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聖女歸位
屋內挑一盞燭火。
迦琅和銀雪把臂而談,無話不說。
迦琅把自己的身份、在天族的地位,全都告訴了她。
銀雪經過剛才刹那的震撼,現在已然恢複平靜,逐漸接受迦琅並非凡人這個事實。
她忍不住念叨:“我的親娘舅老爺啊,真的有天族……”
迦琅過意不去:“對不起,之前一直沒告訴你,不是故意瞞著你的,我怕你不肯接受。”
剛說完,她忽然覺得這話有幾分熟稔,頌梧在身份暴露前,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因為對方是自己重視的人,所以不願把多餘的煩惱帶給她。
好在銀雪並未生氣,隻是扶著額,又問了很多關於天族的事情。她對那個陌生的世界充滿好奇,迦琅也樂意與她分享。
直至最後,她才謹慎地問:“那你們天族,真的有熒惑這個神嗎?”
迦琅點頭:“雖然我沒見過,但宋先生是知道他的。”
“啊?等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銀雪再度震驚,“宋先生也不是凡人?”
“不僅不是凡人,”迦琅說,“他還是太淵君上。”
銀雪徹底愣了,她知道王家是供奉太淵君上的,沒想到這一路,她都和這位大神相伴而行。
“那阿古和沁沁?”
“阿古是頌梧的仙侍,沁沁是我的。”
——也是你的。
迦琅將這句話放在心裏,默默看著她。
銀雪有些眩暈,半個月前她還信誓旦旦地說不信神仙,現在神仙就站在她麵前了,還一連四個。
怪不得迦琅要隻身下祭壇,因為她就是操控風的神女啊。
“那你剛才和君上在外麵那麽久,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迦琅歎氣:“說起就來氣……”
她簡單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隻見銀雪臉色越來越青,最後暴跳如雷:“你們天族怎麽這麽不講道理,胡亂給人安罪名都行?”
“畢竟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嘛。”迦琅指著足間,“這裏其實有副鐐銬,但你看不見。”
銀雪又生氣又心疼,本來還想問頌梧未婚妻的事,到最後都忘記了。
在客棧休息一晚,他們繼續趕路。
舟車勞頓後,一行人終於抵達北部大城無垠。
這裏的水土風貌都跟翡羽城很不一樣,銀雪入城前臉上就起了疹子,隻能用麵紗擋住臉,迦琅估計是水土不服的關係。
他們在城中找店住下,距離小天門開啟隻剩幾天時間。
本來迦琅想走捷徑,讓頌梧直接去找熒惑,奈何熒惑行蹤飄忽不定,早年又因為王家的事與他結怨,導致頌梧也無法將他定位。
他們隻能在小天門開啟那天奮力一搏。
無垠城的富庶不輸南部翡羽城,但近來因為聖女失蹤,鬧得人心惶惶,酒肆茶樓間議論紛紛,氣氛低迷。
迦琅偷聽一會兒,找來個茶客詢問:“聖女失蹤,為什麽滿大街都沒看到尋人啟事?”
“姑娘外鄉人吧?”那人小聲說,“聖女失蹤是大恥,哪能貼出來讓人笑話?萬一提前被主神知道也不好,這段時間還要找替代者的。”
迦琅無語。
你們這樣子討論,天族也會知道的好嗎?真當天族不食煙火,不問世事?搞不好熒惑已經開始磨刀了……
“唉,”旁邊有人歎氣,“你說那女娃,跑能跑到哪裏去?觸怒了主神,是要遭報應的。”
“怕的就是我們跟著一起遭報應!”
“可不嘛……”
迦琅表麵和氣地笑笑,心裏卻不認可這種通過強製手段來維係供奉的方式。
小岩村的祖輩錯了嗎?現在那個逃亡的聖女錯了嗎?他們不過是想要掙脫神權的桎梏,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無垠城百姓明明對此苦不堪言,卻不敢說熒惑半個“不”字,隻能將過錯推到聖女頭上。
熒惑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讓他們潛意識裏覺得,無垠城如今的富庶全都仰仗於他,而不是自己勤勞所得。
還未見人,迦琅對他的印象已然十分不好。
她端起茶水,輕啜一口,繼續豎起耳朵,聽周圍的議論。
沁沁小跑進茶樓,有些著急地喚她:“迦琅大人,不好了。”
“怎麽了?”
“君上他要回九重天!”
“回就回唄,這有什麽。”迦琅笑她,“你是不是舍不得阿古?”
沁沁臉一紅,很快又板起來:“但我覺得,像是發生什麽事了,他們的神情都好嚴肅,好可怕。”
秉著不浪費的原則,迦琅一口把茶喝光,隨她去看看。
剛出茶樓就撞見頌梧,他身旁除了阿古,還有一個男子。
迦琅覺得眼熟,打量幾下。
男子衝她笑:“不記得我了?”
“您是?”
“你以前說要隨我征戰四方,不死不歸。”
迦琅恍然大悟:“伏兮!”
“什麽不死不歸的,以後休要再提。”頌梧沉著臉,不快地說。
“怎麽,你嫉妒?也是,我跟迦琅神女認識的時間可比你久。”
頌梧眼神越發森冷,瞪他:“你可以閉嘴嗎?”
伏兮失笑:“看一個幾萬歲的老男人吃醋,我這趟凡間也不算白來。”
迦琅真怕這兩尊大神打起來,趕忙問頌梧:“聽說你要回一趟九重天?”
“嗯。”頌梧目光眷戀地看著她,“有點急事,我必須回去處理一下,處理完就回來。”
“你去吧。”
“熒惑的事,我也會想辦法,你不要輕舉妄動。”
“知道啦。”
頌梧揉揉她的頭發,最後圈起她發間的紅綢帶在指尖來回繞,一副舍不得走的樣子。
當著大家的麵,迦琅頗有些不習慣,隻能催他:“快去吧,別耽誤了。”
“嗯。”
迦琅忽地想起沁沁的話,隨口追問:“是什麽急事啊,居然派了戰神親自來接你?”
話音一落,頌梧和伏兮的神色都微微變了。
垂眸半晌,頌梧說:“女帝醒了。”
昏迷了千年的煕天女帝醒了,在天族是頭等大的事。
迦琅雖然心中別扭,卻也曉得,頌梧這趟必須要去,且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果不其然,他走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
轉眼就到了小天門大開的前一日。
無垠城張燈結彩,仿佛即將迎來一個盛大的節日,百姓們用歡聲笑語掩蓋惶惶不安的心,誰也不知道明日究竟會發生什麽。
傍晚時,迦琅爬上客棧屋頂,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出神。
銀雪在下麵喊她:“阿琅,你怎麽上去的?”
既然已經知道了身份,迦琅也不瞞她,直言道:“飛上來的。”
“我也想飛,”銀雪叉著腰,笑眯眯地看她,“能不能讓我也飛上去啊?”
“等著。”
待四周沒人時,迦琅施了個法,用一團風把銀雪“抬”了上來。
銀雪有些害怕,但又十分新奇,踉蹌幾步才站穩,激動道:“原來飛起來是這種感覺!”
“噓,掌櫃的剛剛走過去,你想嚇死他嗎?”
銀雪在她旁邊坐下,順便從懷裏掏出一小壺酒。
迦琅眼睛一亮:“哪兒來的?”
“從掌櫃那兒買的呀。”
“你能喝酒了?你臉上的疹子……”
“不礙事!”銀雪隨意地揮揮手,“人生得意須盡歡,管他疹子不疹子的。”
她還帶了兩個小杯子,各自斟滿,和迦琅一邊看落日,一邊慢慢對飲。
銀雪臉上還掛著紗巾,隻露出一雙漂亮的眼。
“阿琅,明日小天門開,要是沒有聖女會怎樣?”
“應該不會出現這種狀況吧,最近不是在找替代者嗎?”
“可是,對替代的姑娘是不是很不公平?”銀雪問,“她可能什麽都沒做,就莫名其妙要搭進去自己的一生,變成山頂端那個沒有感情的傀儡。”
迦琅想了想,道:“是挺不公的。”
但又能如何呢?這世間根本沒有絕對的公平,小岩村是,無垠城是,天族亦是。
迦琅喝了口酒,灼烈的**從喉頭下去,她道:“別想那麽多了,明天再說。”
“你上次說天族抓你定罪的事,有後續了嗎?”
迦琅搖頭:“頌梧回去定是要處理這事的,畢竟要定我罪的是長老們,而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女帝心腹,女帝此番一醒,保不準有什麽大動**。”
銀雪“嘖”了一聲:“你們天族看著高高在上,實則也這麽多鉤心鬥角。”
“那可不?一旦有了欲念,管你是人是神是魔,其實都一樣。”
銀雪會心一笑,同她碰了一杯。
對麵糖鋪老板走出來,在門前掛了兩盞紅燈籠,順便給門口玩耍的小孩一人一塊糖糕。小孩們拿了糖糕,高興地在街上奔跑,吵鬧聲一直傳到街的另一頭。
到了晚飯時間,炊煙也逐漸升起,吹來的微風裏都飄著飯菜的香味。
“我喜歡凡間。”迦琅沒來由地說,“這裏有熱烈的俗氣,嘈雜的煙火,每個人都認真而生動地活著。”
銀雪揚眉:“那你看,我呢?”
“你更是。”迦琅假裝嫌棄,“離家出走、喝酒吃肉、泡男人,一樣你都沒落下,這世間推崇賢德女子,你卻偏要反其道行之。”
銀雪非但不生氣,反而捧著肚子大笑,因著酒意,她眉梢眼角好似都沾染了濃烈的人間煙火氣。
迦琅伸手要倒酒,卻被她攔下。
銀雪護食似的將酒壺摟在懷裏:“不給你喝了。我就買了這一壺,我自己都喝不夠。”
“你這婆娘也忒小氣了吧?”
“你才知道我小氣啊?”
銀雪仰起頭,將酒壺裏剩下的全都一飲而盡,而後醉醺醺地站起來,說要下去。
走到屋簷邊上,她忽然回頭:“阿琅,一直忘記告訴你,你頭發上這根紅綢帶甚是好看,同你很配。”
迦琅彎了眼角:“我也覺得。”
這天晚上,王野回到客房時,感覺有些不尋常。
床邊套上了紅色帷幔,四角還掛著鈴鐺,屋內飄浮著若有似無的異香。
“我弄的。”銀雪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巧笑倩兮。
她半推半搡地跟他一塊進了房間,關上門,輕輕合閂。
王野沒有察覺,隻是看了看屋子,問:“這是做什麽?”
“你不覺得,這樣很像新房嗎?”
“新房?”
“對。”銀雪坐在紅彤彤的被麵上,臉也被映得微紅,“掌櫃沒有那麽多果子,我就每樣各拿了一點,棗兒、花生、桂圓、蓮子,都齊了。”
王野沉默地看著麵前的景象,感覺有些透不過氣。
“銀雪,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銀雪隨意地踢掉鞋子,露出一雙潔白的腳,懸在床邊晃啊晃,“我今晚要同你睡覺。”
王野瞪大眼睛:“你說什麽,休要胡言亂語!”
銀雪笑著站起來,赤腳踩在地上,褪去外衣。
她裏麵隻穿了一層輕紗,細膩的玉肌在薄紗下若隱若現,勾勒出美好的形狀。
王野突然覺得呼吸沉重急促,體內升起一股莫名的熱流,匆忙別開眼:“不要胡鬧,快把衣服穿好!”
銀雪沒說話,輕巧地走到他旁邊。
王野不肯抬頭,卻也能看到兩條細長光滑的腿,衝擊力極強地映入眼簾,隨之而來還有無法言說的畫麵。
不……是他瘋了。
屋子裏越來越熱,他死死咬牙,不讓自己分神。
“我在爐子裏下了合歡香,”銀雪的聲音又甜又軟,明明是跟往常一樣的語氣,卻仿若這世間最純粹的蠱惑,“不要勉強自己了,好嗎?”
“顧銀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聽到“合歡香”時,王野再也不淡定,咬牙切齒地拔出劍,在自己手上抹了一下。
掌心立刻沁出血珠。
他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想傷害銀雪。
銀雪蹲下來,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慢慢給他包紮。
她烏黑的長發鋪在胸前,和雪白的皮膚形成黑白分明的衝擊,王野屢次想抽出手,卻都被她穩穩按住。
“我要出去……”
“可以,但我倆要麽暴斃,要麽就找別人解毒,你願意嗎?”
“顧銀雪!”
“哎!”
好像每一次他生氣叫她,她都會聽話地應上。
王野閉上眼,狠狠咬自己下唇。
“王野,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給他包紮好,銀雪把他扶到**,坐在旁邊問,“我好不好看呀?”
王野不吭聲。
銀雪指尖撫在他眉骨上,涼意刺得王野一顫,下意識地睜開眼,與她對視。
“不許撒謊,我好不好看?”
“好看……”
“那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喜歡……”
銀雪笑了,眼角帶著春色,俯身吻他。
王野堅持不動,道:“前幾日我便想好了,等回了翡羽城,就跟我爹說提親的事……你今日大可不必這麽著急。”
“真的嗎?我好高興。”
“銀雪,我想娶你,便萬萬不會反悔。”
“嗯。”
“我喜歡你,所以更加不想在成婚前碰你,銀雪,你……”
“我知道。”
她專注地吻著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他的身體便像灼燒一樣,奇癢難耐。
他聲音沙啞:“我說你不用著急……”
“別說話,王野。”她抬起眸,水光瀲灩裏卻有一絲明光,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你若當真喜歡我,便成全我吧。”
王野扶著滾燙的額頭,喃喃道:“你太枉顧禮法了。”
銀雪笑:“禮法算什麽,有你重要嗎?”
王野瞳孔一縮。
他是最恪守禮法的人,卻遇上了最不守禮法的她。分明她一笑,就能勾去他的三魂七魄,他卻總要裝作不在意。
禮法重要嗎?
不。
隻要她衝自己一笑,那些刻進骨子裏的東西,就會立刻化成虛無。
芙蓉帳暖,他終究是逃不出這場溫柔的糾纏。
第二天,王野起得很早,床邊空無一人,爐裏的香也早就燃盡,隻有頭頂上一方紅帳在沉默地提醒他昨日發生的事。
撐床坐起來,屋裏沒有半個人影,他一邊穿衣,一邊思考提親要置辦的東西。
銀雪性子驕縱,王野決意不讓她受半點委屈,聘禮應當周全且盛大。
待他理好發冠,推開門時,迦琅正好迎麵跑來:“銀雪跟你在一起嗎?”
“沒有。”
“她去哪兒了,跟你說了沒?”
王野臉頰微熱:“我一大早就沒看到她,怎麽,她沒去找你?”
“糟了!”迦琅發抖,“我剛剛聽說,本該這次向無垠涯送出聖女的那戶人家,姓顧!”
王野一震。
結合昨日銀雪種種反常表現,他仿佛明白了什麽。
他渾身戰栗,轉身向外狂奔。
迦琅二話不說跟上他,揮掌借風力,讓兩人腳程更快。
無垠涯在山頂端,終年被雲霧纏繞,頗有仙境意味。
他二人趕到時,場麵一片肅殺,涯口中間聚集一團濃霧,紛紛揚揚,勾勒出門的形狀。閑雜人已被清退,隻剩下幾大世家的長老排跪兩邊,低著頭不發一言。
王野大聲叫道:“顧銀雪!”
正中間的人沒有回頭。
她沒穿平時最愛的海棠紅色衣服,而今日卻著覆雪般的銀色長裙,頭上戴著繁重銀冠。
即便如此,王野和迦琅還是一眼認出她。
“顧銀雪,你給我回來!”
肅穆的場麵被驚擾,幾大世家的家主紛紛抬起頭,又驚恐又憤怒地看著他。
好不容易才找回聖女,若再被人打擾,他們可承受不住主神的憤怒。
各家立刻派出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粗暴地把王野攔在外麵。王野手持長劍,不惜一切代價與他們纏鬥。
自始至終,銀雪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要等到什麽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問的卻是麵前的人。
前任聖女已經很老了,頭發都已花白,目光混濁地看了眼王野,竟一點也不意外,也沒有絲毫憤怒之情。
她平靜地開口:“成為聖女,當放下驕傲與愛恨,終其一生不得嫁人,恪守清規戒律,永遠端坐在無垠涯之巔,供奉主神。你可願意?”
“顧銀雪!你不願意!你不是這樣的人!”王野殺紅了眼,奮力嘶吼。
迦琅剛剛用了法術,足間禁製傳了上來,差點連舉斧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被人一推,虛弱地癱坐在地上。
“顧銀雪,你若踏過這道門,這輩子就再不能同我一起喝酒了!你好好想想!”
無垠涯上突然開始下雪,紛紛揚揚地,花白了每一個人的頭發。
銀雪跪在地上,不知沉默了多久,終於開口:“我願意。”
王野咬牙切齒:“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昨晚還睡在枕邊的人,他今早還滿心想著要娶過門的人,此刻卻用涼薄而平靜的語氣,重複著說:“我願意登頂無垠涯,終我一生供奉主神熒惑,請主神息怒,不要降罪於世人。”
“顧銀雪!”喉頭一陣腥甜,王野竟吼出一口血。
年邁的前聖女眼中一瞬間鋪滿蒼涼,但她隻是點點頭說:“好。”
銀雪虔誠伏地,銀釵上落滿雪花。
“我很快樂。”她驀地說。
所有人向她看去。
“我大口喝過酒,大口吃過肉,看過大好河山和人間美景。我交過很好的朋友,也認真地愛過一個人,我很快樂……”
她起身,讓雪花落到睫毛上。
“紅塵走一遭,我已然圓滿。”
雲卷雲舒,小天門緩緩打開,流瀉出一線天光,無垠城幾大家族匍匐跪拜,齊聲道:“恭迎聖女歸位!”
銀雪姿態端莊,在他們的跪拜中,一步步向前走去,仿佛沒有聽到身後絕望的呼喊。
最後的最後,她終於回了頭,卻是揚眉衝他倆大笑,灑脫地說:“走了。”
天光大盛,在無垠涯頂端籠罩出一個神聖的金頂,散發出**的光芒。
那般純粹,又那般墮落。
王野“轟”的一聲跌跪在地上,渾身撕裂般疼痛,痛到眼眶猩紅。
另有一束天光罩在他身上,呈現出奇異的景象。
迦琅感應到他身上冒出神氣,正以無法遏製的勢態爆出來,與小天門後的天光遙相輝映。
她猛地想起,王野本與熒惑同根同源!
“銀雪,銀雪,銀雪啊……”他被崩潰的神力吞噬得快要失去神智,卻仍舊記得,要不停地念叨她的名字。
銀雪什麽都聽不到了,她已經登上小天門後麵長長的玉階。
迦琅來不及思慮,立刻封住王野的神識,趁他還有一口氣時,將他拖下無垠涯。
仙凡一體的身軀其實很脆弱,尤其在神識爆發的時刻,屬於凡人的那一部分無法承受,會持續遊走在崩潰邊緣。
若熬過去,則進階為神,若失敗,通常會直接死亡,連凡人都做不了。
王野現在就處於這種極度危險的時刻。
來不及回客棧,迦琅把他放在半山腰的空木屋裏,強行用自己的神識護住他。
有正統天族的加持,王野有驚無險,屢次瀕臨崩潰又被迦琅拽了回來。
幾個時辰後,他終於徹底脫險,盤腿坐在幹草垛上,周身金光跳躍,大放異彩,將整間破敗的木屋照亮。
迦琅抬頭,看到天邊一顆新星冉冉升起,一躍登上北邊天空。
——王野已成功進化神身。
他外表雖然看著跟以前一樣,但骨骼和經脈來了一通大換血,整個人的氣質較之前拔高一大截,似乎還年輕了幾歲。
但他睜開眼,第一個動作竟是皺眉,還帶著滿目瘡痍。
迦琅在他麵前揮手:“你還好嗎?”
“熒惑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啊?”迦琅愣了,沒想到王野覺醒後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她很快嚴肅起來,問:“此話怎講?”
“我的母親,並不是難產而亡,是被他害死的。”
“你母親……是熒惑的親妹妹吧?”
“對,但因為她愛上凡人,熒惑以她為恥。”王野閉上眼睛,那些血腥殘忍的畫麵撕裂般灌進他腦海,“母親以為熒惑要殺的隻是我,在君上麵前跪了一天,求得他的幫助,可萬萬沒想到,熒惑要殺的是……我們。”
迦琅屏息,靜靜聽著。
“君上的符隻能救一人,母親選擇讓我活下去……她就那樣死了,司花神女死在了春暖花開的日子裏。”王野聲音幹澀,微微發抖,“但她本可以活下去的,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迦琅心中鬱結,沉默了半天:“你是怎麽知道的?”
“小天門開的那一刻,我都知道了。”
因為他與熒惑有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連神識都是相通的,覺醒時順便得到了這些意外“收獲”。
別人成神,都是喜笑顏開的,唯獨他,全盤仇恨,沒有絲毫美好可言。
沉默良久,王野忽地問:“無垠涯的主神,必須是熒惑嗎?”
“當然不……”迦琅聲音戛然而止,看他,“你要做什麽?你剛剛升格為神,不要輕舉妄動!”
“聖女歸位,明日會有大典,對吧?”
“王野,你想想銀雪,她願不願意看到你受傷?”
“一直在想。”他隻是笑笑。
迦琅提起一口氣,在胸腔裏化成酸澀,她發現自己沒辦法勸他冷靜,殺母奪妻之仇,若非親身經曆,無人有資格勸他和善。
“你要做什麽,都提前告訴我,我同你一起。”
王野沒應,卻說:“迦琅神女,謝謝你的護佑與加持。”他睜眼,看了看她足間的鐐銬,神色清明,沒有絲毫鄙夷,“你是個好神仙。”
迦琅把木屋留給他靜思,獨自離開了。
剛出門,就看到沁沁愣愣地站在牆邊。
迦琅心口一跳:“你都聽到了?”
“嗯。”沁沁耷拉著腦袋,問,“銀雪大人,又不要咱們了嗎?”
“不是。”迦琅安慰她,“她隻是選擇了自己的人生。”
“可那真的是她的選擇嗎?”沁沁斟酌措辭,追問,“真的是選擇,而不是犧牲嗎?”
迦琅怔忪,無法作答。
沁沁攤開掌心:“我到無垠涯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了,但我在地上撿到這個。”
是一塊木牌,上麵粗糙地雕了幾個人,依稀能辨別出他們六個。
這是銀雪的東西,在小岩村時,迦琅還曾嘲笑過她的雕工。
“不知怎麽就落在地上了。”沁沁垂首,悶悶不樂,“是銀雪大人不要的嗎?”
“不是。”迦琅不知該怎麽說,隻能堅定地告訴她,“是不小心落下的,她不會丟掉這個。”
“哦。”沁沁攥緊木牌,“那我就替她收著了,以後遇到,我再還給她。”
迦琅揉揉她的頭發:“別難過,我們是天族,不受無垠城的限製,以後也可以去無垠涯上找她玩。”
“我曉得的。”沁沁妥帖地收起木牌,不再說話。
聖女有驚無險地進入小天門,無垠城百姓皆大歡喜。
第二日的開山大典,旨在祈求熒惑福澤萬代,是無垠城百年一次的吉日。城中所有人都會去山頂,一睹聖女的風采。
一大早,沁沁鬧肚子,迦琅不得不出去幫她買藥。
城中藥房今日好多都不開門,她轉了好久,總算找到一位還沒來得及上山的郎中,給沁沁弄了點草藥,然後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
客棧裏哪還有什麽人?
迦琅在桌上看到一封手寫信,字跡渾圓,歪歪扭扭,一眼便知道出自沁沁之手。
迦琅大人,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跟王公子去無垠涯了。我沒什麽才能,派不上用場,但您和銀雪大人從未嫌棄過我,還不把我當仆人來看,我心中萬分感激。
昨夜,我想了很久,凡間有句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我應該為了你們,也為了我自己,去做點什麽了。我意已決,天族的一生很長,我不希望留下遺憾。
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因王公子說你不到一年便能脫離戴罪之身,不願拉你下水,我們兩個才悄悄行動。
迦琅大人,沁沁最後就一個請求:別來幫我們。
迦琅看完信,如鯁在喉,丟下藥包迅速朝無垠涯飛去。
她買藥折騰的時間太久,竟毫無察覺這是個圈套!或許昨日沁沁聽到他們的談話後,就已經決定要和王野走這一遭,即便賭上自己的性命。
他們要做什麽?強行將銀雪帶出來?還是直接挑戰熒惑的權威?迦琅手腳冰涼,不管哪一種,對於那兩人來說都是以卵擊石!
她到底是來晚了一步,無垠涯一片狼藉,似乎剛剛結束一場騷亂。
她一眼望過去,沒看到沁沁和王野兩個人。
迦琅著急,抓住旁邊一人的衣領:“發生什麽了?”
“就、就有兩個人,突然跑出來搗亂,說要把聖女帶走……然後就有一道閃電劈下來,跟那個男人打了起來,一定是神仙顯靈了!”
“那兩個人呢?”
“剛剛還在這兒的。突然來了隻藍色大鳥,就不見了。”
藍色大鳥?是阿古來了?
迦琅輕點著腳尖飛快向前掠去,坐落在雪峰頂中的神殿已然合起大門,不知銀雪被帶出來了沒有。
但迦琅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在山脊背麵找到了沁沁和阿古。
沁沁受了重傷,躺在阿古懷裏昏迷不醒,阿古一遍遍地向她體內灌輸神力,焦急地呼喚她的名字。
不過隻有他們倆,未見旁人。
“王野呢?銀雪呢?”迦琅緊張地觀察沁沁的傷勢。
阿古:“我來晚了,隻救出了她一人。戰況……慘烈。”
迦琅剛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沁沁睜開眼,氣若遊絲地說:“我們失敗了,銀雪大人不肯走……她她……她變得好冷漠,我好害怕。”
沁沁眼角溢出淚,被阿古手忙腳亂地擦掉。
迦琅忙問:“那王野呢?”
“他被押走了。”
“押去哪兒了?”
沁沁費力地回憶一番,說:“斷,斷什麽台。”
“斷魂台?”
“對,就是斷魂台!”
阿古皺眉:“不好了,斷魂台是刑場,王野剛突破神格,會死的!”
迦琅猛地想起徒牙身上那些可怕的傷痕,難以置信地問:“斷魂台,就是施以斷魂鞭的地方嗎?”
“對!”
她豁然起身,死死咬著唇。
斷魂鞭是天族最殘酷的刑罰,每一下都抽打在魂魄上,據說,曾有體格不行的天族連三鞭都沒撐過!
王野是仙凡混血,能撐過三鞭嗎?
“迦琅神女,這其中必然有問題。”阿古說,“斷魂鞭曆來是用在重刑犯身上的,王野罪不至此,甚至連罪都算不上,為何會被帶去斷魂台?”
“因為熒惑早就想要他的命。”迦琅神情冷酷,“阿古,麻煩你照顧沁沁,我現在得去找王野。”
“好,神女注意安全。”
迦琅立刻乘上最快的一縷風,向天上疾馳。
她之前根本沒想到,再一次上九重天,居然是去斷魂台。
跟九重天的朗日晴天截然相反,斷魂台上空陰雲密布,仿佛飄著萬年不散的痛苦靈魂,不停地傳出慘叫。
她遠遠看到王野跪在中間,戴著黑色麵具的執鞭人高舉起手裏長鞭,猛地抽打在他身上。
隻這一下,迦琅便看見了一部分魂魄化成煙灰,飄散著離開肉體,被抽打的部位立刻浮現出猙獰的血痕,還冒著氣兒。
王野死死咬著牙,指甲掐進肉裏,不吭一聲。
他認為,這是他應得的。
是他無數次沒有抓緊顧銀雪,應得的懲罰。肉體和魂魄雖然痛極,遠遠沒有失去她的那一刻來得凶猛。
王野閉上眼,沉默地承受了第二下。
“住手!住手!”迦琅奮力呐喊,卻無法靠近斷魂台中間。
結界將她擋在外麵,執鞭人隻是冷漠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再一次高舉長鞭。
“不要打了!他無罪,他一生端正善良,未傷害過一人,為何要受刑?啊?”她拚命拍打結界,憤怒又不甘。
可執鞭人根本不理會,迅速落下鞭子。
第三鞭。
王野已然開始顫抖,渾身青筋畢現,神識也搖搖欲墜,但他仍舊連聲悶哼都沒有。
——如果承受這樣的痛苦,可以把銀雪換回來,那麽再來十下也沒關係,就算他死了也沒關係。
嘴裏甜腥,竟是血液都反湧了。
若是有力氣說話,他當要囑咐迦琅一句,別再求情了,沒用的。
王野感覺魂魄在逐漸離體,他腦子裏一遍遍浮現出銀雪的樣子,聽見她笑著說:“王公子好生俊俏,娶妻了嗎?若是未娶,你看看我怎樣?”
王野扯了扯嘴角,竟覺背後鞭痕都沒那麽疼了。
第四鞭要來時,一個紫金爐鼎突然飛了過來,穿越結界,砸中執鞭人的手。
鞭子脫落,執鞭人剛要發作,突然看清來人,跪了下來。
長岐長老“嘖”了兩聲,似乎不忍看王野身上的傷口:“君上有令,不允許對王野仙人施以刑罰!還不快快住手?”
執鞭人不敢違抗。
長岐轉頭,看到結界外的迦琅:“這位就是迦琅神女吧?久仰久仰。”
迦琅張了張嘴:“君上……”
“嗯?”
“沒、沒什麽,勞煩長老謝謝君上。”
長岐捋胡須笑笑:“這個嘛,還是迦琅神女親口說吧。”他打開紫金爐鼎的蓋子,將重傷的王野收了進來,“斷魂鞭這個傷,隻有九重天能醫,他就暫且由老身照顧了。”
迦琅趕忙作揖:“多謝長老。”
長岐救完人,飄飄悠悠地離開了。
迦琅跪在地上,沉默良久,終於吐出一口氣。
頌梧保了王野一條命,他本人卻沒有出現,天宮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這麽想來,明明隻有幾日未見,卻好像過了好久。
迦琅心中酸澀,沿著台階慢慢往下走。
她來時是直接飛上來的,返程時才發現,斷魂台入口處有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
正有兩個小仙官在最末尾刻上“王野”二字。
迦琅問:“這是什麽?”
“名單啊,這都看不出來?”小仙官鄙夷地看了眼她腳間鐐銬,不屑地說,“所有受過斷魂鞭的罪人,都會在這個石碑上留下名字。”
“剛剛那個王野是四鞭吧?”
“三鞭啦,運氣真好,被長岐長老救下了,再來一鞭估計就死了。”
說著,他們兩個在王野名字後麵刻上數字,像是增添新的戰利品。
迦琅目光流連在石碑上,不多時,找到了“徒牙”,他的名字後綴著數字五十。
迦琅正要走,突然腳步釘住,渾身冰涼。
就在徒牙前麵,出現了一個她不敢相信的名字:
迦琅,九十九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