,它必須戴滿一千年,才會自動消失。現在已是九百九十九年,很快了。”
說話間,他眸光沉下。
不知道鐐銬解開後,迦琅會不會恨他。
迦琅不太相信他的說辭,不客氣地將手腕從他掌心抽出,淡淡道:“行吧,你是君上,怎麽說都對。”
頌梧看著忽然空落落的掌心,心髒一陣揪痛。
阿古一個人去客棧接沁沁,回來時卻是四個人。
銀雪穿著白色鬥篷,一見到迦琅就忙不迭從馬上下來,抓著她一通看:“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迦琅疑惑:“你和王公子怎麽來了?”
“自你別後,我就覺得不安,晚上也睡不好覺,幹脆拉上王公子一起來看看你。”銀雪深呼一口氣,神情焦灼,“沒想到,你真的遭到綁架了。”
天族轉世為人,靈識或多或少比旁人敏銳,銀雪大抵是預感到了。
迦琅抱抱她,安慰道:“沒事的,我沒受什麽傷。”
銀雪問:“你是打算一個人去小岩村嗎?”
迦琅閃了閃眸,看向王野:“此去路途艱險,還望王公子一會兒能將銀雪帶回去。”
王野沒說話,目光落在銀雪身上。
“不行,我要去。”銀雪果然反對了,“我也算是小岩村的受害人之一,雖然我沒你們幾個厲害,但能做的事很多,我什麽都會一點,阿琅你別趕我走。”
迦琅猶豫。
銀雪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道:“你看,就算我回去,路也不好走了。”
夜晚風沙越來越大,幾乎把來時的路都遮蓋起來。
沁沁央求她:“就讓銀雪大人留下吧,我來保護她!”
迦琅神情嚴肅:“此行不是兒戲,會有很多無法估量的危險。銀雪,你當真決定了?”
“當真。”
“好,那我們同行,還能互相照顧。”
話音剛落,王野就一屁股坐下。迦琅奇道:“王公子也要一起?”
王野“嗯”了一聲,解開黑色鬥篷,取下腰間佩劍,也不挑剔車內環境簡陋,隨手就放在一邊。
迦琅瞟了眼頌梧,道:“既然宋先生也沒意見,那我們就出發吧。”
馬車重新開始行走時,迦琅產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阿古和沁沁守著小岩村那兩個男人坐在外麵,頌梧和王野各自閉目養神。
怎麽就從孤身一人,變成了六人同行呢?這是迦琅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銀雪在幫她按肩。
“手被捆在後麵,這裏會酸痛,對吧?”銀雪一邊說,一邊加大力道,“放心,顧大師出馬,你很快就好了。”
迦琅被她按痛,“嗷嗷”一陣叫,但很快就感覺脈絡貫通,肩膀和脊背的酸痛感消失了。
“你挺厲害呀,”迦琅笑道,“我以為你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什麽都不會呢。”
“我會的可多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改天給你展示展示。”
銀雪擠擠眼,忽然壓低聲音問:“你跟宋先生吵架了?我來時就感覺氣氛不對。”
頌梧耳力極好,眼睛的餘光已經漫不經心地飄了過來。
“沒有吵架。”迦琅端出一派正經的假笑,“宋先生堂堂正正、襟懷坦白,一腔凜然正氣都快醃入味了,怎麽會同我這種眼皮淺的姑娘吵架呢?”
銀雪若有所思地“嘖”了一下,坐到旁邊瞅瞅她,又瞅瞅他。
越往北去,風就越大,馬兒走得十分緩慢,到了白日,他們還未到達小岩村。
一直擠在馬車上不便於休息,迦琅提議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歇歇腳。
這一路確實有些民房,但在風沙的衝擊下大都隻剩殘骸,看起來也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一行人在一間保存還算完好的房子前下了車,阿古在外頭叫了幾聲,屋內無人回應。
他要去敲門,可剛在門上扣了幾下,木門便不堪重負,“嘭”一聲摔在地上。
露出屋子裏兩具腐敗的屍體。
王野探查了一番,說:“兩個老人,應該是活生生渴死的。”
阿古說:“因為風沙太大,物資中斷,他們這樣的散戶隻能逃出去。”
“可這是兩個老人……”
迦琅沒把話說下去,所有人都明白,因為年邁,腿腳不便利,他們走不遠,隻能在這裏等死。
幾人簡單地將老人埋起來,立個牌位,權當送他們最後一程。
銀雪恭恭敬敬地合十雙手:“兩位老人家,你們大恩大德收留我們,感激不盡,願你們一路走好,來世不要再經曆這些了。”
迦琅站在她身後,也在心中默念幾句祝福。
沁沁正在檢查屋裏能用的東西,不小心打翻龕籠,掉下一個小泥人像。她將泥人撿起,自問道:“這是什麽?”
“應該是這對兒夫妻的供奉,給人放回去吧。”阿古回答她。
“哦。”自從阿古一直以人形示沁沁後,沁沁就不怎麽愛同他說話了。
她正要把泥人放回龕籠中,忽然被頌梧打斷:“供奉的是誰?”
他一直不說話,乍一出口,屋內仿佛吹來一陣涼風,讓人渙散的精神都重振了一點。
“我看看。”沁沁仔細看了眼龕籠,費力辨認上頭的刻字,“大、大神……熒惑?”
話一出口,屋內幾人皆是一愣,每個人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思忖。
迦琅最先開口:“熒惑?是哪個?”
她是真沒聽說過,在她落難這千年裏,有很多舊神隕滅,新神歸位,不認識也很正常。
“據說是常駐北邊的一個神,”王野答道,“沒想到這老夫妻信的是他。”
阿古察覺他話裏的深意,問:“不然呢?王公子認為他們應該信誰?”
“這裏離翡羽城這麽近,應當同翡羽城一樣,供奉太淵君上。”
他這話並不是奉承頌梧,隻是實話實說,翡羽城是受君上庇護的城池,它周邊一定範圍內的鄉鎮,應該都信奉君上才對。
兩個年邁村人,看起來並未見過太大世麵,居然信奉的是翡羽城很多人聽都沒聽過的熒惑,著實有些奇怪。
頌梧沉著眸,目光在王野身上停留片刻,而後不動聲色地挪開。
王閱璋藏得很好,看起來,王野現在還不知道,這位熒惑同他淵源頗深。
王野繼續道:“熒惑庇護的城池在更北的地方,名叫‘無垠’,此去有百裏,難道這對老夫妻是從無垠城遷來的?”
“不,”銀雪突然開口,聲音很輕,“根本沒有神。”
她還跪在地上,合著雙手,麵向牌位。
屋外的風還呼啦啦地刮進來,她的頭發和裙擺都被吹亂,卻依然堅定地向兩位老人祈福。
“倘若真有神,怎麽忍心看著自己的信徒在這裏渴死餓死,活生生被絕望折磨?”銀雪語調平靜,慢慢道,“我不信,至少,你們說的熒惑,我不信。”
安靜半晌後。
王野掀了掀嘴角:“巧了,我也不信。”
這天晚上,一行人在屋裏各自找空地休息。
昨天一路顛簸,大家都沒能好好睡覺,晚上匆忙拿東西把窗戶糊了糊,一沾地兒,銀雪、王野和沁沁三人就睡著了。
阿古不畏懼這裏的風,化成鳥形到院裏守著。
迦琅翻來覆去,睡不著,幹脆起身去庭院裏坐著。
這間庭院不大,原先估計種了些蔬菜和花草,看起來老人家的生活也是怡然自得。可惜現下被風吹得幹涸貧瘠,寸草不生。
明明隻是一方荒蕪,迦琅卻好像透過它,看到一群人的絕望。
發了一會兒呆,身後響起腳步聲,迦琅沒有回頭。
頌梧的聲音響起:“外頭風大,當心著涼。”
迦琅笑笑:“君上莫不是忘了,在貶至瀚海前,我是天族唯一的司風神女。”
話雖如此,頌梧卻還是在她身上披了件鬥篷。
迦琅眸光一轉,看向他:“君上,來聊聊吧。”
“聊什麽?”
“下午你聽到熒惑的名字時,表情複雜,似乎有話沒說。”
頌梧笑:“我隻是覺得巧,此番下凡前,我剛聽說他的聖女失蹤了。”
“什麽聖女?”
“無垠城信仰熒惑,城中大戶人家每百年出一個聖女,在神廟裏永生供奉他。相傳無垠涯口有道小天門,聖女雖是凡人,但一跨過小天門,便會忘卻七情六欲,成為最忠誠的信徒。”
迦琅奇道:“還有這樣的事呢?我以為建個神廟,大家自願進去參拜就行了。”
“天族發展百萬年,神仙多,免不了有些奇怪的習俗,隻要不過分,一般沒人管。”頌梧淡淡道,“熒惑這樣做有個好處,能確保香火不斷,當然,他也會格外照拂送出聖女的人家,說白了,就是互利。”
“可是要滅情絕愛,失去自由,真有人舍得把自己女兒送去?”
“為何不送?聖女一生不用嫁人生子,不用做任何勞力,還能尊享崇高的地位,隻需每日定時上香供奉便可,還可保全族榮華富貴,總會有人巴不得讓女兒跨過小天門。”
“那這……問過聖女的意思了嗎?”
頌梧淡淡笑著看她:“你覺得呢?”
迦琅很快就有了答案,如果女子願意,那也不存在聖女失蹤的事了。
她半天沒有說話,來一趟凡間,有太多事令她唏噓。
沉默一會兒,迦琅主動挑起另一個話題:“我今日發現一件事,有趣得很。”
“何事?”
“我看出了王野公子的上一世。”
“嗯?”頌梧抬起眉眼,“是誰?”
“他上輩子姓張,是銀雪消散前唯一的信徒。他辭世前,銀雪祝他榮華富貴,他便投胎到了王家,銀雪不希望他再信奉像自己那麽沒用的神仙,他便信起了你。”
頌梧扯起嘴角,溫和地笑。
“因著這個發現,我意識到一件事,失去一些記憶,也沒什麽不好。”
隨著她這句話,頌梧的笑容凝固了,眸光閃爍,偏頭看她。
迦琅壓根兒沒留意他的神情,兀自道:“他倘若有張公子的記憶,發現自己供奉一生的那個神女已經死了,該多難受啊?所以說,有些回憶未必是好的,如果給人帶來痛苦,那不如忘了算逑。”
“算逑”,是她在凡間剛學會的粗話,說完自己還樂了起來。
頌梧喉嚨發澀,不知過了多久,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下。
好在這時,阿古過來打破他們之間微妙的氣氛。
“君上,我探查了一圈,這附近沒有水源。”
迦琅:“你要喝水?壺裏有,夠你喝的。”
“不是,”頌梧平靜道,“我要沐浴。”
“你看看現在的處境,再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要沐浴?”
頌梧如她所說,微微傾身,認真地看著她,然後眼睛彎了彎,亮得猶如風沙後麵的明月。
“阿琅是想跟我一起嗎?”
迦琅眼睛睜大兩圈,臉頰迅速發紅。她似乎想要罵人,但話到嘴邊打起了圈,最後變成一個淡定又疏離的笑意:“君上若是找到了池子,務必叫上罪仙一起。”
“不抗拒我了?”
“哪能呢,罪仙還指望偷吸君上兩口仙氣,早日突破,重返九重天。”
頌梧一愣,忽然掩袖開始咳嗽,阿古也仿佛聽到不該聽的話似的,迅速轉臉走掉。
迦琅奇怪,她說錯什麽了嗎?
頌梧:“以後這樣的話,隻許跟我說,不許跟旁的男仙講,知道了嗎?”
迦琅剛要發笑,猛地想起曾聽人說過,男女仙合歡時,為了快樂,時常互吸仙氣來著……
而正常情況下,那叫度人仙氣。
迦琅立刻羞紅了臉,憤憤解開鬥篷,扔他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