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見你就可愛

01

臨近期末,林招招複習得還不錯,每天下午都會抽出一兩個小時在圖書館接受學弟學妹的谘詢,順帶給陳寂製定暑期補習計劃。

乒乓球訓練中心馬上要休假,放假前多以休整和訓練為主,進出訓練基地也相對自由些。她挑了些基礎的課程,對陳寂來說難度並不大。所有科目考試結束後,她把計劃表發給陳寂:如果這樣你還學不會,我真的要懷疑你的智商了。

陳寂:沒有教不會的學生。

——隻有不會教的老師。

林招招差點甩手不幹。

還是雲汀及時阻止她,說他們家窮,請不起家教老師,陳寂又那麽叛逆,就算請來也會把老師氣死,隻有招招這樣好脾氣的才能管住他。

林招招敲著鍵盤,義憤填膺:你就不怕我被氣死?你再說你家沒錢!你當我不知道公開賽的獎金是多少嗎?

雲汀:那還不是為了娶你存的錢嗎!

陳寂:……

雲汀:喲,大外甥,訓練結束了?

陳寂:嗯。

那天吃完火鍋後,林招招去找鄭同澄清了一番。鄭同本來還不信,但偏偏林招招的眼睛會說話,讓人根本沒辦法不信。

於是,鄭教練勉強相信了愛徒忽然愛上學習這件事,又覺得欣慰,免了陳寂的雙倍訓練,還鼓勵他要好好學習。

事後,陳寂嚴肅地說:“這次必須去考試,必須得考好。”

林招招問:“為了你的高冷形象?”

“不是。”陳寂說,“為了不被教練打死。”

連陳寂都怕,鄭同教練真的很可怕了!

群裏麵,雲汀還在說話:招招這次爭氣,考了年級第三。

林招招:整個年級也就七十多人。

法醫學院人少,一個年級總共才兩個班,各班三十多人,任誰都能考個年級前一百。

雲汀:解剖學的沈老師跟我誇了你,說你聰明,經常請假還能考滿分。

林招招:沈老師真的在誇我嗎……

雲汀:所以這次得到了來一線實習的機會,我把你要到我手下了,下周一開始上班。哦,說一下,沒有工資。

林招招:摳門!

雲汀:沒找你要錢就不錯了!

也對。林招招想,這次實習機會來之不易,可以記在檔案上,以後工作了可以直接計入工齡的。都這樣了,還要什麽錢!

她把手機收起來,推門進了寢室。法醫係人少,宿舍寬敞,兩人一間,條件很好。澄子正在收拾行李,屋子裏沒開空調,她滿頭大汗地抬起頭,喊了一聲:“招招,你回來了!”

“怎麽不開空調?”林招招關上門。

“我這不是想著馬上就走了嘛,就沒開空調。你不回家?”

“外麵太熱了,我晚上再走。”

“本地的就是好。”澄子把行李箱合上,“不像我,還要去趕車。”

女生的行李多,一個大箱子外加背包、電腦之類的,仿佛是在搬家。林招招反正閑著沒事,把手機往桌上一丟,說:“我送你去車站吧,你這樣都沒辦法撐傘。”

澄子熱淚盈眶:“嗚嗚嗚,招招你人真好。”

林招招笑著拍了她一下,接過她的行李,說:“別誇我啦!快走快走。”

臨溪醫學院不大,一路上又有大樹遮陽,倒也沒有那麽曬。公交站牌正對著長河訓練中心的大門,很多學生都拎著箱子在等公交車。不少人認識林招招,都熱情地跟她打招呼,林招招笑著一個個回應。

說笑著,公交車緩緩地駛了過來,告別聲伴隨著刷卡的聲音交疊響起。林招招揚揚手,跟澄子說:“微信聯係。”

“好好好。”澄子還沒說什麽,幾個調皮的學弟把頭伸出車窗,先答應了下來,“我找學姐,學姐不能不理我!”

“學姐,我會想你的!”

“招招!”有人膽子更大,喊著她的名字,聲音清澈而響亮,“招招,夏天快樂!”

林招招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著公交車漸行漸遠,少年們揮舞的手也縮了回去。明明是被“調戲”了,但這樣明朗的少年讓人提不起氣來。

她搖了搖頭,轉身準備回學校,卻突然愣住了。

公交站牌下有一排座位,走了輛公交車,帶走了喧喧嚷嚷的學生們,隻閑散地站著幾個工人模樣的人在小聲交談,夏日蟬鳴中顯得有些寂靜。

而陳寂就坐在那一片寂靜裏。

黑色的鴨舌帽,白色短袖,黑色長褲,同色係的運動鞋。他正低著頭吃雪糕,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溫順。

他沉默而寡淡地坐著,等著她主動走過來。

林招招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旁邊遞過來一個包裝完整的雪糕,是她最喜歡的口味。她接過來,打開包裝袋,咬在略硬的雪糕上,頓覺暑氣消減。

陳寂問:“你怎麽不問我?”

“問什麽?”

“問我什麽時候來的,坐在這裏多久了,為什麽像個苦情的男二一樣巴巴地等你?”

“雪糕還冒著冷氣,沒有融化,說明是剛買的。”林招招發揮特長,“我猜你剛來。所以也沒有像苦情的男二一樣巴巴地等我,別給自己加戲。”頓了頓,她說,“不過我好奇一件事。”

“我拒絕回答。”

“我還沒問!”

陳寂吃完雪糕,接過她手中的包裝袋一起扔進垃圾桶裏,然後雙手背在身後,審視著她:“你不就是要問我為什麽突然來找你嗎?”

林招招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得甜意十足:“冷神很聰明嘛。”

冷神被誇了也沒覺得更開心,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背在身後的手也不知道從哪裏變來了兩張電影票。

林招招訝異地看著他。

陳寂不看她,問:“去不去?”

“有你這麽約女孩子看電影的嗎?”林招招壞心眼地眨眨眼,“什麽時候買的電影票?”

“不是買的。”陳寂嘴硬。

“哦?”

“撿的。”

“正好撿兩張?”林招招伸頭去看影片的名字,“還正好是我們那天錯過的電影?”

陳寂點頭:“你說巧不巧?”

陳寂當真是不愛笑,明明是在信口開河,卻義正詞嚴,仿佛煞有其事。鴨舌帽帽簷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劉海撩上去,碎發偶爾隨著風擺動。剛吃完雪糕,他無意識地舔了舔唇,一片的水光瀲灩。

這麽好看的男孩子請她看電影,哪怕電影票是“撿”的,她也舍不得拒絕。

況且,她確實沒跟陳寂單獨看過電影。

雖然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但陳寂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隻靠雲汀的工資,維持生活還有點勉勉強強,更別提娛樂活動了。陳寂學了乒乓球後,更沒了時間。兩人唯一一次一起看電影還是學校組織的。

高二,科幻教育片。林招招和陳寂隔了好幾排,陳寂睡得頭不停地點,眼看著頭就要落在旁邊女生的肩膀上了。她急中生智,利用副班長的職權,站起來號召大家要好好看電影,回去寫觀後感。

電影院裏一陣哀聲載道,陳寂也如她所願地醒了。他坐直身子,電影屏幕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中劃過一絲茫然。路過他時,林招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心提醒他:“要寫觀後感的。”

“啊。”陳寂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好辛苦。”

“啥?”

“要寫兩篇。”

然後他被打了。

陳寂憑本事找的打,必須受著。

林招招確信不是所有的電影都對陳寂有催眠效果,比如上次她和學弟去看的那個狗血愛情片,雖然陳寂吐槽很難看,但他還是咬牙切齒地邊吃爆米花邊看完了,絕對沒有睡著。

可是——她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膀上閉著眼睛的陳寂,陷入思考……這個電影明明很好看啊,劇情緊湊,演員演技在線,顏值養眼,陳寂到底是怎麽睡著的?

好像是在女主給男主來了一槍時,隻聽電影裏“嘭”的一聲,她的肩頭上也是一沉,回過頭就發現陳寂睡了。

她抖了抖肩膀,無奈地道:“過分了。”

陳寂收著力,虛虛地靠著她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嗯”了一聲,說:“好困。”

林招招往嘴裏扔了個爆米花,沒再說什麽,卻也沒有心思看電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放下爆米花,小聲問:“睡著了嗎?”

陳寂沒有說話。

電影院裏很安靜,隔了幾排坐了一對情侶,兩人湊在一起小聲地說著什麽。電影裏**不斷,音樂時而激昂時而跌宕,刺激著耳膜。

她卻覺得一切都靜極了。

陳寂睡著的時候很乖,睫毛纖長,在平穩的呼吸間輕顫。昏暗模糊的光線像是一層濾鏡,將他與現實隔離開,讓人心生遙遠。

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發梢。確認他還在她的身邊後,她鬆了口氣。

再抬眼時,她目光溫柔,女孩的喜歡在黑暗中再也壓抑不住,滿滿地要從眼中溢出來。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描繪著他的輪廓。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手,指尖輕輕地戳了戳陳寂的臉,戳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陳寂眼皮微動,迎著屏幕的光,半眯著眼睛,問:“怎麽了?”

“看你死了沒。”林招招移開眼神。

陳寂低聲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他衣服上殘留的洗衣粉的味道淡淡地傳來,稍縱即逝,需要輕嗅才能察覺,林招招忍不住多聞了兩下。

剛做完這個動作,她的臉騰地就紅了。

她強迫自己看向電影屏幕。影片裏,主演之一犧牲,全場哀慟,大雨傾盆,嘩啦嘩啦地拍打著黑色的傘麵,壓抑得厲害。她沒看前文,連不上劇情,眼淚卻啪地掉了下來。

她連忙去找紙巾,動作過大吵醒了陳寂。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問:“結束了?”

林招招說:“沒。”

陳寂的動作頓了頓,看向她,借著屏幕的光看到女孩的眼睛微紅,他無奈地問:“怎麽哭了?”

他剛睡醒時嗓音低啞,落進她的耳朵裏,耳尖微微發燙。

林招招搖了搖頭,轉而瞪了他一眼:“這麽好看的電影你居然睡得著?你對得起演員嗎?對得起票價嗎?”

陳寂無辜躺槍,揉了揉眼睛,卻也沒反駁她的話,隻是小聲說:“我太累了啊。”他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喚道,“招招。”

林招招瞪他。

他忽地笑了一下,懶懶散散的溫柔笑容,露出一小排潔白的牙齒,眼裏有光在閃,扯著她袖子的手動了動,他說:“你得體諒我,畢竟我訓練很辛苦的。”

過於熟稔親昵的動作和語氣,看不出絲毫的曖昧。

林招招把爆米花桶塞到他懷裏,說:“吃東西,別說話。”

她感覺陳寂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始慢吞吞地吃起了爆米花,趁著黑暗,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發燙。

還好沒紅得太厲害。

02

最後的一個小時陳寂果然沒有再說話,認認真真地把電影看完了。

出了電影院,傍晚的熱浪襲來,他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雖然我睡了一會兒,但我還是覺得電影很好看。”

林招招給了他一個白眼。

林招招的家就在本地,暑假回家也沒多少東西要帶,一個背包就能輕輕鬆鬆裝完。長河訓練中心也從明天開始為期半個月的休假,陳寂跟她一起回家,他更是沒什麽東西,拎了個袋子,裏麵亂七八糟地裝了幾件衣服。

林招招眼尖,說:“那件黑色的短袖我見雲汀舅舅穿過!”

“哦。”陳寂甩了甩袋子,說,“這就是他的。”

林招招訕然:“你們倆不像舅甥,像兄弟。”

陳寂說:“舅舅會很開心你這麽說的。”

雲汀作為資深的拉CP能手,因帶著個小拖油瓶,年近三十五歲了還未婚。林招招年少無知時問過他為什麽天天撮合她和陳寂,不自己找個人結婚。

雲汀回答:“我可以單身,但我嗑的CP必須結婚。”

感人肺腑,可以說是很CP腦了。

兩人休假回家,門對門的距離,雲汀以為自己可以吃一口大糖了,卻低估了陳寂和林招招宅的水平。回家三天,兩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我嗑的CP是真的”群裏。

雲汀:出來散步。

林招招:不。

雲汀:你天天在家幹什麽?

林招招:看小說,看動漫,看綜藝,追星。

雲汀:這是學霸該幹的事情嗎?

林招招:學霸明天就要去工作了,還不允許她放縱一下嗎?

林招招:陳寂呢?

雲汀:睡覺。我懷疑他這輩子都沒睡過覺。

陳寂:醒了。

雲汀:出來出來出來。

林招招:外麵好熱,不要。

群裏好一會兒沒人說話,林招招翻出個綜藝節目看了起來,手機再次振動,雲汀發了一長串省略號並@她:你猜怎麽著?

林招招緩緩地打了個問號。

雲汀:我看陳寂在群裏說話了,去敲他的房門,他又睡著了!我要去問問鄭同!他是怎麽虐待我們家小孩的!都不讓人睡覺的嗎?

群裏很快沒了消息,林招招估計雲汀真的去問鄭同了。她又看了會兒綜藝節目,才把專業書拿出來。明天就要去法醫科了,說不緊張是假的,她理論知識豐富,但實踐太少,怕給雲汀丟人,也怕傷了自尊。

趕在晚飯之前,林招招又快速地過了一遍專業課的書,睡覺前默念了兩遍學術精神和職業信念:“真理、正義、文明精神。為生者權,為死者言。”

不過,陷入深睡前,林招招心想,她應該不會那麽點兒背,一上班就遇見死者。

她做了個夢,夢到她在高中的課堂上跟陳寂傳紙條,紙條一來一回,聊著晚上吃什麽,傳到一半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想著她在上高中,哪裏來的手機?於是開始在夢裏瘋狂地找手機。

怎麽找也找不到的時候,她猛地睜開了眼睛。枕邊的手機振動著,自帶的鈴聲在安靜的房間裏回響。

林招招閉上眼睛,摸出手機按了接聽:“喂?”

“招招。”

是陳寂。

林招招呆了呆,動作遲緩地把手機拿到眼前。半夜兩點,陳寂給她打電話幹什麽?難不成要來個深夜告白?他要是聊這個她可就不困了!

林招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意識也清醒了幾分,打了個哈欠準備跟陳寂嘮。誰知道還沒開口,那邊就傳來雲汀的聲音:“林招招!立刻起床,出現場。”

“啊?”

“啊什麽啊!你手機我怎麽打不通?為什麽陳寂能打通?!等回來我再問你!十分鍾後,我要看到你在門口。”

陳寂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電話就被掛斷了。

林招招沒回過神來,雲汀是被鄭教練上身了嗎?

她抬手打開台燈,想起她的手機設置的夜晚免打擾模式,隻有爸媽和陳寂在白名單裏,其他人一概打不進來。

陳寂……不會發現什麽吧?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林招招消化著雲汀剛剛的話:立刻起床,出現場。

出現場……

出現場!林招招一個鯉魚打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

夏天穿的衣服少,她隨便套了件短袖,穿了條長褲,然後胡亂洗了把臉。眼看十分鍾就要到了,她連頭發都顧不上梳,戴了個棒球帽就往外跑。

長巷空寂,陳寂站在門口等她。他穿得很隨意,雙手插著兜,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目光沉靜,麵容幹淨。

他先開了口:“走吧。”

林招招問:“你也去?”

“嗯。”陳寂抬腳往前走,球鞋在青石板路上摩擦發出輕微的響聲,“太晚了,也沒事幹。”

林招招跟上他,嘀咕道:“這是個病句。”

陳寂側臉:“嗯?”

“你不睡覺嗎?”

“白天睡得太多了。”陳寂從口袋裏掏出個口罩戴上,隻露出一雙眼睛,怠惰散漫,“還不趕緊走?”

他們住的巷子在臨溪市著名景點三月街中,曆史街區長達兩千米,兩側橫街窄巷數不勝數,隱藏著無數店鋪和人家,車子開不進景區,雲汀的車子停在馬路邊上。

看到陳寂,雲汀也嚇了一跳:“你去幹什麽?”

陳寂坐上車,說:“看看。”

“喂,不是吧你。”雲汀發動引擎,轉動方向盤,朝案發現場駛去,“我出了那麽多次現場你都沒想看,怎麽招招出一次你就要去看?”

陳寂說:“是哦。”

林招招說:“我嚴重懷疑陳寂隻是因為睡不著沒事幹,才想出來溜達一下。”

陳寂說:“你說得對。”

“拉倒吧。”雲汀把手機遞過來,說,“先看下案情,太匆忙了,那邊整理的不是很詳細。別給陳寂看到了,機密,你倆再好也不能給他看。”

陳寂冷笑一聲:“我不稀罕!”

林招招看了他一眼,他戴著口罩,看不清神情,她卻總覺得他是在生悶氣。她偷笑,故作戒備地說:“陳寂,你不能偷看喲。”

陳寂閉上眼:“我困了,晚安。”

半夜兩點多的臨溪市陷入了沉靜,偶爾有大貨車緩緩地從空曠的馬路上駛過,最黑的夜裏,路燈像一束充滿救贖之意的光,牽引著趕路人的方向。

案情很短,一目了然。

“××路××建築工地發現屍體,現場保存完好。”

林招招想打人,這算什麽機密!

她把手機遞回去,雲汀透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笑著問:“生氣了?還困嗎?你不會怪我大晚上把你拉起來吧?”

“不困。”林招招言不由衷地打了個哈欠。

困是挺困的,但也還在能接受的範圍內,而且她明天就去報到,雖說是實習生,但這次的案件必然是她接的第一起。實習期連現場都沒出的話,多少會留下遺憾,所以她怎麽會怪雲汀?

那邊陳寂睜開了眼,說:“我就說他滿嘴跑火車,不能信吧?”

林招招橫了他一眼:“什麽時候說的?”

陳寂冷靜地說:“心裏。”頓了頓,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隔著帽子拍了拍她的頭,說,“別緊張。”

他還是看穿了她的緊張。

林招招想,陳寂雖然愛裝酷,有時候也很毒舌,總是不讓著她,但其實他的內心是柔軟的,會看穿她的偽裝,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是這樣的吧,不愛笑的人,笑起來時最好看,每一個瞬間都珍貴。看起來冷漠的人,偶爾一次溫柔,就讓人不自覺地沉淪。

這樣的陳寂,怎麽才能不讓她喜歡呢?

03

案發的建築工地還在收尾階段,沒有居民入住,此處又遠離住宅區,現場並沒有那麽多人。警戒線已經拉了起來,警車的燈在不停地閃爍,拍照的聲音此起彼伏。

林招招跟雲汀下了車,陳寂搖下車窗,衝他們招手:“我就不下去了。”

“說什麽不下去了。”雲汀穿著製服,邊走邊戴上手套,“他下來了要是進得去警戒線我跟他姓!招招!”

“有!”正在戴手套的林招招一抖,條件反射地應道。

雲汀眯著眼睛看她:“別緊張。”

林招招說:“沒有。”

雲汀“嘁”了一聲:“嘴硬的毛病學得還挺好。”

林招招看著在各自忙碌的警察叔叔,十分想舉報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嗑糖的某個人。不過被雲汀這麽一打岔,她緊張的情緒緩解了不少。

迎麵走過來一個男人,身材挺拔,製服挺括,眉眼間帶著幾分疲憊。他跟雲汀打了個招呼,又看了她一眼,問:“你學生?”

雲汀點點頭,介紹道:“招招,這是刑警隊隊長,蔡隊。”

林招招乖巧地說:“蔡隊好。”

蔡隊抬了抬下巴,算是跟她打了個招呼。他正要說話,雲汀說:“邊走邊說吧。招招跟緊我,前幾天剛下過雨,路不太好走。”

“屍體是在一樓被發現的。”蔡隊倒也聽雲汀的話,說,“但應該不是第一現場。我已經派人在整棟樓進行排查了。我們先去看死者。”他頓了頓,說,“被害人死狀慘烈。我建議你的學生不要進去。”

雲汀說:“沒事,她可以。”

林招招冷不丁被寄予厚望,不由得有點心虛。她看了雲汀一眼,想跟他說,他嘴硬的毛病學得也很好,一看就是傳自陳寂。

為了不丟雲汀的臉,她努力裝出鎮定的樣子。裝備準備完畢,一行人走進案發現場,一股說不出的惡臭味道先傳了過來。痕跡科的人正在提取現場指紋和腳印,大概都習慣了這個氣味,彼此平靜地交談著。

應急燈並不是很亮,需要打手電筒,林招招按開手電筒,一束束燈光在昏暗中交織在一起。雲汀招呼了林招招一聲,說:“這裏。”

手電筒的燈光射過去,可怖的景象在眼前一寸寸地攤開。

很慘。

林招招覺得刑警隊隊長的形容不夠準確,這哪裏是很慘,這簡直是太慘了。她不是個愛看恐怖片的人,對屍體的接觸僅限於解剖課時的標本,那時候覺得標本可怕,現在想想,標本還挺和善的。

隨著越走越近,感官被刺激得越來越厲害,鼻腔裏都充斥著血腥與腐爛的氣味。雲汀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將屍體翻了過來。拍照聲再度響起,閃光燈映著慘白的坑坑窪窪的臉,愈發顯得瘮人。

“嘔——”林招招再也忍不住,空空如也的胃在叫囂著,酸水一個勁地往喉間湧。她抬起手,“雲老師,我……”

“自己去調節一下。”

雲汀的話仿佛是赦免令般,林招招轉身就往外跑。

門外新鮮的空氣像不要錢似的往胸腔裏灌,一個正在維持秩序的片警見她臉色不虞,及時地遞上紙巾,林招招來不及道謝,“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

她晚飯沒吃多少,吐也吐不出來什麽,隻一個勁地幹嘔。

有腳步聲傳來,一雙洗得發白的球鞋出現在她的眼前,對方停在警戒線以外,蹲了下來。她愣了一下,抬起頭。

陳寂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拿過她手中的紙巾,擦了擦她的嘴角,說:“太醜了。”

林招招抽了抽鼻子。

她知道自己現在肯定很狼狽,沒化妝,也沒睡好,黑眼圈肯定很重,又吐了一回,防護服的帽子搖搖欲墜,頭發淩亂,落在陳寂眼中,讓她更加覺得羞赧。

她小聲說:“是太了。”

陳寂點頭同意:“對,我以為你至少能堅持五分鍾。”

“結果呢?”

“兩分鍾吧。”

“我爭取下次待的時間長點。”

“嗯。”陳寂收回手,說,“你猜我舅第一次待了多長時間?”

林招招疑惑地“嗯”了一聲:“你不是沒跟他來過現場嗎?”

“你聽他扯!”陳寂說,“他第一次出現場時我才六歲,大夏天的沒人帶我,他讓他當時的大學室友在警戒線外帶著我。等他進去了,我就開始哭,他室友哄我,說我們數到一千舅舅就出來了。”

“你記得這麽清楚?”

“因為舅舅三十秒不到就出來了。”

林招招無語,她遲疑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我還不錯?”

“比我舅強。”

“舅舅聽到不會開心的。”

“反正他聽不到。”陳寂無所顧忌。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點頭同意:“你說得對。”

陳寂將紙巾攥在手心,長指用力,指尖泛白。好一會兒之後,他換了個姿勢,前傾身體,雙手再次越過警戒線替她整理了一下防護服的帽子,說:“去吧,林法醫。”

“我以為你會說別去了。”

“當逃兵怎麽行?”陳寂不同意地說,“再說了,有句經典的話你不知道嗎?”

“什麽?”

“來都來了。”

林招招失笑,瞪了他一眼,說了句“走了”就站起來往案發現場走去。許是知道他還在後麵注視她,她不願露怯,走得還算堅定。

女孩個子不高,站起來才到他的胸口,防護服顯得有點寬大,罩住小小的身板,讓人平白生出想要保護她的想法。陳寂想,等這事完了他肯定要去埋怨他家舅舅,當年就該讓招招跟他一起學乒乓球,學什麽法醫?

畢竟——

陳寂站起來,看著林招招從片警的手中接過手電筒,動作從緩慢到迅速。她走進破敗的建築工地,雲汀招呼她的聲音傳來,交談聲聽得不清楚,未建好的門窗在黑夜中像長著獠牙的山洞口,把人吞進去。

他想,畢竟招招的膽子很小,可能會做噩夢。

案件緊急,現場勘定進行了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物證、痕跡取樣完畢,初步的死因和時間也出來了。

雲汀招呼人把屍體搬上車時,蔡隊正站在門口的背光處打電話,聽到聲音,他對手機那頭說:“等我一下。”他蓋住話筒,轉過身說,“死者家屬現在在警局,他同意對屍體進行解剖,但要求盡快出結果。你先跟他接觸,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報告能出來嗎?”

雲汀說:“可以。”

蔡隊點頭。基於多年合作形成的默契,不用說太多,一兩個眼神交匯就能明白。

雲汀摘掉口罩,喊:“招招。”

“有!”

“你坐我的車,讓陳寂帶你回警局,盡快。”

“好。”說完,林招招把手裏的物證交上去,在警戒線外跟雲汀分開。

陳寂正百無聊賴地玩手機小遊戲,音效不大,走近了才能聽到。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地問:“結束了?”

“怎麽可能?送我去警局。”

“我的車技?”陳寂抬起頭,眯起眼睛,毫不掩飾地嫌棄自己,“你敢坐嗎?”

林招招推了他一把:“趕緊走。”

陳寂把手機收起來,打開駕駛座的門坐進去,轉動鑰匙,發動引擎。見林招招還沒坐進來,他探出頭:“不是急嗎?”

林招招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邊係安全帶邊說:“陳寂,紳士應該幫女孩子打開車門。”

“哦?”陳寂踩下油門,“可我隻是個沒有感情的司機,要送某個法醫去警局。要紳士,得約會的時候。”

林招招輕哼:“誰要跟你約會!”

“嗯,林法醫要跟屍體約會。”陳寂打轉方向盤,指尖在手機屏幕上點了點,電子地圖裏機械的女聲傳來。他說,“你先睡會兒,到了叫你。”

林招招往後靠了靠,困意漸漸襲來,她小聲說:“別開空調啊。”

她身體並不是那麽好,吹空調吹多了會頭疼,淩晨是悶熱的,躁動的風順著車窗的口子吹進來,吹得人極舒服。她不知道陳寂有沒有答應她,模糊間聽到陳寂說了句什麽,便再也扛不住困意睡了過去。

車子轉了個彎,行至市中心的馬路上。長街寂靜,黃燈遠遠地亮起,在朦朧的夜色中閃爍幾秒後變成紅燈。陳寂緩慢地踩下刹車,看向林招招。

林招招自小被保護得太好了,對誰都天真赤誠,眼下睡著了也是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天太幹燥了,她動了動身子,舔了舔唇,瀲灩的唇色,蒼白的小臉上多了抹色彩。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

“小姑娘啊。”

04

解剖室裏整潔明亮,聲音被降到最低,掉根針在地上都能被察覺,專用風機細微的聲音也愈發清晰。林招招動作麻利地收拾著解剖工具,鞋套在地板上摩擦,腳步聲微不可聞。她把口罩拉下來一點,福爾馬林的味道刺激著嗅覺。

她清醒了一點。

門被打開,雲汀走了進來,他習慣了熬夜,神思清明,步伐穩定。關上門後,他在室內迅速掃了一眼,說:“幹得不錯。”

林招招彎起眼睛說:“謝謝雲老師誇獎。”

雲汀驚奇地“咦”了一聲:“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讓我們當今晚的事沒發生過。”林招招厚臉皮地提議道,殷勤地給雲汀遞過去工具。

雲汀安慰她:“第一次出現場都這樣,除了心理素質特別強大的,沒人能不吐出來。不丟人。”

林招招說:“被陳寂看見了,還不夠丟人嗎?”

她聊到這個雲汀就不困了,擠眉弄眼道:“你這麽在乎自己在陳寂麵前的形象?”

林招招自顧自地說:“不過陳寂丟人的時候更多,他以後要是嘲笑我,我就提他的黑曆史,比如輸了比賽扔球拍,比如被鄭指導罰去跑步,比如……”

“求求你做個人吧!”雲汀戴上手套,掀開白布,“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家小陳寂慘兮兮地坐在院子裏等你呢,困得一臉不開心。”

林招招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懷疑他是打遊戲輸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也是。”雲汀不嗑假糖,實事求是。貧完嘴了,他抬了抬下巴,說,“我解剖,你記錄。家屬等著要結果,我們迅速點。”

林招招說:“來吧。”

林招招雖然沒有實踐過,但畢竟是法醫係學霸,理論知識豐富,她和雲汀又熟,配合默契。她戴上眼鏡,記錄本在掌心攤開,寫字聲沙沙。

“腦後傷口是由鈍器所致,大約是10到15厘米的棍棒。案發現場有嗎?”

“目前沒找到。”

“沒事,不是致命傷。致命傷在心髒,手法利落,一刀斃命。”

雖然時間緊,任務急,但是雲汀為了讓她學到更多,還是刻意放慢了解剖的過程。一旦投入工作,平時略顯輕挑活潑的語氣變得沉穩,他橫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記完了嗎?”

記錄本上的字密密麻麻,黑色字體清秀,因寫得匆忙,有點潦草。林招招點頭:“全都記下了。”

“幾點了?”

“五點十分。”

“嗯,案件性質雖然有點惡劣,但被害人失蹤了兩天已經報了案,前期的工作做得很好了。壓力不要太大,你去我辦公室休息一會兒,九點前把報告總結給我,有問題嗎?”

林招招合上筆蓋:“沒有。”

“不愧是我外甥媳婦。”雲汀滿意地點點頭。

雲汀的辦公室在二樓,淩晨五點的警局雖然燈火通明,但極其安靜。林招招抱著資料打著哈欠推開樓梯間的門,才抬了一隻腳就看見有個人正背對著她坐在樓梯上。她嚇了一跳,腳步在原地打了個圈,急促地往後退了兩步。

厚重的門被重新關上,差點打到她的臉。

林招招揉了揉鼻子,遲緩了兩秒才覺得那個背影很眼熟。沒等她再推開門,門從裏麵被打開了,陳寂站在門裏,一臉不開心:“我有這麽嚇人嗎?”

“誰讓你在這裏坐著的?想嚇死誰?”林招招拍拍胸口,推開他往裏麵走,“我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膽子小你還當法醫?”

“不然呢?去打乒乓球嗎?”

“也不是不行。”

“冷神教我?”

“那不行,沒空。”

“嘁。”

腳步聲在空**的樓梯間非常清晰,再推開一扇厚重的門,到了二樓。林招招擋住陳寂想進辦公室的腳步,說:“你趕緊回家睡覺。”

“我不困。”陳寂見她不讓開,眯起眼睛,慢吞吞地往前走,一步步迫近。

林招招心裏一慌,忙伸手擋住他:“陳寂!”

陳寂垂下眼,女孩的手很小,軟軟地擋在他麵前,看起來小巧可愛,攥在手裏一定很軟。動作隨心動,陳寂接過林招招左手抱著的資料,手掌包住她的右手,越過她,用身子撞開門,說:“別廢話了,要休息一起休息。”

燈沒開,窗簾拉得也嚴實,將亮未亮的天色打在雪白的窗紗上,視覺不明,聽覺就愈發敏銳。陳寂把資料放在辦公桌上的聲音、他的呼吸聲、腳步聲和拉開屏風的聲音就在耳邊,一夜未睡的嗓音略啞:“招招。”

“你能休息多長時間?”

“到五點四十。”

“你去睡,我在外麵睡。”

時間不等人,林招招也沒客氣,屏風後有張一米的小床,鋪著淡藍色格子床單,她躺下去,說:“我一晚上睡兩三覺了。”

“一覺不到半小時。”陳寂重新把屏風拉上,拖了一把椅子過來,椅子與地板摩擦發出尖厲的聲音。他頓了一下,說,“抱歉。”

林招招翻了個身,小聲嘟囔:“我又沒睡著。”

她聽到陳寂低低地笑了一聲。

肯定很好看,林招招想。

陳寂的笑是淺的,像是寡淡的山巒被打上初陽的金色光芒,笑意從眼底緩慢地升起,再自眼尾傾瀉而下,慣是麵無表情的臉繃不住了,變得明朗起來,展現出真正十八九歲少年意氣來。

林招招是被陳寂叫醒的,叫醒方式一點也不溫柔,很有冷神的風範:“林招招,起來幹活。”

有那麽一瞬間,林招招仿佛看到了高中時期的教導主任。

她打了個戰,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辦公室的燈已經被打開了,屏風後麵是盲區,僅有一絲絲光亮。她揉了揉眼睛,神思緩慢地醒來,喚道:“陳寂?”

聽到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林招招閉上眼睛,倦怠地放鬆了神經,問:“幾點了?”

“五點三十七。”

“我不是說我可以休息到五點四十嗎?”林招招不滿,“我的鬧鍾還沒響。”

陳寂毫不留情地拉開屏風,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是我好心,給你留了三分鍾吃早飯。”

三分鍾洗漱外加吃早餐,時間完全不夠。林招招嘴裏叼了個包子打開電腦,隨口問:“你睡了沒?”

“睡了。但總想著要叫你起床,就沒睡著。”陳寂坐在窗戶旁,點開比賽視頻,神情認真地在紙上記著什麽。

“所以你就下樓轉了一圈買早飯?”

“感動吧?”

“那倒還好。”林招招笑眯眯地揪了口包子放進嘴巴裏,嚼起來時腮幫鼓鼓的,掃清了一整晚的疲憊。

辦公室的電腦配置有點低,開機時間漫長,林招招看了看手中的包子,又看了看陳寂,說:“我猜你又沒吃早飯。”

“你可真了解我。”陳寂抬眼。

“應該的。”電腦還在開始的界麵轉著圈,她起身走到陳寂麵前,故作大方,“喏,我的早餐分你一半。”

陳寂倒也沒客氣,眼神沒離開屏幕,低頭咬了口她手中的包子,包子沒剩幾口了,溫熱的唇輕飄飄地掠過她的手背。

林招招指尖微顫,漸漸滾燙。

陳寂沒察覺她的不對,低頭寫字,筆記上的字龍飛鳳舞,讚歎:“好吃。”

“好吃不多買點?”林招招壓抑住心跳,把剩下的包子塞進嘴裏,聲音含糊。

“我還沒到吃早飯的時間。哪知道自己會餓?”

林招招白了他一眼,電腦開機的聲音終於響起,她拉開椅子,打開文檔開始寫報告。報告並不好寫,雖說有內網,但要調的資料太多,林招招不得不多打了幾個電話。

雲汀正在對被害人身上的幾個疑點進行病理切片分析,結果沒那麽快出來,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被派來接電話的師姐給了她幾個建議,她又往樓下的問詢室跑了幾趟,最後一次正撞上被害人的家屬坐在長椅上等結果。

對方是個很年輕的男人,穿著藍白條紋的襯衫,黑色的西裝褲,像是從某個會議上剛剛下來。他閉著眼睛靠在長椅上,蒼白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細長的線,腕上昂貴卻低調的手表在滴答滴答地轉動。

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沒來由地,林招招心底湧出一股叫作內疚的情緒,歉意地對他點點頭。

男人垂下眼,微不可見地回以點頭,是刻在骨子裏的紳士教養在發揮餘熱,強撐著讓他不倒下。

林招招心底一陣酸楚。

她對這件案子已經了解透徹,她是第一次經手,但也在書上看過許多案例。放在檔案裏是很普通的一起綁架撕票案,對一個家庭來說卻是剜心刻骨的傷痛。年輕男人是被害人的哥哥,弟弟被打小疼到大,眼看就要上小學了,人卻沒了。

林招招從屋裏出來的時候,男人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無意識地移到她身上,在她路過時叫住了她:“你好。”

林招招停下腳步:“你好。”

“你是雲老師的學生,知言是你和雲老師……”

“是。”男人不想說那個詞,林招招便打斷了他的話,“先生,報告很快就出來了,再稍等一會兒,我們會送一份給您。”

男人的聲音又輕又啞:“麻煩你,能先告訴我,知言走之前有沒有受苦?”

林招招張了張口,還沒說話,男人卻忽然捂住眼睛,滾燙的淚水順著指縫砸下來,他哽咽著:“他……他怎麽可能不受苦?他那麽怕疼,連被敲一下掌心都要哭著找哥哥,那些傷口得多疼啊!”

林招招的共情能力太強,眼淚幾乎一瞬間就湧了出來,她慌忙地抹了把眼淚,說:“您再等我一下。”

她匆忙地折回二樓辦公室,“哐當”一聲推開門,動作過大,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上,她絲毫不在意,坐在電腦前手忙腳亂地敲鍵盤。可情緒太激動,指尖在鍵盤上顫抖,文檔裏的字潰不成軍。

這時,斜裏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招招怔了怔,抬起頭。

陳寂懶散地靠在桌子上,骨骼分明的長指抓住她的手,見她看過來,他麵色微沉:“有人欺負你?”

林招招說:“……沒。”

陳寂眯起眼睛,另一隻手抬起,慢條斯理地點了點她泛紅的眼角,裝酷般地喟歎一聲,似乎又覺得不太對,兀自生了氣:“去的時候還好端端的,回來就哭了,還說沒人欺負你?是不是我舅舅,他是不是苛刻你?”

陳寂說:“打是不能打的。”

“嗯。”

“罵也不能罵。”

“那怎麽辦?”

“私奔吧。”陳寂皺了皺眉,放在她眼角的手也微動,在半空中虛晃了一下,縮回了口袋裏。他又說,“這樣好像你是我家的小媳婦,而我是個沒用的小白臉。”

林招招被他逗笑了,把手抽出來,情緒平複了下來,敲字的手也穩了不少。她說:“真沒人欺負我,隻是我剛剛碰到被害人家屬了。”

她言簡意賅:“他哭得好難過,真的,太讓人難過了。”說著又覺得難受,她抽了抽鼻子,“你別打擾我了,我要趕緊把報告寫完。”

陳寂沉默地站了一會兒,胡亂地在她頭發上揉了揉,說:“小哭包。”

林招招臉一紅:“住口!”

林招招從小共情能力就比別人強,看個動畫片,小虎跟媽媽分開,她坐在地毯上眼淚汪汪。陳寂比她小半年,長大不覺得,小時候卻有差距。他當時坐在她旁邊擺弄玩具,聽見哭聲,不由得呆了:“你怎麽了?”

那時候的陳寂還會軟軟糯糯地喊她招招姐姐,以為電視機裏的小老虎欺負她,氣憤地關了電視機,抓著她的手就往外麵跑。後來長大了些,她共情能力與日俱增,凡事愛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所以人緣也特別好。

除了還是愛哭,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陳寂則不像小時候那麽乖了,他會把校服的袖子卷上去,拉鏈敞著,一副**不羈中二少年的模樣,伸出指尖點她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嘲笑她:“小——哭——包。”

嘲笑完會被她追著打,他跑得快,她哪裏追得上。但他總要回家,於是他站在巷子口一臉視死如歸:“別打臉。”

不等她動作,他又丟過來一大袋子吃的,說:“哭累了吧?多吃點。”

他向來不會哄人,說不如做,花光了第二天的飯錢。

“然後第二天過來蹭我的飯。”林招招邊笑他邊敲鍵盤,對情緒的注意力被轉移,報告寫起來也快了些,她還不忘鄙視陳寂,“吃完了我所有的排骨。”

陳寂重新坐了回去,他關掉視頻,邊打開微信邊說:“明明給你留了一塊。”

林招招輕嗬。

因為是假期,微信的幾個群都很活躍,周盡燃在群裏@他,跟他說聚會的事情。群聊不行,私聊緊跟著就過來了。

不過這都是昨晚的事了。陳寂略過那些消息,敲字:我剛剛看了你在公開賽的比賽。

周盡燃回得也快:早上七點,你這麽閑?

陳寂:在警局陪招招。

周盡燃:你家小可愛上班了?

陳寂:嗯。

周盡燃從**坐起來,決定幫林招招一把,在手機上打字:你真的好關心林招招,你是不是喜歡……

周盡燃呆了呆,陳寂還不知道他要說什麽,消息不斷地發過來。

陳寂:看招招那麽認真工作,我的手也有點癢。

陳寂:想打乒乓球,你今天有空嗎?

陳寂:你一直在輸入,在輸入什麽?你手速有那麽慢嗎?

最後,他還發了個周盡燃的表情包:視角從上向下,周盡燃一臉茫然地看著鏡頭,頭頂一排問號,由兩人的粉絲傾情製作。

周盡燃躺了回去,就讓這個鋼鐵直男一直單著好了,他不配擁有甜甜的愛情和女朋友。

周盡燃刪掉沒打完的字,回複:幾點?

05

八點五十分,林招招敲下最後一個字,然後花了五分鍾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再點擊打印。打印機發出悶悶的響聲,一張張雪白的紙被吐了出來,摸上去還帶了點餘熱。

辦公室中央空調的溫度適宜,空氣幹燥。她覺得口渴了,習慣性地去摸杯子,摸了個空才反應過來她不是在家裏的書桌旁。她撇了撇嘴,準備站起來去倒水,誰知道手還沒縮回來,掌心裏就被塞了個杯子。

林招招抬頭問:“你還沒走?”

她喝了口水,溫熱的水有點甜。

“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陳寂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桌子上,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在半空中晃**。他剛去洗了臉,劉海撩起來,水珠順著下頜線搖搖欲墜。他轉過頭來看她,有幾滴甩到她臉上,“吃了我的早飯就想讓我走?”

林招招抹了把臉,瞪他:“你不走我走。”

“開會啊?”

“還有兩分鍾,你沒走正好。”

“什麽?”

林招招從旁邊扯了張空白的紙,憑記憶寫下幾個重點,說:“這是你今天要學的東西,再加一套黃岡試卷,回來我要檢查。”

陳寂瞪大眼睛:“你是魔鬼嗎?”

林招招把報告整理好,又細心地用別針別起來,然後對陳寂甜甜一笑:“你這個人,之前還說我是小可愛!”

“我跟周盡燃約了打乒乓球。”陳寂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一下。

“等這邊會議結束後,我會回家吃飯補個覺,十點之前沒交給我全算零分。”她站起來,凶巴巴地說,“你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陳寂說:“想。”

林招招說:“那不就行了。”她頓了頓,伸手抹了一把他的臉,“下次記得擦臉。”

不等他有什麽反應,她飛快地抱著報告跑出了辦公室。七月的朝陽明亮地燃燒著,炙烤著走廊的地板,她拍了拍胸口。

還有三十秒遲到。

她跑是跑了,門卻沒關,因力氣過大,晃**了兩下虛虛合上。陳寂跳下桌子,用手背擦了擦臉,心想,完了,招招肯定要遲到,最後挨罵遭殃的還是他。

陳寂:我在長河等你,速戰速決。

三分鍾後,周盡燃緩緩地打出了今天的第二個問號。

陳寂剛提出手癢時,本意是跟周盡燃打幾局過過手癮。自然,周盡燃本來也是這麽想的。他跟陳寂約好時間,又去群裏扯皮,有小隊員問他:周副隊今天什麽安排?

周盡燃,因擅於交際,處理隊員之間的問題得當,是一隊的副隊長。

他邊刷牙邊打字:我跟冷神約了打球,在長河。

群裏頓時炸了。

——冷神居然出門了嗎?

——啊啊啊,我也想去!

——帶上我吧!兩個人打有什麽意思?我們跟二隊比個賽才有意思,碾壓他們!

群是長河訓練中心的大群,一隊二隊的人都在,作息都很規律,這個點也差不多都醒了。二隊的人看見了就不幹了,消息一條條跳上來。

——一隊什麽意思啊?什麽叫碾壓?當二隊沒人了是嗎?

——喲,二隊的起來了?來來來。

善意的調侃和叫囂溢出屏幕,各隊都上過比賽,截個圖分分鍾做成表情包在群裏亂發。大家吵了半天才想起征求周盡燃的意見,周盡燃回得不是很及時,被二隊隊長直接拍了板:比就比,我最近正想跟陳寂練練!

等到周盡燃洗漱完畢開始吃早餐時,他們連比賽規則都定好了。周盡燃發了一串省略號:誰同意了?

——周副隊怕了?

——是男人就上,怕什麽?咱們隊長不在也照樣碾壓他們!

——冷神怎麽沒說話?冷神怕了?

——你不要命了?!敢說冷神?

那人了,按住對消息準備撤回,哪想那條消息在一瞬間被刷了上去,最新一條消息來自陳寂:我在一訓練館,你們速度點。

休假期間,有人在旅遊,有人回家休息,不在臨溪的都遺憾不能參與比賽,在臨溪的都衝了過來。

等周盡燃到的時候,二隊隊長已經架起手機開始直播了。陳寂一臉無語地靠著乒乓球台,隨意地將球打向牆壁,小小的球彈回來,掉落在地上。

陳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用什麽眼神看副隊長呢?”周盡燃的雙手背後,故作淡定地踱著步子,指了指二隊隊長,“這是幹什麽?”

“粉絲福利。”陳寂說。

所謂粉絲福利,是長河訓練中心存在感並不是很強的宣發部的主意。拿過冠軍的大多粉絲多,商業價值也高,廣告代言也接過。而訓練中心偶爾也會給予支持乒乓球隊的粉絲們福利,一方麵呼籲全民運動,一方麵如果賺錢就會投入到公益活動中。

一舉兩得。

最有商業價值的陳寂和周盡燃,因竹馬成雙一起長大,配合默契,被稱為長河雙子星,是每次福利中的大福利。

二隊長表示:“好不容易在休假期間逮到你倆同框,順便把福利任務完成了吧。”

二隊長呆了一下,問:“趕什麽時間?”

陳寂很酷地插兜離開,跟周盡燃占據了一方球桌打比賽。周盡燃打得心不在焉,騰出一隻手給林招招發消息:招招小可愛工作結束了沒?

林招招剛剛開完會,正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休息,隨手回了句:結束啦!

她總是這樣,哪怕是單純的文字,也能感受到她的雀躍。

周盡燃:我和陳寂在長河,準備跟二隊打場友誼賽,在草莓app同步直播,有空來看看唄。

林招招戴上棒球帽,回複:哇!看看看。

陳寂一球板打在周盡燃身上:“你現在跟我打球這麽輕鬆了嗎?對我這麽不屑嗎?”

得,這人的中二病一觸即發。

周盡燃收起手機,說:“這不是在跟招招聊天嗎!”

陳寂麵無表情:“你跟招招聊天?”

“嗯哼。”周盡燃說,“她第一天上班,我關心一下。”

陳寂“哦”了一聲。林招招性格好,誰見了都喜歡。周盡燃也是個外向的,兩人迅速熟起來也不奇怪。

他沒在意,就是走了下神,沒接住周盡燃打過來的球。

周盡燃放下球拍,召人來組織了一下。陳寂報了個單打,對方是二隊隊長,一切按國際比賽的賽製進行。周盡燃接了二隊長的班,坐到場外的椅子上給直播間的人解說。

“冷神上場了!”

“讓我們看看他今天會不會笑。謔,他瞪了我一眼,大家別指望他笑了。”

“二隊派出的是隊長吳浩,吳浩擅長右手橫板,曾跟陳寂打過三場,三場比分分別是3:4,2:4以及前段時間的公開賽中,他在0:3落後的情況下連扳三局,但仍以3:4不敵陳寂。今天他能不能一雪前恥,幹掉……不是,贏了冷神呢?”

前排彈幕刷刷刷飄過。

——那必須的。

——冷神拿下他!

——我們吳浩小隊長又做錯了什麽,被一次次地虐,我憐愛了。

——憐愛的那個是我們隊長粉嗎?要你憐愛?

——我要給冷神刷遊艇!

——冷神衝呀!

林招招坐在公交車上,隨手刷了個遊艇,瞬間位居粉絲榜第一。她把ID改成“冷神今天任務完成了嗎”,頭像是陳寂第一次拿冠軍時的照片,少年低頭親吻獎牌,有滾燙的淚水跌落,又燃又美好。

手機被放在支架上,畫質還算清晰,雖說是友誼賽,但秉著隻要是比賽就全力以赴的精神,少年們還是打得很激烈。

比分1:0。

充當裁判的隊員很正經地蹲在場外,嚴謹地掀著記分牌。第二輪開始,周盡燃盡職地解說:“我們都知道,陳寂是多變型的選手,會根據對手來改變進攻策略,可他今天打得異常迅猛,他想在四局內拿下比賽,打吳浩一個四比零。”

“冷神今天任務完成了嗎”及時刷了個存在感。

還沒到下班的點,公交車上人不多,冷氣打得足,窗簾全部拉上,軟糯的臨溪方言和普通話交替報站。林招招困得眼皮睜不開,手機在掌心搖搖欲墜,但偏偏鏡頭就對著陳寂。

明明早上才見過,也觸碰過,她現在還是舍不得閉眼,少看一眼都覺得虧了。

陳寂打得真的很猛,說是招招致命也不為過。第二局很快結束,陳寂走到場邊拿起毛巾擦了擦臉,離鏡頭更近了,禮物彈幕也刷得更多。周盡燃喊:“陳寂,你打這麽急,趕著回家幹什麽?”

“有事。”陳寂神情淡漠地朝鏡頭瞥了一眼,雪白的毛巾掛在手臂上,他仰頭喝了口水,喉結隨著水流的方向滾動,性感得不像話,引得彈幕隻剩下了“啊啊啊啊”。

末了,他放下水,補充道:“有套卷子要做,家裏的老師說了,十點之前交不了卷就算零分。”

頓了頓,他又說:“很恐怖。”

說完,他折回球台,第三局開始。場館裏詭異地靜了下來,隻聽到乒乓球碰觸球拍的聲音,而直播間的彈幕愈發熱鬧了起來。

——媽呀!冷神居然還要做卷子!

——好可愛啊!我的陳寂小哥哥好可愛,我愛了。

——寶貝我幫你做!你好好打比賽!

除了彈幕上蹦出來的“我的陳寂小哥哥”“寶貝”“好可愛”有點礙眼,林老師表示對這位學生的覺悟很滿意。

這一滿意,又刷上去一個遊艇。

“謝謝,謝謝‘冷神今天任務完成了嗎’這位朋友的遊艇,本次收入無論多少全部捐於益善共同閱讀計劃的公益活動中!我……他……”周盡燃嘴一瓢,髒話差點飆出來,他強行咽了下去,平複了一下心情,“好,我相信大家也看到了,三比零了。”

不是正規比賽,大家都很放鬆,一隊二隊開始放垃圾話,吳浩笑罵:“都是你們說話幹擾我!不然我會輸得那麽慘嗎?”

“吳隊您這鍋甩的,我們不背啊!”

“就是!輸給冷神不丟人,沒人會嘲笑你的!”

“咱乒乓球界誰不知道,拿世界冠軍容易,最難的是拿全國冠軍啊!”

“呸!”吳浩活動了一下腿,對陳寂說,“你不是天天在家躺著嗎?怎麽一點也沒退步?讓我這老人家追得有點辛苦啊。”

陳寂瞥了他一眼:“老人家?比我大五歲。”

“三歲一個代溝!”

“要我讓你嗎?”

“陳寂你居然敢侮辱我!趕緊開場!”

臨時裁判吹了哨子,第四局開始。直播用的手機到底在場外,陳寂和吳浩的對話聽不見,林招招隻感覺這場吳浩認真了。陳寂還算遊刃有餘,按照之前的節奏,兩人一板一板,不帶停歇的。

比賽結果毫無懸念,雖然吳浩也拚了全力,但很明顯沒人想輸。陳寂今天狀態也好,完勝對手也不是沒可能。周盡燃朝他招手:“過來接受賽後采訪!”

陳寂站在原地沒動。

周盡燃站起來親自去請他:“招招還在看比賽,你不跟她打個招呼嗎?”

陳寂慢條斯理地擦著頭上的汗,發型倒是沒亂,他扣上棒球帽,說:“打招呼?你覺得我現在敢見她嗎?”

“啥?”

“你作業沒寫完的時候敢見老師嗎?”

“……”好像有道理。

陳寂在原地杵了一會兒,就在周盡燃以為他要去更衣室洗澡的時候,他突然抬腳往直播手機那邊走過去,邊走邊說:“但是我可以跟球迷打個招呼。”

他離鏡頭不遠,過分好看的臉,表情依舊平淡,他微微彎腰,說:“謝謝大家。”

謝的是來看他比賽順便熱心做公益的人。

他起身,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轉身朝更衣室走去。他穿的是很普通的運動裝,浸了汗,能清晰地看到細長的蝴蝶骨,挺拔的身板像迎著風的小白楊,每一步都很堅定。

彈幕一時失語。

林招招剛下了公交車,沒看到陳寂剛剛的耍酷,隻看到他的背影,漸漸出畫。沒人說話的直播間寂靜無比,她以為網斷了,很真情實感地回了一句:啊,我死了。

像是觸發了什麽開關,這句話一瞬間霸屏,有人總結:冷神殺我千百遍,我待冷神如初戀!

才不是。林招招在心裏反駁,冷神本來就是我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