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魔之信徒2

刑警隊隻用了一天時間,便把五指山下的所有村落全部走訪完畢,結果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痛快,8個村落,3000多號人,符合條件的隻有3個人,兩個臥床不起,另外一個叫周玉芝,76歲,身體硬朗,無兒無女,是村裏的五保戶,每年6000元的土地租金是她唯一的經濟收入。

“周玉芝現在人在哪裏?”明哥在電話裏問道。

“根據周圍鄰居反映,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見到她了,我們的人去她的住處,門是鎖上的,周玉芝沒有用手機的習慣,行動技術支隊也沒有辦法查到她具體的下落。”電話那頭的徐大隊有些為難。

“先不管人在哪裏,最重要的是要確定她的嫌疑身份,我現在就申請搜查令,強行破門,馬上對她的住處進行勘查。”

“好,我現在就派人去科室給你們帶路。”

周玉芝的住所並不難找,從山神廟出發,沿著盤山公路下行,接著再上一條水泥路徒步走到頭,正對路口的四合院便是她的棲身之所。胖磊把勘查車直接停在了院子的紅色大門前。

院子坐西朝東,正對大門的是一間堂屋,堂屋南側是一間呈“L”形的廚房,堂屋北側為一間瓦房,此屋房門緊鎖不知用處,這是我透過門縫所能觀察到的所有布局。

在液壓鉗的幫助下,一把小拇指粗細的三環鎖被剪開,因為這次前來的目的是提取生物樣本與凶手的進行比對,所以我並沒有啟動命案現場勘查機製。

老賢胸有成竹地推開大門,朝廚房的方向走去。要提取生物樣本,從經常使用的碗筷下手最為便捷。就在我和胖磊準備點支煙偷個閑時,老賢突然停住腳步,轉身沿著牆根小心翼翼地又折了回來。

“賢哥,咋了?難道是忘帶東西了?”

老賢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廚房有具屍體,腦子被人挖走了,我沒看清,不知道是不是周玉芝。”

“什麽?”在場的所有人全部驚掉了下巴。

“小李,”明哥把一位跟我年紀相仿的偵查員喊到身邊,“快去通知徐大隊,派人來保護現場。”

命案現場勘查程序立即啟動。我和胖磊趕忙丟掉煙卷,穿戴整齊,重新站在了那扇雙開的紅色大門前。大門脫漆嚴重,指紋刷顯效果不佳。就在我收起毛刷準備走進院內時,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如此風風火火,不用猜,除了葉茜再無旁人。

和明哥簡單說幾句後,葉茜也換上勘查服跟在我和胖磊身後走進了現場。

地麵是平坦的土層,一串強壯有力的成趟足跡遍布整個院落,除了老賢以外沒有其他人進入,所以這一串足跡可列入嫌疑,簡單測量相關數值後,我得出了初步的結論:“男性,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青壯年,腳穿抓地力很強的大頭皮鞋,從鞋底的材質分析,售價在200元左右,推斷嫌疑人的經濟條件在本地並不是很差。”

院子處理完畢,我緊接著走進堂屋,室內以光滑平坦的花崗岩為地板,淩亂而又清晰的泥土鞋印踩得滿屋都是。

雖然看起來有些雜亂,鞋印卻隻有兩種,一種為三角形纏足鞋印,另外一種就是室外的大頭皮鞋印。

“屋內鞋印如此淩亂,說明嫌疑人和死者曾經發生過爭執。”我調整足跡燈對準皮鞋印,“鞋底泥土附著量大,說明其曾去過潮濕的環境,對了,葉茜,最近兩天這裏下雨了沒?”

“沒有啊,這幾天我一直都在這裏,天天都是豔陽高照。”

胖磊掏出手機:“不光是這幾天,按照天氣軟件顯示,五指山附近半個多月都是晴天。”

“看來這種潮濕環境應該是在某個特定區域。”

“咱先不考慮這麽多,抓點兒緊。”

在胖磊的催促下,我加快了手中的動作,等勘查燈掃過室內為數不多的家具之後,我得出了結論:“浮灰層完整,並沒有翻動過的痕跡,嫌疑人侵財動機不明顯。”

“走,去廚房看看!”

在胖磊的提議下,我們三人朝中心現場走去。

打開門的一瞬間,我的視覺和嗅覺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廚房的麵積並不大,約20平方米,呈東西走向,靠西牆是一座支起的土灶台,灶台的南側堆滿了柴火。廚房的東北牆角擺放了一個老式的菜櫥,緊貼東牆的是一個用水泥砌起的櫥案。

此時室內的景象慘不忍睹,死者的麵容已無法辨認,但她腳上的一雙浸滿血跡的手工布鞋,基本可以證實她的身份,她就是周玉芝。

“小龍,你看那裏!”

在葉茜驚慌失措的提醒下,我這才注意到,灶台的柴火堆旁還扔了一個瓷碗,滾成團的蛆蟲正在愉快地享用碗中獼猴桃大小的人腦組織。

“沒有處理的必要了,快去喊明哥。”

葉茜應聲而出。

我則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

接連的兩起命案,讓所有人都有些吃不消,唯獨明哥還依舊能保持清醒,他進門後認真觀察了一遍屍表:

“頸動脈有銳器傷,作案工具應該是菜刀。”說著,明哥開始在廚房內搜索,“葉茜,灶台北麵的地上。”

葉茜瞅了好一會兒,才在明哥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把被木屑完全包裹的菜刀。

“冷主任!給!”

明哥仔細觀察刃口:“這就是作案凶器。”

菜刀隨後被老賢收入物證袋,明哥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死者被掏空的腦殼之上:“顱骨邊緣有銳器砍切痕跡,重疊傷較多,嫌疑人開顱用的也是菜刀。”

“對了,小龍,死者的身份你確定了沒?”

“嗯,指紋和腳印都比對上了,周玉芝就是殺死‘仙娘’的凶手。”

明哥點點頭,繼續觀察顱腔。

“顱底有半圓形的按壓痕跡,小龍,能不能看出是什麽留下來的?”

“像是調羹。”

“是不是這一把?”說著,葉茜從柴火堆中扒出了一根長約20厘米的銀白色飯勺,勺子表麵還殘留著少量血跡。

我從葉茜手中接過勺子,小心地貼於顱腔內半月形痕跡之上:“沒有誤差,是這把勺子。”

“冷主任,嫌疑人難不成是把死者的腦子挖走了?”

“沒有取走。”我打開勘查燈,將光線對準調羹,“勺子上有唇紋重疊的痕跡,凶手的嘴部曾不止一次接觸過勺麵。”

“小龍你是說……”

“我懷疑死者的腦組織被嫌疑人給生吃了。”

明哥默認我的推斷,表情嚴肅:“嫌疑人的行為無法用正常人思維去理解,我們務必抓緊時間,我擔心嫌疑人還會作案!”

按照分工,明哥和胖磊解剖屍體,葉茜負責帶著刑警隊挨家挨戶地走訪,我和老賢則分別處理各自物證,一切忙活完畢,已是淩晨2點鍾。

簡單吃過宵夜後,第二起命案的碰頭會由明哥主持召開。

“通過測量蠅蛆長度,推算出死者的死亡時間在9月8日晚7時30分左右,也就是周玉芝殺死‘仙娘’的第二天。屍體解剖證實了我的推斷,嫌疑人先是用菜刀從周玉芝背後將其頸動脈劃開,緊接著用刀砍開顱腔,最後食腦。

“這種非常規的殺人方式,證實了嫌疑人變態的主觀目的,一般隻有精神失常的嫌疑人才會有此怪異的舉動。”

“葉茜,”明哥話鋒一轉,“刑警隊在走訪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類似的情況?”

“沒有!”

“行,那你把走訪的情況介紹一下?”

“我們主要是圍繞周玉芝的社會關係展開調查,根據村民反映,周玉芝平時很少和人來往,整天神神道道,而且她這個人十分迷信,不管哪路神仙佛祖她基本上都曾拜祭過,聽她鄰居反映,隻要誰說哪裏的神仙能顯靈,她絕對是不惜一切代價去祭拜,周玉芝平時連肉都舍不得吃,但在這方麵卻舍得花大價錢。”

“周玉芝有沒有什麽仇家?”

“村子裏跟她年紀相仿的沒幾個,她輩分很高,而且平時無所事事,經常是來無影去無蹤,基本沒有仇家。”

明哥“嗯”了一聲,接著說:“小龍,你那兒什麽情況?”

“我提取到兩種痕跡,指紋、鞋印。

“指紋分布在勺子、刀把、瓷碗之上,為成年男性所留。鞋印我在現場已經分析過,隻能得出一些籠統的體貌特征,沒有什麽指向性的結果。”

“焦磊,視頻有頭緒嗎?”

胖磊有些尷尬地一攤手。

“國賢你來說說吧!”

老賢自信地推了推眼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先從死者周玉芝說起,她的DNA和‘仙娘’被殺案桃樹枝上的脫落細胞可以做同一認定,她就是殺害‘仙娘’的凶手。”

老賢把上一起案件一筆帶過,繼續說道:“接下來是目前這起案件,我先是化驗周玉芝的胃內容物。”

老賢伸出兩根手指:“被害前,她吃了兩種正常人不會食用的東西。

“第一種,皂土。也叫膨潤土,外形似黏土,是含有矽酸鋁、氧化鎂和氧化鐵等物質的礦物石,化學成分很穩定,遇水膨脹,可吸附8~15倍於自身的含水量,因為具有這樣的特性,可作為黏合劑、吸附劑、乳化劑的組分,廣泛應用於造紙業和製酒業。在舊社會或者災荒年間,窮人靠吃觀音土活命,觀音土也就是皂土,這種土可以充饑,但不能被人體消化吸收,吃了以後會導致腹脹,難以排泄。”

皂土介紹完,老賢又說道:“第二種是一個球狀物,直徑3.6厘米,跟‘仙娘’被殺案錦盒底座的直徑剛好吻合,球狀物含有磷酸鹽和碳酸鹽成分,檢出人骨成分,並有煆燒痕跡。”

此時明哥接過了話茬兒:“長期食素者,攝入大量的纖維素和礦物質,經過人體代謝很容易形成大量的磷酸鹽、碳酸鹽,這些物質最終以結晶的形式沉積於體內,人體骨骼在燒灼時可能出現各種形狀的重結晶現象,如指骨、趾骨等,這也是僧人圓寂之後舍利子的由來,根據國賢所說,這個球狀物很像舍利子。”

“難怪村民都說周玉芝是個瘋狂的信徒!真是什麽都吃!”

明哥說完,老賢又拿出幾份檢驗報告:“接下來就是本起案件的嫌疑人——食腦者。

“首先,我在室內地麵上刮取了鞋印上的泥土,經過分析,泥土中含有很多以下兩種物質:第一種是花粉(孢子),花粉是植物的生殖細胞,花粉壁分為外壁和內壁。根據研究,成熟的花粉外壁表麵形態不一,如黃瓜、油菜、玉米等都是光滑的,南瓜、蜀葵是多刺的,等等。花粉粒的形態微小,一般直徑在5~200微米,據統計,一個花藥可以產生3萬個甚至更多的花粉粒。因為花粉微小,又極易傳播,所以在一般的土壤中很容易產生交叉感染的現象,而奇怪的是,我隻在泥土中分離出了清一色的番茄花粉。”

老賢接著說:“泥土中的第二種物質是碳酰胺,俗稱尿素,是由碳、氮、氧、氫組成的有機化合物,又稱脲,是一種白色晶體,也是最為常用的氮肥。土壤中沒有其他花粉的交叉感染,說明西紅柿種植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一般農村自家種植少量的西紅柿不會施化肥,最多也就上點兒農家肥料。大批量種植,又是封閉的空間,那隻能是蔬菜大棚。”

我插了一句:“接連半個月都沒有下雨,現場地麵卻留有大量的泥土鞋印,照這麽說,嫌疑人殺人之前應該剛從蔬菜大棚中出來。嫌疑人所穿的皮鞋價值200元左右,從本地的消費水平看,其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差,我懷疑種植番茄的蔬菜大棚應該是嫌疑人私有。”

“嗯,小龍說的不無道理。”明哥很讚同我的觀點。

老賢換了一份報告接著說:“廚房的瓷碗和勺子上提取到了男性的唾液斑,檢測出的DNA圖譜和死者周玉芝指甲內的皮屑吻合,這一點和小龍在現場推斷的一樣,兩人在堂屋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執。

“接著,我在周玉芝緊握的拳頭中找到了14根頭發,其中8根帶有毛囊,基因型為XY,和嫌疑人的DNA圖譜吻合,這些頭發應該是雙方爭執時,死者從嫌疑人頭上扯下的。除此以外,我還有意外收獲。

“嫌疑人頭發表麵含有大量油脂,這種情況下,皮膚分泌旺盛的油脂會引起毛囊口角化過度,從而影響毛囊的營養,致毛囊逐漸萎縮、毀壞。一般男性隻要頭發上油脂含量巨大,99%都有脫發的可能。”

“難不成嫌疑人是個禿子?”我問。

“不能那麽絕對,脂溢性脫發和禿頂不能畫等號。”老賢否定了我的猜測,“如果是老年,變成禿子的可能性很大,但是青壯年不好說。”

“那這個結論能有什麽指向性?”

“你先別著急,後麵還有。”老賢翻開最後一份報告,“因為嫌疑人頭發油脂含量很大,所以黏附性很強,在顯微鏡下觀察發現,其頭發上附著有大量的黑色物體,經化驗,成分有硝酸鉀、木炭、硫黃等。”

“火藥?”對身為理科生的我來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比公式是再熟悉不過。

“準確地說應該是未燃燒完全的火藥。”

“賢哥,你是說,嫌疑人有可能是個打獵者?”

“八九不離十!”

得出這個結論,並沒有什麽難度。因為我們本地人都知道,幾十年前,雲汐本土的山裏人要想開葷,都是靠上山打獵,所以不少山民都有製槍的手藝。雖然現在非法持有槍支的罪名已被列入《刑法》,但天高皇帝遠,還是有不少山民喜歡鋌而走險。打獵使用最多的就是土槍,子彈則為黑火藥與彈珠的填充物,這種槍的後坐力很大,一次隻能射出一發子彈,隻適合近距離射擊,每次射擊都會放出大量煙霧,煙霧的成分就是火藥殘留物,其中未完全燃燒的火藥是主要成分。

“今年年初,市局剛開展過一次滅槍行動,相信家裏還能找到土槍的村民,絕對屈指可數,再加上他自己有番茄大棚,有了這兩條有指向性的線索,排查基本上沒有什麽難度。”葉茜回答得很自信。

專案會剛一結束,刑警隊便組織全部警力展開拉網式搜查,12個小時後,犯罪嫌疑人周孟落網。

雖然從先秦便開始有人鑽研玄學命理,但不得不說,就算是算命大師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某個人的命運走向。陳大喜時至今日回想起當年,依舊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1970年9月25日,一個男娃在豐收之日呱呱墜地,父親陳大福是個粗人,想著莊稼豐收又來個男娃,簡直是雙喜臨門,於是前來道賀的村民就建議給娃取名“陳雙喜”。

盡管那時候電視機還沒有普及,但半導體已不是什麽稀罕物,陳大福最喜歡體育節目,他經常聽到收音機裏的“紅雙喜乒乓球”廣告,於是他潛意識就把“雙喜”和“球”畫上了等號,“陳雙喜”按照他的翻譯,就是“陳球球”。

“老子頭一胎是個男娃,怎麽能是個球?”於是他頂著所有人的反對,硬是給兒子取了一個更土的名字——“陳大喜”。

緊接著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陳二喜、陳三喜、陳四喜相繼出世。

陳大喜作為家中的長子,不得不過早地挑起養家的大梁,為了緩解經濟壓力,15歲的他便開始走街串巷,當起了貨郎。一根扁擔,兩個木箱,陳大喜每天要步行幾十裏兜售糖果針線,辛苦忙碌一整天,也隻能賺個十來塊的血汗錢。

1986年7月5日,酷暑。陳大喜挑著扁擔途經李嘴村,烈日之下,一位光頭和尚正倚著樹幹大口地喘著粗氣。

“和尚,和尚,你怎麽了?”陳大喜見狀,急忙走了過去。

“水,水,水……”和尚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陳大喜並沒有急著掏出水壺,他把手緊緊地貼在對方光亮的腦門上:“和尚,我看你八成是中暑了。”

“水,我想喝水……”

“中暑不能急著喝水,你等等。”說著陳大喜把拴在腰間的麻布袋打開。常年奔走於田間地頭,什麽緊急情況都能遇見,袋子中裝的全是他未雨綢繆的藥品,有治蚊蟲叮咬的,有治感冒發燒的,常規疾病的藥品基本是應有盡有。

就在和尚正痛苦呻吟之時,陳大喜從布袋中找出寫有“十滴水”的塑料小瓶。他剪開封口,接著又把水壺擺在和尚麵前:“先喝藥再喝水。”

和尚艱難地把兩瓶苦澀的“十滴水”咽下,緊跟著又“咕咚咕咚”喝了整整一壺涼白開。

看著和尚臉上漸漸恢複了些血色,陳大喜笑眯眯地接過水壺:“我戴草帽都頂不住這日頭,你個光頭和尚咋能受得了。”

“多謝施主!”和尚雙手合十行了大禮。

陳大喜也跟著作揖:“不謝,不謝。”

兩人寒暄之後便沒了下文,氣氛多少有些尷尬,於是善於交際的陳大喜率先打破了僵局:“和尚,你來這農村是幹啥的?”

“哦,貧僧法名慧心,是受師父之命,下山來尋有緣人。”

陳大喜把一根稻草從耳根上取下,叼在嘴巴中,半開玩笑地說道:“有緣人?你看我像有緣人嗎?”

慧心眼珠一轉,並沒有回答。

“好了,不和你開玩笑了,我要趕在天黑前把這兩箱糖果賣掉,鬼天氣熱死人,要是化了,我就賠死了。”

“施主請留步。”

“咋?難不成你要買?”陳大喜沒有因為慧心的勸阻而停下手中的動作,隻見他吆喝一聲,把扁擔重新挑在了肩頭。

慧心見狀,有些急切,趕忙攔在陳大喜麵前。

“咦,你這個和尚,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在這裏了,咋還要攔住我的去路?”

“我問你,你賣糖果一天能賺多少錢?”剛才還文縐縐的慧心,此時卻像個討價還價的商人。

“好的話,一天十五六元,差一點兒也有個十一二元。”

“一天十幾元,刨去吃喝拉撒,一個月給你算頂天了也就300元!”

“300元還少?你知道現在工人一個月才拿多少嗎?100元都不到!”

“施主,實話跟你說吧,我這次下山就是尋一個俗家弟子跟我上山,我看在你救了我的分兒上,這好事兒就便宜給你了。”

“我呸,當和尚還好事兒?我情願累死,也不願打一輩子光棍兒,我可是家裏的長子。”

“俗家弟子可以結婚,而且我保證你每個月有1000元的收入。”

“什麽?1000元?和尚,你吹牛的吧?”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能不能先當一年試試?”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隨時可以下山,我絕不阻攔。”

麵對如此優厚的條件,陳大喜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第三天一早,他打著出門打工的幌子,跟著慧心乘火車來到了清塵山下。

陳大喜看過電影《少林寺》,一路上他都在幻想,此行的寺廟是否跟電影中一樣宏偉,可當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達目的地時,心裏瞬間涼了半截。和尚口中的寺廟,不過就是並排的四間瓦房。

陳大喜剛一走進院中,就被強行收走了所有的隨身物品。

“師父,人我給你帶來了。”慧心把陳大喜領到一位50多歲的老和尚麵前。

“嗯,好,你叫什麽名字?”

“陳大喜。”

“嗯,大喜,不錯,不錯。”老和尚繞著他打量了一圈,“既然皈依我佛,老僧就賜你一個法名,常喜。”

“得,你願意叫什麽就叫什麽吧,我今後要幹什麽?”

“你不需要做什麽,跟著慧心就行,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穿上僧服的陳大喜,本以為當和尚就是敲敲木魚、念念經,直到他過了半年考驗期後,慧心才將這座“寺廟”的老底和盤托出。

其實清塵山上,正規寺廟隻有一座,像陳大喜所在的“寺廟”就是一座相當隱蔽的違章建築,因為很多拜佛的香客都深信“得道高僧居於深山”,所以像陳大喜所在的假寺廟也不乏香客前往。

但這種假寺廟不能像真正的寺廟那樣開門迎接香客,加上隱蔽的地理位置,所以就需要一個像陳大喜這樣的“引路人”,美其名曰“俗家弟子”。為了防止被本地香客識破,“俗家弟子”必須從外地尋覓,這也是慧心不遠千裏跑去雲汐市的原因。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種假寺廟就像一個單位,最高領導是方丈,正式員工是出家弟子慧心,而陳大喜就屬於編外人員;單位的上級是投資商人,商人以獲取利益為核心,而寺廟的利益就是香火。

如何增加香火,裏麵也大有門道。山上的多座假寺廟本著和平共處的原則,在山上劃定勢力範圍,一旦有香客踏入,先是由“俗家弟子”領進寺廟,免費進香,接著再由正式的出家弟子出馬接應,一旦發現是肥肉,再由方丈出麵應對。

寺廟中的香火分為下、中、上三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為三六九等,下等香的價格分別為30、60、90元;中等香則為300、600、900元;上等香為3萬、6萬、9萬元。

能讓香客燒上哪一級別的香和最先接觸香客的“俗家弟子”的能力成正比,毫不客氣地說,一個優秀的“俗家弟子”對假寺廟來說,絕對是一塊致富的敲門磚。可巧陳大喜就是這麽一個人。

幾年的貨郎生涯,讓他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前來的香客本來準備燒下等香,經過他一忽悠,燒個中等香根本不費事兒。

一般的“俗家弟子”通常第一眼習慣去觀察香客的穿著,而陳大喜卻跟別人不一樣,他喜歡打量香客的氣質,真正的大老板絕對不會戴著大粗鏈子到處晃悠,因為有錢人都懂得“財不外露”的道理。

這麽多年來,最讓他引以為傲的還是2000年那次輝煌戰績。

當天陳大喜正在通往寺廟的小路口佯裝掃地。忽然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迎麵走了過來,從衣著上看,男子全身行頭總價不超過300元,但他一眼便認定,這是一位有錢人。

鎖定目標後,他提著掃把漫不經心地走到男人麵前:“施主,請留步。”

男人上下打量著僧服打扮的陳大喜,禮貌地回道:“大師,有何事?”

“今日我與你有緣,施主不妨把心中的苦惱述說一二,小僧願為施主排憂解難。”

“哦?那不知大師是否知道本人因為何事上山?”

陳大喜微微一笑:“為一個‘情’字!”

男人大驚失色,趕忙作揖:“大師,您真是神了!”

陳大喜暗自竊喜,其實能猜到此人為情並不困難。從男人的氣質看,他並不缺錢,因為氣質這個東西,離不開錢的滋潤。這個社會,隻要有了錢,就等於有了權,錢和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畫上等號。

不在良辰吉日上山燒香,也不會是給家人祈福,那剩下隻有一種可能,他是為自己的問題而煩惱。40多歲成功人士,獨自一人上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隱私的表現。俗語雲,男人有錢就變壞,現如今包二奶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兒,所以陳大喜就把寶押在了“情”字之上。

從男人推開假寺廟大門之時,他就成了趴在流水線上的肥豬,陳大喜先開第一刀,接著慧心開第二刀,如果身上還有油水,剩下的就由方丈開那致命的一刀。

一般能挺住三刀者,無一例外都會留下10萬以上的家財。可令陳大喜咋舌的是,那天這個男人捧走了廟中最大的一個法器,由方丈“開光”的玉佛,成本價1萬,售價160萬。

陳大喜一戰成名,他的地位也在十數名“俗家弟子”中再也無法被撼動。

2012年,假寺廟的老方丈因病去世,慧心接替了他的位置,那天陳大喜做了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決定,剃度為僧,法號慧明。

回想出家的20多年來,家人因為他的資助過上了超小康的生活,雖然他也曾有還俗娶妻的想法,但慧心勸過他,還俗之後怎麽辦?錢從哪兒來?

在假寺廟中做和尚錢來得太容易,容易得就如同大水衝來的一般,所以他舍不得放棄現在的生活。

“就當犧牲我一個,造福全家人了。”陳大喜想通之後,毅然決然地加入了“商僧”的行列。

“商僧”雖然是假和尚,但為了使自己酷似真正的僧人,他們也修行佛法、不能結婚,但他們修行的目的可不是像僧人一樣普度眾生,賺錢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變為正規編製的陳大喜,按照慣例也要出門踅摸一個“俗家弟子”給自己打雜。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也是為了保證“商僧”的“良性發展”,試想如果“商僧”們都跟站街小姐一樣強拉硬拽,有哪位香客還敢跟你走進深山?

為了能找到一個優秀的“俗家弟子”,陳大喜是煞費苦心。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出門晃**了幾個月,也隻找到了一個湊合能與人溝通的小夥兒。

半年“試用期”裏,陳大喜幾乎沒開過張,弟子的木訥已經超出了他的底線。被逼無奈之下,一個埋藏在他心底的想法又悄然浮出水麵。

在陳大喜眼裏,現在的清塵山已經不能和20年前相比,投資商人為了增加收入,把假寺廟建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如此一來,就增加了假寺廟間的相互競爭,時間一久,為了利益,難免有些“商僧”不按照規矩辦事,為了圈錢,各種新鮮出爐的另類法事不勝枚舉,有給車子開光的,有給別墅開光的,更有甚者,還能跑去給墓地開光。

激烈的競爭已經讓清塵山變得烏煙瘴氣,“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他已經年過40,心裏有了回家的打算。

“與其在這兒苟延殘喘,不如回家當我的一山之王。”回家修建廟宇,是他多年來一直在構思的宏偉藍圖。

為此他還多次回家做過考察,最終雲汐市五指山成了他的上上之選。

當了這麽多年假和尚,陳大喜積累了不少資本,修建一座廟宇絕對是綽綽有餘,而雲汐市為重工業城市,人傻錢多的煤老板到處都是,寺廟修在山上,要麽一年不開張,要麽開張吃一年。

就在萬事俱備之時,一件令他無比煩躁的事兒卻擺在麵前。

負責打點關係的人告訴他,山林為國家資源,沒辦法開坑建廟,現在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山上原先的山神廟推倒重建,否則要在五指山上建廟基本不可能。關係人的說法,讓他的心沉到了穀底。

而他準備單幹一事,早已傳到了假寺廟的新方丈慧心耳中,陳大喜之前的信心滿滿,成了現在的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如果自己灰溜溜地回去,肯定不招人待見,但是如果留在五指山,就必須拆廟。”

被逼無奈之下,他隻能硬著頭皮推開了山神廟的大門,接待他的是一位70多歲的老嫗。

“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

“大師不必多禮。”

陳大喜用餘光瞄見了老嫗手中的拂塵。

“不知大師前來,所為何事?”

“修行至此,見有廟宇,便進來參悟。”

“我雖是修道之人,但40年前也與佛結緣,當日一位高僧贈予貧道一顆佛舍利,我一直珍藏至今。”

“既然仙姑與佛有緣,可介意貧僧借風水寶地宣揚佛法,為山下百姓開光去災?”

“開光去災?”

“正是!”

“那好,敢問大師,何為‘開光’?”

對陳大喜來說,這是最為基礎的考題,他想都沒想,便躬身回答道:“開光是得道高僧通過持印誦咒,賦予物品特殊的靈力,消除災難,造福一方。”

“雖然我不是佛家弟子,但在我看來,大師所言差矣。如果按照大師所說,您開的光可以消除災難,那眾人信的應該是您,而不是佛。40年前的高僧說過,佛家的開光是用菩薩的形象和名號清淨我們的內心,開啟我們內在的智慧,引發我們的慈悲之心,在生活中幫助他人,愛護他人,平等慈悲對待一切,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開光。”

“仙姑所言甚是,貧僧告辭。”陳大喜聽完,不再逗留,躬身辭別之後便離開了山神廟。

他雖然是個“商僧”,但也浸**了多年佛法,剛才老嫗說出的那一番話至少證明了人家是個真正的修行之人。

這種人淡泊名利,視金錢如糞土,除非是使用極端的方法,否則就算他磨破嘴皮子、開出各種優厚的條件也不會起到一點兒作用。所持觀念不同,根本沒有說下去的必要。這就好比人家已經看出你是騙子,你還在侃侃而談,最後隻能自討沒趣。

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大喜,有些懊惱地朝山下走去,就在拐彎兒處,一位著急忙慌的老婦,正好和他撞個滿懷。

“老人家,您沒事兒吧?”

聽到對方彬彬有禮的聲音,老婦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僧人,這讓她喜出望外:“大師,您是大師?上山遇到大師,這是吉兆啊!”

陳大喜沒有作聲,而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表情誇張的老婦。

老婦依舊一口一個“大師”地叫喊著,陳大喜開始揣測她的身份。

“裹腳,年齡應該接近80歲,穿著廉價,出身窮苦,思想封建,這種人最喜歡求神拜佛,對他們來說,沒有東西可以依靠;在他們看來,唯一能讓命運發生改變的就是神佛。她一口一個‘大師’,對僧人很尊敬,和那些逢山就跪的老婦應該是一類人。”

陳大喜在心裏快速給老婦做了一個定位,忽然,一個邪惡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很不友好地瞥了一眼山頂,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本是千裏之外的清塵山的僧人。”

“清塵山,我去過,聽說那裏的佛像很靈驗。”

陳大喜微微欠身,掏出了自己的假戒牒。

要說大學畢業證老婦可能不認識幾張,但高僧的戒牒她可不隻見過一次。

“真是大師,您真是大師。”老婦說著就要跪拜下去。

“老人家,這可使不得。”陳大喜雙手將老婦扶起,“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

“我叫周玉芝,就住在山下,最近有些煩心事兒,正要上山燒香化解,沒想到就遇到大師您了。”

“嗯,看來我與老人家注定有一次緣分,既然這樣,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眼前的場麵曾在周玉芝的夢裏上演過無數回,她多麽想能有一位高人帶她脫離苦海,然而,就在今天,這個夢近在咫尺。

十一

周玉芝跟著陳大喜的腳步,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生怕麵前這位百年不遇的大師忽然消失不見。

步行百餘米,兩人在一個清靜的涼亭內停步。

“阿彌陀佛,”陳大喜雙手合十,“我本在千裏之外修行,前幾日深夜參佛之時,忽然一道靈光從貧僧眼前滑過,夜晚佛祖托夢,此靈光是大吉之兆,按照佛祖指引,我一直追到此地,今早便在山頭的廟宇附近發現了佛光。”

“佛光?”周玉芝激動得渾身顫抖。

陳大喜點點頭:“佛光落於廟宇後院,我隻身前往拜見,一位道教仙姑隱於廟中修行。”

“山神廟,‘仙娘’?”

“正是。”

“後來呢?”

“我道明來意之後,仙姑告知廟中珍藏了一枚得道高僧的佛舍利。”

“佛舍利?”周玉芝聽到這個名詞,雙眼立刻射出光芒。

“佛舍利是高僧圓寂後的佛法結晶,蘊含無邊法力,而且這顆舍利能引起佛光,想必它的主人絕非凡人。”

“難道是……”

周玉芝剛要把“活佛”兩個字噴出口,便被陳大喜斷然阻止。

“佛法無邊,施主若非有緣人,切不可妄加猜測,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陳大喜當了幾十年假和尚,這故弄玄虛、點到為止的把戲,他已經玩兒得爐火純青。

他本想著在五指山建廟,狠狠地在煤老板身上敲一筆,甚至都想到了拉“仙娘”入夥,可無奈“仙娘”卻是真正的修行之人,柴米不進,眼看到嘴的鴨子飛了,說不生氣那是放屁。

“不讓我建廟,我也不會讓你好受。”陳大喜望了一眼山頂,冷笑了一聲。

十二

周玉芝目送大師離去,直至消失在視線盡頭,確定周圍再無他人之後,她慌忙邁起小腳抄近路上了山。當咬牙跑到山頂時,體力不支的她有些頭暈眼花,9月的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她下意識把手放在眉前,忽然,她仿佛感覺到眼前有一圈七彩日暈。

“這難道就是佛光?

“對,這一定是,大師沒有騙我,山神廟中肯定有寶物。”

強大的心理暗示讓她瞬間回到了巔峰狀態,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邁著大步走進了廟內。

大廳之中,“仙娘”落座蒲團之上。

“你來了!”因為經常上山燒香,“仙娘”跟前來的周玉芝很是熟絡。

“我……”周玉芝一時語塞。

“你有事兒?”

“沒、沒、沒有。”周玉芝矢口否認。

“有事兒盡管說來,咱們認識幾十年了,跟我你不必客氣。”

“當真?”

“當真。”

“‘仙娘’,你是不是有一個佛舍利?”

“你是聽誰說的?”

對方異常的反應,給周玉芝吃了顆定心丸。

“那就是有了?”

“有。”

“能不能給我看上一眼?”

“這可使不得,我這顆舍利是多年以前一位高僧轉托於我的,此物非比尋常,不可隨便公示於人。”

“看在我上山燒了這麽多年香的分兒上,看一眼都不行?”

“你說的這是哪裏話?燒香是你自己的修行,和佛舍利有何幹係?不管是佛還是道,講究的是個人品行,容不得討價還價。”

“‘仙娘’,咱倆年紀差不了幾歲,我從小就到處燒香拜佛,為此我一輩子沒有婚嫁,我本以為老天會可憐我這個老太婆,可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可以出去打聽打聽,山下的人哪個不說你用咱們山上的靈氣煉仙丹,你已經修行這麽多年,就算是死了估計也能駕鶴西遊,可我呢?我這73的坎兒剛剛邁過來,能不能挺到84還兩說,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把舍利子讓給我,好讓我死後榮登極樂,也不枉我信了一輩子神佛。”

“荒誕至極!”“仙娘”甩出拂塵,關門送客。

麵對“仙娘”的舉動,周玉芝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還有一絲竊喜,因為她已經打心裏確信,這顆佛舍利一定是個至寶。

“最近不逢節氣,應該不會有人上山,我要趕緊搞清楚佛舍利到底怎麽用。”周玉芝邊走邊盤算,神神道道地走進了村子。

大門剛一打開,男人便快速閃進了院子。

“小孟,怎麽又是你?”

“你要是不把我腦子裏的蟲子取出來,我這輩子都會跟著你。”

說話的人叫周孟,20歲出頭,家住村子東麵,按照輩分來算,他應該喊周玉芝一聲“奶”。

周玉芝一輩子沒有子女,平時對村子裏的孩子都很疼愛,像周孟這麽大的孩子,從小幾乎都喜歡溜進周玉芝的四合院討點兒零食,周玉芝對孩子也是來者不拒。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乖巧可人,周孟就是個例外,他生性頑劣,每次都把周玉芝家裏攪得雞犬不寧。

曾有一次,6歲的他翻出了周玉芝求來的神符,按照道長的說法,神符不能見水見光,可作為熊孩子的他哪兒會在意這些,等周玉芝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蘸著唾沫把神符貼得到處都是了。

周玉芝氣得渾身發抖,為了這幾道符文,她在道門前足足跪了一天,為了讓周孟長點兒記性,她轉身走進屋內,把一根大頭釘藏在指縫中,接著一巴掌打在周孟的頭皮上。

忽然一陣刺痛,讓周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告訴你,我剛才在你的腦子裏放了一隻蟲子,你下次要敢再調皮,我就讓蟲子吃了你的腦子!”

麵對周玉芝的恐嚇,周孟的哭聲戛然而止,6歲孩童本該清澈透明的眼睛,也因這句話開始變得有些混濁不堪。

周玉芝還沉浸在那幾張符文的悲痛之中沒緩過勁兒來,她哪裏會去理會周孟的變化,她看對方還愣在原地,心裏的火“騰”的一下又燒了起來:“還不快走,要不然我讓蟲子咬你了!”

周玉芝說完又拍了一下周孟的腦袋。

和剛才相比,周孟冷靜得有些可怕,那本不應該在孩童臉上出現的鎮定,卻那麽真切地浮現在周孟的臉上。

周玉芝也感覺到了一些異樣,但是她就是不知道哪裏不妥:“還不走?”她又抬起手紮了一次。

周孟還是剛才的樣子,紋絲未動。

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麵對一個孩子,接連紮了幾次,周玉芝自己都覺得有些過了,她本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想法,連拖帶拽地把周孟送出了大門。

從那以後,周孟20年都沒有再走進這座四合院半步,就連平時打個照麵,周孟都故意躲閃。

每當這個時候,周玉芝都感到一絲歉疚,但跟一個孩子,她不知該如何去溝通。

其實周玉芝看到的隻是表麵,她哪裏知道當年周孟回到家裏就害了一場大病,他經常在半夜大喊大鬧,說自己頭疼,當父母問他為何頭疼時,他總是欲言又止。無奈之下,父母帶他輾轉多家醫院,可都沒有查出個所以然。

周玉芝因迷信神佛,一輩子沒有嫁人,很多人背地裏都喊她“神婆”,說是被鬼迷了心竅。

就這樣,噩夢從6歲開始就一直伴隨著周孟的成長,強大的心理暗示就好比在白紙上塗鴉,從點到線再到麵,逐漸擴大,他始終覺得他的腦子裏就是有條蟲子,隻要有個頭疼腦熱,他都會感覺是那條蟲子在啃食自己的腦子。

他隱忍著,敢怒不敢言,以至在村中見到周玉芝,他都要躲著走,他想營造一個假象,好讓周玉芝認為他真的害怕了,隻有他裝可憐,這個“神婆”才能放過他的親人。

周孟從小行為古怪,小學未上完便輟學在家,好在妹妹沒有步他的後塵,反而學習成績優異,考取了全國重點,畢業後嫁給了一個高級工程師,在北京安家落戶。他們的父母也跟著沾光,住進了京城的套房之中。

妹妹曾多次要求周孟一同前往,但均被他拒絕,他覺得這樣挺好,家人都不在身邊,正好可以卸掉他的思想包袱,周玉芝折磨了他那麽多年,他終於有底氣去當麵說道說道。

為了防止其他村民說閑話,周孟總是悄悄前往。

可每次爭論都是以周玉芝的“我當年隻是嚇唬你的”這句話收場。

整整20年的折磨,周孟怎麽可能相信周玉芝的信口雌黃,可不相信又有什麽辦法?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來了不下10次,可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他甚至有些心灰意冷。

“估計等她死了,我的頭疼病就能好了吧。”周孟總是這樣勸自己。

十三

擺脫了周孟的糾纏,周玉芝急匆匆地跑進屋內,打開了一個安有五八掛鎖的木盒。

黃的、紅的、白的法器被她一一取出,什麽佛教的開光玉石、道教的轉運神符等,簡直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在翻箱倒櫃之後,她終於找出了一本寫滿毛筆字的手抄《佛經》,這本《佛經》來自一位僧人的贈送,因為是毛筆手抄本,所以她覺得是個寶物。

剛才在山上聽陳大喜提及“佛舍利”時,她就隱約想起了這本書,雖然她認字不多,但還算略知一二。

周玉芝把書握在手中,在指尖蘸上唾沫,一頁頁翻開品讀,當翻到一半兒時,她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舍利……佛土……佛法無邊……極樂淨土……”

周玉芝竭盡所能,大致認出幾個常用名詞,隨後她開始絞盡腦汁參悟其中的奧秘。

“佛法無邊”“極樂淨土”很好理解,“佛土”她也不陌生,因為她曾聽說“佛土”服用之後可以增加修行,所以她也弄了一塊放在了百寶箱中。

“舍利……佛土……

“舍利……佛土……”

她小心地琢磨兩樣物品中的奧秘,忽然,她靈光一現:“難道意思是說,佛土和舍利一同吃下,可以獲得無邊法力,然後榮登極樂淨土?”

“要想尋來,怕是沒有希望,若是硬搶,難免‘仙娘’會施法對我不利,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用桃木枝釘死她!隻要舍利到手,我用佛土服下,一切就能功德圓滿。”荒誕的殺人動機,就這樣在周玉芝的心裏揮之不去。

山神廟她再熟悉不過,“仙娘”的生活習慣她更是了如指掌,為了能保證計劃順利進行,她特意選擇在深夜上山。在騙開“仙娘”的房門之後,周玉芝一棒砸在了她的後腦勺上,緊接著用桃木枝一頓狂刺,直至“仙娘”已經沒有了呼吸。

屋內的擺設十分簡單,殺人後的周玉芝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顆令她魂牽夢繞的佛舍利。

回到家中,她先是沐浴更衣,接著便翻開皇曆,選了一個良辰吉日來完成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第二天早上6點,周玉芝選定的時間終於到來,她恭敬地把佛舍利雙手舉過頭頂,在一句“阿彌陀佛”之後,乳白色的舍利被她整顆吞下,就在食道中緩慢蠕動的舍利剛剛到達胃內時,幾塊雲糕狀的佛土被她大口大口地接著咽下。

沒有**引流,服用的過程十分痛苦,她隻能靠食道中少量的唾液緩慢地將佛土蠕動至胃中。

而這個點,也正是周孟雷打不動的起床時間,為了增加收入,他自己在村西邊承包了3畝塑料大棚種植番茄,而大棚距離周玉芝的四合院不足百米,清晨吸入的冷空氣,讓他的腦袋又有些刺痛,就在他想方設法要把腦袋中的“蟲子”取出時,他忽然發現四合院的門縫射出暖黃色的燈光。

“她不該起這麽早啊!”

周孟每天都要從此經過,他對周玉芝的作息時間十分了解。

出於好奇,他推門走了進去。

周玉芝雖然聽到了動靜,但口中的佛土還沒有咽下,她隻能緊閉雙眼,不去理會。

周孟指著盤坐於地麵的周玉芝:“好哇,你這個神婆子,又在害人,說,你是不是在給人下咒?”說著,周孟一把將周玉芝拎起。

“咕咚。”在巨大的外力下,最後一口佛土竟順利到達胃中,周玉芝感到了空前的輕鬆。

“你這個害人精,快把蟲子從我腦子裏取出來!”

有了佛舍利的庇護,周玉芝也變得相當有底氣:“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現在是神,你敢對我不敬?”

周孟見對方開始胡言亂語,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揪住了周玉芝的頭發。

已經成“神”的周玉芝,肯定不甘示弱,她也揪住了周孟的頭發,兩人推搡著在堂屋中扭打起來。

周孟本以為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不會有多大力氣,可他哪裏想到,周玉芝正在興奮點上,正是因為周孟的大意,周玉芝趁機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上仙正在催我榮登極樂。”她抬頭看了一眼天際,轉身走進了廚房,再次走出時,一把菜刀已經握在手中。

“你個神婆,你想殺我?”

周玉芝冷笑,因為在她的眼裏,周孟已經不再屬於人的範疇。

而她的這個表情,忽然讓周孟想起了21年前噩夢開始的瞬間。

漸漸地,周孟有些失去了理智,他一腳踹在了周玉芝持刀的手臂之上,隻聽“當啷”一聲,菜刀被踢進了廚房,見狀,兩人同時衝進屋內,因為體力的懸殊,周孟還是搶先將菜刀抓到手中。

他撿起菜刀,抬手就朝周玉芝脖子上砍了過去,鮮血像決堤的洪水般噴濺在他的臉上,周玉芝也在瞬間重重地摔倒在地麵。

“死了?”

一切結束得太快,周孟還沒有緩過神來,他走到屍體旁,使勁兒地踢了踢,見對方沒有反應,他沾滿鮮血的臉,笑得有些猙獰:“哈哈,神婆死了?神婆真的死了?哈哈哈……”

周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多年的頭疼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沉重的思想枷鎖被卸下後,他竟然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空****的。

“被蟲子啃了這麽多年,不空才怪!”

農村人都講究以形補形,吃哪兒補哪兒,為了彌補腦袋的空缺,周孟舉起菜刀,朝周玉芝的腦殼使勁砍了過去……

十四

離開五指山的這10多天,陳大喜忙得不亦樂乎,建廟的事情已經打了水漂,他隻能走街串巷再尋一個俗家弟子,雖然他能想到回去要看慧心的臉色,但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已經做好了“不要臉”的準備。

而在離開之際,他還是想再看一看曾讓他魂牽夢繞的五指山。

可他剛來到山下,就發現時不時有警察從他身邊走過。

“五指山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熱鬧?”陳大喜帶著疑惑往人群密集處走了過去。按照他的回憶,那裏應該是一個小型的停車場,可現如今已經被烏泱泱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看熱鬧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兒,有老人,他們自發地站成一個圈,然後一個個抻長了脖子、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盯著圈內的一舉一動。

陳大喜爬到了半山坡上,高度的落差讓他看清楚了圈內的情況。一排桌椅,五名警察,外加一條橫幅。

橫幅上的一串大字很是紮眼:“‘9·7’山神廟殺人案、‘9·8’周玉芝被殺案,案件辦理通報會”。

看清楚內容的陳大喜,忽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尤其是當他看到“山神廟”幾個字時,這種不安就變得更為強烈。

全部準備就緒,一位年紀稍大的警察拿起了話筒。

“大家請安靜一下,我是林北區公安局局長,我姓李。”

簡單的開場白讓吵鬧聲頓時安靜了下來。

“最近在我們這裏接連發生了兩起性質惡劣的凶殺案件,給社會帶來了極大的負麵影響,尤其是五指山的山神廟裏,還供奉著抗日先輩的靈位,案件發生後,雲汐市公安局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最終兩起案件在一周內成功破獲,為了澄清一些被歪曲的事實,今天,我們在這裏召開案件通報會,並請來市級媒體對通報會進行全程報道,下麵,我代表林北區公安局將兩起案件的具體情況通報如下……”

通稿以簡要案情、受害人情況、辦案情況以及嫌疑人最終處理結果的順序展開,當李局長讀出“經鑒定,犯罪嫌疑人周孟患有精神疾病,屬完全無刑事責任能力人”時,台下引起了不小的**。

“周孟殺人食腦,作案手段如此凶殘,這種人如果不用負刑事責任,公安局能保證他不再害人嗎?”電視台的記者代表圍觀的老百姓提出了疑問。

“嫌疑人周孟不用負刑事責任,這是法律的明文規定,不過大家不用擔心,因為按照辦案程序,他將會由法院執行強製醫療。”

一個問題解決後,記者又接著提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問題。

話筒中的問答內容,對遠處的陳大喜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他直愣愣地站在那裏,目光空洞無神,他哪裏會想到,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竟然釀成如此悲慘的結局。

他是一名“商僧”,最擅長利用人的信仰謀取錢財,在他的眼裏,那些不惜花重金燒香之人看似是對佛的虔誠,而實際上他們更愛的是自己,所謂的“佛”隻不過是他們花錢買回去的“平安”。

他們有的自私,有的貪婪,有的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當他們的良心感到不安時,他們就想著能花錢請一尊佛像消災解難。所以陳大喜這麽多年來一直都心安理得,他沒覺得利用不古人心去謀取錢財有何不妥。

可時至今日,他才徹底悟透一句話:

“這世上,人若是沒有了信仰,終究會淪為魔鬼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