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頌非宋
罡風刮過山崗,裹挾來血腥氣,偽裝成送葬隊伍的壯漢們一個接一個倒下。
王野在前麵搏鬥,頌梧就跟在後頭,蒼色長袍在風中起舞,像是展開的黑色羽翼。隨著王野每一下劍鋒的揮出,頌梧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輕輕勾動手指。
王野如有神助,單挑這十幾人完全不在話下。
“說!你們抓的那個女孩在哪兒?”他抓住最後一個人販,寒聲質問。
人販帶著哭腔道:“就……就後麵那個棺材裏!”
王野抬起眼,看到棺材蓋下麵銀雪露出的小半張臉。
如同瞬間卸下了千斤頂,他長長舒了口氣,把人販往旁邊一丟,大步走了過去。
銀雪提著裙子跳出棺材,迎麵飛奔過去,撲上去就是一個巨大的擁抱。
“嗚嗚嗚,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
王野身形一滯,幾經猶豫,還是沒有推開她,但聲音有些僵硬:“你……沒受傷吧?”
“沒有,辛虧阿琅找到了我。”
“沒受傷就行。”王野收劍入鞘,不再多話。
誰知銀雪突然踮起腳,不由分說就在他臉上小小地親了一口。
王野徹底僵住了,半天後臉色又青又紅,連忙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能親一個男子?這般不知羞恥!”
“謝謝你來救我,這是小禮物。”銀雪嘻嘻一笑,壓根兒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反而得寸進尺,“你如果願意,我也可以以身相許!”
王野咬牙切齒:“顧銀雪!”
“哎!”
他倆吵吵嚷嚷的時候,頌梧走過來,坐到迦琅旁邊,說:“我剛才心情很差。”
“怎麽了?”
“我以為你也被抓住了。”
迦琅道:“怎麽會?再不濟,我也是個神女,而且有仙君在,肯定會救我出來。”
“是的,不管是怎樣的困境,我都能救你出來。”頌梧頓了頓,又道,“但這並不妨礙我生氣。”
迦琅一噎,轉頭看他,發現這人一本正經地生氣時,竟然有些可愛?
明明他的氣質跟可愛一點都不沾邊!
“仙君,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任性?”
頌梧瞥她一眼:“我任性?”
“對。”迦琅使勁點頭。
一千年前,她也是這麽說的。頌梧問:“任性不好嗎?我脾氣越大,越能護你周全。”
“怎的又提起我?以後倘若有人斥責你性子古怪,都會賴到我頭上——”
話沒說完,迦琅忽然停住,她有些恍惚,自己居然說了“以後”?
頌梧追問:“賴到你頭上,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成了罪人……”
“誰敢當你是罪人?來一個,我殺一個。”
“你別動不動殺啊殺的,不好,現在天族不是提倡和諧九重天嗎?況且,”迦琅弱了聲,嘟囔道,“我現在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罪人,可咱們能把君上怎樣?”
“你若當真想要君上的命,我也可以給你。”頌梧忽然彎腰,漆黑的瞳仁直視著她。
他的神情不似開玩笑,迦琅一怔,差點沒緩過神來。
過了一會兒,她才訕訕笑道:“做神仙呢,確實也要有點抱負。”
她隻當他在說笑,他也沒有解釋。
其中一個被拍暈的人販醒了,他發現兩邊人都在說話,沒人注意他,他心下竊喜,一點點往邊上挪。
頌梧掀起眼皮,忽然從他背後繞過去,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人販立刻哆哆嗦嗦地求饒。
“我不殺你,不是我不能,隻是我懶得。”頌梧明明麵無表情,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淡淡的神情中蘊著冰冷刺骨的戾氣。
“小的再也不敢了!這就回去金盆洗手吃齋念佛!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的當個屁放了吧……”
頌梧將他扔到地上:“滾。”
人販子屁滾尿流地離開了。
頌梧拿出手帕,細致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迦琅撐腮看他:“真把他放了?”
頌梧麵無表情:“你剛剛說,別動不動殺啊殺的。”
“行吧,是我說的。”
“而且,他回去定會通報。”擦完手,頌梧直接把手帕扔了,“也是時候讓他們忌憚一下了。”
迦琅抱拳:“還是仙君英明。”
頌梧蹙眉瞧她:“你怎麽還在棺材裏,有這麽舒服嗎?”
“啊?沒有,我隻是……”
話沒說完,頌梧突然抬起長腿,一步跨了進來,還順手合上了棺材蓋。
黑暗密閉的空間裏,突然湧進男人的氣息,迦琅愣住。
她能感覺到,頌梧正以一個極其親密的姿勢挨著她,頭也往這邊偏著,隻要她揚起下巴,就能看到他的鼻尖和薄唇。
迦琅心跳如擂鼓。
沒人說話,隻有鼻息纏繞在一起。
不知安靜了多久,額頭上忽然傳來他輕笑的聲音,低沉得像被水浸潤過:“也沒多舒服。”
頌梧推開棺蓋,起身出去。
還沒待迦琅徹底放鬆,頌梧忽然又轉身,將她橫抱起來。
“地上有血,別弄髒你了。”
迦琅怔然看著他俊俏的側臉,抓著衣袖的手下意識地握緊。
因著這個波折,銀雪暫時跟著王野去府裏休養。
迦琅去看望她時,帶上了沁沁,告訴她:“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朋友。”
“沁沁姑娘,初次……呃?你怎麽哭了?”
沁沁的眼淚花子在看到銀雪的那一刻開了閘,抱著她就是一頓哀號。
迦琅提著領子把她從銀雪身旁拎了出來,無奈道:“她眼窩子淺,認識新朋友太高興了。”
銀雪信了這個說法。
大概是看沁沁哭得太傷心,藍羽鳥張開翅膀,勉為其難地陪她玩了一會兒。
幾人聚集在會客廳,開始商討少女失蹤案的事。
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些失蹤的少女都被送到小岩村了,正如頌梧先前的推測,那裏正在進行一場隱秘而浩大的活祭儀式。
王野找來一張地圖,說:“小岩村在翡羽城北麵兩百裏,我聽聞那裏不算富庶,但依山傍水,人傑地靈,就在半年前,還跟我們有頗多來往。”
“這就怪了,”銀雪思忖,“按理說,這樣的地方不應該有活祭習俗。”
“是的,我這兩天打聽了一下,以前也不曾有過。”
迦琅問:“城中少女是幾時開始丟的?”
“約莫兩個月前,出現了第一樁失蹤案。”
“小岩村既然於半年前停止跟周邊城鎮的往來,應該就是那會兒出了什麽事,前四個月他們獻祭本村的少女,直到所有未出閣少女都用完了,這才開始從外麵拐騙人口。”
“我目前能確定的是,黃藤和他的手下隻是人口販賣的一環,他們對於小岩村內部究竟發生了什麽,知道得並不多。”
“關鍵還是在於小岩村。”
頌梧點了幾下桌子,終於開口:“那些人不是說了嗎,詛咒和災禍。”
“可是,詛咒和災禍具體指什麽呢?”迦琅衝他眨眨眼,故意道,“難道他們惹怒了天族,麵臨來自天族的憤怒?”
頌梧淺淺笑了一下,一字一頓道:“不是沒可能。”
銀雪卻搖了搖頭:“都是神話傳說,哪兒來的神仙和天族?”
剩下三人齊齊朝她望去。
她迷茫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迦琅咳了一聲,問:“你可曾聽過八重城的傳聞?”
“我知道呀,都說那裏是半人半仙居住的城池,但到底隻是個傳聞,沒人真的見過八重城。”
“那關於街坊上流傳的,天族的戒律清規……”
銀雪直接擺手:“茶館裏的說書先生說了,那是他自己編的。”
王野看著她,忽然道:“倘若有一天,神仙真的站在了你麵前……”
銀雪彎著嘴角,合十雙手:“那我就向他祈求,賜我自由,和數不清的財富美酒。”
她眼睛幹淨明亮,似雪山頂峰純金色的光芒。
待銀雪放下雙手,才留意到三人的神情,詫異地問:“難道你們都相信有神?”
迦琅剛要回答,卻聽見她慎重又認真地重複:“不,一定是假的。”
屋內一瞬間安靜。
小廝忽然來報:“大公子,您要我查的事我已經查到了。”
“快說。”
“近半年以來,城內無人去過小岩村,大都被攔截在了村外十公裏處,據他們描述……”小廝猶豫一番,才道,“他們說,遠遠看去,小岩村上空籠罩濃厚灰霧,一點生機都沒有。”
迦琅禁不住呢喃:“小岩村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王野說:“現在倒是有個方法可解我們的疑惑。”
“什麽方法?”
“親自去一趟小岩村。”
“我不同意。”頌梧忽然開口,目光卻落在迦琅身上,“危險的事,想都別想。”
王野立刻恭敬地衝他施禮:“全聽宋先生的,您說不去就不去。”
雖不知道這位宋先生究竟是何來頭,但父親每次見到他都行大禮,還說他是王家的恩人……王野多少有了些猜測。
恭敬待之,總歸沒錯。
去小岩村的計劃還未萌芽,就被頌梧霸道地掐滅,今日的討論隻能到此為止。
回去的路上,沁沁還悶悶不樂,她悄悄拽了下迦琅的衣袖,小聲問:“銀雪大人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
迦琅安慰她:“她做神仙的時候不開心,忘記也不是壞事。”
沁沁垂著腦袋:“迦琅大人,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忘了沁沁?”
迦琅一愣,心裏五味陳雜。
她不敢說“不會”,本就是戴罪之身,無法給仙侍任何承諾。
沁沁自個兒又道:“倘若真有那一天,沁沁就會回到仙侍薄上,對嗎?若無人認領,就能陪著兩位大人一起消散了。”
迦琅還未說話,旁邊藍羽鳥就豎起了羽毛,安撫似的在沁沁手背上蹭了蹭。
此刻,頌梧卻突然插話進來:“不會的。”
“什麽?”
他轉過臉來,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有我在,那一天不會到來。”
往後的時光,迦琅每每回憶起這句話,都會笑他低估自己闖禍的能力。
黃藤他們徹底在翡羽城收了手,有關小岩村的線索就此斷掉。
城內又太平了幾日,但沒想到,迦琅一直等待的契機很快就出現了。
這一日傍晚,她在城北排隊買烤鴨,忽然瞧見巷子裏穿過一個胖碩的人影。
迦琅記得這人,他曾在黃藤身邊出現過,與黃藤私交甚好,似乎也參與了拐賣少女的下作勾當。
見他行色匆匆,麵不示人,想必是悄悄潛入城中,不知要使什麽壞。
迦琅沒猶豫,連烤鴨都不要了,直接追了上去。
這胖子武功很好,耳力極佳,很快就察覺自己被人跟蹤,腳底抹油似的越走越快。
可迦琅也不是普通人,胖子在城裏繞了大半圈,發現自己愣是沒把人甩開,反而有越黏越緊的架勢。
他開始著急,顧不上其他,閃身躲進一個拐角裏,待迦琅跟上時,猛地從兜裏撒出一把藥粉,糊在她臉上。
迦琅心裏咒罵了一句,迅速聚起幾縷風把藥粉吹散,就在這個間隙,胖子已經溜得遠遠的了。
這藥粉毒性很強,但凡吸上一點都能讓人昏睡四五個時辰,可迦琅畢竟是天族,她沒有暈倒,也沒有體感不適,隻是視線變得非常模糊。
此藥於她,隻能勉強蒙蔽一道感官。
迦琅冷笑一聲,心想,敢算計你姑奶奶我,今日就讓你知道仙凡有別。
她直接從發髻間扯下紅綢帶,蒙在眼睛上,徹底遮住視線,然後充分調動其他感官,感受風的氣味和形狀。
一瞬間,每一縷風好像都和她心意相通,不用雙目,她亦能辨認出它們流動的規律。
很快,迦琅找到了胖子奔逃的方向,揚起裙邊輕鬆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她感受到對方劇烈的情緒,他好像在質問:為什麽你非但沒有昏睡,速度還比之前更快?
即便麵前一片漆黑,迦琅卻好似能看到任何一處細微的變化。
她從袖籠間抽出太上斧,在胖子震驚的表情中將其變大,玩味地問:“怎麽了,沒見過漂亮姑娘耍斧頭啊?”
胖子恐懼地吞咽唾沫,真沒見過。
他隻知這是他們曾經試圖拐騙的對象,但黃藤的美男計對她毫無作用,也知剛才他撒出的藥粉分量足以讓三個壯年男子昏睡,她卻精神抖擻地追了上來。
胖子顫抖地問:“你……你到底是誰?”
“是你祖宗!”
迦琅扛起斧頭,衝他的方向掠了過去。
胖子嚇得使出吃奶的力氣,飛快往前跑,一頭紮進逐光山。
此刻,暮色已然四合,天邊泛出深沉的黛藍色,逐光山上早就沒什麽人。
那胖子根本無心看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快到山頂時,忽然瞥見一個莊嚴雄偉的大金頂廟。
他不做多想,立刻衝進廟裏,躲到神像後麵。
迦琅跟了進來,聞到了檀香味,卻沒辨認出這是什麽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胖子就在這裏,且離她不遠。
“躲起來了?那就別怪祖宗不客氣。”迦琅提起斧頭,開始在四周揮舞。
胖子發現她出斧毫無章法,不像個習武之人,膽子便忽然大了起來。他抄起腰間佩刀,決定出去硬碰一波。
刀斧相撞,尖刃發出顫抖的鳴叫,迦琅忽然興奮,像是身體裏的血液都被點燃了。
就該這樣!
千年前她能成為戰神麾下第一將領,骨子裏必然是嗜戰的!
迦琅越打越興奮,即便什麽都看不到,也不動用法術,卻能接下對方的每一招。
相反,胖子就沒有這麽高興了。
誰曾想,這姑娘雖無章法,每一斧頭劈下來卻都帶著銳利凜冽的風,而且她的輕功更猶如神助,每一步都好像踏在了風上……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胖子開始向後撤退,用廟中的神像做遮擋,替自己扛下大半攻擊。
斧刃砸到了堅硬物,隨即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層出不窮,但迦琅壓根兒沒細想是什麽。
幾回合下來,胖子終於求饒:“祖宗饒命!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會再幹害人的勾當了!我今日回來沒想做壞事,就是之前埋了一點銀子想帶走!您放過我吧,銀子都歸您!”
迦琅聞聲收斧:“我對你的銀子不感興趣。”
“求您饒命,我上有老下有小,也是迫不得已才走上這條路……”
“那你倒是說說,小岩村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需要這麽多少女祭祀?”
“這個我真不知道啊!就是那個黃藤,他說這生意賺頭足,讓我來搭把手,我就來了!”
迦琅一斧頭劈到他麵前,生生在地上劈出一道裂口:“說實話!”
胖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姑奶奶,祖宗唉,我跟您說實話,拐來的少女都賣給了小岩村,但他們不讓我們進去,我們也不知道姑娘們都被拉去幹啥了……就有一次,交易的時候我聽到他們那邊說了句,希望能盡快平息風災之類的,我也沒聽清楚是什麽意思……”
“風災?”
“對!都說小岩村上空一直被灰霧籠罩,但我悄悄跟您說,那壓根兒不是霧,都是風!”
“還有呢?”
“沒有了,這回真的都說完了!”
胖子的聲音瑟瑟發抖,迦琅不耐煩道:“行了,你滾吧,記住今天的話,以後再別幹這種勾當了!”
“哎哎哎,謝謝祖宗饒命!”
胖子看了眼周遭,馬不停蹄地跑了。
迦琅哼笑:“人雖胖,腿腳倒是挺快。”
她扯下眼上的布條,微微調整幾息,才抬起眼,費力地辨認周圍環境。
待她看清麵前場景,當即窒息了——
這居然是君上的神廟!
還是被她砸得破破爛爛的神廟!
神像連腰斬斷,頭首分家,窗欞斷了,地麵裂著口,供香火的爐鼎和桌案全打翻在地,一片狼藉……敢情她剛剛砸著的就是這些東西啊?
迦琅戰戰兢兢地撿起地上的雕塑麵額,發現連神像的五官都碎到無法辨認了……
她欲哭無淚,想出去追那胖子,央求他現在把自己毒暈還來得及嗎?
夜風清涼。
頌梧坐在窗邊,挑燈看鏡中星海。
他垂著眸,古井般的黑眸裏波瀾不驚。
直到一陣熟悉的香氣飄到鼻尖,一貫冷淡的麵容上終於出現鬆動,他高興地抬起眼,順手將鏡中星海揮走,鏡麵朝下,扣在桌上。
迦琅提著裙子跑進來,一副要哭的樣子:“宋仙君,我完了!”
頌梧攏了攏領口,問:“怎麽了?”
“我犯錯了,這回是真的要完了……你替我照顧好沁沁,銀雪那邊你也幫幫忙,撮合一下她和王野……”
“慌什麽,天塌了有我替你頂。”
“比那個還嚴重,”迦琅扁嘴,小聲道,“我砸了君上的神廟。”
頌梧:“……”
“砸得很破的那種,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尤其是神像,一顆頭被我敲成了八塊。”
頌梧:“……”
“我完了,仙君,希望下輩子也能遇見你。”
頌梧揉了揉眉心:“阿琅,你就這麽厭惡君上,厭惡到要砸他神廟的地步嗎?”
“我是不太喜歡他,但今日實乃無心之舉……”
迦琅斷斷續續地把整個經過跟他說了一遍。
頌梧越聽神色越寒:“那胖子拿藥粉毒你,還害你目不能視?”
“這不是重點……”
“他人在哪兒?”
“重點是神廟……”
“我現在去卸他一條胳膊。”
“……”
頌梧很快察覺她欲哭無淚的情緒,緩聲安慰:“神廟的事不打緊,我替你解決。”
“能怎麽解決?那可是君上,不是旁的什麽神仙。”
“你隻管信我,不用問太多。”
話音剛落,藍羽鳥拍打翅膀,在門口“咕咕”叫了兩聲,似有話要說。頌梧對迦琅道:“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他隨藍羽鳥走到門外牆簷下,大鳥一落地忽然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
“君上,”阿古衝他行禮,“屬下方才臨時被叫回九重天,是因為發生了一點事。”
說著,他的眼睛悄悄瞄向屋內的迦琅。
頌梧立刻了然:“我的神廟被砸了?”
“正是此事!逐光山上那座廟香火極旺,一有風吹草動便被幾位長老知道了。他們現下正在商討怎麽處罰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當然指的就是迦琅。
果真如她所料,這件事已經傳到了九重天。動了君上一脈供奉,想不被人知道都難。
頌梧倒是不著急:“阿古,你回去跟長老們稟告,就說這事我親自處置,不勞他們費心。”
阿古忙問:“您是要放迦琅神女一馬嗎?君上,恕屬下直言,您對她是不是太偏心了些?這些天我就發現了,隻要是她的事,您都一再縱容,連底線都拋棄了。”
頌梧反問:“你最近才發現,也太遲鈍了吧?”
阿古被他一噎,半天後又嘟囔:“她畢竟隻是個瀚海罪仙,君上若要動情,九重天上哪家女仙不比她合適?”
頌梧神色一凜,涼薄的眼風刮過來:“我對你是不是太寬容了?”
阿古立刻跪在地上:“屬下知錯了。”
月光滑落在頌梧臉上,半張隱匿在陰影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他右手探進衣袖,摸到手腕上纏繞的紅綢帶,神色方才緩和下來。
“阿古,”他平靜地說,“這天上任何人都能瞧不起她,唯有你不能。”
阿古詫異地抬起頭,想問個究竟,卻見頌梧揮了揮手,不願多談:“你回去稟告吧。”
“是……”
就在他們談話的時候,迦琅也經曆了一番思想鬥爭。
她已經冷靜下來了,發現自己這般舉動著實不妥。
她一個人犯的錯,實在不該將無辜的宋仙君拖下水,他跟她不一樣,聰明能幹還有信徒,往後在九重天多的是機會平步青雲。
他們兩個,根本就是不同的神仙。
迦琅手邊的茶慢慢變涼,她垂眸看著上麵漂浮著的茶葉,忽然有了主意。
等頌梧返回屋內時,她已經收起了那副沮喪的臉。
“時候不早了,”她輕鬆道,“我也該回去休息了,明日再見吧,仙君。”
頌梧當然發覺了這前後的變化。
“不再坐會兒了?”
“不了,幹坐著解決不了什麽事,還耽誤仙君睡覺,我先回了。”
迦琅抬腳走到門外,看看遙遠的天幕,忽然道:“方才說的事,還請仙君忘了吧,我已經想到了解決的辦法,不用勞煩仙君了。”
“是嗎?”頌梧挑眉,滿臉都寫著“不信”。
“我明日啟程回九重天,主動請罪,這樣應該可以減輕責罰。”
“這就是你的解決辦法?”
“仙君別不屑,小孩都知道主動認錯,更何況是活了幾千年的我呢?”
頌梧沉默了片刻,道:“天上的辦事效率沒那麽快,你可以後天再決定要不要回。”
“知道了。”迦琅安慰似的,衝他溫軟一笑,“待我走後,仙君可要記得幫我照看沁沁和銀雪。”
“嗯。”
頌梧咬著後槽牙,看她轉身。
明天之後,他的身份暴露,她還願這般自如地同他說話嗎,還願同他微笑嗎?
頌梧感到不安,同時心裏泛起一陣酸楚,不由自主地又把她叫住:“阿琅,能不能親我一下?”
迦琅腳步一頓,轉過來的臉精彩紛呈,什麽情緒都有。
她支吾了半天:“上次親你是因為喝多了,腦子不太靈光,今天我沒沾酒,你也沒糊塗,到底男女授受不親,這樣……不合適吧?”
“我說合適就合適。”頌梧固執道,“你若不親我,我就不替你照顧沁沁和顧銀雪,你好好想想吧。”
居然還帶威脅人的。
迦琅磨磨蹭蹭走到他身邊,百般糾結後,有些緊張地說:“勞煩仙君閉一下眼?”
頌梧立刻把眼睛合上,嘴角微微翹起。
迦琅卻還是怕他偷看,幹脆解下紅綢帶,踮腳在他眼睛上纏了一圈。
“這樣我安心一點。”她同他解釋道。
頌梧沒有拒絕,低下頭。
迦琅深吸一口氣,蜻蜓點水般地,在他唇上蹭了一下。
她即觸即離,連紅綢帶都不準備要回,轉身就想跑,但頌梧突然伸出手臂,扣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圈在懷中,低頭加深了這個吻。
迦琅當即覺得天旋地轉,渾身感覺都喪失了,隻剩下唇瓣間纏綿的溫度,一路灼燙地遊遍四肢百骸。
當天晚上睡覺,迦琅夢見了這個吻。
夢裏,宋仙君不僅扣住她的腰,還壓著她的腿,讓她半分不得動彈,來來回回地親吻,每一下都很深情。
次日醒來時,迦琅第一反應就是蓋住自己的臉,喃喃道:“我真是瘋了。”
門外沁沁聽到動靜,推門進來:“迦琅大人,您醒啦?您昨夜回來得真晚,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沒什麽事。”迦琅慢慢把頭從被子裏探出來。
沁沁疑惑地盯著她:“您嘴怎麽破了?”
迦琅立刻捂住嘴。
總不能告訴沁沁是昨晚被宋仙君吻到快窒息時咬了一口,卻不小心咬著自己了吧?
她還在猶豫怎麽回答,沁沁又一記補刀:“臉也很紅,不會是生病了吧?”
“天氣暖和,我熱的,行嗎?”
“哦!”沁沁信了。
迦琅平複了心情,慢吞吞地從**爬起來。沁沁幫她梳頭,仔仔細細地將那根紅綢帶係在她發間。
迦琅眼皮驀地一跳,道:“沁沁,我有事跟你說。”
“迦琅大人,您說。”
“接下來,倘若我不在,你就去找宋仙君,暫且讓他來安排你。”
沁沁納悶:“您要幹嗎去,我跟您一起。”
“不了,你去不了。”迦琅抬起眼,鄭重地對她道,“你就聽我的,不管發生什麽都先去找宋仙君,聽他指揮。”
“好……”沁沁猶豫,“但是他今日一大早就走了,急匆匆的。”
迦琅微愕:“他走了?去哪兒了?”
“不知道呀。”
“大鳥呢?”
“也不在了。”
迦琅按住心頭的不安,讓自己不要多想,仙君總不可能是替她頂罪了吧?
但……如果真是這樣呢?
她惆悵地看了眼窗外,但願宋仙君腦子靈光一點,別整些有的沒的。
九重天一直沒有消息,宋仙君也沒回來,一天之後,迦琅卻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者是個少年,蹺著腿坐在花樹下,喝了口茶,嫌棄道:“這是人能喝的東西?”
“是人喝的東西,但上神能不能喝得就不知道了。”迦琅站在一旁,趕緊地給他換了杯水,問,“哪陣風把珀月上神吹來了?”
“還能是什麽事?你砸了君上的神廟,現在九重天盡人皆知。”
迦琅笑容僵住:“上神是來問罪的?”
“問罪?我倒是想。”
“唉,您看,罪仙已經知錯了,今兒個一整天都在反省,我深刻意識到自己不端的行為給大家帶來巨大麻煩……”
“停。”珀月站起身,十五歲少年的模樣,卻老神在在地把手負到身後,“砸廟不是什麽大事,至少在我看來無足輕重,但問題在於,你砸的是君上的廟。”
“是是,上神訓斥得對。”
“我其實挺想把你身體撬開看一看的,區區一個罪仙竟有那麽大膽子。”
迦琅笑容越發掛不住,顯露出哭腔:“上神,您老別逗我了,什麽責罰您就說吧。”
“我現在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珀月問。
迦琅猶豫一下,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本上神不問你的罪,你暫時還可以在這裏安穩待著。”
“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就是,這次君上要親自問你的罪。”
“……”
迦琅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昏厥過去。
這哪是什麽好消息?啊?這上神是不是腦子拎不清,故意逗她呢?
珀月滿意地看著她發黑的臉色,難得一派和顏悅色道:“本上神是專程跑來告知你的,你也不用太感謝我。”
迦琅牙縫裏擠出話:“謝還是要謝的,畢竟我這條老命很快就要沒了,以後也無法償還上神恩情。”
“你怎麽這麽悲觀呢?”珀月怒其不爭地教育她,“君上還未定你的罪,你得往好的方向想啊。”
迦琅眼睛一閉:“換成您,如何想?求教。”
珀月沉默了,兩神大眼對小眼,愣是沒人說話。
最後,珀月“咳咳”兩聲,問:“你還有沒有什麽話要說?”
十足問遺言的語氣。
迦琅心中還殘存那麽一點點求生欲:“君上可有什麽弱點,能讓我拿捏一下的?”
“你怎麽不親自去問他?”
“我如何問?等他來問我罪的時候,我搶先說一句‘麻煩君上先說一下你的弱點,讓我針對針對’,這樣嗎?我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珀月不屑哼笑:“你怎就知道這樣不行?”
迦琅閉嘴了,她發現跟這位上神完全說不通。
珀月不在凡間久留,臨走前從茶桌上悄悄摸了塊點心,被迦琅餘光逮個正著。她氣若遊絲地說:“上神,您把點心都拿回去吧。”
珀月有種被人抓包的尷尬,麵上卻一派正經:“說什麽呢,我堂堂天族上神,缺你這點點心?”
“我乃將死之人,無福消受,就當是對上神跑這一趟的謝禮吧。”
珀月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本上神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他一揮袂,盤中點心盡數落入袖中,當真一塊都沒給她留。
珀月走後,迦琅一副打點後事的樣子,跑去跟銀雪、王野道個別,然後又反複交代沁沁學機靈一點,不要被人騙了。
她在這世間的牽掛很少,一遭走馬燈,半個時辰就回顧完了。
隻是有點可惜,宋仙君不在。
迦琅抬起手,下意識摸了摸嘴角,那裏還有她自個兒咬破的痕跡。
浮世三千,沉沉浮浮,唯有他出現時最像夢境。若有來生,她願一頭紮進去,再不醒來。
迦琅走在翡羽城的大街上,忽然有濃厚的白霧漫過來,周身景象轉變,等霧散去時,隻空留一個熟悉的、掛滿紅綢帶的樹林。
迦琅在樹林口處張望,聽聞一句話:“這裏是君上的小乾坤。”
來者是那名叫阿古的七星仙侍。
明明上一次見麵是在戰神生辰宴上,可迦琅瞧著他翡翠色的眸子總覺著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阿古避開她的視線,向裏伸手,恭敬道:“君上就在裏頭。迦琅神女,請。”
迦琅沒有邁步,她問:“我還有一個人想見,可以讓我見過他,再來領罰嗎?”
阿古抿唇淡笑:“迦琅神女,無人敢讓君上等。”
迦琅沉默,跟在阿古身後,往林子深處走去。
太淵君上是有多喜歡這片林子,不光在帝重宮弄了一片,連自己的小乾坤裏也種滿了。
上回誤闖仙林,她沒仔細看,今天可算看清了,這一株株的都是紅豆樹,樹枝上結著紅色的果兒,再紮上長長的綢帶。
她同宋仙君的第一麵,正是在這樣的林子裏見的。
想到他,迦琅咬了咬唇,忍不住又問:“阿古仙侍,這幾天你可曾見過一個叫‘宋仙君’的男仙?”
阿古餘光瞥向她:“怎麽了?神女很在意那個男仙?”
“我……”迦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道,“我就是很想再見他一麵。”
“別想那麽多。”阿古停下腳步,“我就送你到這兒了,君上在最裏麵,你去吧。”
“多謝了。倘若你遇見宋仙君,麻煩替我轉告……”迦琅想了想,歎了口氣,“罷了,也沒什麽可轉告的。”
紅豆落了一地,自成蹊徑,她調整好情緒,拂開重重疊疊的紅綢帶,沿著這條紅豆小路向裏走去。
越往裏,空氣就越安靜,那陣熟悉的檀香氣就越明顯。
終於,她走到最裏麵,看到一個身穿銀白長袍的人坐在地上,手邊擺著一個棋盤、一杯花茶,和幾顆紅豆。
他抬起頭,露出迦琅夢了一整晚的臉。
“宋仙君,你怎麽在這兒?”
“阿琅,此‘頌’非彼‘宋’。”他聲音低沉、繾綣,“我是太淵君上,頌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