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翌日晚上八點,無風。
城堡外僅僅點著兩盞燈,整座建築黑洞洞的,所有火光都仿佛被吸入天穹到了那黑色的巨大旋渦之中。
林野獨自在城堡外等待。夜裏氣溫低,他準備了一件冬杞愛穿的珍珠紐扣開衫,打算一見到她,就給她套上衣服取暖,免得著涼。
地球人的身體很脆弱,禁不起一丁點兒折騰,這會影響他們的壽命。
很快,城堡外響起了腳步聲。
啪嗒啪嗒,他們踏著砂石,朝林野急速奔來。
林野驅動光球照亮路,卻看到了一群守衛朝他趕來。那些人手上拿著武器,有條不紊地朝林野行進,隨後將他團團圍住。
林野的臉上沒有半分慌亂之意,他等待守衛裏的大人物出現。
沒過多久,白衍撥開人群,走到林野的麵前。他倨傲地問:“林野,你想對我的秋做什麽?!你身為首席科學家,居然膽大妄為,覬覦領袖的所有物,這是背叛者才能做出的事兒!這是禽獸不如的事兒!你是不是還想襲擊我?身為最低等的永生人,竟敢冒犯領袖,你知道這是什麽罪過嗎?!我的管家能作為人證,治你的罪!”
“我真的看錯你了,林野!”白衍等的就是這一審判時刻,他收集到了罪證,終於可以將林野抓起來了。
要知道,對於永生人來說,利益不可侵犯。自己的財物,沒有人可以侵占。那是十惡不赦的壞事,沒有永生人會原諒他的。
林野無話可說,他被守衛綁起來,整個人狼狽不堪。他垂著頭,纖長的黑發蓋過眉眼,底下的黑眸晦暗不明。
他嚐試掙脫了一番,奈何白衍早有準備,綁他的鎖鏈都是特製金屬的,永生人也是肉眼凡胎,哪裏能掙脫得開。
林野就這般被白衍帶入地牢。臨走前,他突然扭頭,問了個奇怪的問題:“領袖關押我的地方,是普通地牢嗎?”
白衍微笑回答:“你放心吧,為你準備的地牢,自然是尋常人不知情的。我知道你有千般本領能夠逃脫,自然是要動用最高規格的地牢關押你。”
“哦。”林野悠哉地應了一聲,也沒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泰然自若地跟著守衛走了。
白衍不免感到意興闌珊,原本他還想看看林野驚慌失措求饒的模樣,如今怕是不能夠了。
林野就沒有害怕的東西嗎?白衍不免這般思考。
林野被抓入白家地牢的事情,很快便席卷了整個星球。
白衍在記者會上痛心疾首地說:“我從未想過,堂堂首席科學家居然是這樣的鼠輩。他全無尊卑的概念,偷偷窺視我的珍愛之物。不愧是寒門出身,品行居然如此不堪!虧得我信賴他,將各種重要工作都交給他!林野先生,辜負了我的信任!”
他說得聲淚俱下,看得圍觀的永生人感慨不已。原來領袖居然如此信賴林野,而林野獨得上層人的喜愛,還這樣三番兩次作妖,實在是不知好歹。
有嫉妒林野的永生人此時便添油加醋,捏造了許多虛假的故事。也有和林野共事過的永生人,對此將信將疑,卻不敢大聲聲張。在這個星球,領袖的話就是至理名言,就是神諭,他們怎麽敢觸怒白衍呢?
總之這樣一場戲演過以後,林野是星球千古罪人一事兒,已是板上釘釘了。
消息傳到了冬杞的耳朵裏,她手裏的湯勺不經意間落地,砸了個粉碎。
冬杞一向穩重,鮮少有失態時刻。
隻是她知道白衍手段的狠厲,林野落在他手裏,那是九死一生。
冬杞得想辦法救他。她抿了抿唇,企圖想出一點兒辦法,卻發現自己無從下手。
從老管家那裏,冬杞聽說白衍公務繁忙,正在書房處理要事。
她明麵上是白衍寵愛的女伴,給他送一碗暖身的湯,順道見一見他,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兒吧?
一想到林野,冬杞的心髒像是清風拂過廣袤無邊的曠野,滿滿漲漲,全是柔軟。
一直是林野救她,她也該回報一下林野了。
就在她打算端起熱湯的一瞬間,徐忍冬突然快步走向她,繞到冬杞的身側低語:“冬杞小姐是想去見領袖嗎?”
冬杞對徐忍冬多有防備,此時警惕地盯著他,半晌不語。
徐忍冬懂了,霎時挑了挑眉,苦惱道:“看來,此前的我,很是不討喜呢。”
“你這是什麽意思?”
徐忍冬悄聲說:“冬杞小姐,我的主人……是林野。”
冬杞蹙眉,問他:“戲弄我,很好玩嗎?”
“不是的,請你相信我。”徐忍冬默默塞了一顆珠子到冬杞掌心,“這是珍珠的珠子,您該知道的。”
冬杞攤開掌心端詳,驚訝發現:這確實是儲存過珍珠意識的玉珠子,不會錯的。難道徐忍冬被林野收買了?真是個魔幻的世界。
徐忍冬彬彬有禮地道:“請您稍安勿躁,林野先生自有安排。到時候,還需要您的幫助。”
“我明白了,我會耐心等待時機的。”冬杞複而坐回了原位。她小心翼翼喝了口手裏的熱湯,懸著的心髒回到了肚子裏。
另一廂,暗室內。
不知通到地底多深的地道,走得人完全摸不著北。
約莫半個小時後,林野才被帶到一處穹頂地牢裏。
這裏放了兩個水箱,一個隻有水,另一個水箱裏,泡著被鎖鏈綁住的人。說是人,倒不如說是機器人。他的手臂皮膚有幾寸潰爛,露出裏麵的金屬骨架來,令人毛骨悚然。
這裏光線太暗了,人的臉都瞧不真切。
不過林野的記憶力驚人,他很快識別出那機器人就是杳無音信的K。
能和惡名昭彰的K關押在同一個地方,可見他已經成了白衍的心腹大患,白衍不會再給林野逃脫的機會。
林野的上衣被守衛脫光了,露出精瘦的脊背。他的腰腹常年鍛煉,腹肌很明顯。可惜這樣漂亮的身材,今後就隻能被封存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水箱裏了。
白衍將他和K的意識關閉了,將他們流放入水箱內千年萬年。他們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自己卻無法逃脫。
這種感覺無疑是絕望的。
而這些,就是手眼通天的白衍所贈予的懲罰。
林野頭戴氧氣罩,被這些人吊著鎖鏈。推搡間,他踏著台階,縱身躍入水箱之中。
他的體內細胞生長狀態被完全禁止,水裏含有特殊物質,能夠滋養他的身體,保證肉體不被泡壞腐爛。隻是他渾身喪失了力氣,若想逃脫怕是不能夠。
林野懸浮於水中,緊閉雙眼,隨後,這個曾經無邊輝煌的星球首席科學家,就此銷聲匿跡,受困於狹窄的一隅天地間,無知無覺。
守衛們這事兒辦得漂亮,幾人鎖上了地牢門便行色匆匆地離開了。
地牢裏僅僅供養著兩隻水箱,室內沒有任何聲響,靜到可怕。此處距離地麵也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就是發出聲響,地麵的人也完全感應不到。
四周暗下來,頃刻間,林野睜開了眼睛。
他的手被鎖鏈束縛於身後,稍稍用力,他就掙脫了那桎梏。
林野朝水箱上方遊去,扶著箱沿躍出水麵。他爬出水箱,手腳無力地摔在了地上。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靠到了牆上,隨後摘下氧氣罩,大口呼吸。
暗室內有特殊的供氧設備,人不至於在地底窒息。
林野一早就在手腕上設置了能夠割斷繩索的裝置,此時扭動手臂,彈出一把特製軍刀來。
他將軍刀猛地刺入另一麵水箱,那水箱的內壁瞬間出現一個巨大的環形裂縫,再一鑿,水箱破裂,水流從中源源不斷湧出,將林野衝到了角落。
困在水箱裏的K也就此落地,他的脖頸微微發亮,觸碰到空氣的一瞬間,K睜開了眼睛。
林野躺在水裏,渾身濕濡不堪,像是被滂沱大雨淋過。他的胸腔不斷起伏,猛烈地咳嗽起來。許久後,他和K寒暄:“好久不見。”
“林野?”K有一絲困惑,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林野嗤笑一聲:“我想,我們該結成同盟了。我得罪了領袖,如今是被獵殺的狀態。”
K懂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不錯。”
K像是想到了什麽,突然眯起眼睛,問:“林野先生被關押到這裏,應該不是巧合吧?你是不是刻意進入地牢,特意來救我的?”
林野沒想到K這麽敏銳,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目的。他沒有糊弄K的必要,當機立斷點點頭:“沒錯,我確實是這樣打算的,因此才以身犯險觸怒領袖,隨後被關押到這裏。”
K不知該說些什麽,他的目標是白衍。如今被林野處心積慮救出來,還能達成一致的目的,那再好不過了。
他不會放過白衍的,死也不會。
K至今都忘不了母親的眉眼,他要替她報仇。
林野緩過氣兒來,問了K一個他好奇很久的問題:“你的意識表現不像是一個人創造出來的智能機器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K隻是你的代稱,你其實是K的創造者嚴寒,也就是那個死於事故的科學家。”
聞言,K突然怪異地笑起來,他道:“林野先生真是聰明呢……當初我為了這個複仇計劃,將我,也就是嚴寒的意識全部數字化,輸入到K的身體裏。這樣一來,我就擁有一具金剛不壞的身體了。我設定了複仇計劃,無論銷毀多少具K的身體,我的意識都會再次複蘇,直到白衍死亡。製造出無數的K以後,我便選擇了自毀,永遠陪伴我的母親。”
也就是說,嚴寒確實死了。
現在的智能機器人K,不過是繼承了嚴寒的複仇意誌與記憶的類人機器人。
他所說的信息,是儲存在數據盤裏的故事,並不是他通過思考得出的結論。K不過在複述嚴寒所說過的話而已,他隻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可怕武器。
林野又問:“那麽,我能問一下,你為什麽執意要毀掉白衍嗎?”
K遲疑了一秒,隨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那是很久遠的故事,久到K回憶這段往事都感到有些生澀了。原以為都要忘記了,可他時不時會想到母親,那種尖銳精準的痛,直戳上心肝,讓K忍不住蹙起眉頭。
他隻是機械身體,感受不到痛覺,或許是他的創造者嚴寒在回憶裏作怪。
憑借嚴寒的思維,K也能感受到來自母親的親近之意。讓他機械重複的刺殺計劃都透出幾許真情實意來,好似他就是嚴寒。
K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深山老林。
一座小木屋,一個養育型機器人母親,一個才十來歲的永生人小孩。
小孩的名字叫嚴寒,他在母親的照顧下茁壯成長。母親雖說沒有肉眼凡胎,但是對他極為疼愛。
母親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守護他長大,縱使狩獵時遇到了野獸,她被豺狼撕咬身體,也要保嚴寒平安無事。
她“愛”嚴寒,這種情感是後天塑造的,不能說卑劣,隻能說是純粹。她對嚴寒的愛不沾任何利益相關的東西,單純是為了保護他,將他養育成人。
嚴寒沒有見過生母,他一出生就是跟著母親。
母親會給他講故事,身上能散發溫熱,讓他靠著取暖。
母親是什麽身份都好,他從她身上獲得的溫暖不會騙人。嚴寒喜歡跟在母親的身邊,這一點毋庸置疑。
直到某天,白衍的到來,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白衍的守衛粗魯地抓住了他的母親,在驗明身份得知母親隻是一個養育型機器人後,白衍嫌惡地說:“真是膽大妄為的東西,居然將永生人擄到深山裏圈養起來。誰給你的狗膽,居然敢掠奪社會資源?要知道,一個永生人能創造出的價值不可估量,他就該為了星球燃燒自我,創造價值,而不是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像個野人一樣生活。”
母親沉默寡言,此時被訓斥也一聲不吭。
就在嚴寒看見守衛困住母親的時刻,他發狠了掙紮,卻被守衛注射了鎮靜劑,麻痹手腳。
母親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她見自己養育的孩子突然沒了生氣,體內一股暖流上湧。她失聲尖叫,莫名啟動了戰鬥係統,和守衛扭打在一塊兒。
見狀,白衍蹙起眉頭,道:“果然是未馴化的低劣機器人,將她銷毀吧!”
白衍一聲令下,守衛們不再留情。他們端出武器,徑直掃射在母親的身上,將她擊得支離破碎。
母親沒能護住自己的孩子。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費力地朝嚴寒攀爬,口中發出悲愴的嗚咽。
這不過是機器人卑劣的手段罷了,它們是沒有情感的破銅爛鐵。白衍對於母親的做派嗤之以鼻,他不覺得聰慧的永生人會被這樣劣等的東西迷惑心智。
可是嚴寒卻覺得有些難過。
他並未完全昏厥,他的眼皮能睜開一道縫隙,能看到母親利用還能動彈的手指,一點點朝他爬來。
眼見著,母親快要碰到他了,嚴寒喜極而泣。
刹那間,一隻腳落下,恰巧踩在了母親的機械手指上。
哢嚓一聲,母親的手指碎成粉絮,像是一隻隻白蝴蝶一般,消散在半空之中。
嚴寒還沒有進行過永生手術,所以他的情感比白衍要豐富得多。
他能很清晰分辨出,自己內心的恨意與怒意。
在他的眼裏,如果沒有母親,他一定活不到現在。
而他的救命恩人,死於白衍的腳下。
惡心,真的很惡心。
嚴寒一言不發。他沒有力量,沒有辦法拯救母親。
他拒絕了星球提出的永生手術,並且攻讀各類知識。
他必須變強,這樣才能為母親複仇。
嚴寒不再是從前那個弱小的孩子了,他無法依偎入母親的懷裏,他必須成長,而長大,是踩著刀尖起舞。
嚴寒創造了K,繼而毀了自己。
他思念母親,這種情感不是永生人能夠理解的。
他無法原諒將母親視為劣等物的白衍,他要斷送白衍的一生。
K就是繼承了這麽大的殺意而誕生出的戰鬥型機器人,而惡意的來源,居然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愛”嗎?返祖現象,還真是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