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們弱小,我們卑微,我們無依無靠

一)

白靜嘉一夜沒怎麽睡熟,天蒙蒙亮的時候,聽見外間的周寒生已經起來了,過了一會外間並沒有平時那種洗漱的聲音,靜默得有些奇怪。白靜嘉從**爬起來,輕輕打開門,疑惑地往外看,隻見周寒生背對著她,緩緩地把什麽東西放進了書包裏,他呆滯地站了一會,又從書包裏把它拿了出來,這樣反複幾次,後來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把它猛地放進書包,重重地拉上書包的拉鏈,他的背影是那樣孤注一擲,帶著她從未見過的淩厲和堅定。

白靜嘉忽然升起強烈的不安,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一把奪過他的書包:“你幹什麽?你在書包裏放了什麽?”

“沒,沒放什麽,你還我。”周寒生連忙過來搶,兩人的雙手都死死拽著書包,白靜嘉在他的阻撓中,硬是將他的書包打開,要把手伸進去。周寒生一見,連忙放開阻止她的雙手,連聲道:“小心,小心,別割到手了!”

白靜嘉的手指摸到一片冰涼的鐵片上,她猛地驚住,意識到了這是什麽,順著鐵片向上摸到木頭刀柄,緩緩地將書包裏的刀抽了出來。她瞪大眼睛,望著周寒生吼:“你是不是瘋了,你在書包裏麵放菜刀?你想砍誰啊!啊?!”

周寒生被她吼得往後退了一步,悶聲嘟囔道:“沒想砍誰啊,就是壯壯膽。”

“壯膽?這東西拿在手裏,就是犯罪!你拿菜刀出去,萬一砍傷了誰可怎麽辦!要坐牢的啊!”白靜嘉氣死了,“你是不是傻啊!”

“我不傻!”周寒生被她吼出了一絲怒氣,“那我能怎麽辦呢?那些不良少年肯定還會來找你麻煩!我打又打不過他們,跑又跑不過他們!難道看著你被他們欺負嗎?”

“被欺負也比你拿著刀上學好啊!”白靜嘉大聲喊。

“不可以!”周寒生的聲音比她還大,“隻要有我在,就不許他們欺負你!”

“有你?”白靜嘉被氣笑了,雙眼微微泛紅,“有你有什麽用呢?你能靠什麽?這把刀嗎?你連一隻雞都沒殺過,我不相信你能砍人,萬一刀被搶了,人家拿來砍你怎麽辦?”

“為了你。”周寒生的眼睛也紅了,“我可以。”

“別傻了。”白靜嘉的語氣已經有些哽咽了,“我不想這樣,你要是出了什麽事,我一個人怎麽辦?周寒生,你也要丟下我嗎?”

“不會啊,不會啊小七。我怎麽可能丟下你。”周寒生連忙否認,漂亮的眼睛裏成串的淚水往下掉落著,“我不會的,我永遠不會丟下你的。”

白靜嘉見他哭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眼淚也落了下來:“傻瓜,你為什麽老是哭,你是男生啊,眼淚怎麽這麽不值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職業習慣吧。”周寒生用袖子使勁擦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幹淨。白靜嘉抬手幫他一起擦眼淚,看著他敦厚又善良的臉,忍不住委屈地說:“為什麽我們都這樣了,他們還要欺負我們,我們明明什麽都沒有,他們還要從我們手裏奪走唯一的希望,他們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這麽壞。”

“小七,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周寒生吸著鼻子,雙眼通紅地望著她,輕聲道,“我們現在活在這個世界的底層,我們弱小,我們卑微,我們無依無靠,任何人都可以來欺辱我們,輕賤我們,我們除了忍受,沒有一點辦法。”

這一刻的周寒生和平時裏的少年有些不一樣,他的眼裏有著洞悉一切的睿智和坦然:“這就是現實,既殘酷,又無法對抗。我們隻能靠自己努力往上爬,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裏離開的。”

白靜嘉默默地看著他,原來這兩年多的日子他並不像表麵上那樣無動於衷,隻是這個少年的心胸和忍耐力像他的身體一樣,那麽寬厚。他自己默默承受著家變,然後又自己默默地接受了現實,他有多少次在夜裏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悲觀沒有用,一切靠自己。

“真的能從這裏離開嗎?”白靜嘉聽到自己用小小的聲音問。

“能的。”周寒生的回答那麽肯定。

“什麽時候呢?”

“不會太久的。”周寒生忍不住輕輕抬手,想拍拍她的頭頂,猶豫了一會,又收了回去,隻是用好聽的聲音說,“我保證。”

白靜嘉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沒說話,似乎已經接受了他的保證,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變得很相信他說的話了,她從心底信任著這個少年,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個人在她心裏有多重要。

周寒生最後還是聽話地把菜刀留在了廚房裏,兩人像賊一樣躲躲藏藏地上學。在學校的時候施洛不敢明著欺負她,白靜嘉也乖乖的不招惹她,放學了就想盡一切辦法躲避著那群在校外堵她的不良少男少女,有的時候她會逃一節課,提前放學;有時候她會在女廁所躲到天黑,等周寒生來接;有的時候沒躲過去,兩人就像拍電影一樣一路狂奔;有的時候實在是躲不過去了,白靜嘉就會就地蹲著,周寒生會護在她身上,被那些人像沙包一樣拳打腳踢一頓,然後被搶走身上所有的錢,揚長而去。

就這樣,他們終於堅持到了暑假,白靜嘉進組拍攝的那一天。

那天清晨,白靜嘉早早起來了,換上了洗得很幹淨的白色連衣裙,荷葉領,大裙擺,揚起的笑容和黑發,好看得像是閃耀著十字星光一樣。她在一縷金色的晨光下旋轉回身,揚著唇角對著周寒生問:“寒生,你說,今天會是我人生新的開始嗎?”

周寒生望著眼前耀眼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的女孩,暗暗揉了揉依然很疼的胸口,用力地點頭:“肯定是的。”

白靜嘉笑了,因為他的回答終於充滿了信心和希望,這次的廣告,她一定要好好拍!

二)

兩個月的暑假還沒結束的時候,白靜嘉拍的廣告就在各大衛視平台播出了,不管是黃金時段還是平時,不管是熱門電視劇間歇還是《新聞聯播》之前,都會播這個廣告,就連市裏最大商場外的LED屏上也經常播放這個廣告。

廣告裏的深色背景下,四個配舞的女孩扯著長長的絲綢,一甩而開,一個穿著黑色絲綢長裙的女孩出現在畫麵中,在深及腳踝的水中起舞,鏡頭展示著她修長的手臂,筆直勾起的腳尖,高昂的下巴和精致的臉龐,水滴在她身邊飛過,長紗在她身邊飛舞,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美感,商場外,常常有人為了看這個廣告而駐足。

今天也一樣,高大的商場前,一個胖乎乎的少年坐在噴水池的台階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上的廣告看。

以至於沒注意身後的少女走過來,踢了踢他的小腿:“喂,周寒生,你怎麽又在這裏看廣告啊。”

周寒生抬眼,見來人正是白靜嘉,立刻站起來,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戴在她頭上:“你怎麽就這麽出來了,不戴個帽子口罩啥的。”

“我拜托你,我又不是什麽明星,不就是拍了個廣告嗎,誰認識我啊。”白靜嘉嫌棄地把他的帽子拍開。

“是嗎?我總感覺有好多人看你。”周寒生警惕地四處張望,“你還是戴著保險。”

“好啦,我戴著行了吧。”白靜嘉接過他的棒球帽戴在頭上,抿著嘴笑道,“走吧,帶你去吃大餐。”

周寒生一聽這話,開心地笑眯了眼:“快走快走。”

“嗯,對了。”白靜嘉帶頭走在前麵,“等下還有一個人也一起吃。”

“誰啊?”周寒生問。

“秦好啊。”

“他為什麽也要來?”周寒生聽到他的名字,莫名有些不舒服。

白靜嘉走上電梯,回頭道:“剛才他給我打工的書店打電話說有事找我談,我就約他在這裏見麵啦。”

“哦。”周寒生悶悶地答了一聲,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今天這頓期待已久的自助餐變得沒什麽滋味了。

兩人上了三樓,走進一家自助餐廳,他們選擇中午來是因為中午的價格比較便宜,遠遠就看見秦好已經到了,坐在最裏麵的位置上翻著雜誌。

白靜嘉走過去,難得有禮貌地招呼道:“秦先生。”

“來了。”秦好像是自己請客一般,隨意地點了點頭,“坐吧。”

白靜嘉和周寒生一起坐到對麵的位置上,兩人才剛坐穩,秦好就轉頭對周寒生說:“你先去拿點吃的吧。”

“我和小七一起去。”一向溫和的周寒生難得反對道。

秦好嘖了一聲,見白靜嘉沒發表意見,隻好道:“好吧,隨便你。我下午還有事,那我就長話短說了吧。”

說完他認真地盯著白靜嘉道:“白靜嘉,公司打算簽你。”

“簽我?”白靜嘉愣了愣,不太懂簽她是什麽意思。

秦好點頭道:“沒錯,我們公司的高層看了你的廣告,一致覺得你很有潛力。所以我們將會把你打造成新一代偶像。”

“偶像?我?”白靜嘉有些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認真的嗎?”

“無比認真。”秦好看著她的眼睛,緊緊地鎖住她的視線。

白靜嘉和他對視了一會,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周寒生,周寒生也同樣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他們還太小,隻是隱約覺得拍攝巧克力廣告會是一個機會,可是沒想到機遇來得這麽快!

“那,那我要做什麽呢?”白靜嘉緊張地問。

秦好從準備好的文件袋裏拿出一份文件,望著她輕聲道:“你什麽也不用做,簽了這份合同,然後跟我走,十年之內,我會讓你站在最閃亮的舞台上。”

秦好的眼神那樣認真又自信,就像隻要白靜嘉簽下這份合同之後,美好的未來就唾手可得一樣。

白靜嘉輕輕咽了口口水,伸出手將合同緩緩拿到麵前,低頭看了起來,合同的抬頭便是“藝人簽約合同”。

裏麵條條款款寫了很多,白靜嘉看不太明白,隻知道自己是乙方,隻知道契約時間是十年,隻知道收益是二八分成,她二,公司八。

她不知道怎麽決定,轉頭望向周寒生,周寒生也在隨著她的目光看著合同,看得比她更仔細,她看好了他還在低著頭研究合同。

她沒說話,等著周寒生看完,過了好一會周寒生才抬起頭來說:“這份合同我隻看見乙方義務,乙方必須服從甲方安排的演出、宣傳、製定的藝人路線,那就是說你們要小七拍什麽她就拍什麽?那萬一拍一些奇怪的角色呢?還有啊完全沒看見甲方應該幹什麽,你上麵寫了為乙方提供宣傳和團隊,為乙方爭取角色,為乙方提高收入,這根本都是一些空洞的東西,無法量化,而且收益分配乙方也太低了,這完全就是霸王條款啊。”

“嗯……”秦好摸著下巴,有些驚訝地看著周寒生,他沒想到才十六七的少年居然知道什麽是霸王條款,他笑了笑,微露出一絲邪氣,悠閑地靠著沙發椅道,“沒錯,這就是霸王條款。”

白靜嘉聽到他這樣斬釘截鐵的回答,詫異地看著他,霸王條款還能說得這麽有底氣的也真是沒見過。

“你不用這樣看著我。”秦好依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你可以不簽,我無所謂的,漂亮的女孩到處都是。”

“可是你呢?白靜嘉。你有比這份合同更好的選擇嗎?”秦好深深地看著白靜嘉的眼睛,似乎看進了她的心裏,看到了她的窘迫,看到了她根本沒有什麽可選擇,因為她什麽也沒有,哪怕是這樣一份合同,隻要簽了,她就能擁有一些東西,哪怕很少很少。

耳邊,秦好的聲音就像惡魔的**一般,繼續說著:“隻要你簽了,我會帶你去北京,以後你就是我們公司的藝人,包吃包住,還會給你工作,給你安排好學校,以後真的紅了……”

“我簽。”白靜嘉打斷了秦好的聲音,忽然用力地拿過放在合同上的筆,用力地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說得對,弱小的人沒有選擇,隻有被選擇。

周寒生一聲未吭,隻是安靜地看著白靜嘉在合同上簽名,一頁又一頁,每一頁都簽上了“白靜嘉”三個字。

記得當年爸爸給她取名的時候,取了好幾個,放在他麵前讓他挑一個最好聽的出來,他一眼就選中了“白靜嘉”三個字。

那時候,他不會不知道,這三個字寫下的時候,會讓他的心情這樣沉重。

是的,沉重又酸澀,卻又無可奈何。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討厭和秦好見麵了,因為他似乎隱約地預感到,這個男人會把她帶走,把他生命裏唯一擁有的人帶走。

是他忘記了吧,她從來就不是屬於他的啊,他們隻是兩個無家可歸的人,互相依偎在一起舔舐傷口罷了。

她現在有地方去了,真好啊。

她這麽漂亮,就應該到有光的地方去啊。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啊。

隻是為什麽,會覺得這麽難過呢。

那種又一次被拋棄的感覺……

“寒生,好吃嗎?”白靜嘉聲音愉快地問。

“嗯嗯,好吃。”周寒生用力地將碟子裏的肉塞進嘴巴裏,聲音帶著哽咽。

“秦先生說他現在就回北京給我聯係學校,等聯係好了就來接我。下學期我就能去北京上高中了。”白靜嘉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難得的喜悅。

“嗯嗯。”周寒生依然努力地吃著肉,“太好了。”

“你說得對。我應該努力,從最弱小的階層爬出去。我不要再住在那個破舊的小平房裏,每天上學被人欺負了。我要開始新的生活。”白靜嘉依然在喋喋不休著。

周寒生依然在點著頭,不停地往嘴巴裏塞肉。

是啊,去開始新的生活吧,體麵的,光亮的,美麗的。你會變得很好很好的,小七。我也會努力,也許有一天,我還能再見你一麵。

“寒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周寒生愣住,停住了咀嚼的動作,愣愣地抬起頭來,臉上早已滿是淚水,混著肉進到嘴巴裏,鹹得讓他永生難忘。

他聽見白靜嘉望著他問:“去嗎?”

“我!我去!”這三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嘴巴裏的食物噴得到處都是,惹得白靜嘉哇哇大叫,伸手使勁打他,可是周寒生卻又哭又笑的,和發神經一樣。

“真受不了你了啦,別哭了。”白靜嘉忍不住抽出一張餐巾紙給他,周寒生接過,將整個臉埋了進去。

他真的高興壞了,就像剛落入深淵,卻又被人一手抓住,他真的好感激白靜嘉,感激她沒有丟下他一個人。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怕被她扔下……

她一定不知道,因為她這個舉動,那之後很多年,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她的拋棄,她的斷尾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