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泅渡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觸絲

海浪因退縮

而聳起的背脊

——顧城《弧線》

生活再次陷入平淡,半年時光很快呼嘯而過。

若以半年為一個時間單位,蘇揚已經經曆了小60個輪回,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那半年一樣過的寡淡又匆匆,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又什麽都沒留下,每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每天過的都一樣。

這種生活曾經是蘇揚根本無法想象和接受的,可這半年他竟然完全適應了,而且覺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甚至,他和唐悠悠之間的溝通也越來越少了,除了工作上還有一些交集,生活中的共同話題變得少得可憐,而且,他們已經分床休息,並且幾乎完全沒了夫妻生活。

仿佛都不再需要。

或者,都在逃避。

蘇揚終於明白,所謂的“回到自己的原來的生活”根本就回不去了。因為他們的心已經回不去了,生活或許沒有變化,但他們已經變了,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太多太多。蘇揚甚至覺得自己變老了,一天照鏡子,他竟然發現自己有了一根白胡子,一葉落而知秋,他嚇了一跳,立即想拔掉,可手很快凝滯在空中,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搖搖頭離開。

他決定不再輕易照鏡子。

他發現自己開始決定不再做的事情還挺多。有的事,他能輕易做到,有的事,他怎麽也做不到。

比如他決定不再和大左聯係,不再視他為兄弟,不再想他。他做不到。對於大左,雖然他也做好了今生不再相見的準備,可是他還是決定遵守承諾,每個月繼續給他交房租,以及支付生活費。蘇揚心想,隻要他不拒絕,我就交到老,交到死。

他也曾無數次走到他給大左租的工作室門前,想敲門而入,然後所有美好的記憶全都破鏡重圓。可是他最後都放棄了,他不是害怕大左會拒絕他,然後對他破口大罵將他逐出門外,他真的不怕,他隻是在衝動的一瞬間突然又覺得沒有必要再回到從前,現在的生活雖然冷寂無聊,但也沒有過不下去,沒有人尋死覓活。所以,還是算了吧。

何況,就算推門而入,那些美好的回憶也回不去了。

無論友情,還是愛情;無論大左,還是唐悠悠。生活正朝著你不可預知的方向瘋狂奔跑,你除了接受,什麽辦法都沒轍。好了你也別太歡喜,不好了也別太傷悲,得勢了別太樂意,落魄了也別太較勁。

蘇揚突然發現自己不光是身體老了,心態更老了。

所以他明明知道他和唐悠悠之間已經出了不小的問題,可是他並不想去修補,而是帶著一種戲謔的心態想看看這道裂縫的深處到底是什麽,這道裂縫又到底能變成多大的深淵,吞噬多少的誓言。

就在蘇揚又一次從大左門前歎息離開,並決定從此不再過來之際,大左的門突然開了。蘇揚愣了一下,第一反應竟然是趕緊走,不要讓大左發覺自己,可是來不及了,大左已經從裏麵跑出來,並且一把緊緊將他抱住且歡呼:“哎呀媽啊,我剛想去找你,你就出現了,究竟是什麽力量讓我們不期而遇?”

蘇揚想掙脫,想辯解自己隻是無意路過。可大左的力量很大,他根本無法動彈。蘇揚掙紮了兩下後同樣用力和大左擁抱起來。透過厚厚的衣服,蘇揚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汗臭味,很難聞,卻又很熟悉,充滿了懷舊的味道。那一瞬間蘇揚好想哭。蘇揚心想隻要兄弟還在,隻要這擁抱還在,所有的恩怨都可以既往不咎,所有的不悅他都能承受。無論大左說什麽,他都欣然接受,無論大左做什麽,他都拍手稱快,可是大左突然又推開他,閃爍著純真無邪的眼睛問蘇揚:“咱真的好久好久沒見了,你看你都變老了。”

蘇揚覺得這話怪怪的,但還是客氣地說:“是啊,得半年了吧。”

大左搖頭:“咦!什麽半年,至少三四年了。操,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怎麽時間到你這裏還慢了呢。”

蘇揚大驚:“啊!你說什麽?”

大左也一臉驚愕:“聽不懂?難道我說的不是人話嗎?話說自打當年我離開這個龐大的城市後我們就一直沒再見啊!”

蘇揚一把推開大左:“大左,你沒事吧。”

“我很好啊!”大左揮舞胳膊,下腰,劈叉,還原地蹦了兩下,然後很認真回答:“哦,我明白了,你是說我胖了嗎?中年發福,在所難免。”

蘇揚:“大左,你快別鬧了,我最近神經有點兒衰弱。”

大左:“誰他媽有閑心和你鬧啊,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找你談件正事,這不剛想去找你,你自己就上門了。”

蘇揚:“不是大左,你說你剛回來,那半年前我他媽和誰一起成天鬼混?還有我給誰租的這房子?我他媽又和誰吵的架?”

大左翻白眼:“那我哪裏知道。難不成你遇到鬼了。”

蘇揚瞪了大左一眼:“我看有可能。好了,不說那些了,你找我幹什麽?”

大左一臉神秘:“我寫了一部驚天地,泣鬼神的巨作,有沒有興趣?”

蘇揚拉長語調:“必須有興趣,你這部巨作啊,關於這個時代的文明,關於人類的自由,更關於我們的民生和民主。你這三年頭懸梁錐刺股一直筆耕不輟,將你對人類和曆史的思考精髓全部囊括,裏麵無數真知灼見,蔚為大觀,輝煌燦爛。隻要出版了一定會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必須是超級暢銷書。”

大左:“為什麽我想說的話全被你說了?”

蘇揚:“好吧,算你演技高。我還知道你目標是寫十萬字,可現在統共才寫了兩三萬字,想出版啊,還遙不可及呢。”

“錯了,我已經寫好十萬字啦!”大左手一揮,然後從袋子裏掏出一隻U盤,“就在這裏,十萬字,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代表著人類迄今最智慧的思考。哎呀媽啊,剛才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時空出現裂痕導致思維錯亂了呢,還好有你沒說對的地方。”

蘇揚突然拍手大笑:“哈哈,我終於明白了。”

大左也拍手笑:“哈哈,明白了吧。”

蘇揚收起笑容:“明白了,你他媽寫作寫成神經病了。”

大左:“隨便你怎麽說,反正當初你承諾過隻要我好好寫,你就給我好好出版的,現在我寫好了,下麵就是你的事了。”完將他將u盤塞到蘇揚麵前,然後一隻手伸在空中,手指還在不停動。

蘇揚:“這是幹啥?”

大左:“一手交貨,一手交錢啊!你拿我的稿子去出版,然後給我預付一筆稿費,我也不多要,先給一百萬吧。”

蘇揚:“你瘋了吧,張口就要這麽多,沒有。”

大左:“蘇揚你有沒有搞錯,這明明在幫你好不好?我這稿子隨便出出就是幾百萬冊的銷量,你能賺上千萬的好不好?問你要一百萬的預付顯然是便宜你的了啊。”

蘇揚:“算了,我也不跟你爭了。這樣,稿子我先帶回去看,要是能出版,我們再說簽約條件。”

大左:“你這啥意思?等於說我這煌煌巨作還不一定能出版?”

蘇揚:“必須要先審稿,誰都一樣——你要是覺得不爽,可以找別人。”

大左:“咱倆這麽多年的兄弟了,你至於對我這麽現實嗎?”

蘇揚:“哦,你也知道咱倆是兄弟啊,是兄弟你給我忽悠成這樣?是兄弟你給我裝神弄鬼?”

大左:“算了,你要審稿我也沒意見,反正我對自己稿子絕對自信,要耽誤也是耽誤你的時間。”

蘇揚收起U盤:“那就好,我先回去看了,看完後再聯係你。”

大左一把拉住蘇揚胳膊:“別走啊,咱這麽久沒見了,你怎麽說也得請吃頓飯吧,我都餓了好幾天了。”

蘇揚:“請吃飯沒問題,前提是你得先恢複正常了,行不?”

大左憋了半天,委屈地說:“行,不過你得答應我,我們所有感情都照舊,你不許對我有成見。”

蘇揚笑:“行,我答應你,咱依然是好兄弟。”

大左點頭:“嗯,最好的兄弟。”

蘇揚起身,拍拍大左肩膀:“好了,我最好的兄弟,走吧,咱喝酒去。”

能和大左意外重歸於好蘇揚很是高興,本想找個地方大喝一場,找回曾經的**,沒想到吃飯時大左還一個勁兒吹噓自己的作品如何震古爍今,他既往不咎能讓蘇揚出版是蘇揚至高無上的榮幸。蘇揚越聽越不是滋味,他本以為大左是故意裝失憶好回避倆人曾經的不愉快,現在他明白自己想多了,大左之所以裝瘋賣傻完全是因為他稿子寫好了想出版,根本就沒有半點兒兄弟情義。這讓蘇揚非常不爽,最後幹脆將酒杯一撂賭氣說:“要不我不吃了,現在就回去看你的巨作得了。”他以為大左會收斂些,結果大左立即眉飛色舞說:“好啊,你快回去吧,剩下的飯菜你放心,我全替你給吃了。”

蘇揚隻得鬱悶離開。回到公司,他本打算先和唐悠悠說下這事,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別聲張了,大左這稿子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很傻很天真,隨便摟兩眼,然後找個借口推了就是,現在就和唐悠悠講隻會添亂,蘇揚心想什麽時候我變得這麽不愛和唐悠悠交流的呢?自己又是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現實的呢?要擱以前,不管大左寫的有多low,他都會毫不猶豫幫兄弟完成這個願望的,可現在,無論是最親密的愛人還是最好的兄弟,他都覺得沒有必要全心付出,否則隻會讓自己難堪委屈。

蘇揚將U盤插入電腦,打開文檔,漫不經心看了起來,結果剛看兩行,注意力就被全部吸引了過去。大左的稿子是一篇篇雜文,水準雖然沒有他說的那麽誇張,觀點雖然沒有他說的那樣振聾發聵,但也絕不乏真知灼見且態度嚴肅完全沒有半點浮誇之氣。總之,大左的稿子非常對蘇揚胃口,以致他一口氣看了下去,並且不停拍案叫好,一些地方的表述甚至讓他感動。

蘇揚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冤枉了大左,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很有才華,而且在瘋癲甚至邋遢的外表下竟然真的藏有一番熱血和責任。

他比他更純粹,也比他更堅持。

他已經墮落了,他還保持初心。

蘇揚用了整整五個小時將大左的稿件全部讀完,最後徹底被大左的才情和思想征服。他決定好好出版這本書,而且要投入全部精力,除了是對兄弟和作品本身的交代外,蘇揚還知道這樣的作品會給自己的公司帶來非常好的口碑,其價值是其他市場暢銷書所無法比擬的。其實從做出版第一天開始,蘇揚就希望自己出版的圖書可以有社會擔當,可以受人尊敬,可以傳世,這才是一個出版人最大的榮光,以前他雖然出版了很多暢銷書,但其實他內心深處是鄙夷的、不自信的。而現在這樣的機會終於擺在了他麵前,他必須好好珍惜。

蘇揚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好幾次他拿起電話,想給大左打電話,將自己知道的所有讚美詞語送給他,可他都控製住了。因為他知道光自己興奮還沒用,想把這本書做好,必須得到唐悠悠的讚同和支持,而唐悠悠一定不會同意出版這種市場不明朗,甚至極可能滯銷的書,所以他要先說服她,然後才能再找大左商量出版事宜。

蘇揚來到唐悠悠辦公室,想通過自己的**感染唐悠悠。唐悠悠一如既往正在全情工作,幾個下屬認真拿著筆和本記錄著唐悠悠的要求。

蘇揚說:“不好意思打擾下,你們先出去,我和唐總說點兒事。”

下屬立即知趣離開。唐悠悠看著蘇揚,等他說話。

蘇揚:“悠悠,我想出版一本書。”

唐悠悠:“你是總編,不需要和我商量的。”

蘇揚:“是大左的稿子。”

唐悠悠:“哦,他終於寫好了?”

蘇揚點頭:“嗯,寫了十萬字,不算少了。”

唐悠悠:“你不是說他和你吵架了嗎?怎麽又出現了?”

蘇揚:“兩碼事嘛,稿子我已經看了。”

唐悠悠:“你肯定說特別好。”

蘇揚:“我……”蘇揚突然發現自己這樣一句一句地說節奏非常不對,不但沒氣勢反而顯得很心虛,於是趕緊將剩下的話連到一起:“是這樣的,我本來以為他寫的肯定特水特扯淡,可我認真一看,我擦,完全喜出望外,特別好,真的,大左的作品是我這幾年看過最好的稿子,才華橫溢且有思想有擔當,正好符合現在主流閱讀人群的需求,所以我想給他出版。”

唐悠悠冷幽幽地說:“既然你都決定了,那還來問我幹什麽?”

蘇揚:“我怕你不開心嘛,你對他一直有成見的。”

唐悠悠:“我怎麽這麽不愛聽你這麽說呢,我對他有什麽成見?我和他很熟悉嗎?”

蘇揚:“好了,你別生氣,我就是和你打聲招呼。我有數的,你先忙吧。”

蘇揚心想既然她不反對就行了,多說多錯,於是轉身要離開,卻很快被唐悠悠叫住:“你把他稿子先拿給我看看。”

蘇揚遲疑:“一定要看嗎?”

唐悠悠點頭:“既然你在意我的感受,那麽我一定要看,而且一定會認真看。”

蘇揚無奈:“好吧,我發給你就是。”

回到辦公室,蘇揚想了想,把大左的稿子發到唐悠悠的企業信箱,以防萬一,還認真附錄了一段自己的審稿意見,盛讚了一番。

稿件發過去後蘇揚不放心,又過去和唐悠悠叮囑了一遍,讓她快看,看完了立即和自己溝通。結果兩天過去了唐悠悠始終沒給自己答複,蘇揚一直挺緊張,又不敢多問,第三天晚上回到家,唐悠悠和往常一樣,吃過飯就敷著麵膜看雜誌,蘇揚往常這個時候會在網上玩會兒小遊戲,但那天完全沒心思,圍著唐悠悠轉了起來。

唐悠悠被轉煩了,問:“你老圍著我轉幹啥?”

蘇揚:“沒事,運動。”

唐悠悠:“想跑步可以出去,寬敞。”

蘇揚:“沒事,這兒也挺好。”

唐悠悠:“你沒事,我有事兒,好煩的。”

蘇揚:“老婆你……”

唐悠悠:“怎麽了?”

蘇揚:“沒事,我出去跑步了。”

蘇揚氣鼓鼓地出去了,沿著馬路快步走,走得渾身大汗淋漓,鬱悶的心總算平複了一點兒,剛準備停下來休息大左電話就來了,催問他稿子看得如何了?

蘇揚立即捧著電話讚美了大左半個鍾頭。大左聽到最後不耐煩了:“你太過反常,看來情況不妙啊!”

蘇揚:“字字肺腑,一片真心。”

大左:“形容詞我不要聽,你就說能不能給出吧。”

蘇揚:“必須的啊,否則我廢那麽多話幹嗎?”

大左:“那為啥不主動告訴我?還要我打電話問,媽的,老子憋了好幾天,差點兒沒緊張出心髒病。”

蘇揚:“哦,我早就看完了,不過唐悠悠還在看,她審稿有點兒慢。”

大左立即警惕:“為什麽?你不是主編嗎?難道你沒有話語權。”

蘇揚心也一緊,裝作隨意地說:“沒事,因為想重點做你這本書,公司重點書都要讓她看的,她管運營和銷售,看了就能調動全部資源。”

大左:“我怎麽感覺沒那麽簡單,你說過你怕她的,萬一她看不懂我的作品怎麽辦。”

蘇揚被大左說的悲從中來:“我不是怕她,是尊重她,好了,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大左:“行,如果你要證明自己是獨立自主的男人而不是某人的附屬,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讓我看輕你哦,你懂的。”

蘇揚連連點頭說:“好好好,我懂,等我好消息。”然後慌張將電話掛了——如果擱以前,他對於大左這樣的風涼話一定會厲聲反駁,可現在拜讀了大左泱泱巨作後他連抵抗的勇氣都沒有了,感覺在精神上已經完全被大左征服了。蘇揚深呼吸了一口氣,決定這就回家就和唐悠悠好好溝通,如果她不同意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也一定要說服她。

家裏,唐悠悠做好麵膜後開始工作,每天入睡前工作兩三個小時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蘇揚進門後又是端茶又是拿零食,然後坐到她身後,給她捶背,捏脖子。

蘇揚:“老婆,舒服不,要不要我加點兒力氣?”

唐悠悠無奈歎氣:“你想幹什麽?”

蘇揚諂笑:“不幹嗎啊,就是對老婆好唄。”

唐悠悠:“沒事獻殷勤,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蘇揚:“沒事也能對老婆好啊,有事才好多傻啊!”

唐悠悠:“也是哦,說起來你真有段時間沒這樣了,我都不適應了,你也覺得特生分吧。”

蘇揚:“是是是,這事都怪我,以後我每晚都給你按摩。”

唐悠悠:“那還是算了,一冷一熱我都吃不消的。好了,你快說吧。”

蘇揚:“老婆英明,你怎麽知道我肯定有事的?”

唐悠悠:“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就去睡覺了。”

蘇揚:“說說說,其實就是想問下大左的稿子你看了沒?”

唐悠悠歎了口氣,從喉嚨裏淡淡發聲:“嗯。”

蘇揚屏氣凝神:“感覺怎麽樣?”

唐悠悠:“不怎麽樣。”

蘇揚:“出版應該沒問題吧。”

唐悠悠:“肯定不能出。”

蘇揚顧不上捏脖子了,將唐悠悠的椅子用力轉了過來,“為什麽呀?”

“為什麽?你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麽?”唐悠悠火氣一下子上來了,“你看他都寫了什麽?對曆史各種否定,還有各種隱喻和諷刺,各種沒節操沒底線,有病啊!”

蘇揚猶如當頭棒喝,也急了:“這怎麽能叫不滿呢?隻是個體的意見而已,人活於世,難道還不允許發表意見嗎?是,我們隻是一介書生,可是我們不應該想著能為這個國家做點兒什麽嗎?為這個國家的人們做點兒什麽嗎?”

唐悠悠冷笑:“你說的真可笑,這個國家的事有人操心,不需要你自作多情,這個國家的人們自有宿命,你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我們每個人都隻需要做好自己。”

蘇揚拍案而起:“完全婦人之見,簡直愚不可及。”

唐悠悠轉過身去:“隨便你怎麽理解,反正這書我們不能出,太冒險了。”

蘇揚真急了:“冒險怎麽了?我告訴你,人活著就是一場冒險。唐悠悠,我問你,如果我不冒險,我能和你在一起嘛?我和你說實話吧,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和你是兩個世界的,我像水,你像火。我喜歡自由,你喜歡規劃,我生性浪漫,你個性嚴謹,我熱愛文學,你隻看財經。我喜歡吃煎餅,你喜歡吃披薩,我喜歡喝酒,你喜歡咖啡,你說我和你有什麽共同點?no,什麽都沒有,我一直在反抗,我一直在掙紮,可是最後我們還是在一起了,就是因為我願意冒險,現在結果不也很好嗎,請問?”

唐悠悠眉毛一挑:“看來我還得謝謝你了?原來你有這麽多的不滿意,還有什麽意見你一起說出來。”

蘇揚:“我隻是打個比方,你不要上綱上線。”

唐悠悠急了:“到底是我上綱上線還是你上綱上線?好,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們願意出版,可是根本不會有出版社願意和我們合作的,這書內容根本過不了。”

蘇揚:“這我有想過,我們現在合作的出版社當然不會出了,可是我們可以找偏遠一點的出版社啊,他們的審查不會很嚴格,所以這並不是問題。”

唐悠悠:“這什麽邏輯?難道審查嚴格不是好事嗎?像這種充滿常識錯誤並且沒節操沒底線的書真做出來,所有人都得遭殃,所以絕對不能出。”

蘇揚生氣了:“唐悠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怎麽還這麽迂腐呢?請問裏麵到底哪句話不合適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大左,可是也別拿這個打擊報複啊,至於嗎?”

唐悠悠不甘示弱:“我就打擊報複了,你怎麽著吧。”

蘇揚感到尊嚴受到了挑釁,惡從膽邊生,憤怒地說:“那我還偏要出版,你愛咋咋地。我告訴你,讓你看稿子,是給你麵子,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唐悠悠臉色煞白:“蘇揚,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蘇揚說出那句話就後悔了,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說過這麽重的話,完全是壓抑太久的緣故。可是他又不願意立即示弱,就想離開,邊走邊叨咕:“我不說,你沒聽清楚算了。”

唐悠悠:“蘇揚,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變了隻是一種假象,我一直以為時間可以將一切彌補,沒想到在你心中我已經變成了如此沒有尊嚴的存在。”

蘇揚很奇怪自己竟然還不願意和解與妥協,哪怕他心中已經開始後悔,可是他嘴裏還是冷冰冰地回應:“隨便你怎麽解讀,反正我左右不了你的思想。你從來就不聽我的。”

唐悠悠的眼淚已經出來了:“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你走!”

蘇揚:“這我家,我去哪兒?”

唐悠悠:“你不走是吧,那我走。”唐悠悠說完起身就往外跑。

蘇揚嚇得一把抱住她:“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兒?”

唐悠悠被蘇揚抱得死死的沒法動彈,隻能原地直蹦,邊蹦邊喊:“你放手,你別管我,我知道你早就厭惡我了,你終於忍不住暴露了。”

蘇揚胳膊加大力氣喊:“反正不許你走,就算走,也等到明天好不好?”

唐悠悠突然低頭死死咬了蘇揚一口,蘇揚尖叫一聲鬆開了手,唐悠悠立即衝了出去。

蘇揚沒追出去,而是呆若木雞看著大敞四開的門,嘴裏喃喃自語:“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是啊,為什麽會這樣?

太突然了,好像一場蓄謀已久的戰爭,雖然速度之快超出了意料,卻又充滿了邏輯的必然。

蘇揚無比鬱悶,狠狠連抽了兩支煙,心中無數個聲音響起:不要去找她,你沒錯,絕對不要去找她。可當他稍微冷靜下來後,還是深歎了口氣,然後拿了件衣服,出門去找唐悠悠。

當然不可能找到,蘇揚本以為唐悠悠隻是想給他警告,就在家附近不會走遠,可小區裏完全沒有蹤影。蘇揚又想或許去公司了,於是趕到公司,公司也沒人。而且她也沒拿電話,根本聯係不上。

蘇揚最後隻能在大街上東奔西走,四處遊**。心中又氣憤,又委屈,又擔心,又焦急,到最後根本就是漫無目地跌跌撞撞,孤魂野鬼一樣。

為什麽會這樣?

蘇揚好想哭。他最後筋疲力盡,站在街角,四顧茫然。身影在路燈下被拉扯得很長很長,長到支離破碎,長到他看不清方向。

就這樣過去了四個多小時,蘇揚最後實在不知道還能去哪兒找,又不至於報警,何況報警現在也不會受理,最後隻能回家。

然後就在自家單元門口,他看到了唐悠悠,她坐在台階上,穿著單薄的衣服,長發披肩,正傻傻看著前方,臉上滿是淚痕。

蘇揚趕緊上前,脫下外套包在唐悠悠身上,然後緊緊抱住她。唐悠悠沒有躲閃,也沒有理會。

蘇揚關切問:“悠悠你去哪兒了?嚇死我了,快回家吧。”

唐悠悠一動不動,不肯離開。

蘇揚:“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說那麽重的話,我向你道歉,有什麽話我們回去慢慢說好嗎。”

唐悠悠抹了一把眼淚,搖頭:“我不想回去,你陪我就在這裏聊會兒天吧。”

蘇揚看唐悠悠的態度很堅決,怕又刺激她,隻好答應,但手卻不敢鬆開。

唐悠悠沉默了一會兒後眼淚突然又湧了出來,哽咽著說:“我想離開你,離開我們的家,可是我不知道去哪裏,我沒有地方可去,我什麽人都不認識,我隻認識你。”

唐悠悠說完就嗚嗚哭了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

蘇揚認識她十年了,從未見她如此脆弱過。

蘇揚也哽咽了:“悠悠你別說了,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唐悠悠邊哭邊搖頭:“不,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恨我,你早就應該這樣做了。”

蘇揚又急了:“悠悠,說什麽呢你?我愛你都來不及,我怎麽可能恨你?”

唐悠悠:“你應該恨我,因為我太自私了,如果我當時能聽你的,我們的孩子就不會沒有,我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提及夭折的血肉,唐悠悠再次傷心欲絕。

蘇揚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提這一茬,他完全接受不了這個時候討論這些,他隻想立即離開這裏,停止這樣的對話。

蘇揚懇求:“別說了,我們回去吧,求求你了。”

唐悠悠還是不肯離開,她掙紮著說:“不行,你讓我說,我怕過了今天我又沒有勇氣。這些天我太累了,我憋了太久太久,快憋出病了。我一直不敢回憶,我也一直不敢麵對,我怕我會恨自己,我怕會控製不住自己做出什麽傻事。蘇揚,你知道那天我躺在病**,看到你絕望的那一瞬間有多難受嗎?我告訴自己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錯誤最後悔的事,我那麽愛你,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傷害你,我真的不想這樣,可是我控製不住,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告訴我,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

蘇揚激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說這些,我完全聽不懂也不想聽,我們之間很好,什麽問題都沒有。”

唐悠悠看著蘇揚:“你為什麽要欺騙自己呢?你敢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沒意見嗎?你敢用我們的愛去發誓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出現問題嗎?”

蘇揚:“不是,夫妻之間有問題不是很正常嗎?就算有矛盾也沒什麽大不了啊,隻要我們能夠彼此包容,彼此信任,什麽問題和矛盾都不可怕,不是嗎?”

唐悠悠又搖頭:“這就是我們對愛理解不一樣的地方。你知道嗎?從我喜歡上你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就對自己說,不管發生什麽樣的阻撓,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在我和你一起的第一秒開始,我又對自己說,未來不管遇到什麽困難,我都不要和你有不開心,一點不開心都不能有,我渴望完美,尤其是我們的愛情,因為我們能走到一起,真的太難太難了。我想等有天我們老去,回憶起曾經,全部都是美好,我以為我能做到,我也很努力地去做,可是,我失敗了,我真的做不到,我好難受,我最在乎的事情,我真的做不到。”

蘇揚不說話了,他太了解唐悠悠的性格,這些在別人眼中或許很正常也很無所謂的事情,在她那裏確是天大的問題。他終於明白,這些日子她一直鬱鬱寡歡的原因,他也終於知道,相比他的壓力和不快,唐悠悠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他至少還有大左可以傾訴,他至少還有酒精可以麻痹,可是她呢?她那麽要強,她隻能硬撐著,直到崩潰。

是的,他是她的唯一,這個城市,她除了他們的家,已經無路可退,她比他以為的要更愛他。如果說他們現在的矛盾是一場戰爭,他們都是失敗的戰士,隻不過他是受傷,而她卻生命垂危。

原來,他們之間的裂痕已經很深很深,不知不覺中,已經足夠將所有的憧憬吞噬。

蘇揚不再說話,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也已經筋疲力盡。

唐悠悠突然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多久會找一個新的?”

蘇揚不知道她為什麽問這個,本能地問:“你說什麽?”

唐悠悠眼淚又滑下一串,卻微笑著問:“你告訴我,我想知道。”

蘇揚搖頭:“不會了,我說過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不會再愛。”

唐悠悠:“傻瓜,那你該多孤獨啊!你孤獨的樣子真的很讓人心疼。”

蘇揚:“悠悠,咱不說這個行嗎?我們不會分開,我們要在一起一輩子的,少一天都不叫一輩子。”

唐悠悠將頭埋在蘇揚懷裏,幽幽地說:“一輩子,多美好,可是真的好難好難做到的啊!”

蘇揚:“相信我,我對我有信心。”

“我對自己沒信心。”唐悠悠凝視著蘇揚,大顆眼淚從眼眶滑落,“你知道嗎?曾經我對此深信不疑過,我仿佛都能看到你慢慢變老,你的腰杆不再挺拔,你的頭上開始有白頭發,臉上的皮膚也越來越鬆弛,你變得也越來越囉唆也越來越脆弱,直到有一天你都走不動道了,需要我推著你,然後你安詳地睡去,在我的懷裏離開。這就是一輩子了。”

蘇揚強作歡顏:“你好討厭啊,為什麽是我先死,為什麽不是你先呢?”

唐悠悠眼淚又出來了:“因為我不想你難受,我寧可自己痛苦,我希望你一輩子都是快樂,都是幸福,都不要因為這份愛而受累,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雖然,我已經做不到了。”

蘇揚長長歎氣:“又來了。這樣吧,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了?”

唐悠悠顫抖著回答:“我不知道,我現在很亂,我對自己沒信心,我看不到未來,我怕我們之間會變得越來越糟糕,會每天爭吵,冷戰,彼此埋怨,嫌棄,甚至積怨,我不敢想,想到這些我就很痛苦,我害怕我們的愛會變成那樣。”

蘇揚:“既然沒想法就別胡思亂想了,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我們會幸福的,我用生命向你承諾,相信我。”

唐悠悠看著蘇揚,看了好久好久,然後流著淚,點了點頭。

回到家後,倆人幾個月來第一次同床共枕。唐悠悠很快入睡,蘇揚卻始終無心睡眠,回想過去的幾個小時,雖然激**和疼痛,但並非無意義。他們之間太需要爆發這樣的一次衝突和對話,就像生病,如果體內的負能量太多了沒法釋放,會出大問題的。因此,蘇揚反而感覺很舒服,他心想再理性的女人也會作,再強勢的女人也會柔弱,唐悠悠理性又強勢,但還是一個女人,對於這個結果他很滿意。至於那些聽上去挺沉重和煽情的話,他想當然都是一些情緒的體現,當不得真,也沒必要惦記太久。

雖如此,他還是想到了去妥協和改變。第二天一早,蘇揚等唐悠悠醒來就對她說:“我決定了,大左的書不出了。”

唐悠悠搖頭:“不行,必須出。”

蘇揚:“你不要安慰我,我是發自真心的。”

唐悠悠還搖頭:“我也是認真的。”

蘇揚疑惑:“為什麽啊?你不明明很反對嗎?再說你擔心的都是成立的,雖然我個人很喜歡他的作品,但確實市場性不強,而且也確實有一定的風險,咱是做生意的,又不適合做慈善的,對吧。”

唐悠悠:“隻要你喜歡就足夠了,你說的對,我們不能太理性和現實,我們需要一點柔軟的姿態去麵對這個世界。”

蘇揚很感動,他知道她也在努力做改變,這對她而言是太難得的事情了,可是他真的不想讓她因為自己而違背自己的原則,這對他反而是更大的壓力。

唐悠悠沒等蘇揚開口繼續說:“這次你就聽我的,我想好了,這次我會好好親自修改全文,把有風險的地方做下處理。”

蘇揚心一沉:“可是這樣大左會很不高興的,你也知道他性格。”

唐悠悠:“一個人要得到一件東西,總是要學會妥協和放棄的,我想這個道理他應該明白,何況就算我們不改,出版社也會改,除非他不想出版。”

蘇揚點頭:“這倒也是,我們修改隻會比出版社更好,而且出版社真看了原稿,估計根本不會答應出版的,所以我們是真心實意地幫他,隻不過……”

唐悠悠疑惑地看著他,目光中都是溫柔。

蘇揚都有點兒不適應了,好像找回了點剛戀愛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吻了下唐悠悠的額頭,繼續說:“隻不過要辛苦老婆大人你啦,你那麽忙,還要做本該我做的事。”

唐悠悠笑:“我不辛苦,我想明白了,沒必要和工作那麽較勁,有些事情其實可以放下的,而有些事情也沒有以為的那麽重要,其實就看如何選擇了。”

蘇揚:“好老婆,怎麽一覺醒來感覺你變了那麽多呢?”

唐悠悠:“好?還是不好?”

唐悠悠:“這話說的好賤哦,好像我一直壓迫你似的。”

蘇揚:“牛,賤這個詞用在我身上簡直太精準了,我是很賤,不過隻在你麵前。”

唐悠悠:“好了,今天我不上班了,安心在家改稿子如何?”

蘇揚:“那我幹脆也不上班了,給你做飯吧。”

唐悠悠:“那可不行,雖然我可以和工作不那麽較勁,但你得更上心,咱倆不能一起放羊,否則會出問題的。”

蘇揚:“哈哈,看來你還是很理性的,我還以為你真的變了一個人了呢。”

唐悠悠:“那怎麽可能,我隻是在學會如何和生活妥協,這對我來說已經太不容易了。”

蘇揚:“說的好,其實你不讓我改稿子也是怕我下不了手,到時候反而尷尬吧。”

唐悠悠:“有些事情還是不要拆穿的好。好了,你快去上班吧,我爭取早點兒改好稿子,早點兒把這書出版了,這樣也省得你天天惦記。”

蘇揚吧唧又親了唐悠悠一口,然後敬禮說:“遵命,老婆大人。”

唐悠悠雖然變得溫柔更有女人味了,但執行力是一點都沒打折,做一件事絕不拖泥帶水,她用了整整一個星期將大左的稿子字斟句酌,從頭改到尾。

期間蘇揚一直想看,但唐悠悠不讓,說改好了給他一起看。

等最後蘇揚看到時,徹底傻眼了——唐悠悠真的很細心也很認真,全文所有敏感內容都被她挑了出來並且全部修改了,也就是說,這稿子和大左也沒太大關係了。

蘇揚心想這要是給大左看到了還不得和自己拚命啊,可他又不能責怪唐悠悠,隻能強作歡顏說:“老婆,我看你可以當作家了。”

唐悠悠躺在沙發上:“沒興趣,修改別人的稿子都這麽累,自己寫還不得累死啊。”

蘇揚:“老婆,這你就有所不知,修改別人的稿子要比自己寫累多了,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

唐悠悠:“你看行嗎?”

蘇揚咧著嘴拍掌:“簡直太好了,大左一定會感激死你的。”

“我可不要他感激,我隻希望所有人都能太平。”唐悠悠如釋重負:“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得趕緊去公司了,好幾天沒去希望沒出什麽大問題。”

蘇揚樂:“瞧瞧這話,一萬個對我沒信心啊!實話告訴你吧,你不在的這幾天,人們安居樂業,社會風生水起,大家夥不要太開心哦。”

唐悠悠沒搭理他,哼著歌兒,精心打扮一番後趕緊去上班了。

唐悠悠走後,蘇揚立即趴到電腦前,又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看了起來,越看心越涼。蘇揚心想:“這下麻煩了,兩個人都付出了這麽多,現在是出版也不行,不出版更不行了,操,這可怎麽辦?”

想到這裏,蘇揚總算輕鬆了點,立即給大左打個電話,想約他見麵。

電話裏大左聲音迷迷糊糊的,顯然還在睡覺。

蘇揚:“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聽哪個?”

大左:“就講好消息吧,壞消息就別說了,老子生命中的壞消息太多了。”

蘇揚:“唐悠悠已經同意出版你的書啦!”

大左:“哎呦!還真是個好消息,不過這最多隻能說明她並不愚蠢。”

蘇揚:“真不想聽壞消息?”

大左:“算了,你說吧,反正老子生命中的壞消息夠多了,不怕再多一個。”

蘇揚:“就是你這麽好的作品隻能在一家不知名的小出版社出版,恐怕配不上你的英名。”

大左:“這樣啊!確實挺糟糕的,你能再爭取下嘛?最好是人民出版社,就是專門出版國家領導人作品的那個出版社,我看比較適合我的作品定位啊!”

蘇揚想揍大左的心都有了,咬牙切齒地說:“行,那我再試試吧。”

大左打了個哈欠說:“還有事嗎?沒事我繼續睡了。媽的,生活太寂寞了,隻能靠睡覺來發泄了。”

蘇揚調侃:“你丫肯定又騙到哪個小姑娘了,等著辦事吧。”

大左又打了個哈欠:“請記得,永遠不要用你狹隘且世俗的思維來理解我的世界,我對女人已經沒有興趣了,因為我最愛的人,隻有自己。”

蘇揚罵:“操,能不能說人話,你丫嗑藥了吧。”

大左:“你怎麽知道?對了,你能不能再給我點錢,現在貨漲價了。”

蘇揚:“算了,你還是睡覺吧,我有事再找你,拜拜。”

大左突然叫停:“慢點兒,差點忘記一個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記得要和出版社說清楚,就是千萬不要修改我的稿子,哪怕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能修改,否則我完美的作品就會被破壞,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如果他們膽敢傷害我的稿子,我會和他們拚命,反正印刷前必須讓我檢查下最終稿件,聽到沒?”

蘇揚嚇得兩股戰戰,趕緊打住:“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睡覺吧,就這樣,拜拜。”

掛了電話,蘇揚心驚肉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雖然之前他出版過幾百本書,遇到過各種棘手的問題,可這一次他最為難,隻因左手兄弟,右手愛人,自己還特別欣賞這作品,三種情緒混混雜在一起,個中糾結無以言表。

怎麽辦?怎麽辦?蘇揚急得原地直打轉,此情此景要想大左和唐悠悠誰也不得罪隻能瞞天過海、偷梁換柱了,可是這樣太野蠻也太危險,更是會傷害合作的出版社,算是下下之策,蘇揚曾經想過永遠都不會出此下策,可現在除了這樣做,真的別無他法。蘇揚心想或許後果沒有自己擔心的那樣糟糕,比如就印一兩千冊,而且不全國發行,大不了都堆倉庫裏就是了,反正大左又管不了那麽多。總之最大程度降低這本書的影響力就是。再說了,說不定現在是自己太過杞人憂天呢,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有讀者關心這本書,就算書店有賣,大概也不會有人願意看這種關乎國計民生且晦澀難懂的文章吧,畢竟大左又不是什麽名人。想到這些,蘇揚緊繃的心輕鬆了些,他想等將這件事解決了,以後再也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事了,反正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很多年後,蘇揚念及那個下午的選擇,他已經不後悔,他隻會說,都是命。

出乎蘇揚意料的是,雖然唐悠悠對大左的稿件已經做了最大程度的修改,然而還是接連被五家和“聽風文化”經常合作的出版社給拒稿了,理由都一樣:內容太敏感。其中兩家和“聽風文化”關係甚好的出版社老師還好意相勸蘇揚千萬別鋌而走險,萬一惹麻煩了後果不堪設想。對此蘇揚雖然鬱悶但並不氣餒,而且他堅定認為是出版社太過緊張,小題大做了。過去幾年的出版經驗讓他產生一種強烈的觀點那就是:國家新聞出版政策並沒有那麽局限和僵化,相關監管部門也沒有那麽保守和苛刻,反而是出版社太過謹慎,害怕犯錯所以抱著“寧可錯過一萬,不可放過一個”的心態,白白錯過了很多優質稿件,著實可惜。

細細琢磨後,蘇揚決定去找偏遠地區的小出版社尋求合作,最好是少數民族地區的出版社,因為相對內地出版社,這些地方的出版社尺度要大一些,政策上要靈活一些,對合作條件也更為看重。這些出版社的聯係方式蘇揚不難搞到,然後在做了一定的甄選後蘇揚決定主攻N省的一家出版社。蘇揚沒有直接和對方談大左這部作品,而是先將公司的簡介和曆年策劃過的書目發給了對方,表示想整體合作。對於這種地方小出版社而言,能夠和“聽風文化”這樣的優質知名民營出版公司合作是非常樂見其成的事,對方果然表現出了高度合作意向,還專門委派主管對外合作的副社長來京洽談。本來蘇揚是想過去公關的,現在對方過來就更方便他做接待了,招呼朋友是他強項,蘇揚給這位副社長訂了本地最豪華的酒店套間,連續幾頓好吃好喝,還安排了北京特色遊,最後還贈送了價值不菲的禮品。副社長臨走前緊握著蘇揚的手說從此咱們就是好兄弟了,兄弟你就坐等我好消息吧。回去後副社長立即向社長積極匯報,盛讚了蘇揚和他的公司一番,於是雙方很快就明確了合作意向。見時機成熟時蘇揚這才表示為了感受雙方合作的空間究竟有多大,特將公司年度重點書——也就是大左的稿子——發給了這家出版社。蘇揚表示這部稿子有一定的敏感性,如果對方能出版,那以後所有稿件都能無縫對接,如果出版了,可能合作還是有一定的挑戰。對方收到稿件後表示有數,如果沒難度自然也不會找他們,讓蘇揚放心便是。話雖如此蘇揚還是相當忐忑,如果連這家出版社都過不了,那麽再想找其他家就更加困難了。

蘇揚差不多等了整整一個月,等到他焦頭爛額,等到他心灰意冷,等到他最後都想放棄之際,終於等到了出版社的審稿消息——不但同意出版,而且通篇無修改。蘇揚真懷疑他們到底看了沒有,之所以拖這麽久才給答複或許隻是做做姿態,不想讓他覺得很容易就能搞定罷了。這也進一步加強了蘇揚對內容進行“偷梁換柱”的決定。蘇揚很快精心準備了幾份厚禮,分別送給了對方幾位主要領導和負責審稿的編輯,以表感謝。

審稿通過後就是辦理cip等相關手續,相當於給公民頒發身份證,從此就有了合法身份。這個流程很快,在蘇揚繳納了合作費用後不到一個星期全套手續就辦理利索了。有了cip以及出版社開具的印刷許可證後蘇揚終於長鬆一口氣,剩下的事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了。首先他將稿件內容悄悄恢複成大左的原始稿件,他當然沒有告訴唐悠悠,甚至沒有讓公司第二個人知道,就自己親自上陣完成了稿件的編校。其次,他給這本書取了一個相對中庸的名字,設計了一個足夠保守的封麵,確保光看書名和封麵絕對不會引起相關聯想。做好這一切後蘇揚謹遵承諾,在下廠前將全稿給大左複審,大左逐字逐句看得很認真,最後對內容的完整性非常滿意,一個勁兒感慨現在的出版政策竟然這麽寬鬆,看來他要修正對國家未來的預判了。不過封麵感覺有問題,蘇揚心懸到嗓子眼生怕大左又提出什麽非分之請,沒想到大左隻是抱怨自己的大名太小了,完全不能體現他的重要性。蘇揚長鬆口氣立即說這個好辦,回頭給你放大了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大左“吧唧”著嘴點頭說:“不錯,不錯,認識你這麽多年,你終於做了一件人事,功德無量啊!”蘇揚說:“既然你沒意見了,那我們就開始印刷了。”大左伸手說:“慢,我還想知道出版後的銷售情況,我希望能賣到至少一百萬冊。”蘇揚忙說:“我希望賣一千萬冊,但這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得看渠道和市場,不管如何,先出版了再說,行不行?”

大左點頭說行,然後一定要和蘇揚一起去印刷廠。蘇揚說:“你就別這麽操心了,機器印刷很快的,在家好好的等著拿書吧。”大左瞪著蘇揚說:“我才不是操心呢,我是對你不放心,萬一你印刷前將我的稿子內容改掉了呢,我要親眼看著印刷,哼哼!”

大左也不怯,頭一昂:“嗯哪,我他媽不是懷疑你,我他媽是懷疑所有人,懷疑這個世界,咋的?”

蘇揚不語,隻得和大左一起去印刷廠,一路上心想如何才能避免讓他知道真實的印刷數量——為了防止大規模流通出問題,蘇揚決定這次一共才印刷兩千本,其中一千八百本作為樣書送給大左,剩下的書就放倉庫裏擱著,至於渠道,一本都不發。蘇揚心想大左的樣書反正不會在市場流通,出版社基本上也不會主動審核已出版的圖書,隻要市場上沒有流通,加上書名、書封又很傳統,應該不會引發問題。至於到時候大左問為啥買不到,就說賣光了或者渠道沒進貨得了。反正自己兌現諾言,給他出版了。

倆人到了印刷廠後,蘇揚將出片文件和印刷許可證交給工廠主管,趁大左東張西望好奇之際悄悄和主管交代了幾句。大左問印自己書的紙和機器在哪裏?蘇揚指著現場十幾台印刷機和上百堆的紙說:“等會兒它們都是你的了。”大左喜上眉頭問主管是不是真的,主管趕緊點點頭。大左又問多長時間才能印刷完成,蘇揚剛想說話被大左打斷說:“你別插嘴,讓主管說。”主管趕緊回答:“這麽大量,怎麽著也得一個星期吧。”大左心滿意足地說:“你們好好幹活,將來你們會因為給一個偉大的人印刷過一部偉大的作品而終身自豪的。”主管連連點頭,讓大左最後確認文件無誤後上版,很快印刷出樣章,大左看著從印刷機裏吞吐出來的紙稿,突然淚流滿麵,上前拿起抱在懷裏,接著放聲大哭,蘇揚嚇得趕緊上前問咋的了。大作說:“堅持了十年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情難自禁。”蘇揚問:“那你還要一直守在機器旁邊流著淚等待嗎?”大左搖頭說:“不了。我要回去沐浴梳妝,以最好的姿態,迎接她的到來。”

大左走後主管問蘇揚:“蘇總,要不是您提前交代,我還真以為您這朋友神經了。”

蘇揚瞪了主管一眼,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緩緩離開。

一個星期後,大左的書印刷裝訂完成了,無論用紙還是印刷,都堪稱優質。蘇揚又親自開車將一千五百本樣書送到大左住所,一本本堆在客廳裏。大左要求堆成一個長方體,然後在上麵鋪好床單說從此就睡上麵了,就好像摟著最心愛的女人睡覺。蘇揚心裏石頭落地了,突然覺得大左實在太他媽可愛了,問他要這麽多書想怎麽辦,總不能就天天摟著睡吧。大左讓蘇揚放心,因為他朋友遍天下,每人都要送一本,而且是簽名的。說到這裏大左從書堆上蹦了下來,劈裏啪啦從犄角旮旯翻出一支筆,然後對蘇揚說:“為了表示我對你的認可和感謝,第一本簽名書就送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珍藏,能升值的。”說完趴在地上認真開始簽名,簽完之後覺得還不過癮又認真寫了幾個字,寫完之後還意猶未盡又加了兩句話,最後寫滿了前麵好幾頁。蘇揚樂嗬嗬接過,心裏突然暖暖的,並且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做了一件讓兄弟開心幸福的事,之前受的那些罪怎麽也值得了。

麻辣提問作者如何接招掃一掃逗趣好玩的編輯部故事等著你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