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阡陌

土地是彎曲的

我看不見你

我隻能遠遠看見

你心上的藍天

——顧城《土地是彎曲的》

當蘇揚不再因為給大左出書的事夜不能寐時,冬天就來了。那年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都早,而且更加寒冷。很快蘇揚就生了一場病,完全沒預兆,就整天頭昏眼花,心慌意亂,渾身乏力,且總想嘔吐。去了幾次醫院檢查又查不出什麽問題,隻得開了一大堆藥,卻怎麽也吃不好。唐悠悠一再讓他去大醫院做個全身綜合檢查,蘇揚卻始終不答應,他堅定認為自己隻是疏於鍛煉,加上前陣子精神過度緊張,現在一下子放鬆了就會出現疲勞症狀,過幾天就會自愈。唐悠悠雖不放心,卻無奈公司在那段時間恰好接連遭遇不小的麻煩讓她自顧不暇——先是一個外省的經銷商大戶突然“跑路”,讓公司上百萬的應收款麵臨夭折。唐悠悠嚇得連夜帶人趕過去,和其他圖書供貨商一起將對方庫房緊鎖的大門撬開,拉回來幾台電腦、幾張桌椅和幾百本書算作補償。緊接著又有一家書城因經營不善宣告倒閉,同樣無法償還拖欠供應商的書款。唐悠悠隻得又帶人過去討薪,最後卻無功而返——幾次折騰下來她身體也到了病倒的邊緣,想起那些辛苦賺來的血汗錢就不明不白打水漂了更是心疼得夠嗆。

蘇揚勸唐悠悠別那麽在意,錢要不回來就算了,就當做了善事。唐悠悠卻不依不饒,說哪怕隻能要回來一分錢也絕不放棄,她考慮走法律程序討薪。蘇揚皺眉說那得多折騰啊,有這個精力還不如再去賺錢呢,錢是賺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唐悠悠知道在金錢觀上和蘇揚永遠沒法統一,隻得轉移話題,她很嚴肅地分析說如果就這兩家經銷商出問題還好,千萬不能再有第三家了,否則換誰也吃不消。唐悠悠說她強烈感覺到實體書的出版已經來到了一個臨界點。經過小十年的發展,絕大多數讀者已經完全養成了網上購書的習慣,很多地麵批發商和實體書店無法再正常經營下去,縮小規模、經營其他高毛利品類商品,甚至關門是被迫無奈之舉。圖書銷售體係本來就是相對原始的商業模式,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經銷商和終端零售商的日子不好過,供應商的生存空間可想而知,更何況就在短短的一年內,以微信為首的大量移動互聯社交和閱讀app層出不窮,讓很多原本有購書需求的讀者開始習慣了朋友圈裏的各種美文、段子、心靈雞湯……對他們而言這些內容的質量都差不多,而後者更便捷,關鍵還免費。所以很多內容出版方也麵臨極大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生與死的考驗。

蘇揚聽完唐悠悠的擔心後說:“壓力確實越來越大,但應該還不至於那麽可怕吧,我們的銷量不還在增長麽?”

唐悠悠搖頭:“雖然增長,但增速已經連續兩個季度下滑,回款更是出現了負增長,這些都是非常嚴峻的信號。這些年我們做的不錯,但究其根本原因還是趕上了好時候。其實我們出版的圖書產品並沒有核心競爭力,大多是大眾低端讀物,且產品自身沒區隔,重複性太大。這樣的產品模式遲早會被淘汰的,因此轉型勢在必行。”

蘇揚似懂非懂問:“你是說要改變出版方向吧,這個我也有過考慮。有機會咱好好聊聊。”

唐悠悠麵色凝重地點頭:“不光是產品轉型,還有就是公司資本結構也要轉型,現在看來這方麵得加速了。當然了,生產永遠都是第一位的,現在我最希望的就是不要再出現什麽麻煩事,好讓我們在風暴來臨之前,能夠再安穩發展幾年,順利上岸。”

彼時唐悠悠和蘇揚雖然對圖書市場的預判不樂觀,但至少對公司的未來還充滿了信心,也挺享受應對變化和挑戰帶來的各種綜合感受。他們怎麽也想不到突然有一天自己擁有的這一切都會**然無存,自己那美好的,**的,充滿希望的人生會戛然而止。而且這一天並不遙遠,就在短短的兩個月後。

經過兩個月的折騰,蘇揚糟糕的身體依然不見好轉,但他似乎適應了這種病怏怏的狀態,為此他還挺得意,並且創造了一套“適應幸福理論”——無論身體還是市場,隻要你適應它,就會覺得它很美,就會感到幸福,反過來說,當我們對生活抱怨,對社會不滿,對未來迷惘,對自我嫌棄,隻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接受和適應。一天下午他正頭暈腦脹地和同事高談闊論自己的理念時,突然接到了傻強的電話。傻強至少有半年時間沒有和蘇揚聯係了,因此蘇揚挺高興,還對身邊人調侃:“看,我最好的兄弟又給我打電話了,讓我此刻的幸福更勝一籌。”結果剛接通就聽到傻強嚷嚷:“蘇揚,你膽兒可真大啊,大左那麽沒節操的作品你都敢出?”

蘇揚心一驚,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還好吧,你怎麽知道他出書了?”

傻強:“他不送了我好幾本嘛。而且他還在網上銷售,還讓我在電視台上給他宣傳呢,丫可真夠天真的。”

蘇揚大腦“嗡”地一聲:“什麽,你說他自己在網上賣書?”

“你難道不知道?我看銷售記錄還正經不錯呢,評論特多,而且都是那種激進分子,言論可過分了。”傻強很認真說,“我以一個優秀新聞工作者的專業性和敏感性友情提醒你最好小心點兒,我感覺再這樣下去遲早得出事。”

蘇揚和傻強又敷衍了幾句後趕緊掛了電話,然後立即回到自己辦公室打開電腦,先登陸了幾個專業的圖書銷售網站,結果沒找到大左的書,剛鬆了口氣他突然想到了某寶網,趕緊登陸搜索,結果一下子就找到了大左賣書的網店,打開頁麵一看,顯示已經銷售了八百多本,評論也都是那種很激進的言論。最誇張的是,大左竟然每條都認真回複了,回複同樣很激進。

看著這些張牙舞爪的文字,蘇揚徹底懵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從大左的書出版後他就一直沒和自己再見過麵。最初他還擔心因為沒有發行他的書大左肯定會和自己糾纏不休,結果沒有,大左仿佛消失了一般。他給大左發過好幾次短信他都沒回,對此蘇揚也沒在意,反而慶幸少了很多麻煩,沒想到竟然出了這檔幺蛾子事。

蘇揚趕緊給大左打電話,很快接通了。蘇揚慌慌張張地說要見麵,現在,立即,馬上。結果大左懶洋洋說沒空,自己要忙著做生意呢,他也創業了。

蘇揚氣急敗壞地說:“你拉倒吧,不就是賣自己的書嘛,瞎折騰啥啊你?”

大左酸溜溜地說:“喲,你終於知道啦,那你是不是特羞愧啊!”

蘇揚問反:“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大左不樂意了:“別裝啦蘇揚,本來我念兄弟一場打算給你留點兒麵子,既然你裝糊塗我就也不客氣了,你丫根本沒有發行我的作品是不是?”

蘇揚心虛:“你聽我解釋,事實不是你以為的那麽簡單。”

“我不想聽你說沒用的話,你就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

“那不就得了,在這個事實麵前,任何解釋都徒勞無功且矯情萬分。”

“你這家夥怎麽這麽極端,我說你怎麽就不體諒體諒別人呢?”

“拉倒吧,我要不是體諒你,早上門去討伐你了,還像現在客客氣氣和你對話?”

“操,我不發行不是擔心有風險嘛,也是為了你好。”

大左冷笑:“笑話,我作品有啥風險?要真有風險你能出版?你有膽出版沒膽賣?”

蘇揚語塞:“我……”

大左打斷蘇揚:“好了,別緊張了,我說了不會追究你的。其實你不發我的書我知道啥原因,無非是你嫉妒我的才華,害怕我火了從此以後不再依附你你會失落對不對?”

蘇揚罵:“你丫真操蛋。”

“急了吧,被我說中了吧。蘇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其實你丫挺壞的。你就是想報複我,老實說,你這招其實挺成功。啊,你出版了我的書,然後又不發行,等於徹底扼殺了我的才華和成就。還好我英明,我不勞煩你,我自己賣,而且更直接,利潤更高,還能找到真正誌同道合的朋友,哈哈。”

蘇揚軟了下來:“好了,大左你別鬧了,我們見麵再說。”

“沒空。”大左斬釘截鐵:“道不同不相為謀,有空也不見。”

蘇揚:“不見也行,那你趕緊停止網上賣書,把所有信息趕緊撤下。”

大左尖叫:“你瘋了吧。你還真想趕盡殺絕啊!”

蘇揚也叫:“操,我看瘋的人是你吧。大左我可警告你,你現在這樣做非常危險。出什麽問題你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大左根本聽不下去,怒衝衝罵了句:“有病啊你。”然後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蘇揚拿著手機氣得渾身顫抖,對著空氣罵了一萬句:混蛋、傻X、白癡。思前想後決定還得親自去找趟大左,務必把這事解決了,否則真的後患無窮。他立即驅車趕到大左工作室,敲了半天門才發現大左早已經搬走了,新房客說大左給了他銀行卡號碼,讓他定期打房租就是,其他什麽信息都沒留下。

蘇揚又給大左打電話,大左卻怎麽也不接。蘇揚哆嗦著手給大左發短信,每一條都寫了好幾百字一連寫了好幾條,條條苦口婆心可都石沉大海。就這樣大左從他的世界裏生生消失了,他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一種不祥的預感更是侵襲他全身。

回到公司,他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和唐悠悠同步下這個信息,結果剛見麵還沒開口唐悠悠就氣急敗壞地說剛剛又發生一起經銷商卷款潛逃的惡劣事件,她這就趕過去追款。蘇揚心疼說還是我去吧。唐悠悠不答應,唐悠悠說你現在身體很不好不能再折騰,何況銷售的事情你也不清楚,去了也解決不了啥問題。蘇揚心亂如麻,隻得點頭說好,讓她多加小心,然後眼睜睜看著唐悠悠火急火燎地從眼前消失。

接下去的幾天蘇揚茶飯不思,徹夜不眠,每天都想盡各種辦法和大左聯係,可始終沒法直接和他對話。蘇揚隻能時刻登陸大左賣書的網店,眼睜睜看著書的銷量和激烈言論每天都在增加,網站顯然也注意到了這裏言論的異常,開始批量刪除評論,可是大左似乎早做好了準備,他將所有評論保存為圖片,然後在網絡各個論壇發布,宣傳自己的“偉大著作”。蘇揚透過冰冷的屏幕仿佛能看到大左那張牙舞爪的表情,做著他認為最神聖的事情。

蘇揚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此時此刻他除了祈禱外再無他法。

兩天後唐悠悠精疲力竭地出差回來了,當然沒能追討回錢,而且這次她聽同行說出版圈將會麵臨更大的洗牌,這股力量主要來自窺欲已久的境外資本,相信很快就會淘汰一大批出版機構。唐悠悠嘶啞著嗓音和蘇揚開會分析形勢和對策,她說自己這幾天眼皮一直跳的厲害,感覺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蘇揚強作歡顏安慰唐悠悠別瞎想了,趕緊回家休息下一切都會好起來。話音剛落自己電話就響了起來,蘇揚第一反應是大左,可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N省那家出版社副社長,蘇揚心一緊,趕緊接聽,結果對方不等蘇揚問候一句便直接破口大罵。蘇揚萬箭穿心,最後隻聽清楚了兩句。第一句:蘇揚你個王八蛋把我們害慘了;第二句:王八蛋我們要告你,讓你也家破人亡。

蘇揚徹底懵了,半天沒回過神來,竟然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掛斷電話的。

唐悠悠發覺他不對勁趕緊問:“你怎麽了?”

蘇揚麻木搖頭:“沒事,詐騙騷擾電話。好了,我們繼續開會吧。”

剩下的會議內容蘇揚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散會後他趕緊回到自己辦公室,關上門,然後撥打那位副社長的電話,對方卻始終不接。蘇揚想了想給對方一個有過幾次聯係的審稿編輯打過去電話,那姑娘倒是很快接聽了。蘇揚還故作鎮定問發生啥事了,怎麽副社長那麽不淡定。那姑娘哭唧唧地說:“就因為出版了你們家那破書,害的我們社被吊銷出版資質了,我們全都下崗了,你讓我們還怎麽淡定?”

蘇揚嚇懵了,結結巴巴地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姑娘急了,對蘇揚吼:“你還好意思問?你給我們審的是一份稿子,印的又是另外一份稿子。這樣做太卑劣太可惡了。那稿子裏麵全是亂七八糟的言論,而且你們還放到網上賣,這不等著被人舉報嗎?現在有大領導點名要徹查此事,我們都被你害死了,你要對我們負責任。”

蘇揚聽後徹底絕望了。作為出版從業者,他非常清楚這本書隻要在公開市場有售就一定會被查處,隻要被查處出版社就會遭受很嚴重的處罰,隻要出版社被處罰就會有很多人因此遭受牽連。可是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處罰竟然會如此嚴厲,因為一本書而取締一家出版社,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但幾十年來最多也就發生過兩三起。之前蘇揚做過最壞的打算就是出版社被停業整頓,他願意補償在此期間整個出版社所有的開銷花費,一般來說停業整頓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個月,蘇揚算過這筆費用,最多不過四五百萬,他能承受得起。可現在是直接取締出版社,這就意味著上上下下百多號人突然就沒了工作,他們以後的生活怎麽辦?他們都還不是一個人,身後都有家庭,有老人孩子要養,他們怎麽辦?而且每家出版社都至少有幾十位靠退休金生活的離退休老人,他們又該怎麽辦?如果要賠償這些損失,那得多少錢啊!何況錢還隻是最小的事情,這件事對他們的精神傷害無法估量,他們的人生都會因此變故而改變甚至停滯,這些又讓他蘇揚如何補償?

那一瞬間蘇揚是真的絕望,絕望到窒息,絕望到惡心,絕望到想逃避,立即逃到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來,每天把自己灌醉,醉了就昏睡不醒,徹底不去麵對這殘酷的現實——隻是如果真的能這樣做就好了,可他知道這是迷幻劑,是自欺欺人,就算能做到他也絕對不能去做,否則良心將會遭受一輩子的譴責,活著也生不如死。這件事他隻能麵對,隻能全力解決,哪怕因此傾家**產,哪怕因此萬劫不複。

蘇揚決定立即去N省,當麵向出版社所有人員賠禮道歉,並積極協商賠償方案,不管對方提出什麽要求,他都會全部接受。就這樣,短短的十幾分鍾蘇揚仿佛煎熬了一兩年,他拿定主意後剛準備去和唐悠悠簡單說下情況,唐悠悠突然大力推門而入,然後高聲質問:“剛才有朋友打電話說有家出版社因為我們的書被取締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蘇揚走到唐悠悠麵前,非常認真對她說:“悠悠,你先別上火,認真聽我說,我們遇上大事了。”

接著蘇揚簡單將事情原委說了一下。唐悠悠已經嚇傻了,她臉色煞白地跑到書架上拿出大左的書翻看起來,越看越緊張,最後幾乎癱倒在地,有氣無力指著蘇揚說:“完了……一切都完了。你……你太膽大了…你這樣會毀了我們的公司,毀了我們的家……你怎麽可以這樣做啊!”

“悠悠,對不起,都怪我太自作聰明了,我真的沒想到會出這麽大的事。”蘇揚紅著眼睛對唐悠悠說,“好了,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一定要麵對這件事,給出版社一個交代,也給我們公司一個交代,最重要的,給你一個交代。兩小時後有趟航班,我現在就出發。”

蘇揚說完要走,唐悠悠一把抓住他胳膊:“你不能去,你現在過去會被他們活活打死的。”

“沒那麽誇張。就算是,那也要過去。”蘇揚長吸一口氣說,“悠悠,你放心,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擔,不用你管。”

唐悠悠急得叫了起來:“蘇揚,怎麽到現在你還這麽愚昧?你是一個人嗎?那我又是誰?我難道和你沒關係?你怎麽還這麽自私?”

蘇揚眼淚都出來了:“不是這個意思。悠悠,我已經傷害你了,我不能讓你再受傷害啊!”

唐悠悠發泄完後反而冷靜了下來:“好了,現在不是掰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先齊心合力麵對問題吧。”

蘇揚點頭:“行,那你說怎麽辦?”

唐悠悠:“我去N省,我是公司法人,理應我出麵,而且我是女人,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

蘇揚堅定拒絕:“絕對不行,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過去的,死都不同意。”

唐悠悠:“那我們就一起去。”

蘇揚想了想:“好,現在就出發!”

唐悠悠搖頭:“不,我想先去個地方。”

唐悠悠想先去趟雍和宮。自從他們的孩子夭折後,唐悠悠每個月都會到雍和宮祈福。每次蘇揚都不願進去,把唐悠悠送到後自己就到附近的胡同溜達。不過這次蘇揚卻提出了一起進去拜拜的意願。

唐悠悠說:“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這些的嗎?別為難自己了。”

蘇揚苦笑:“現在有點兒信了。”

買了門票,領完香火後,唐悠悠從進門起便開始虔誠磕頭,在每一尊菩薩麵前都雙手合十,緊閉雙眼,嘴裏念念有詞,整整磕了三個多小時的頭。蘇揚雖然沒有那麽虔誠參拜,卻也一直在心中默默祈禱。雍和宮香火很旺,蘇揚看著表情各異的人群,心想他們是遭了什麽罪希望被赦免?還是作了什麽孽需要被寬恕?亦或是許下什麽願望希望能實現?原來有這麽多人都過的不如意,都帶著包袱在匍匐前行。蘇揚感覺短短的幾個小時他對人生的理解又豐厚了不少。隻是他真的不想變得複雜和沉重,他寧願自己還是那個單純卻快樂的少年,哪怕過著很清貧的生活,也不要像現在滿腹虛妄,傷痕累累。

從雍和宮出來後蘇揚問唐悠悠都許什麽願了,那麽投入。唐悠悠沒正麵回答,就說講出來就不靈了。蘇揚也沒多追問,兩個人都心事重重,回到家簡單收拾了下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倆乘頭班航班飛到H市,然後又坐了四個多小時的大巴趕往那家出版社所在的地市。不知道是因為N省實在太地廣人稀,還是因為心境所致,蘇揚總覺得雙目所及,皆是荒涼。等到了目的地已是下午四點,西風遍野,落日黃昏,更顯蕭瑟。那家出版社的麵積很大,裏外好幾幢樓,人卻很少,院子裏更是亂七八糟堆滿了各種文件和垃圾,破敗之相油然而生。蘇揚問傳達室師傅人都去哪兒了,師傅瞅了眼蘇揚沒好氣地說昨兒一大早就突然宣布放長假了,什麽時候複工不知道。說完後又痛罵了兩句說全是給一個北京的雜種禍害的。蘇揚不敢多言,和唐悠悠直奔副社長辦公室。

副社長正在房間收拾東西,一副落寞神情,和幾個月前和蘇揚在北京把酒言歡時判若兩人。這幾天的變故對他而言更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獄,他自二十二歲從部隊複員後就來到這家出版社,從一名基層圖書發行員一直幹到主管運營的副社長,奉獻了自己全部的青春和**,這中間曆經過多少無奈之事、難言之隱隻有他自己知道。好不容易熬到競爭對手要麽離開,要麽落敗,更加不容易地熬到社長再過兩年就退休了,不出意外兩年後他將能成為這塊工作了二十幾年之地的老大,實現自己人生最大的輝煌。可一夜之間所有的這一切美夢全都化為虛無,而且因為此劫難還因他而起,他要為此承受更多的指責和壓力。其他同事或許還能通過關係進入其他文化單位,但他的職場之路算是到此為止了,且人生更無其他可能。因此他對蘇揚可謂恨之入骨,一邊整理行李一邊琢磨著該如何懲治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能食其肉、啖其血,方能解心頭之痛。

讓他意外的是,這個王八蛋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麵前,他眯著眼瞅著蘇揚,然後拚命搖晃腦袋,確認是不是自己的幻覺。蘇揚則先是朝副社長深深鞠躬,然後用極富誠意的音調道歉:“你好,我來了,給你們帶來這麽大的麻煩,真的很抱歉。”

副社長愣了會兒,突然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抓住蘇揚的脖頸,差點兒把他生生給拎起來。蘇揚個兒挺高的,但和這位行伍出身的大漢相比還是顯得很瘦弱,加上內心萬分愧疚,因此根本無力反抗。

副社長破口大罵:“你他媽還敢過來?你來了就別想走。”

蘇揚也不說話,任憑對方將自己推來搡去,一副“你打死我算了”的表情。倒是唐悠悠奮不顧身地衝到兩人中間,用盡全力將副社長推開並大聲說:“我們是過來解決問題的,你可別把人打壞啊!”

副社長狠狠將蘇揚推倒在地,憤憤說:“現在還不是揍你的時候,揍死你就沒人賠償了。走,跟我見社長去。”

唐悠悠趕緊攙扶著蘇揚從地上爬起來,問他受傷沒。蘇揚搖搖頭,然後緊跟著副社長前往社長辦公室。一路上副社長又叫來了還沒有離開的同事,大聲嚷嚷說罪魁禍首來了,有怨抱怨,有仇報仇。於是最後幾十個人擠在社長辦公室內,個個群情激昂,挨個兒對蘇揚口誅筆伐,那情景和“文革”批鬥並無二樣,更有人提議報警,將蘇揚抓起來,判他二十年。

從頭到尾蘇揚都一聲不吭,他本來就是抱著償罪的心態來的,恨不得對方揍他兩下自己反而會舒服些。唐悠悠則始終萬分緊張地邊護著蘇揚邊耐心和對方溝通,試圖將話題引至理性之上,但完全徒勞無功。

蘇揚看著唐悠悠拖著瘦弱的身體東攔西擋,不顧一切為自己辯解,到後來聲音已經完全啞了還不停在說話,心裏更是難受。他突然大吼一聲:“你們別吵了,我賠,不管多少錢我都賠。”

副社長也吼:“你拿什麽賠?你一個人他媽才一條命,我們在職加退休一百多人,現在全部因為你沒收入了,你他媽有多少錢能陪我們?”

蘇揚紅著眼瞪著大家:“你說要多少錢,不管你們要多少,我都賠!”

大家又七嘴八舌開始吵吵,最後還是老社長示意大家安靜。社長緩緩說:“發生這件事我們都很遺憾,現在也隻能朝著積極的角度去解決了。既然你有這個表態,我們就綜合計算下。這幾天你就先待在這裏吧。”

蘇揚點頭:“好,我答應你。”

唐悠悠突然大喊:“我不答應。”

眾人愕然,現場竟然變得安靜起來。

蘇揚用不解且責難的口吻問唐悠悠:“說什麽呢你?”

唐悠悠看著蘇揚,緩緩一字字地說:“我說,我不答應。”然後又看著眾人,“你們要我們賠償,沒問題。但絕對不能要多少就讓我們賠多少,這對我們也不公平。”

唐悠悠的“公平”兩字剛出口,現場又炸開了鍋,每個人對這兩個字都有無數話要說。

蘇揚急了,衝唐悠悠喊:“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這麽自私?我把他們害成這樣,賠多少錢都補償不了的。”

唐悠悠也喊:“我們是有責任,但我們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大左,大家真的要找公平就找這個人,我們公司很小,本來就沒多少錢,更不能你們說多少就賠多少,今天我們過來就是想和你們好好協商出一個合理的方案,如果你們再蠻不講理我就報警了。”

唐悠悠說完取出手機,卻被蘇揚一巴掌打掉。蘇揚瘋了一樣對唐悠悠大吼:“唐悠悠你他媽瘋了吧?你還嫌事兒不夠大?你跟過來存心搗亂的吧?你他媽到底想幹嘛?你怎麽心疼錢到這個地步了?現在我告訴你,不管我們有多少錢,全部拿出來,一分錢都不要剩,你現在就回去給我取錢,聽到沒有!”

唐悠悠徹底懵了,她傻傻看著已經完全失態,對自己大聲咆哮的蘇揚,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會如此混賬,她一時說不出話來,隻知道自己很難受很難受,眼淚也終於控製不住地湧了出來。

蘇揚也痛苦萬分地蹲下,用力扯自己的頭發,他真的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更不知道接下去該何去何從。

隻是現場氣急攻心的人群並不買賬,反而指責蘇揚和唐悠悠故意上演苦肉計,博同情。副社長更是情緒激昂地嚷嚷表示不賠錢兩個人都不能離開,自己就算坐牢也要為大家主持公道。

關鍵時刻還是社長冷靜,他先讓兩位女同事將唐悠悠攙扶到一邊坐下,然後對蘇揚緩緩說:“你倆現在就可以離開,但錢一定要賠,具體數值我們算出來後告訴你,你放心我們肯定不會訛你,我相信你也不會出爾反爾。”

蘇揚頭一揚凜然表態:“我不走,這事我一定會負責到底。”

社長點頭:“走不走這個隨你,不過你倒是可以告訴一聲你那出書的朋友,因為他的不當言論,將要承擔法律的責任,現在公安正在通緝他,你可以勸他自首,這樣或許還能爭取到從輕政策。”

蘇揚剛剛有點兒放鬆的心又立即懸了起來,事態的嚴重性再次超過他的想象。他大腦一片空白,隻得麻木地“哦哦”點頭,後麵的話他就什麽都沒記住了。

就這樣一直吵到晚上八點才算暫告一段落,從出版社出來後,唐悠悠又生氣又傷心,真想立即離開這個鬼地方,奈何已經沒有去機場的大巴,隻得先住下。一路上蘇揚也沒有和她說話,隻是不停打大左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蘇揚又給傻強等同學打電話,結果無人知道大左去向。蘇揚萬分著急,不知道大左是已經被抓了還是逃掉了,不知道他是生還是死,他對大左的惦記已經遠超對自己的擔心。

回到賓館,蘇揚還是不停打電話,一直打到自己手機沒電關機才長歎一聲癱倒在**。唐悠悠明白等他安慰自己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她雖然委屈難受,但更擔心蘇揚,於是走到他麵前,冷冷問:“你今天在那裏說的話都是當真的?”

蘇揚反問:“難道你以為我在演戲?”

唐悠悠情不自禁提高了聲音:“你覺得你這樣亂承諾合適嗎?為什麽你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蘇揚懶得看她:“沒什麽不合適的,既然錯是我造成的,那麽就應該由我來承擔。既然我傷害了別人,我就必須對他們負責到底。”

唐悠悠急了:“那也不是說一定要讓我們傾家**產啊,你知道要給這麽多人養老得花多少錢嗎?你就算有再多錢也承受不了啊!”

蘇揚也急了:“我不管。反正現在我有多少錢就都先給他們,讓他們先保持生活的安穩,如果錢不夠我就欠著他們,將來我慢慢還,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賴一天賬。”

唐悠悠悲傷欲絕地問:“也就是說,隻要你心安了,你可以不顧我們自己死活,可以不管我們的未來,可以不在乎我們這些年是怎麽走過來的有多麽不容易,所有的這些在你那裏都無足輕重是不是?”

蘇揚狠下心說:“當然不是,我很珍惜擁有的一切,可是我現在隻能選擇一個,也隻能選擇他們。我知道這樣會讓你很傷心,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別無選擇。如果你要怪我,你就怪吧,如果你要恨我,你就恨吧,如果……你要離開我,就……離開吧!”

唐悠悠怔怔看著蘇揚,過了好久好久,嘴角露出淒涼的笑容:“好,我答應你,不管多少錢,我們都賠。不管什麽代價,我們都去麵對。不管還有沒有明天,我們都不後悔。”

蘇揚傻傻看著唐悠悠,她能說出這些話讓他倍感意外。他本來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沒想到她竟然全部應了下來。

唐悠悠突然哽咽:“隻要你別再說離開。那樣我會受不了的,求你了!”

蘇揚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上前緊緊摟住了唐悠悠,試圖安慰她受傷的心靈。可他能明顯感受到她正離自己越來越遙遠,遙遠到自己無法再把握。他們明明有那麽好的未來,可現在一切都被他的任性和自以為是給毀了。他其實希望她可以拒絕自己,甚至可以大罵自己、痛打自己,這樣他也能舒服一些,決絕一些。可這次她依然選擇了妥協,而且是違背自己的人生價值觀,甚至超出了底限。他感動,可是更加明白,她已經是自己這輩子都無法承受之重。

而既然無法承受,就隻能放手。

第二天一大早唐悠悠便趕回北京準備賠償事宜,蘇揚繼續留在當地和對方一起算賬,同時積極聯係大左下落。對於出版社提出的名目繁多的賠償要求,蘇揚統統來者不拒,眼睜睜看著總金額直線上升。最後連社長都看不下去了,對蘇揚說如果覺得差不多了就這些吧,畢竟大家都不容易。蘇揚卻搖頭製止:“沒事,你們繼續算,把方方麵麵各種可能都算進去,我就算賣血也要把這些錢給還了。”

最後雙方商定的賠償金額以千萬計,雖然還不至於讓蘇揚賣血,但基本上等於他公司所有現金儲備加上賣房賣車賣公司所得費用的總和。因為著急套現,“聽風文化”以很賤的價格賣給了一家國有出版集團,總額基本上和外麵的應收款差不多,等於公司白送了。他們的兩處房產的賣價也隻有市場價的80%。還有蘇揚花了八十多萬買的寶馬x5剛開了大半年也打了對折處理了。當最後蘇揚將全部金額一次性支付給對方時,整個出版圈都轟動了,不少人伸出大拇指說他是個純爺們,敢擔當,有良知。也有人嘲笑他是個如假包換的大傻x,這種事情他隻要臉皮厚一點兒就算一分錢不賠償其實也沒多大事的,之前並非無先例。而不管別人怎麽說蘇揚都無所謂,他隻求一個心安,現在他做到了,哪怕代價是變得一無所有。

對蘇揚而言,在所有的失去裏麵,金錢、房子、車子這些是他最不在意的,他最割舍不下的其實是公司的員工,他對他們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回到北京後蘇揚用最後的幾百塊錢請大家吃了頓散夥飯。結果菜還沒上齊他就把自己灌醉了,他怕到後麵自己會受不了那離別的傷感。唐悠悠也破天荒喝多了,她拉著每位同事的手紅著眼說抱歉。那天幾乎每位員工都喝多了,他們想不明白這麽有能力的老板還有這麽有前途的公司怎麽說黃就黃了?他們這幫人正滿懷**準備大幹一場怎麽說散就散了?沒人能給他們答案,於是他們隻能喝酒。喝到最後他們共同舉杯敬酒說:“蘇總,唐總,以後你們如果再創業隻要招呼一聲,我們全部回來。隻要你們不嫌棄,我們永遠在一起。”唐悠悠聽後掙紮著站了起來一定要和大家喝了這杯酒,蘇揚卻流著淚大手一揮說:“不會了,我們不會再創業,我們也不會再在一起看。親愛的家人們啊,我已經負了你們一次,不可以再自私地耽誤你們的大好年華。今日一別,再不相見,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各走各路。”

那一夜他們喝了太多的酒,流了太多的淚,那一夜失意的人兒無家可歸。

沒了公司,蘇揚和唐悠悠不再需要上班。沒了房子,他倆就租住在望京一處麵積不超過60平米的老公房內,沒了積蓄,倆人連出去吃頓飯都得細琢磨。唐悠悠內心實在無法承受這個巨大的落差,加上之前操勞過度,很快就結結實實大病了一場,如果不是朋友出手相助,他們連住院治療的錢都沒有。唐悠悠住院期間蘇揚一直悉心陪護,眼睜睜看著唐悠悠承受著病痛折磨,蘇揚更是痛不欲生,他對他們的過去更是添增了幾份遺憾,對他們的未來也更多了幾分悲觀。

唐悠悠是那種凡事向前看的人,出院後休息沒兩天她就說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們可以不創業,但最好還是上班吧,無論如何日子總得繼續過下去呀。她住院時華文中國的老板杜長城還親自打過來電話,希望她和蘇揚能聯手加盟華文中國,待遇條件任由他們提,絕對業內最優渥。唐悠悠對蘇揚說她經過認真思考後決定還是不再從事出版行業,她想借由這個機會重新選擇職場方向,嚐試下自己最感興趣的金融工作。不過她認為蘇揚過去華文中國上班倒是不錯的選擇,因為他熱愛出版,而彼時華文中國已經穩居國內民營出版機構第一規模的位置,而且杜長城為人口碑頗好,值得信賴。

麵對唐悠悠的分析和提議,蘇揚卻一口拒絕了,蘇揚說他根本不想再工作,他隻想找到大左。

那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找大左,通過各種途徑,用盡各種手段,卻始終杳無音訊。蘇揚一度懷疑大左遇害了,跑到公安局報案,警察說我們比你還著急找到這個人呢,麻煩你有信息先告訴我們。蘇揚不死心,繼續苦苦尋覓,最後終於聽到傳聞說大左幾經輾轉,已經流亡海外。蘇揚想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符合他的誌向,於他人生算是不錯的結局。隻是想到今生再也無法相見,心情就會很沮喪。好幾次蘇揚將自己關在小房間裏,從頭到尾認真回憶十年來和大左交往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就會淚濕衣襟。雖說他今時落魄皆因大左而起,但他毫不記恨。他說這一切都是因果宿命,是逃無可逃的劫難,是劫就得渡,是難就得受,怨恨無意義。他隻是會遺憾,遺憾在可以的時候沒有和最好的兄弟多喝一杯酒,多唱一首歌,遺憾他們連好好說一次再見都沒有。

可蘇揚不這樣想,如果說他對大左是遺憾,那麽他對唐悠悠則是愧疚,非常強烈的愧疚,蘇揚認為自己毀了唐悠悠的人生。如果不是他,唐悠悠肯定已經在華爾街成就一番事業;如果不是他,唐悠悠肯定不能夠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如果不是他,唐悠悠甚至不會承受十月懷胎卻夭折的傷痛。總之,現在一切悲劇的根源,都是因為他和她的相愛。如果世間真有時光機,他願意回到最初的那天,讓天不下雨,讓他倆不相遇,讓之後所有的心動和諾言都化為灰燼。

唐悠悠擔心的沒錯,蘇揚確實抑鬱了,而且很嚴重,嚴重到開始自殘,甚至想過自殺。他整宿整宿睡不著,無數次黑暗中喃喃對自己說:你用了整整十年時間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根本沒有辦法給她幸福。你現在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給她傷害。而繼續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傷害。

他再次想到了逃離,逃離自己深愛的女人,逃離生活了十年的城市,逃離眼前讓人崩潰的一切,最重要的是,逃離無法原諒的自己。他想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後隱姓埋名,做個平平淡淡的小人物,過此餘生。

這幾乎是那段陰霾歲月裏讓他唯一感到興奮的話題了。隻是,又該如何逃離?

他想過不辭而別,若幹次趁唐悠悠白天上班之時收拾好行李,然後將心中千言萬語寫了下來,裝進信函,放在桌上,**,枕頭上。可臨出門時他又會舍不得,他怕唐悠悠會因為下班後回家看不到他而悲傷哭泣,他一想到她哭的模樣就會心如刀絞,就會放不下,走不動。他會責怪自己已經傷她那麽多負她那麽多怎麽能夠連分手都這麽殘酷?

他又想故意惹她生氣,和她吵架,讓她先對自己絕望,最後主動離開,這樣對她的傷害就會最小。他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於是他開始各種挑釁,用最難聽的話攻擊她。他太知道她的軟肋和痛處,所以刀刀見血,句句誅心。

蘇揚徹底崩潰了,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無法接受發生了這麽多事可什麽實質改變都沒有。不行,絕對不能這樣,他開始抓狂,“逃離。我要逃離,就是現在。”他焦躁不安,歇斯底裏,用煙頭在自己胳膊上,大腿上,胸口上燙出一個又一個的傷口,以此拚命壓製自己想從樓頂跳下去的欲望。他還酗酒,將自己往死裏喝,然後拚命撞暖氣,撞的頭破血流,唯有劇烈的疼痛才能讓他擁有片刻的清醒、理性、和勇氣。

他決定主動放手,什麽也管不得,什麽也顧不上,隻要能成功放手。

一天唐悠悠加班到半夜,拖著疲勞至極的身體回來,還沒進屋就聞到陣陣酸臭,她知道蘇揚肯定又嘔吐了,趕緊推開門,看到蘇揚緊閉著雙眼坐在地上,身上以及四周全是嘔吐物。唐悠悠皺著眉頭趕緊上前攙扶他,蘇揚卻突然睜開眼睛,抓住她的胳膊說想和她聊聊。

唐悠悠的口吻情不自禁透露出嫌棄和生氣,她說:“先洗澡吧,你現在臭死了。”

蘇揚搖頭:“不要,你先聽我說,我怕等會兒我又沒有勇氣講出來。”

唐悠悠心一沉:“好,那你說。”

蘇揚認真凝視著唐悠悠,緩緩說:“唐悠悠,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和我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場錯誤。”

唐悠悠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麽,她拚命控製自己情緒,讓聲音盡量平緩:“想過。”

蘇揚高聲質問:“那為什麽還要將就?為什麽還不分開?”

唐悠悠轉過頭:“我現在不想和你討論這個話題,你要是不洗澡,我就睡覺了。”說完她起身要離開。

“不許走!”蘇揚在她身後嘶吼,“我問你為什麽要為難自己?為什麽還不離開我?為什麽明知道錯誤還要一錯再錯。”

“因為我離不開你,因為我愛你!”唐悠悠也喊了出來,她回頭,看著蘇揚,眼淚大滴大滴滑落,“你為什麽要這樣咄咄逼人?我說過,隻要你不說分開,什麽都可以,我什麽都能承受。”

唐悠悠淚崩,撲倒在蘇揚麵前:“求你了,不要再說了,我現在做的所有事我都願意。事實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我知道你很難受,沒關係,你好好休養,等身體好了,我們從頭開始奮鬥,我們還會像以前那樣快樂幸福的,請你相信我。”

“對不起,我做不到了。”蘇揚絕望地搖頭:“我太累了,將來的日子,我想一個人過。”

終於說了出來。

唐悠悠已經泣不成聲:“你怎麽可以這樣?你說過要給我最浪漫的求婚的。你說過要和舉行最難忘的婚禮的。你說過要和我生好幾個孩子,我們一家一起出去旅遊的。你一件事都沒有做成,怎麽可以說放棄就放棄?你怎麽可以這樣自私?”

蘇揚萬箭穿心,痛苦至極地閉上眼睛,心中千言萬語隻能說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那麽愛你,可是都沒有能夠給你幸福。

對不起,我想向你求婚,用世上最動聽的話語,在世上最美麗的地方。

對不起,我想和你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的眼睛要像我,他們的嘴巴要像你。

對不起,我想拉著你的手兒去流浪,走過山河,走過大漠,讓地球的每一塊風景都遍布我們的蹤跡。

對不起,所有的諾言我都無法實現。

我唯一不變的諾言隻是,我依然深愛著你。

唐悠悠拚命搖晃蘇揚:“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要你振作起來,我要和你重新開始,蘇揚,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蘇揚突然用力將唐悠悠推開,破口大罵:“你怎麽還不明白呢?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自從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壓抑自己,我根本不開心。我他媽早就不愛你了,你知不知道啊?”

唐悠悠搖頭:“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我知道你怕連累我才故意這麽說的。蘇揚,你不要這樣,我那麽愛你,怎麽可能會嫌棄你……”

“夠了,唐悠悠,你別他媽做夢了,我告訴你,我其實很久以前就不愛你了。”蘇揚暴怒,對唐悠悠嘶吼,“難道一定要把真話說出來嗎?我忍了你好久好久了,最初我以為我隻是一時對你沒了感覺,後來我才發現,我其實一直都隻是怕你,依賴你,可真的已經沒有了愛。”

唐悠悠傻掉了,連反問的力量都沒有。

“你還記得倆年前的一個夜裏,我從夢裏哭醒,你不停追問我到底夢見了什麽悲傷的事麽?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哭泣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愛你了,當我發現我對你的愛正一點點消失的時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傷。我想我怎麽會突然就不愛你了呢?我怎麽可能不再愛你了呢?我拚命問自己,我多麽希望這隻是夢啊,隻要我醒過來,一切感覺都會恢複。可是醒來後我的內心無比堅定回答我,這是真的。這兩年來又經曆了這麽多,讓我更加確定,我對你的愛已經消失殆盡。所以我可以輕鬆拋棄我們擁有的一切去換回我的心安,所以我可以不顧我們的未來日日尋歡。所以現在,唐悠悠,我鄭重向你提出分手,和其他所有都無關,隻是因為,我早已經不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