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神女蘇醒

頌梧心下震顫,站在獵獵風中,與她對望許久。

迦琅亦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要把他刻進腦海一般。

風漸漸止了,天地間重新歸於平靜。

頌梧踏著最後一縷風,落到她麵前,輕聲道:“歡迎回來。”

迦琅正要喚他,他忽然伸出胳膊,將她攬進懷裏:“別動,發髻鬆了。”

他將她發間的那根紅綢帶重新係緊,雙手都是顫抖的,下巴貼著她的耳郭,小幅度地蹭了蹭,隨後慢慢將唇瓣貼了上去。

從耳郭一路向下,他虔誠也溫柔,吻過她的耳垂和側頸。

迦琅靠在他懷中,鼻尖掃過檀香之氣,分明之前時常能聞到,可如今嗅來,卻有些不同尋常。

他們分離得太久,所有的一切,都是久別重逢。

可隨著迦琅一起覺醒的,還有千年前缺失的記憶,關於自己,關於屠城戰,關於頌梧。

盡管不是所有的記憶都在第一時間恢複,但迦琅清楚地記得,大殿之上,頌梧用一雙無情的眼睛看著她,親手定了她的罪。

思及此,迦琅胸腔泛起一陣苦味,不留情麵地將他推開。

她收起眼中的眷戀和柔情,冷淡道:“太淵君上,別來無恙。”

頌梧也不惱,小狗似的在她耳邊蹭了蹭,聲音繾綣低沉:“阿琅,我一直在等你。”

迦琅“嘶”了一聲,往後退:“你沒聽見嗎?我讓你別來無恙,怎麽還上趕著貼著我?”

“本君高興啊。就算你推開我一萬次,我也要貼著你。”

迦琅板起臉:“我的記憶恢複了大半,你當知道,我是恨你的。”

頌梧點頭:“沒事,你恨著,反正我一直在你旁邊,你什麽時候消氣了,就回頭理我一下。”

迦琅:“堂堂天族君上,你都沒有尊嚴的嗎?”

此話一出,頌梧神情凜然。迦琅剛以為自己戳到他的痛腳,就聽他道:“一千年前,就是為了維係所謂的天族尊嚴,我不得已親手定了你的罪。這一千年裏,我不能同你相認,你見到我時也懷揣冷漠。我萬分後悔……如果是這樣的尊嚴,我寧可不要。”

“我不記得見過你。”

“但我記得,每一次。擦肩而過也好,我偽裝成別人也罷,我全都記得。”

迦琅怔怔看他,還未來得及接話,突然大地一陣戰栗,天邊陰雲密布,氣候驟變。

頌梧皺眉:“不好,鐐銬提前解開,會降下懲罰。”

迦琅簡直想罵人,除了風以外,雨雷電雪冰雹盡數向她砸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曆劫呢。更不巧的是,祭壇下麵最後那股不同尋常的邪風恰在此時衝破秘道,直直衝迦琅攻來。

頌梧冷靜地說:“你去解決風,其他交給我。”

“不行,懲罰是衝我來的,你去旁邊待著……”

話沒說完,頌梧伸手摸摸迦琅的腦袋,嘴角掛著令人安心的笑:“不用擔心,交給我。”

語畢,他騰空而起,大喝一聲,天邊黑雲抖了抖,劈裏啪啦地把那些“懲罰”都撒在他身上。

迦琅這邊揮舞太上斧,周身聚起風流,直麵那股邪風衝了過去。

祭壇被兩尊大神震開,山體也露出巨大裂口,迦琅使了點力,直接將邪風劈到地上,狠狠摩擦,一點猶豫都沒有。

大地又是一陣戰栗,先前還囂張的邪風,此刻徹底淪為斧刃下的亡魂。

兩邊都速戰速決,迦琅這邊結束時,頌梧那邊也結束了。

風沙退去,露出小岩村廢棄的房屋和土地。

村人看完一整場神仙打架,震撼到說不出話。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顫抖著大喊:“神……神仙顯靈了!”

頓時,所有人烏泱泱地跪在地上,對迦琅磕頭。

“天佑神女!”

“天佑小岩村!”

“司風神女迦琅,我們願永生供奉你!”

杜吳氏激動得抹眼淚:“我就說吧,他們一行都大有來頭!我沒說錯,真的撞上神仙了!”

迦琅顧不上他們。

祭壇震開後,幾個方位上的斧頭石雕露了出來,被陽光一照,越看越像太上斧。

她和頌梧仔細琢磨著這些石雕,試圖看出端倪,但很可惜,整個祭壇都十分粗糙,沒有留下什麽蛛絲馬跡。

迦琅納悶:“那邪風也非凡物,這凡人建的祭壇和密道是怎麽困住它的?”

“你不覺得,這很像某種陣法?”頌梧說。

“什麽陣法?”

“不清楚,或許杜嚴知道。”

“我去問他!”

迦琅轉身飛奔回山洞,頌梧正要跟上,忽然看到熒惑神像前有一朵紅色的梅花。

這樣的時節,怎麽會有紅梅?

他垂眸良久,默默將這朵花收進袖間。

杜嚴對陣法一無所知,他說祭壇的修建完全參照了一本古籍記載。

出於感謝,他把那本古籍送給了迦琅,供她細細研究。

小岩村開始重建家園,同時安葬那些因為他們而失去生命的無辜少女,償還自己的罪過。

雖然熒惑沒有現身,但風災已經破除,迦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她原本想回瀚海,但頌梧把沁沁和王野都接到了太淵境中療傷,迦琅不得已,隻能跟他同去。

太淵境是頌梧先前住所,地處九重天南邊,是一處竹林水境,聚集天地靈氣,很適合養傷。

迦琅一到就馬不停蹄地去看望沁沁和王野,確認他倆都已脫離危險,才緩了口氣,開始翻看杜嚴給她的古籍。

這本書有點奇怪,封麵無書名,記載的東西零零散散,從藥草、食譜到誌怪傳奇,似乎什麽都寫了,但彼此間卻沒有任何關聯。

祭壇的修建方法在最後一頁,迦琅仔細一瞧,發現裏麵僅僅提到斧頭石雕,卻並未解釋為何物。

作者說,這個祭壇可以產生巨大力量,唯一缺點是渴血,這大概就是小岩村人不停獻祭的原因了。

但迦琅覺得,作者似乎還有話要說,並未寫完。

在最末尾,他提及這個祭壇隻是雛形,然而什麽的雛形、用來幹什麽的,全都沒有。迦琅仿佛看了個寂寥。

她托腮倚在涼亭裏,赤著腳來回晃,一邊看書一邊捏葡萄吃,四周竹林吹來微風,夾著沁人心脾的清香,甚是愜意。

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太淵境開始展露它真正的模樣。

星子像是從湖底生長而來,一顆接著一顆,連綴著飄浮在空氣裏,迦琅走了幾步,就好像走在萬千星辰之上,星光都隨著裙擺的搖曳輕輕擺動。

竹林已經隱進夜色中,遠遠望去,是看不到盡頭的浩瀚星海。

她已經有一千年沒看過太淵境的夜晚了,星星卻並不生分,親昵地往她身邊聚攏。

星海中鋪出道路,迦琅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走到湖畔邊。

那兒擱著一張羅漢榻,她往榻上一躺,繼續看書。

古籍隨手一翻,看到一頁描述奇異天象的,裏頭說:萬風來朝是隻出現在混沌時期的特殊景象。

迦琅不禁失笑。

她已經恢複了大部分記憶,知道自己的確比煕天女帝要大些,但也在頌梧之後了。頌梧是當下天族的第一位神,而她隻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風神。

風神不止一個,犯過罪的卻隻有她一個。

看來她這次覺醒著實太過突然,把傳說中混沌時期的天象都引來了。

“怎麽不穿鞋?”頌梧的聲音忽然從旁邊響起。

迦琅立刻縮了縮腳,心虛道:“我忘記鞋子踢哪兒去了。”

頌梧麵露無奈,坐到榻上,將她的腳捂在懷中。

迦琅幾次想縮回來,都以失敗告終,隻能作罷。

“我剛剛在這本書裏看到祭壇的記載了。”

“哦?”頌梧順著她的話問,“有什麽發現?”

“沒有,最重要的部分不見了,小岩村應該就是按照這上麵說的,建造了一個比較粗糙的祭壇。”

“提到過陣法嗎?”

“隻字未提。”迦琅抖了抖泛黃的書頁,“整本書裏什麽都有,連哄小孩哭鬧的偏方都有,但就沒有陣法,也沒提到過天族。”

頌梧接過書,快速翻了一遍,垂眸不語。

看上去,這真的隻是一本平平無奇的雜記,但當頌梧翻到“萬風來朝”那頁時,眸光忽然滯了一下。

迦琅問他:“你是有什麽發現嗎?”

“不,隻是想到些事情。”頌梧合上書,平靜道,“重彌師父曾經跟我提起過,盤古大帝開辟混沌時期,在八荒之上留下風,肆意瀟灑,後來,圍聚著那股風,形成萬風來朝之勢,猶如再臨混沌。”

迦琅露出憧憬:“那便是風的始祖吧?真羨慕重彌長老,活得久,見識也廣。”

頌梧將書扔到一旁:“我活得也挺久的。”

迦琅哂笑:“你跟你師父爭個什麽勁?”

“因為你從來沒有誇過我。”頌梧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沾著水汽,仿佛委屈了一般,向她靠近,“阿琅也誇誇我吧。”

“嗯,”迦琅一本正經,“位分高的神裏,你大抵是表裏最不一的那個了,外人覺得你高不可攀,誰知道私下臉皮這麽厚,也是種不可多得的才能。”

頌梧不氣反笑:“畢竟活了這麽久,臉皮厚一點才正常。”

他又將她發間的紅綢帶繞到指尖把玩。

迦琅知道,他一這麽做,指定沒啥好心思。

迦琅往羅漢榻後方退了點:“我警告你,我雖然不是你的對手,但你要真做什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揍你。”

“阿琅妄自菲薄了。”頌梧嘴角勾著,看她,“你從未和我打過架,又怎知不是對手?我敢說自己能贏天贏地贏世間萬物,卻不敢說能贏你。”

頓了頓,他似認真思考了一番,道:“你偶爾若真想活動筋骨,我讓你揍揍便是,夫妻之間,也是個情趣。”

“夫妻你個閻王爺!我現在恢複記憶了,我記得清楚,沒成婚!”

“我向你求婚,你答應了,不是嗎?隻是還沒辦成儀式……”頌梧話音漸低,似乎想到了不好的回憶,眸光暗了幾分,悶聲道,“對不起。”

“突然道什麽歉?”

“畢竟是我親手治了你的罪,盡管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也是我做的。阿琅,對不起,讓你流落瀚海這麽久,我也很煎熬。”

“罷了罷了,別擺出這麽一副嘴臉,跟我欺負你似的。太淵君上就該高高在上。”迦琅伸手捏了捏他下頜,試圖給他擠出個笑來,“你不必自責,我已經想通了,亦能理解,凡間說居其位謀其職,你要給天族一個交代,也是無可奈何。”

似乎怕他傷心,迦琅繼續道:“況且,瀚海沒你們想的那麽不堪,我在那裏生活得很愉快,認識了很好的朋友,有酒喝有肉吃,比在九重天還自在。”

“但你有個情郎。”

“什麽?”

“你說你有個情郎,還在等他回來,你把他的信物當給了我。”

迦琅笑容凝固:“那都是假的。”

頌梧挑眉:“竟是騙我?”

“我那時候實在缺錢……”

“罷了,”頌梧眉頭舒展,“是假的就好,省得我惦記。”

而後,他又問:“你真的不怪我了?”

“不怪了。”

“那親我一下?”

“……”

她就知道,堂堂君上得寸進尺的功夫也是了得。

“不親,我困了,我要睡覺。”

“好,我陪你睡。”

頌梧放低身段,像小動物似的在她頸窩裏蹭來蹭去,她被蹭得癢癢,一個勁往後縮。

“阿琅,你還記得這張羅漢榻嗎?”

“嗯?”迦琅迷茫了幾息,猛然想起什麽,迫不及待要捂他的嘴。

可惜,晚了,頌梧已經說了出來:“我們最親密的時候,就是在這張羅漢榻……”

天族風氣比較開放,大家都活了千百年甚至上萬年,情到最濃也不是什麽怪事。

但迦琅仍舊覺得臉熱:“行了行了,過去之事就別再提了。”

“哦?這麽說,阿琅想創造新的回憶?”頌梧抬起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我不是,我沒有,君上誤解罪仙了。”

“伏兮生辰宴的時候,你說想看我繞殿裸奔三圈。”

“等一下,”迦琅錯愕,“你知道那張花箋是我寫的?”

“當然,你的字跡我一眼便能認出。那時人多,不方便,”頌梧抬手要去解外衫,“現在看嗎?”

“不,不用了,我那就是隨便寫寫。”

頌梧並沒有真的脫衣服,但他已經撐在迦琅上方,用自己的氣息將她完全籠罩,仿佛隨時都能壓下來。

星子在他旁邊閃爍,映得他黑眸明亮。

迦琅心跳如擂鼓,卻假裝鎮定地說:“頌梧,不可以,我還生著氣,看到你的臉就很氣。”

頌梧立刻賣乖:“那你上來,把我的臉蒙起來,就見不到了。”

迦琅:“……”

頌梧最後沒做成什麽,迦琅這段日子一直奔波,很辛苦,最後頌梧隻是摟著她,看她睡著。

等迦琅睡熟後,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抽了出來,捂著心口一陣蹙眉。

阿古已經等候多時了:“君上,藥浴已經備好,您快點去吧,最近耽誤得太多,切不可再耽誤了。”

“知道了。”

頌梧回頭看了迦琅一眼,才隨阿古去了後院。

幾百步的距離,他卻屢次因為灼痛停下腳步,扶著柱子冒虛汗。

就在這個虛弱的時刻,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太淵境上空露出一個小口子,一道虛影閃了進來。

迦琅睡得很熟,還做了個冗長的夢。

夢裏,有她、頌梧、煕天女帝,還有徒牙。

畫麵淩亂地略過,直到最後,她看到自己衝進女帝寢宮,反複質問:“是你嗎?”然後高舉太上斧,向煕天劈去。

煕天非武道之神,不敵她幾下,便倒在了地上……

迦琅驚醒,一身冷汗。夜晚還未過去,她不知什麽時候被抱進了屋內,頌梧和衣躺在旁邊,淡淡藥香和檀香混在一起,讓她稍微找回了些理智。

“頌梧,醒醒。”她急忙把他搖醒,“我想起來了,我打傷女帝的理由,我都想起來了!”

頌梧睜開眼,有些懶散地坐起來,剛要說話,忽然眉心一皺,微微側頭,餘光望向屋外。

迦琅心中急切,並未注意到他的動作,晃著他的手說:“我不是平白無故打她的,更不是為了感情,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我竟然一忘就是一千年!”

頌梧轉回目光:“什麽?”

“徒牙出賣八重城,是受煕天指使的!”

頌梧微愕,屋內一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他定了定神,半晌後道:“阿琅是做噩夢了嗎?”

“不是!”迦琅解釋,“那是我真實的記憶,雖然以夢的形式回到我腦海中,但我現在都想起來了,我親耳聽到煕天和徒牙的談話,才去找她對質的。”

頌梧眸光微顫,忽明忽暗,可他卻溫柔地說:“果然是做噩夢了。”

“你……不信我?”

“夢到不好的東西,醒來便忘記吧。”

迦琅怔忪,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良久,扶著額頭苦笑:“我早該知道,你從來不曾信我。”

頌梧眼中的光徹底暗淡下來,卻沒有接話。

“一千年前,我鋃鐺入獄時,告訴你有隱情,你就未曾信我。”

那時她被天兵層層把守,事關重大,無法直接將情況和盤托出,可誰知頌梧到最後都沒有來同她私聊,這個秘密就被她遺忘了千年之久。

她多麽希望頌梧能給她一個答案。

可他隻是將手覆在她的額頭上,輕聲道:“不必再說。”

迦琅不設防,神識裏忽然湧入另一股意識,催得她立刻就要睡去,閉眼前,她不可置信地問:“你做什麽,催眠……”

話沒說完,她便倒回枕頭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頌梧低頭,在她額上親了親,等再抬起頭時,眼神裏已充滿殺氣。

他看向屋外,剛才那陣異樣的氣息已經消失了,但並不代表闖入者離開了太淵境,有可能隻是完全隱蔽了自己。

是誰?立場為何?剛才迦琅的話聽去了多少?

頌梧披上外衣,順手將古籍裝入懷中,沉默地向外走去。

迦琅中了催眠術,這一覺睡得很久,醒來時已是隔天中午。

屋子裏安靜,飄浮著冷冷的檀香,卻不見人影。她穿上鞋跑出外麵,看到阿古正在屋簷下打坐。

迦琅定了定神,凝視阿古半晌:“你怎麽沒留在沁沁那兒?”

阿古睜開眼,回答:“君上讓我護你周全,沁沁和王公子那邊我已經安排妥當了。”

“頌梧去哪兒了?”

“他有點事要處理。”

迦琅想起之前的爭執,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阿古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便道:“迦琅神女,無論發生什麽,請您務必相信君上,他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您,太淵境其實……”

頓了頓,他略微遲疑,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總之,您相信便是。”

“我曉得的,你不必擔心。”

迦琅話鋒一轉:“阿古,這些年頌梧待你不錯吧?”

“自然,我一個藍羽鳥能成為七星仙侍,都托君上的福……神女問這個作甚?”

“他待你好,我就放心了。”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阿古疑惑片刻,猛地想起頌梧曾經的話——

“誰都可以不信她,唯獨你不能。”

在她離開前,阿古問:“迦琅神女,我們以前認識?”

迦琅衝他笑笑,沒有回答。

回到屋內,避開阿古的視線,迦琅將自己化成一縷風,從門縫鑽了出去。

躲在安全的地方,等著別人的保護,從來不是她的習慣,頌梧有事要處理,她也一樣有疑惑需要查證。

她要去八重城。

一陣風吹過,阿古心裏一顫。他凝視那縷風無聲無息地消失,腦中忽然閃現過幾個畫麵。

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未幻化人形時,就時常被這陣風包圍吧……

“阿古,若有一日,我一去不返,你不必為我擔心,自會有人替我來照顧你。”

那個女子笑容溫暖,摸著他後背的毛,這麽說過。

他們一起上過戰場,出入毒瘴,她被戰神嘉獎時,是他站在她的右肩,一同分享榮耀。

是的,他想起來了!在追隨君上之前,他曾有個生死與共的主人,名字叫迦琅。

記憶像雪花,一片片飄進腦海,拚湊成形。他曾在殿外目睹迦琅被定罪,他一腔憤怒,攻擊了太淵君上。

所有人都說,這隻畜生,應當賜死。可頌梧捂著肩膀上的啄傷,告訴他:“若我想躲,你連我的影子都碰不到。你做得很好,本君不配完好無損地見你。你是她唯一的靈寵,我不會放你不管,從此以後,你跟著我吧,我助你修成人形,位列所有仙侍之首,然後,我們一起,等她回來。”

後來,他失去了關於迦琅的記憶,他和所有人一樣,以為她隻是個“罪仙”。

至此,阿古終於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就算這天下都厭她棄她,他也要信她。

因為,他們曾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夥伴。

阿古抬手覆上眼瞼,滾燙的淚從指間落下。

八重城地勢偏遠,隱蔽在層層疊疊的雲煙之下,這裏曾經是半神半人體質百姓聚集的家,如今卻淪為廢墟,滿目瘡痍。

九重天始終沒有重建這裏,八重城已然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荒城。

這裏每一塊斷壁殘垣都記載著那場戰鬥的慘烈,迦琅在坍塌的入城口坐了一會兒,整理自己的回憶和思緒。

周圍,就是和頌梧第一次相遇的那座茂林,當時瘴氣彌漫,她無心賞景,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這林子裏,原本種的都是紅豆樹。

紅豆是相思,相思最溫柔。

迦琅沿著城門入口進去,周圍一點活物的氣息都沒有,屍骨也早已風化,地上卻能撿到不少銘牌,都屬於當年死在這裏的天兵。

迦琅把所有能找到的銘牌都收了起來。

一路下去,迦琅並未發現與煕天女帝有關的線索,但天邊突然傳來擂鼓聲,隨後有大批腳步聲隨風而來。

——正是向著她的方向。

迦琅心頭一緊,八重城荒廢千年,鮮有人至,怎麽會……

一支穿雲箭破風而來,她眼疾手快,及時避開。

與此同時,天邊傳來如雷般的聲音:“擅自解開鐐銬,製造小岩村風災,包藏禍心,奉女帝之名,特來捉拿迦琅神女!”

蓬勃的殺氣湧過來,雲朵後居然有成百上千天兵,煕天這是非要她命不可!

天兵一齊攻來,箭矢烏壓壓落下,把日頭都遮住,迦琅匆忙躲閃,應接不暇。

黑色的天馬踏著鐵蹄,冷漠地向她逼近,數千條鎖鏈扔出來,眼看就要套到迦琅身上。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空無一人的八重城裏突然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捂住迦琅的嘴,將她拖進黑暗中。

迦琅的恐懼無限放大——這裏怎麽會有人?

她全身蓄力,掙紮著從那人手裏出來,一扭頭,看到一張混濁蒼老的臉。

“你是……”迦琅倒吸一口氣,僅見過一麵,她有點不敢辨認,“徒牙?”

徒牙口不能言,隻咧開一個笑容,齜出殘漏的牙,麵目有些猙獰。

天兵落地城中,開始四處搜查,徒牙拽著她在廢墟裏穿梭。

兩邊看起來都很危險,迦琅隻考慮了一瞬,就決定跟著徒牙,看他要做什麽。

出乎意料的是,徒牙什麽都沒做,他將她帶入隱秘的地窖中,外麵的天兵一波一波地走過,都沒有發現他們。

迦琅這才意識到,徒牙似乎在幫自己。

她壓低聲音求證:“你是在幫我嗎?”

徒牙沒有回答,他眼眶裏隻有混濁的眼白,目不能視,迦琅卻覺得,他正在注視著自己。

她換了個問題:“你從瀚海出來了?”

徒牙輕輕點頭。

迦琅:“你好像對這裏很熟悉?”

徒牙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一般。他是當年八重城的背叛者,當然熟悉這裏。

迦琅頗有耐心,又問:“當年,是不是女帝指使你那麽做的?”

他始終像塊木頭似的,對迦琅的話毫無反應。

又是一波天兵過,走在最前頭的就是此次行動的首領,他在地窖附近徘徊,查詢無果,正準備離去,突然頓住腳步,向他們的方向看來。

徒牙立刻將迦琅拽到身後,自己擋在她前麵,枯瘦的手裏握著匕首,微微顫抖,但嘴角卻又咧開一個扭曲的笑。

迦琅看著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十惡不赦的背叛者,他骨子裏有血腥和殺氣。

天兵首領終究是發現了異樣,抬腳朝地窖走來。迦琅屏住呼吸——而徒牙本身就像是個沒有呼吸的人,地窖裏寂靜到可怕。

天兵越來越近,就要推開地窖的小門,徒牙忽然反手,將一個東西塞到迦琅掌心。

迦琅來不及細看那是什麽,門被推開,她迅速聚起風,準備來一場殊死搏鬥,誰知徒牙猛地往旁邊一拍,她腳下露出洞口,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那一瞬間,她看到徒牙掀開衣服,密密麻麻的傷口下麵,捆著無數顆秘法天雷。

這種雷炮是天族專製,可以穿透普通仙者的屏障和結界,在九重天極不受歡迎,曾被大家詬病為給敵人製造的武器。

他竟然帶著這個……

迦琅還未細想,就看到所有的攻擊都落在徒牙身上,他的笑容越來越癲狂,最後啟動雷炮,在地窖中發出一聲爆響。

迦琅安全跌到洞底。

她愣愣地看著上麵,那裏已經悄無聲息,隻有濃厚的血腥味。

很快,一具殘破的身體跌了下來,徒牙自己被炸得慘不忍睹,難以辨認。

迦琅摸到一手血,顫抖地把他扶住。

他可怕的臉上撕裂出笑容,空洞的眼睛費力抬起,看了迦琅一會兒,然後徹底失去生命力。

徒牙死了。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用沾著血的手指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下:

謝謝你的饅頭。

徒牙給迦琅的是一個銘牌,上麵有他的名字。

迦琅不知用意為何,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上頭的刻字,忽然銘牌一閃,傳出一段對話。

“我讓你辦的事,你辦成了嗎?”是煕天女帝的聲音。

“一切都在進行中,不過,”一道清脆溫柔的男聲回應,“萱兒,你是不是還有事未允諾我?”

迦琅被這聲“萱兒”刺激得精神抖擻。

煕天女帝的乳名,好似就叫萱兒……

“什麽事?”

“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以前的約定……”

“我知道。”煕天打斷他,“等我大業既成,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複,徒牙哥哥,除了你,萱兒也沒有旁的人選。”

“好。”徒牙似乎備受鼓舞,“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做。”

煕天道:“記住,你跟妖族聯係,是以你自己的名義,我要留在幕後操縱,萬萬不可提及我。”

“明白。”

“此事重大,切不可讓旁人知道。”

對話到此結束,迦琅捏著銘牌,遍體生寒。

徒牙大概怎麽也沒想到,那之後,他親手被自己的萱兒妹妹挖掉雙目和舌頭,在斷魂台上痛苦掙紮了近千年。

更可悲的是,徒牙早就是個廢人,法術盡失,他若想將自己的記憶寄存在物品上,隻能用剜心之術,挖去自己的心頭肉。

在決定把證據交給她的那一刻,他究竟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情?

迦琅顫抖著合起他的雙眼,說:“睡吧。”

然後,徒牙就真的像睡著了那般,麵容從猙獰,漸漸變回了平靜。

來不及讓迦琅悲切,洞口傳來聲音:“在那兒!”

天兵首領隻是受了傷,並沒有被炸死,當他看到迦琅手上捏著的東西時,眸中閃過寒光:“不用留活口了。”

迦琅迅速向地洞深處跑去。

八重城人之前修這裏時,大概隻是為了儲存東西,地洞一點也不大,很快就跑到盡頭,迦琅往後扔出颶風,打亂追兵的步伐,趕緊從另一頭的出口爬上去。

地麵上的追兵數量龐大,又都是煕天女帝的親信,身懷絕技,即便迦琅隱匿氣息躲藏,也無法支撐太久。

她掀起的狂風卷著廢墟砂石,勉強能應付他們,到她無法逃竄的時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躲閃。

所有弓箭一齊對準迦琅,迦琅準備在箭雨裏破開一條風道,不成功也成仁。

對麵首領抬起手,冷漠地下達命令:“放箭!”

箭矢飛了過來,迦琅釋放風力,試圖將它們推回去,她所剩無幾的優勢在這場僵持中漸漸消失……

就在這時,天邊突然翻卷起血色,滔天的神力和殺氣滾滾震動。

——上一次迦琅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頌梧發怒時。

果不其然,一隊黑壓壓的人馬衝了過來,領頭的是兩個她無比熟悉的身影。

騎白虎的是珀月,騎黑色戰狼的是伏兮。

“我等奉太淵君上之令,護迦琅神女安全!”

他們一左一右,率領眾位將士,在迦琅身邊落定。

對麵天兵頓時有些為難。一個司風神女就夠難對付的,再加上戰神伏兮和珀月上神,以及戰神麾下那一眾將領,戰局立刻翻轉。

天兵首領質疑道:“我等奉的是煕天女帝之命,他們兩位大神即將成婚,兩位上神別來無恙!”

伏兮輕蔑一笑:“即將成婚?他們二人在九重天打得不可開交,你告訴我,成哪門子的婚?”

迦琅驚異地看了伏兮一眼。

伏兮察覺她的目光,優哉遊哉地同她解釋:“頌梧不是不來,是真的來不了,女帝那邊人多勢眾,必須他親自鎮壓。”

“怎麽打起來了?”

迦琅一直以為,起碼要維持表麵的和諧……

“任誰想動你,他不都得和人打一架?女帝算什麽,在他眼裏也就比頭上那片雲重要一點吧。”

珀月順著大白虎的毛,不耐煩道:“敘舊完了嗎,什麽時候開打?”

迦琅又把頭轉向他,更驚異了:“你怎麽也來了?”

珀月嫌棄地斜睨她:“瞧你這不中用的,蘇醒了還一臉樣。君上尊貴至極,到底看中你哪一點?”

迦琅誠懇地搖頭:“我也不知啊。”

但她算是明白了,珀月大抵是君上的信徒,幾次三番都能從他傲慢的臉上看出對頌梧的敬仰。

三尊大神聚在這裏,對麵煕天女帝的親信根本不是對手,八重城一時間又是虎嘯又是狂風。

迦琅和伏兮原本就在這片土地上攜手戰鬥過,時隔千年,非但沒有生疏,反而配合得更加默契。珀月雖然未曾參與過那場戰鬥,但他神力深厚,很快成為又一大主力。

對麵如同一盤散沙,節節潰敗,最後不得已逃出八重城。

戰鬥轉眼就結束了,珀月抖了抖衣袖,像是要抖掉看不見的灰塵似的,輕狂道:“一群渣滓。”

迦琅趕緊拉著伏兮問:“快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麽了?”

伏兮歎氣:“說來話長……”

“那你長話短說。”

“頌梧發現太淵境被人潛入,去九重天找女帝對質,然而兩人一言不合開始互毆,現在仍在僵持,九重天這下是徹底亂了。”

迦琅迷茫:“按照他的實力,揍個女帝不在話下吧?”

“問題就在這裏,”伏兮突然嚴肅,“頌梧身有舊疾,早已大不如從前了。”

“什麽?”迦琅微愕,“舊疾?”

伏兮沉默片刻,說:“替你挨了九十九下斷魂鞭的舊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