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原來是你

迦琅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忘記了呼吸。

她的名字,怎麽會在這上麵?她從不記得自己受過斷魂鞭之刑,而且她身上也沒有任何傷口!這不可能!

唇齒都在發抖,她輕聲問:“兩位仙人,敢問這位迦琅……”

“哦,那個九十九鞭啊。”小仙官很熟稔,“她是受刑鞭數最多的一位了。”

“她……犯了什麽罪?”

小仙官看看四周,沒有外人,才說:“這你都不知道?九十九鞭當然是重刑中的重刑。我問問你,這千年裏,什麽事算最重刑啊?”

“罪仙不知,求賜教。”

“蠢死了,當然是襲擊女帝咯!害女帝沉睡千年不醒的,就是這位九十九鞭的猛士了。”

迦琅當即天旋地轉,艱澀地說:“這怎麽可能?”

“不信拉倒。”小仙官白她一眼。

另一個仙官插話進來:“話說回來,這個迦琅才是真走運,她的九十九鞭都被人頂替了,一下都沒挨在她身上。”

“誰替的她?”

“不清楚,那時候我還沒當值呢,這事兒似乎是個秘密,沒人提。”

迦琅腦子裏一片混亂。一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是弄髒了女帝的儀容、攪亂了宴席,僅此而已嗎?

女帝昏迷千年,竟是跟她有關?

迦琅扶著石碑,氣息都不穩了。

小仙官催她:“你怎麽還在這兒?你朋友不是被救走了嗎?快滾快滾,別妨礙我們。”

迦琅踉蹌著向前,竟不知該去向何處。

頌梧消失,沁沁和王野受傷,阿古忙到焦頭爛額,沒人能夠分擔她的心結……

迷茫之中,她無意識地回到了無垠涯。

她站在神殿門口,看著莊嚴緊閉的大門,遲疑許久,終是抬起腳,以神女的身份不請自來。

無垠神殿很大,也很空曠,裏麵冷漠而寂靜,沒有絲毫煙火氣息,侍女們走路都低著頭,不發出半點聲響。

銀雪正在大殿上跪拜。

過了許久,她才站起來,禮貌地問:“神女有事?”

她的眼睛平靜無波,既熟悉又陌生。

迦琅想起沁沁的話,銀雪好像確實變得冷漠了。

話到嘴邊打了結,迦琅道:“無事。”

銀雪點頭:“那神女自行看看吧,我去念經了。”

她轉身要走,被迦琅攔下:“我帶了一壺酒來,要一起喝嗎?”

銀雪回頭,秀氣的眉峰皺著,微微不快道:“無垠涯上不能喝酒。神女若非要飲,請去自己的房間,關起門來,我不管。”

迦琅又問:“那吃肉呢?”

“也請神女自便。無垠涯上皆為素齋,恐無人奉陪。”

迦琅怔了怔,輕聲問:“那你還記得王野嗎?”

銀雪眉頭緊擰,而後鬆開:“略有印象,怎麽了?”

她眼裏無風無月,無春色,也無瀲灩晴光,仿佛談論的隻是個毫無關係的路人。

至此,迦琅終於確定,小天門的術法可怕,因為它能讓人心甘情願地拋棄欲念,立地成佛。

“王野受了傷,但無性命之憂。”或許銀雪不想知道,可迦琅仍要告訴她,“他其實是仙凡混血,如今已突破神身,正式位列天族。”

銀雪淡淡點了個頭,了無情緒地說:“恭喜他了。”

“可他不想成神,痛失所愛後又受了三下斷魂鞭,即便恢複,也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沒什麽值得恭喜的……”

話還沒說完,侍女來催促銀雪,銀雪就隨其去念經了。

迦琅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酸澀。

接下來幾天,迦琅在無垠涯的客房住下。

銀雪每日都是跪拜和念經,別無其他愛好,不笑不哭,也不怎麽同人說話,過著日複一日無趣至極的生活。

迦琅就在不遠處靜靜看著,或是去探望正在山裏養傷的沁沁。

她曾問過阿古,頌梧此番回九重天忙什麽去了,阿古隻嚴肅地說:“君上去給迦琅神女鋪路了。”

迦琅愕然,什麽鋪路,她不明白。

頌梧得空會給她傳些秘音,往往就是熾烈直白的四個字:甚是思念。

偶爾會厚顏無恥地再加上四個字:親親阿琅。

迦琅沒有回答過。

到第三天時,迦琅感覺到一種久違而熟悉的絕望感。

——是那種生命快走到盡頭的空洞和絕望。

迦琅抬手看腕內,藍色經脈果然淺到幾乎看不見了。

她忽然記起,此番下凡,最初目的隻是尋找信徒,確保自己不那麽快死去。

可怎麽就遇到這麽多事、這麽多人,越發偏離最初的軌跡呢?

神力漸漸稀薄,迦琅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終於決定給頌梧回複一條秘音。

“保重。”

然後她閉上眼睛,在無垠涯的滿月中,沉沉睡去。

這樣也好,她亦去做個凡人,好好體會一把人生的酸甜苦辣。

次日一早,迦琅豁然睜開眼睛,趕緊去看自己的手腕。

又沒死成!

經脈裏的藍色比昨夜加深了一點,神力在其中緩慢卻穩定地遊走——這大千世界裏唯一的信徒,又一次在她快要消散時將她拉了回來。

她活著,就還有大把的事情可以做,她不再鬱鬱寡歡,準備去和銀雪道個別,重新開始自己的旅程。

銀雪正在誦經,什麽人也不能見。迦琅幹脆化了串玉塵花出來,掛在她門上,然後不辭而別。

銀雪回房時,忽地看見了門上那一串花。

“這是什麽?”她問。

侍女答:“迦琅神女走時掛在這兒的,要把它拿掉嗎?”

風一吹過來,花瓣輕柔地擺動,發出淡銀色的光,似曾相識。

銀雪站在門口,靜靜看了很久,才道:“就放這兒吧。”

後來,這串永不凋謝的玉塵花,在她門前一掛,就是幾十年。

迦琅未進翡羽城,直奔逐光山。

被她砸壞的君上神廟還在修葺,信徒都不來了,整個逐光山變得冷冷清清,沒什麽人。

風有點大,而且是從北邊吹來的。

迦琅站在山頂上,凝神辨別風的走向,她詫異地發現,翡羽城現在的風團跟小岩村如出一轍。

她攔下一個修神廟的工人,問:“翡羽城這陣風刮了多久了?”

“連刮好幾天了,一點消停的意思都沒有。”

男子見她不解,便道:“你知道小岩村嗎?”

迦琅點頭:“知道。”

“那小岩村風災,你曉得不?我聽人說,他們的風災不止,還向外吹,一路吹到我們這兒了。”

迦琅怔住。

按理說,聖女歸位後,小岩村的風災就該結束了,可為何不僅沒結束,還繼續向外麵吹了出來?

難道聖女根本不是熒惑遷怒於世人的原因?

迦琅千回百轉,那人就搖頭歎息道:“要我說,肯定是得罪風神了。”

迦琅抽了抽嘴角:“也不一定吧?風神平時就與風為伍,搞不好早就玩膩這套了。”

對方不以為然:“但風神沒有別的能力,就隻能吹吹風了。”

迦琅:“……”

竟無法反駁。

“唉,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這風要是再不停,鄉裏的莊稼毀了,我們一家今年吃什麽啊?”

“就是,修神廟的進度也落下了,回頭又要被罵。”

工匠們紛紛開始議論,臉上愁雲密布,有的人甚至對著尚不完整的君上神像就開始拜,祈求他的庇護。

迦琅也很惆悵。

這場風災不停下來,銀雪和王野的付出就等於是白費,她作為天族內定的頭號嫌疑犯,也無法洗清自己的冤屈。

憑什麽,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們還平白失去了這麽多?

迦琅心中鬱結,半天沒想出個方法來,卻意外感受到經脈裏神力的流轉。

有人在供奉她?!

迦琅立刻提起腳尖,風一般躥向半山腰,也不知道為什麽,冥冥之中她就覺得,這次信徒離她很近,大約就來自逐光山的這座廟。

還未靠近,她遠遠看到自己那間小破廟裏有個人影,跪在蒲團上,虔誠地對著神像禱告。

迦琅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驚擾了對方,輕聲道:“敢問……”

信徒聞聲回頭,露出一雙熟悉的眉眼。

像是心口朱砂痣化成了血,溫熱地流淌過四肢百骸,迦琅突然失了聲。

——是你啊。

這千年裏,一次又一次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這天底下唯一的那個信徒,竟是太淵君上,頌梧。

耳邊隻有呼啦啦的風聲,迦琅陷入長久的靜默。

頌梧從地上站起,不緊不慢地上香,再更換桌前的水果,熟稔得仿佛早就對這裏了若指掌。

“昨夜來得匆忙,忘記帶新鮮水果,今天補上,晚用一天,神女不介意吧?”

迦琅遲鈍片刻:“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很久以前。”頌梧知道她在問什麽,平靜地回答,“從你發配瀚海,世人漸漸忘了你時,我就建了這間廟,時不時供奉著你。”

迦琅搖頭:“不可能,摻雜了私心的供奉若有用,銀雪那時也不必離我而去了。”

“什麽叫私心?”頌梧反問,“你與銀雪神女是摯友,你為了保她一命專程進行的供奉,那叫作私心。真正的信仰是純粹的,你當全心全意注視這個人,視她比自己的生命、比這世間一切都重要,這才是信仰。”

迦琅愣愣地看著他,脫口道:“那君上為何要信我?”

頌梧沒有接話。

他拿起一旁掃帚,在神廟裏慢慢地掃著地,窗台上落了灰塵,也被他細細拂去。

“阿琅,我不是從一千年前才開始信你的。”他聲音沉著,緩緩如流水,“在那以前,從愛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永生永世的信徒。”

迦琅越發怔忪,終於意識到一件事:“等等,我們以前就認識,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記得,是我親手抹去了你的記憶。

頌梧垂著眸,眼角似乎沾了未散的霧氣,濃鬱到化不開。

迦琅未注意到他的神色,繼續追問著:“那我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怎麽認識的?你快跟我說說。還有,你認識我,是在女帝之前嗎?”

頌梧彎起食指,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說實話,我識得女帝的時間更久些。”

迦琅剛要扁嘴,他立馬補充:“但我從始至終,隻對你動了情,這跟先認得誰,沒有絲毫關係。”

迦琅:“我聽聞君上常年隱居,不問世事,可為了女帝,竟在九重天修了座帝重宮。”

“假的,是為了你。”頌梧說,“因為你當時常居九重天,我怕你不習慣,打算成婚後就隨你搬到九重天去。”

“那與女帝的婚約……”

“我之前同你說過的,我從沒有答應過任何婚約,此番女帝蘇醒,我亦跟她聊了這件事。當然,阿琅要我解釋多少次都可以,我可以為你解釋一輩子。”

迦琅板著臉:“我怎麽能相信你說的話?你若是騙我,該當如何?”

“你可以問伏兮,當年你屬於他麾下,我和你相識,也是因為他。”頌梧牽起她的手,輕輕吻了吻她的指尖,“阿琅還有什麽要問的?”

“有,當然有。”迦琅想了想,“我當年為什麽襲擊女帝?替我受了九十九下斷魂鞭的人是誰?你又為什麽要親自定我的罪?”

頌梧猛地一僵,紋絲不動。

方才還旖旎的氛圍立刻被打破,迦琅素來不耽溺於兒女情長,一雙清明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他。

頌梧的神情暗淡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澀然道:“阿琅,有些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好吧。”迦琅不掩失望,輕聲應,“沒事的,你不願說便不說,總有一天,我會自己想起來。”

頌梧眸光一顫。

是的,她總有一天會想起來,那些天真的愛意裏,摻雜著刻骨銘心的恨。

但無論那一天何時到來,他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迦琅見他情緒低落,主動安慰道:“先不想那些了,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什麽?”

“我想再去一趟小岩村。”

“好。我陪你去。”

路上,頌梧跟她說了最近九重天的動**,除了跟女帝的談判,他還要四處奔走,幫她壓下風災的罪名。

九重天也是個有趣的地方,明明大家都知道熒惑與此番的聯係,卻偏要說是迦琅所為。

那幫神仙光風霽月的外表下,實則掩藏著一顆見風使舵的心,現下瞧見君上為迦琅說話,又都開始裝啞巴,不再提捉拿她的事。

並且,頌梧這趟得到一條重要的線索:熒惑是煕天女帝的親信。

迦琅既意外,又不那麽意外:“都說女帝愛民如子,把天族治理得井井有條,然而是我的錯覺嗎?怎麽她的所謂心腹,做事都如此蠻橫無禮,讓人心生厭煩?”

頌梧笑笑,將她的手包進掌心:“你無須在意別人說什麽,你隻需相信你自己。”

迦琅嘖了嘖,直言道:“我不喜歡女帝。”

“好,你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

這次就他們兩個出行,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狂風對他們幾乎無用,很快便到達小岩村。

杜嚴看到這兩人又回來了,吃了一驚,還有些崩潰,但什麽都不敢說。

倒是二寶很高興,拉著迦琅的衣角說悄悄話:“我姐姐好了很多。多謝你們。”

迦琅從袖兜裏掏出一些名貴藥膏,都是來的路上順便收集的,送給二寶。

迦琅和頌梧還住在那兩個山洞中,杜吳氏要給他們分食物,這回迦琅直接拒絕:“不必了,我們不食五穀。”

村人們瞪大眼睛,麵麵相覷,這可真是高人啊!

杜吳氏把他們送到山洞裏,正欲離去,被迦琅叫住。

“無垠涯那邊,聖女已經歸位了。”

杜吳氏震驚,半晌後,才謹慎地問:“聖女,是不是上回同你們一起來的,另一個小姑娘?”

迦琅微詫:“你怎麽知道?”

“我們本就是無垠城之人,說起來,我家祖上與顧家也頗有淵源,那個小姑娘我一看就眼熟得很,跟顧家人很像。”

迦琅沉默了一下,難怪當時杜吳氏對銀雪那麽在意。

“顧銀雪是為了救你們、無垠城和我,選擇踏上那條她自己最厭惡的道路。”

杜吳氏合十雙手,歎息道:“顧姑娘是個好人。”

迦琅:“聖女歸位,風災卻沒有停下來,是我此次再來小岩村的原因,我不希望她的付出白費。”

“說來也是奇怪,”杜吳氏現在對他們很是信任,不再隱瞞,“這怪風一點消停的跡象都沒有,反而越吹越盛了,難道熒惑主神還在生氣?可我們……已經把所有與聖女同齡的女子都獻上去了。”

迦琅搖頭:“沒有用的,熒惑貴為天族,眼界極高,你們供奉他就得了,還指望他能看上你們村的小姑娘嗎?或許,在其他天族身上可能發生這件事,但他不會。”

杜吳氏奇怪:“姑娘怎麽這般了解?”

迦琅笑笑,未答。

熒惑若是把凡人裝在眼裏,就不會想殺自己的親妹妹和外甥,也不會搞起這麽大的風災。

“我建議你們,趕快停止這種愚昧的行為,搞不好熒惑就是為此生氣,認為你們玷汙了他。”

杜吳氏恍然,趕緊回去跟丈夫商量了。

她剛走,頌梧便從外麵進來,臉色不太好看。

迦琅問:“是不是又沒查到熒惑的線索?”

頌梧說:“他大抵知道我在找他,長岐費了半天勁,也沒摸清他的位置。而且,有些消息在長老神庭就被攔住了。”

他們二人對望一眼,心中皆有了答案。

——長老神庭背後撐腰的亦是女帝。

這一路種種,迦琅都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他們麵對的,真的隻是神秘的熒惑嗎?

迦琅正思考著,頌梧忽然關上山洞門,一本正經地說:“好了,我們現在來討論一下,關於你傳給我的那條秘音。”

迦琅一愣,就見他眉頭緊鎖,仿佛在麵對一個堪比天族滅亡的難題:“你那聲‘保重’到底是什麽意思?”

迦琅解釋:“我以為我活不過那晚了。”

“那你就隻想跟我說‘保重’嗎?”頌梧一步步走近,神色陰鬱,“就沒有別的要說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那聲‘保重’聽起來像什麽?像你要去赴死。”

高大頎長的影子籠罩下來,迦琅往石床後瑟縮,幹笑兩聲:“你別生氣,我現在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嘛,以後我不亂說了行不行?”

頌梧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單手撐在石**,壓迫的氣息傾瀉下來。

怎麽看,都像是他把她整個籠在了懷裏。

“我跟你說了那麽多話,你一次都不回應,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卻是‘保重’。”他抿唇,漂亮的眸子裏竟染上了委屈的水汽,“我嚇了一跳,腦子裏什麽念頭都沒有了,瘋了一樣想見你。”

“然、然後呢?”

“然後,我去了無垠涯,看到你睡得那樣沉,才鬆了口氣。”

迦琅詫異:“那天晚上,你到無垠涯找我了?”

“嗯。”他輕聲,“我坐在你身旁,陪你到半夜。你睡著以後什麽動靜都聽不到,一點戒心都沒有。”

迦琅想起,她在無垠涯時,每晚睡覺穿的長衣都是侍女準備的,薄如蟬翼,透到能看到胸口的朱砂痣……她難為情地別開頭:“我蓋好被子了吧?你、你沒亂看吧?”

“你說呢?”頌梧平靜地補刀,“被子都被你踢到腳邊了。”

“……”

迦琅趕緊把臉埋進掌心。

頌梧哼笑一聲,手指漫不經心地繞著她的發梢:“但本君幫你把被子蓋起來了。”

“哦,那就好……”

頌梧看她鬆了一口氣的模樣,突然不想繼續說了。

——在蓋上被子前,他認認真真地看了好久,什麽靜養清修都是狗屁,他隻覺得燥熱。

本來想吻她,但又怕驚擾她的清夢,最後隻是淺嚐輒止地在她唇瓣上碰了下。

結果非但沒能止渴,反而更加難耐了。

後來,他就跑到逐光山的神廟裏跪了半宿。

頌梧眸光變深,此刻看到迦琅那雙紅潤的嘴唇,心裏又開始癢癢。

他抬手,拇指輕輕蹭著迦琅的唇瓣,半晌不語。

他越是不說話,山洞裏就越發有些溫熱的氣息,迦琅心裏酥酥麻麻,一時不知該由著他,還是推開他。

頌梧頭低下,越發靠近,兩人的鼻息交纏在一起。

就在迦琅心跳加速的時刻,山洞門突然從外麵推開,傳來孩子的聲音:“迦琅姐姐,我給你送水……”

二寶和三寶驚呆在原地,看著石**兩人曖昧的姿勢,二寶第一反應就是遮住三寶的眼。

“對不起打擾了!”倆娃飛速逃跑。

旖旎的氛圍被打破,迦琅忍不住想笑,輕輕踢了頌梧一腳:“去,把水提進來。”

頌梧斂起眸中慍色,語氣皺巴巴:“我不喜歡小孩。”

“看出來了。”

“以後,我們的孩子除外。”

“想什麽呢?趕緊去把水提進來。”

“等等。”

“還等什……唔!”話沒說完,迦琅的唇突然被封住,頌梧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一會兒溫柔,一會兒細密,用情至深地糾纏著她,久久不肯分離。

迦琅被柔情擊潰,心裏化了一汪水,耳邊隻剩下外麵獵獵的風聲。

迦琅沒有想到,她很快就見到了煕天女帝,在頌梧匆忙離去的一個早晨—— 一直閉關的重彌長老提前出關了,他趕回九重天迎接這位長輩。

小岩村還在刮風,並且風沙比上次還要大,迦琅站在外頭如履平地,探查著風裏的線索。

她很快就發現了另一個如履平地的人。

那女子從天上來,帶了一隊隨從,金色馬車停到迦琅麵前,搖曳的裙擺像是天邊的彩雲。

她走下馬車,扶了扶繁複的金釵,道:“迦琅神女,好久不見,我是煕天。”

迦琅愣了一下,說:“倒也不算好久不見。我對您沒有記憶,姑且算是初見。”

煕天有話要說,單獨隨她進了山洞。

半道上,二寶和三寶追逐打鬧,不小心撞到煕天身上,她立刻皺起了眉。

兩個孩子瑟縮了一下,囁嚅著道歉,煕天也沒有說話。

“小心一點。”迦琅眼神暗示他們。

二寶和三寶趕緊灰溜溜地跑遠了。

她凝神,又看了看煕天的臉,問:“您沒事吧?”

“無妨。”煕天抬起頭,神色已然如常。

雖然轉瞬即逝,但迦琅確定自己看到了——她方才露出了一種蔑視蜉蝣般的冷漠情緒。

山洞內陳設簡陋,連茶都沒有,迦琅給煕天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

“女帝駕臨,究竟有何吩咐?”她開門見山地問。

“我剛剛醒來,想過來跟神女道個歉。”

“道什麽歉?”

煕天愧疚地抿唇:“一千年前,我並不知道君上已向你求婚,長老們總想撮合我們,是我沒有及時拒絕。”

迦琅微怔:“頌梧跟我求過婚?”

煕天訝異:“你不記得了?”

“女帝說笑了,我被鐐銬所困,早已失去過往記憶。”

煕天沉默了一下,隨即歎氣:“對不起,我昏迷了千年,差點忘了這事。”

迦琅沒接話。

煕天便繼續:“我聽聞君上與神女之間產生嫌隙,內心實在愧疚,想來請求神女,千萬不要怪罪君上,他親自治罪於你,也是迫不得已。”

“怎麽就迫不得已了?”

“哎……這讓我怎麽答,”煕天為難地揉揉額角,“你傷了我,怎麽都要給天族一個交代的。迦琅神女,我知你看不慣我,按輩分來說,我亦是你的晚輩,但畢竟我是主君……”

“等等,”迦琅打斷,“你是我的晚輩?”

“你連這個都不記得了?”煕天越發詫異,“我們雖無親緣關係,但你也算是天族的元老了。”

迦琅心中頗有些震撼。

這千年來忍受九重天鄙夷不屑的目光,她還真沒料到自己其實是位元老,怪不得女帝在她麵前態度這般謙和。

煕天歎氣:“看來你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迦琅說:“我有個問題。”

“神女請講。”

“我前幾日聽說,您昏迷這事,是我幹的?”

煕天突然沉默下來,垂著眼睛,半晌沒說話。

迦琅知道這是默認了,又問:“我當時為何傷你?”

“我不知道,神女那時候對君上用情至深,厭惡我也很正常。”

迦琅蹙眉。

照這麽說,她是因為感情受挫把女帝揍了一頓,還揍成了重傷?頌梧不肯回答這個問題,也是怕她生氣嗎?

可是,這事氣量太過狹小,她直覺自己幹不出。

煕天見她思索半天,輕輕解開衣衫,露出肩膀上猙獰的傷口。

迦琅一眼便認出,那斜十字的傷痕,的確是她的太上斧留下的。

“抱歉。”她認真地說,“因為那樣的理由傷你,是我的不對,這事我有錯。”

煕天搖頭,把衣服穿好,淡淡道:“不,是我沒跟神女解釋清楚。”

她似乎不願再聊這個,轉頭在山洞裏看了一圈,問:“君上怎麽不在?”

“他回九重天了。”

“我沒有碰見他,出什麽事了?”

煕天醒來後,所有政務都交還到她手裏,君上又做回了他那個閑散的天族象征,她有這樣的疑問也很正常。

迦琅隨口道:“聽說是重彌長老出關了。”

女帝眉心忽然狠狠一皺,眸光陰沉下來,但很快,又恢複如常。她起身,笑容勉強:“多謝神女提醒,差點忘了,長老出關,我也得去迎接才是。”

迦琅看她:“這就走了?”

“對。”

煕天似乎是真有事,離開時的腳步都快了許多。

迦琅目送她的背影,怎麽都覺得女帝怪怪的。她的神態、話語,好像都對,但又好像都不對。

與此同時,九重天上。

重巒疊嶂之間,有一處冒著仙氣的瀑布。頌梧對著瀑布中行了個禮:“師父,您出關了。”

重彌坐在水霧後麵,慢慢睜眼。他模樣看著約有凡人的三十歲,豐神俊逸,頭發卻盡數銀灰。

“近來可好?”他問。

“一切都好,女帝醒了,繁雜之事無須徒兒過問。”

重彌的年齡很大,到底有多大,無人知曉。就連頌梧也隻曉得,他出生於混沌末期,是目前天族唯一一個混沌時期的神,也是唯一一個見過盤古大帝的神。

頌梧的出生承接了混沌與新天族,因此自小被他教大,即便這幾年重彌神力在衰退,頌梧對他依然很尊敬。

水中有梅花香氣。

“徒兒最近在做什麽?”重彌懶懶地問。

“遊走凡間,處理點瑣事。”

“獨自?”

“不,還有迦琅神女。”

“那個讓你神魂顛倒的司風神女?”

“是她。”

重彌默了半晌,忽而輕笑:“這樣也好,你倒是個癡情的,省得為師操心了。”

頌梧問:“師父怎麽突然提前出關了?”

重彌沒答,他從瀑布後緩步走出來,渾身都是水,未揮幹便隨手披上外袍。

“為師來就是提醒你,煕天心機深重,你切不可與她成婚。不過現在看來,也是句廢話了。”

重彌從麵前走過,飄過一陣梅花香,頌梧微微抬眸,看見他腰上一道猙獰的舊傷。

——明顯是上古神兵才能留下的,斜十字的傷痕。

煕天女帝離開後,小岩村的風災又劇烈了一輪。

迦琅聽到外頭傳來哭號聲,趕緊過去看看。

杜嚴和幾個男人身受重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杜吳氏在一旁哭到幾乎斷氣。

早晨,杜嚴帶著村裏的青壯男子出去找食物和柴火,他們腳上都綁著固定用的石塊。

可沒想到狂風已經到了噬人骨血的地步,輕一點的男人綁了石塊也沒用,稍不留神就被吹飛,撞在山壁上,血肉模糊。

有些男人幸運一點,雖未被吹走,但被石頭砸傷,杜嚴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們扛了回來,自己也傷得不輕。

大山洞內一時間彌漫著濃厚的血氣,迦琅感應到,因著這股血腥味,祭壇下麵那股邪風也變得更加狂放,試圖衝破密道的牢籠。

小岩村本來就不剩幾人,連番折損幾員大將,村民的生活成了問題。

二寶死死咬著唇,勇敢地站出來:“從明天開始,我去給大家找食材。”

“不行,你還太小!”

“但現在,隻有我一個年輕男人了!我必須要給大家謀生路!”

三寶站在後頭吧嗒吧嗒掉眼淚。

有的老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嘴裏念叨:“都是報應,都是報應啊……”

迦琅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的確,是報應。小岩村人傷害了那麽多無辜少女,這是他們的報應。但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真要還債,也不該由外麵的風來問責。

這樣下去,不僅小岩村會全盤覆滅,翡羽城及周圍的村鎮城池都將無法幸免,他們何其無辜!

杜吳氏哭著跪到迦琅麵前,求她:“我知道姑娘是高人,求求你救救我們!求求你,求求你!我們隻是想要活下去……”

迦琅垂著眸,烏黑的瞳仁裏映著微弱跳動的火光,像一個俯首觀察眾生百態的神,看不清情緒。

杜吳氏向她磕頭,三寶也跪了下來,村人們紛紛跪她,額頭磕出血痕。

不知過了多久,迦琅才吐出兩個字:“罷了。”

頓了頓,她才接著道:“我去會會便是。”

迦琅從袖籠間召出太上斧,變大,徑直向山頂上走去。

村人們在看到她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柄斧頭時,已然怔住,再看到她在狂風中如履平地,更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迦琅站到山頂上,嘶吼的風匯聚而來,吹起她的裙擺和長發,獵獵如旌旗。紅綢帶飄揚,天地間那一抹紅綢分外耀眼。

足間鐐銬被風吹得嘩啦作響,迦琅在風的中心揮起太上斧,往地上一劈,大聲道:“吾乃司風神女迦琅,論輩分,是你們祖宗!”

她的聲音混著神力,在風中擴散,天地間都能聽見。

“爾等狂妄小風,見到長輩還不速來求見!”

她舉起太上斧,開始發力,將狂風全都融入體內。

上回在祭壇裏,她就發現了,自己可以與這些風融合,那時候,她就產生了這個念頭……用自身去吸收風災,這是萬不得已的方法,會有什麽後果,她不知道。

狂風湧入四肢百骸,引起劇烈疼痛,迦琅的神識和神力在拚命運轉,試圖收服這些外來之風。

風又猛烈攻擊過來,她始終高舉太上斧,在這可怕的天地裏挺直腰杆。

沒過多久,唇邊沁出血絲,迦琅卻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想到了銀雪,原來那臭婆娘選擇犧牲自己走上無垠涯的時候,抱著的是這樣的心情。

她又想到了沁沁,一個膽子那麽小的低級仙侍,卻願為救主逼自己去做從不敢做的逆事。

她們瀚海的女神,骨子裏都不肯低頭!

身體裏傳來撕裂的痛感,神力和神識被鐐銬禁錮了大半,剩下這點根本無法抵禦全部風災,兩種力量在衝撞中發出嘶吼。

迦琅睜開眼,抹掉嘴角的血,紅著眼對風道:“還有多少?全部拿來!你祖宗我吃不夠!”

話音剛落,風便又迅猛了一分,迦琅快要站不住了。

然而,就在這個危急關頭,鐐銬不堪重負,居然被風生生絞碎!

它碎裂的那一刻,迦琅體內忽然有股力量暴漲,像是天地元氣一瞬間充盈滿身,迅速完成舒卷和綻放。

手中太上斧劃過一絲金光,卷刃被突然暴增的神力震落,霎時煥然一新。

她的神力被禁錮太久,終於得以窺見天日,它們興奮地竄出來,瘋狂吞噬著外來的邪風,並化為己力。

風災在全盛的迦琅麵前毫無還手之力,漸漸臣服,圍著她一圈一圈地轉,八方的風也似乎受到感召,奔赴她而來,在小岩村的山頂上形成奇異的“萬風來朝”之象。

天幕邊瀉下明耀的天光,照在迦琅身上,她雙目緊閉,不語一言,可震**的神力已然隨風傳遍縱橫八荒,告訴所有人——

司風神女迦琅,醒來了!

頌梧察覺異動,火速向著小岩村方向趕來。

盛大的風流映入眼簾,遼闊的萬風來朝中,他第一眼看到了那飛揚的紅色綢帶。

“阿琅。”

迦琅聞言,緩緩睜開眼,雙目前所未有地清明,瞳仁裏流溢出一道金光。

她抬起頭,仿佛跨越了千年,終與他遙遙相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