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枕畔讀訃告/又見凱茜·莫爾斯/鐵扉公寓

2009年8月初,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我和布裏安娜·唐林在**瀏覽著訃告。多虧了她那電腦達人才能掌握的技巧,她從十幾家主流美國報紙中收集到了訃告,按字母順序排序方便瀏覽。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在如此愜意的條件下“共事”了,但我們都知道離最後一次越來越近了。9月份布裏安娜就會動身前往紐約去麵試IT工作,是那種入門級就能給出六位數高薪酬的公司——她已經在日程表上排好了四個麵試,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不過我們共處的時光對我來說各個方麵都很美好,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她說她也樂在其中。

我不是第一個跟年齡不到自己一半兒的女人廝混的男人,如果你說我是老色鬼、老糊塗,我也不跟你爭辯,不過有時候這種關係是過得去的,至少短期來說。我們都沒有過度依賴,也沒幻想會長久。它就那麽發生了,還是布裏安娜邁出的第一步。這是發生在諾裏斯郡複興帳篷會三個月之後的事(也就是我們網上調查的第四個月)。我不是一個很難搞定的人,尤其是當晚她在我公寓裏脫掉襯衫和裙子之後。

“來真的?”我問道。

“當然。”她露齒一笑,“我很快就要去更廣闊的世界闖**了,在這之前我最好先把戀父情結給解決掉。”

“你戀的父是個白人前吉他手?”

這把她逗笑了:“傑米,關了燈還分什麽黑白。那我們還要不要往下繼續?”

我們往下繼續了,感覺非常棒。要是說她的年輕肉體沒能讓我興奮,那我絕對是在撒謊——她才24歲,但要是說我還能想來就來,那我也是沒說實話。頭個晚上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身邊,梅開二度後筋疲力盡,我問她喬治婭會怎麽看。

“她反正不會從我這兒知道。她會從你那兒知道嗎?”

“不會,不過尼德蘭隻是個小鎮。”

“話是不錯,在小鎮上,再謹慎也有限。如果她敢問我,我就提醒她,說她以前可不光是給休·耶茨算賬這麽簡單。”

“你說真的?”

她咯咯笑了:“你們白人男孩兒還真傻得可以。”

她那邊床頭放著咖啡,我這邊床頭放著茶,我們支著枕頭坐起來,她的筆記本電腦就放在我們之間。夏日的陽光——晨光尤其美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橢圓。除了一件我的T恤衫外,布裏身上什麽都沒穿。她短短的頭發,就像一頂帶卷的黑帽子。

“沒有我,你也一樣能查,”她說,“你隻是假裝電腦盲——這樣你好把我留在身邊,晚上折騰我,不過使用搜索引擎其實沒那麽難。而且你已經搜得差不多了,不是嗎?”

其實,的確如此。我們是從丹·雅各布斯奇跡見證網頁上的三個名字開始的。羅伯特·裏瓦德,聖路易斯一名肌肉萎縮症得到治愈的男孩兒,是名單上的第一位。布裏往這份三人名單上加上了我在諾裏斯郡的複興大會上確認的名字——例如羅伊娜·米圖爾,她的突然治愈是難以辯駁的。如果她踉踉蹌蹌、哭哭啼啼地走向她丈夫的那一段是演出來的,那她當之無愧可以拿奧斯卡獎了。

布裏一直在追蹤丹尼·雅各布斯牧師的醫治複興之旅,從科羅拉多州到加利福尼亞州共10站。我們一起看了他的網頁上“奇跡見證”欄目裏最新添加的YouTube視頻,熱情不亞於海洋生物學家研究新發現的魚類品種。我們逐個辯論其可信度(先是在客廳裏,然後是在這張**),最終歸出四類:絕對扯淡、基本扯淡、無法確定和不信都難。

在這個過程中,一份主要名單慢慢浮現。在那個8月裏陽光明媚的早上,在我那個二樓公寓的臥室裏,我們的名單上共有15個名字。這些醫治案例是我們覺得98%可靠的,是從一個幾乎有750人的名單逐步揀選出來的。羅伯特·裏瓦德在名單裏,來自阿爾伯克基的梅布爾·傑根斯在名單裏,還有羅伊娜·米圖爾和本·希克斯——那個在諾裏斯郡博覽會帳篷裏摘掉頸部支架,丟棄拐杖的男子。

希克斯是一個有意思的案例。雅各布斯繼續巡回醫治數周後,《丹佛日報》有文章見報,而希克斯本人和他妻子都確認了報道的真實性。希克斯是丹佛社區學院的曆史係教授,聲譽無可挑剔。他自稱是宗教懷疑論者,把自己出席諾裏斯郡複興會視作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招”,他太太確認了這一點。“我們又震驚又感恩。”她說道。她還說他們又重新開始去教堂了。

裏瓦德、傑根斯、米圖爾和希克斯,以及我們主要名單上的每個人都被雅各布斯的“聖戒”接觸過,時間都在2007年5月到2008年12月之間,醫治複興之旅最後一站是聖迭戈。

布裏一開始是以一種輕鬆的心態來跟進的,但是到了2008年10月,她的態度沉重起來。那是在她從門羅郡的《電訊周報》找到一篇有關羅伯特·裏瓦德的報道之後——其實隻是一篇諷刺小品,說“奇跡男孩兒”以“無關乎他早先肌肉萎縮症的原因”住進聖路易斯兒童醫院。

布裏四處查詢,電腦和電話雙管齊下。裏瓦德的父母拒絕跟她說話,但是當布裏跟該兒童醫院的一名護士說她在努力揭發丹尼·雅各布斯的騙局後,護士終於同意開口。嚴格說來這並非我們的本意,但卻很有效。布裏再三保證她不會在任何文章或書中提及她的名字後,護士說羅伯特·裏瓦德被送入醫院是因為一種“連鎖頭痛”,醫院還給他做了一係列測試來排除腦腫瘤的可能性。腦腫瘤的可能性被排除了,但最後這個男孩兒被轉院送進密蘇裏州奧克維爾的加德嶺。

“那是什麽類型的醫院?”布裏問道。

“精神病院。”護士說。布裏還沒來得及消化完,她又說:“進了加德嶺的人,幾乎沒有出來的。”

她試圖查探加德嶺的更多信息,卻一籌莫展。考慮到裏瓦德是我們頭號患者,我親自飛到聖路易斯,租了一輛車,開到了奧克維爾。在醫院旁邊的酒吧裏消磨了多個下午後,我終於找到一個收60美元就肯開口的勤雜工。那名勤雜工說羅伯特·裏瓦德走路沒問題,但從未走出過病房的角落。走到角落後,他就隻是站在那兒,像孩子犯錯之後麵壁思過一樣,一直站到有人把他領回**或者附近的椅子上。狀態好的時候他會吃東西,狀態不好的時候——這種情況更多見,他隻能靠導管喂食。他被列入半緊張性情神分裂症。用那名勤雜工的話來說就是:植物人。

“他還遭受連鎖頭痛嗎?”我問他。

勤雜工聳了聳他厚實的肩膀:“誰知道呢?”

的確如此,誰能知道。

從目前狀況看來,九個在我們主要名單上的人都狀態良好。包括羅伊娜·米圖爾,她又恢複了教學,還有本·希克斯,在2008年的11月,也就是他被治愈的五個月後,我親自采訪了他。我沒有跟他和盤托出(比如,對於電我隻字未提,無論是家用電還是奧秘電流),但是我分享了足夠的信息來證明我的誠意:比如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被雅各布斯戒除毒癮,後來出現一係列後遺症,這些後遺症逐漸減少並最終消失。我想知道的是他是否也遭受了一係列後遺症——意識中斷、眩光、夢遊或是偶發妥瑞氏症。

一項都沒有,他實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不確定是不是上帝經由他來顯示奇跡,”希克斯在他辦公室裏邊喝咖啡邊告訴我,“我妻子很肯定,隨便她了,我無所謂。反正我現在沒病沒痛,每天走兩英裏路。再過兩個月,我估計就康複到可以打網球了,隻要是雙打就行,這樣我隻要跑幾步就好。我就隻在乎這些。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治愈了你的病,你就能懂我的意思。”

我懂,但我還知道更多。

比如羅伯特·裏瓦德正在精神病院裏接受治療,通過靜脈注射葡萄糖,而不是和他的朋友們喝可樂。

比如帕特裏夏·法明戴爾,她在懷俄明州的夏延市治愈了周圍神經病變,但卻往眼睛裏撒鹽,明擺著想弄瞎自己。她不記得做過這件事,更想不起為什麽。

比如來自鹽湖城的斯特凡·德魯據稱腦腫瘤得到治愈後,暴走不停。他有時候一走就是15英裏的馬拉鬆,而且不是在意識中斷時出現的;他就是有衝動要走,他說他非走不可。

比如來自阿納海姆的韋羅妮卡·弗裏蒙特,曾經遭受間歇性視覺中斷,導致她有一次跟一輛車低速碰撞。她的毒品和酒精測試結果都是陰性,但她還是上交了自己的駕照,以免類似情況再發生。

比如在聖迭戈,埃米爾·克萊因的頸傷治愈後,卻發了周期性的強迫症,要去後院吃土。

還有拉斯維加斯的布萊克·吉爾摩,他宣稱查·丹尼·雅各布斯在2008年夏末治好了他的淋巴瘤。一個月後他丟掉了21點發牌手的工作,原因是朝顧客罵髒話,比如“抽你媽的煙”“你個沒用的死屁眼”之類的話。當他開始朝他的三個子女罵這種話時,他被老婆轟了出去。他搬去了時裝秀大道北邊的一個沒人知道的汽車旅館。兩周以後,他被發現死在浴室的地板上,手裏拿著一瓶萬能膠。他用這瓶萬能膠把自己的鼻孔和嘴巴封了起來。他並不是布裏使用搜索引擎找到的唯一跟雅各布斯相關的死訊,但卻是我們唯一肯定兩者有關的。

直到發現凱茜·莫爾斯的案例。

雖然喝了一大杯早餐紅茶,我又開始昏昏欲睡。我把這怪罪到布裏的筆記本電腦的自動滾屏功能。雖然很有幫助,但也很催眠。

“親愛的,容我化用阿爾·喬爾森的一首歌名:‘你還啥都沒看到呢’,”她說,“明年蘋果會出一款像記事本那麽大的電腦,將會革新——”她話還沒說完,“叮”的一聲自動滾屏停住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有一行用紅色高亮了起來。“啊噢,這是我們最開始的時候你給過我的一個名字。”

“啥?”我想說的是“誰”。我當時隻給了她幾個名字,其中一個還是我的哥哥阿康。雅各布斯聲稱那個隻是安慰劑,不過——

“拿好你的水,我來點鏈接。”

我湊過去看。我第一感覺是鬆了口氣:不是阿康,當然不是。第二感覺卻是陰沉恐怖。

這則訃告來自塔爾薩的《世界報》,是關於凱茜·莫爾斯的,享年38歲。訃告說她死得很突然,以及“凱茜悲傷的父母表示,與其送鮮花,更希望哀悼者捐助自殺防治行動網站,捐款可以抵稅”。

“布裏,”我說道,“轉到上周的——”

“我知道該怎麽做,我來吧。”然後,她又看了一眼我的臉,“你還好吧?”

“還好。”嘴上這麽說,心裏其實不確定。我一直在回想多年以前凱茜·莫爾斯一步一步走上“閃電畫像”舞台時的情景,一個漂亮的“搶先之州”的小妞兒,磨邊牛仔裙下曬黑的雙腿時隱時現。“每一個漂亮姑娘都自帶正電荷!”雅各布斯說道,然而在某個時刻,凱茜的能量變成了負電荷。沒有提到丈夫,不過這麽好看的女生一定不乏追求者。也沒有提到孩子。

或許她喜歡女人,我想,但這個想法很蹩腳。

“親愛的,你要的在這兒,”布裏說道,她把筆記本電腦轉過來方便我看,“同一份報紙。”

“女子跳下賽勒斯·埃弗裏紀念大橋身亡”,標題這樣寫道。凱茜·莫爾斯沒有留下任何字條,讓她悲傷的父母困惑茫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推了她。”莫爾斯太太說,不過根據文章報道,他殺的可能性得到排除,雖然沒有具體說怎麽排除的。

“先生,這事兒他以前幹過嗎?”莫爾斯先生早在1992年時問我。這是在他用拳頭招呼我的“第五先生”,打裂他的嘴唇後說的。“像害我們家凱茜一樣害過別人嗎?”

幹過,我現在心想。是的,先生,他幹過。

“傑米,你又沒法兒確定,”布裏摸著我的肩膀說,“16年太長了。可能完全是出於別的原因。她可能是診斷出癌症或其他絕症,感覺無望和痛苦。”

“是他,”我說道,“我知道,而且我相信你現在也知道了。他的大多數研究對象剛開始都好好的,但是有些人腦中有個定時炸彈。凱茜·莫爾斯就有,而且爆炸了。未來10到20年,還有多少人腦中的定時炸彈要爆炸?”

我心想我自己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布裏當然也知道。她不知道休的事兒,因為輪不到我來說閑話。帳篷複興會那晚之後,他的棱鏡虹光也沒有複發——那一次很可能是壓力導致的,不過也可能複發過,隻是我們未曾談及,我確信他跟我都心知肚明。

定時炸彈。

“所以你打算去找他。”

“你說中了。”凱茜·莫爾斯的訃告就是我所需要的最後一條證據,是它讓我最終下定決心的。

“還要勸他停手。”

“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如果他不肯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但她並不想,全都寫在她臉上呢。她一開始參與是出於一個聰慧女生純粹的研究熱情,還有床笫之歡來助興,不過現在研究已不再單純,她也看到了太多足以把她嚇壞的東西。

“不許你靠近他,”我說,“不過他已經退隱八個月了,他的每周電視節目也開始重播了。我需要你幫我查出他最近在哪兒落腳。”

“這我可以做到。”她把筆記本電腦放在一邊,伸手到被子下麵,“不過我想先做點兒別的,如果你也有興致的話。”

我很有興致。

勞動節前不久,布裏·唐林和我在同一張**道別。是一場非常肉欲的道別,我們都很滿足,但同時也很難過。我比她更難過,我認為。她展望著在紐約的漂亮、獨立職業女性的新生活;而我還有不到兩年就55歲了。我想這輩子不會再有年輕靚麗的女子了,而事實證明我猜得沒錯。

她溜下床,雙腿修長,**動人的身體。“我找到了你想要的,”她邊說邊開始在梳妝台上翻她的錢包,“這比我預料的要難,因為他目前用的是丹尼爾·查爾斯這個名字。”

“就是他。說不上是化名,不過也差不多。”

“我看更多是出於預防吧。就像名人入住酒店會用假名,或者真名的變體,以避免狗仔隊。他是用丹尼爾·查爾斯的名字租的房,這在法律上說得過去,隻要他有一個銀行賬戶,而且支票不跳票就行。不過有時候為了守法,不得不用真名。”

“你指的是哪種情況?”

“他去年在紐約州波基普西買了一輛車——不是什麽豪車,就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福特金牛座,注冊用的是真名。”她回到**,遞給我一張紙條,“帥哥,這就是你要的。”

紙上寫著“丹尼爾·查爾斯(又名查爾斯·雅各布斯,以及C.丹尼·雅各布斯),鐵扉公寓,鐵栓鎮,紐約12561”。

“鐵扉公寓是個什麽鬼?”

“是他租的房子。其實是一個莊園,有門禁的那種,所以你小心點兒。鐵栓鎮在新帕爾茨往北一點兒,郵政編碼不變。在卡茨基爾鎮裏麵,就是瑞普·凡·溫克爾當時跟小矮人打保齡球的地方。不過——嗯,你的手好暖——那時候他們管這叫‘九柱戲’。”

她依偎得更近了,我說了我這個年紀的男人越來越常說的一句:好意心領,但我恐怕力不從心。回想起來,當時真該再努把力。最後要是再來一次該多好。

“沒關係,親愛的。抱著我就好。”

我抱著她。我們好像睡了過去,因為等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移到了地板上。布裏一躍而起,開始穿衣服。“得趕緊了。今天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呢。”她把胸罩鉤上,從鏡子裏看我。“你準備什麽時候去找他?”

“大概10月之後吧。休那邊有個人正從明尼蘇達過來接我的活兒,但10月前到不了。”

“你可要跟我保持聯係,電子郵件和電話。你去了那邊之後可得每天跟我聯係,不然我會著急的。我可能還會開車去找你,好確保你沒事兒。”

“千萬別這樣。”我說道。

“你隻要別失蹤,我就不會。”

她穿好衣服,坐在床邊。

“其實你並不是非去不可。你想過這點嗎?他沒有計劃新的醫治之旅,網站也停滯了,他的電視節目現在除了重播也沒新內容了。我前幾天還看到一篇博文,叫作《丹尼牧師去哪兒了?》,後麵跟帖討論有好幾頁。”

“你想說的是……?”

她拉著我的手,跟我十指緊扣。“我們知道——好吧,說不上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幫助別人的時候,也傷害到了一些人。這沒錯,木已成舟。不過隻要他停止醫治,就不會傷害到更多的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跟他當麵對質?”

“他要是停止醫治,隻是因為他賺夠了錢要幹別的去了。”

“什麽別的?”

“不清楚,不過從他這一路看來,肯定是什麽危險的事情。還有,布裏你聽我說。”我坐起來,拉起她另一隻手,“別的不說,總要有人來讓他為他的所作所為負責。”

她舉起我的雙手,一邊親了一下:“不過,親愛的,這個人一定要是你嗎?畢竟你是他的成功案例之一。”

“我想恰恰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且查理和我……說來話長。確實說來話長。”

我沒有去丹佛國際機場給她送行,是她媽去送的。不過她著陸後給我打了電話,可以感覺到她既緊張又興奮。她在展望未來,而不是回首過去。我為她高興。20分鍾後,我的電話再次響起,我以為又是她,結果不是。這次是她母親。喬治婭想找我談談,一起吃個午飯。

這下不好了,我心想。

我們在麥基餐廳吃的飯,吃得不錯,聊得挺愉快,主要是關於音樂方麵的業務。我們飯後沒要甜點,而是要了咖啡,喬治婭將她豐滿的胸脯往桌上一靠,開始切入正題了。“嗯,傑米。你們倆算完事兒了?”

“我……呃……喬治婭……”

“天啊,別跟我吞吞吐吐的。你清楚得很,我又不會把你給吃了。我要是真想這樣,去年就下手了,她跟你第一次上床的時候。”她看著我的表情,微笑起來,“別亂猜,她沒有跟我說,我也沒問。問都不用問,她在我麵前就像白紙一樣。我敢打賭,她肯定跟你說我以前跟休也有一腿。對不?”

我在唇邊做了一個拉拉鏈的手勢。她的微笑變成了大笑。

“噢,這個好。我喜歡。而且我也喜歡你,傑米。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對你印象不錯,當時你瘦得像鐵軌一樣,還在跟你體內的毒品抗爭。你長得像比利·愛多爾,不過是從下水道拖上來的那種。我對跨種族沒意見,年齡方麵我也不介意。你知道我夠年紀拿駕照開車的時候,我爸給了我什麽嗎?”

我搖搖頭。

“一輛1960年的普利茅斯老爺車,前麵格柵缺了一半兒,輪胎都磨光了,車門檻板都鏽掉了,而且特費機油。他管那車叫垃圾車。他說每個新司機都該找輛破車上路,然後再升級到一輛像樣的車。你懂我意思不?”

再清楚不過了。布裏也不是修女,在我出現之前,**方麵她該玩的都玩過了,不過我是她的第一段長期交往。到了紐約,她會找個更好的——就算不是跟她同膚色,肯定年齡會跟她更近。

“我隻是想先把這個說清楚,然後才跟你說我真正想說的。”她又往前靠了一點兒,豐滿的胸脯差點兒把她的咖啡杯和水杯掀翻。“她不肯告訴我她為你所做的研究,不過我知道這事兒把她嚇壞了,有一次我去問休,他恨不得把我給生吞了。”

螞蟻,我心想。在他眼裏,所有聚眾看上去都像螞蟻。

“跟那個牧師有關。這個我知道。”

我一直沉默。

“你啞巴了?”

“你這麽說也沒錯。”

她點點頭,坐了回去。“沒關係。隨你便。不過從今往後,我希望你別再把布裏安娜攪進去。能做到嗎?看在我之前從沒開口讓你別碰我女兒的分兒上?”

“她已經不插手了。我們達成了共識。”

她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然後說:“休說你要度假。”

“是的。”

“你要去找那個牧師?”

我一直沉默。這等於是默認了,她明白。

“小心點兒。”她把手伸過桌子來跟我十指緊扣,她女兒也喜歡這樣。“我不知道你跟布裏在調查什麽,不過她為此憂心忡忡。”

10月初的一天,我飛到紐堡的斯圖爾特機場。樹木開始變色,往鐵栓鎮一路的風光很美。等我到達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我入住了一家當地的6號汽車旅店。那裏麵撥號網絡都沒有,更別說Wi-Fi了,導致我的筆記本電腦無法跟屋外的世界互聯了。但我不需要Wi-Fi也能找到鐵扉公寓,因為布裏已經幫我找好了。就在鐵栓鎮中心以東4英裏,27號公路上,一度歸祖上顯赫的範德·讚登家族所有。到了20世紀初,顯然是祖上餘蔭用盡了,因為鐵扉公寓被賣掉,轉型成了高價療養院,專養醉酒的紳士和超重的貴婦,一直持續到21世紀初。然後又開始待價租售。

我以為我會失眠,沒想到一閉眼就睡著了,心裏還在盤算著見到雅各布斯時該說什麽,如果能見到的話。醒來時是另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決定到時候看情況,見機行事。我想,如果我不設定軌道,就不可能脫軌(這邏輯可能站不住腳)。

我9點的時候取了我租的車,驅車四英裏,什麽也沒發現。又開了一英裏左右,我在一個賣時令農產品的攤位停了下來。他家的土豆在我這種鄉下人看來真是小得可憐,不過南瓜卻令人咋舌。攤位由一對青少年來看管。從他們相似的長相看來,應該是姐弟。他們的表情看似又笨又無趣。我問他們鐵扉公寓怎麽走。

“你已經過了。”姑娘說。她年紀較大。

“我猜也是。我隻是不知道我是怎麽錯過的。我也是按照指引來走的,而且那地方也應該不小。”

“那裏以前有個牌子,”男孩兒說,“不過新租客把牌子給摘了。我爹說,他大概不願意被人打擾。我娘說他八成自負得很。”

“閉嘴,威利。先生,你要買東西嗎?我爹說我們今天要賣掉30美元的東西才能收攤兒。”

“我買一個南瓜吧,如果你能給我指指路的話。”

她誇張地歎了口氣:“一個南瓜,才1.5美元。真了不起……”

“那一個南瓜賣5美元怎麽樣?”

威利和他姐姐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她笑了。“這還差不多。”

我那昂貴的南瓜坐在後座上,像一個橙色的小月亮,我按原路開了回去。女孩兒讓我留意一塊噴著“金屬樂隊萬歲”的大石板。我看到了石板,減速到每小時10英裏。大石板過了一點兒,我來到先前錯過的岔路。路是鋪好的,但入口處雜草叢生,堆滿了掉落的樹葉。看上去仿佛有意掩護。我問了擺攤兒的那兩個孩子知不知道新住戶是做什麽的,他們隻是聳聳肩。

“我爹說他可能在股市賺了錢,”女孩兒說,“住那地方肯定很有錢。我娘說那裏至少有50間房。”

“你去找他幹嗎?”男孩兒問。

姐姐給了他一肘子:“真沒禮貌,威利。”

我說:“如果他真是我想找的那個人,那我們認識已經很久了。而且多虧了你們,我還能給他帶份禮物。”我掂了掂南瓜。

“這麽大個兒的南瓜可以做很多個南瓜派了。”男孩兒說道。

做南瓜燈籠也行,我邊想邊轉進了去鐵扉公寓的小道上。樹枝擦過我的車的兩側。燈籠裏不擱蠟燭,要放電燈,就放在雕刻出的兩個眼睛後麵。

這條路——過了高速公路的交叉口之後,寬敞而且鋪設得很好——往上爬坡,有好幾個S形轉彎。還有兩次我得停車,因為有鹿從我車前跳過。它們看著我的車卻毫不在意。我猜這片樹林裏已經很久沒有人狩獵了。

前行四英裏,我來到了一扇關閉的鍛鐵大門前,側麵貼著告示,左側寫著“私人住宅”,右側寫著“請勿擅闖”。一個粗石柱子上有一個對講機,上麵有個攝像頭朝下拍著訪客。我按下了對講機上的通話鍵。我心跳得厲害,汗流浹背:“你好?有人在嗎?”

一開始沒回應。終於有個聲音說:“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嗎?”清晰度遠勝於大多數對講係統,其實效果相當好,不過鑒於雅各布斯愛好這些,我並不感到吃驚。這不是他的聲音,但聽著耳熟。

“我來找丹尼爾·查爾斯。”

“查爾斯先生不會見沒有預約的訪客。”對講機跟我說。

我考慮一下,然後再次按下通話鍵。“那丹·雅各布斯呢?那是他在塔爾薩用的名字,他那時候經營一個嘉年華秀,叫‘閃電畫像’。”

對講機中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確信查爾斯先生也不知道。”

謎底揭開,我知道這飽滿的男高音是誰了:“斯坦珀先生,告訴他,傑米·莫頓來訪。跟他說,他第一次施展醫療奇跡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停頓。我以為對話已經結束,而我則像是被丟進了一條沒有槳的船,在河上不知所措。除非我想拿租來的車去撞這鐵門,不過這種對抗下,我估計贏的是鐵門。

我正要轉身離開,阿爾·斯坦珀說:“哪個奇跡?”

“我哥哥康拉德失聲了。雅各布斯牧師讓他重新開口說話。”

“抬頭看攝像頭。”

我照辦了。過了幾秒鍾後,對講機裏傳出另一個聲音。“進來吧,傑米,”查爾斯·雅各布斯說道,“見到你真好。”

電動馬達開始轉起,鐵門沿著一條隱藏的軌道打開。就像耶穌漂過太平湖,我一邊開車一邊想。前麵又是50碼左右的急轉彎上坡,我還沒轉過去,就看到大門開始關上了。這讓我聯想到伊甸園的原住民吃了不該吃的蘋果被趕了出去——有這種聯想我並不驚訝,我畢竟是讀著《聖經》長大的。

鐵扉公寓裏麵很大,可能原本是維多利亞風格,擴建之後混進了其他實驗性建築元素。有四層樓,許多山牆,西側有一個玻璃圓拱,俯瞰哈得孫河穀的山穀和池塘。27號公路就像是一個色彩斑斕的風景畫上的一條黑線。主建築表麵貼板條,外圍嵌飾白線,還有幾幢附屬建築與之相配。我想知道哪一個是雅各布斯的實驗室。肯定有一個是,這個我可以肯定。建築後麵,土坡更加陡峭,往後就是樹林了。

一度供服務生給溫泉愛好者和酒鬼的車卸貨的門廊下麵,停了一輛毫不起眼的福特金牛座,雅各布斯是用真名來注冊的。我把車停在其後,走著台階上了一個像足球場那麽長的走廊。我伸手想按門鈴,但我還沒來得及按,門就自己開了。阿爾·斯坦珀穿著20世紀70年代的燈籠褲和一件紮染T恤衫站在我麵前。他比起我上次在帳篷複興會上見到時又發福了,體形看上去就像一輛搬家卡車。

“你好,斯坦珀先生。我是傑米·莫頓。我是你的早期作品的忠實粉絲。”我把手伸過去。

他沒跟我握手:“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但雅各布斯先生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他健康狀況不佳。”

“你怎麽不叫他丹尼牧師?”我問道。(其實更是揶揄。)

“到廚房來。”嗓音是溫暖而飽滿的“靈樂教父”的聲音,但臉上表情卻在說,你這種人去廚房就夠了。

樂意如此,對我這種人來說,廚房已經夠好了。不過在他帶我前去之前,傳來另一個聲音,一個我熟悉的聲音驚呼道:“傑米·莫頓!你來得真是時候!”

他來到大廳,稍微跛足,而且略向右傾。他的頭發幾乎全白,已經退到太陽穴後麵,露出光亮的頭皮。他那雙藍眼睛卻依然犀利如初。微笑時嘴唇後收,看上去(至少在我看來)仿佛有點兒貪婪的味道。他越過斯坦珀,視那個大塊頭如無物,然後伸出右手。他今天右手上沒有戴戒指,不過左手上戴了一個樸素的金戒指,很細且有劃痕。我確信與之相配的那枚戒指已經埋在哈洛鎮公墓的土壤之下,而戴著戒指的手指也不過是白骨而已了。

我跟他握了握手:“查理,我們離塔爾薩真是好遠好遠了,你說是不?”

他點點頭,不住地握我的手,仿佛政治家在拉選票。“好遠,好遠。你多大了,傑米?”

“五十三了。”

“家人呢,還好嗎?”

“我跟他們聚得不多,不過特裏還在哈洛,跑燃油業務。他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都長大了。阿康還在夏威夷觀星。安迪幾年前去世了,是中風死的。”

“很抱歉。不過你看上去好極了,健健康康的。”

“你也是。”這就是當麵謊言。我念頭一閃,想起美國男性的三個年齡段——青少年、中年和“你看上去真棒”的時期。“你都多大歲數了,七十?”

“差不多。”他還在握著我的手。他握得很有力,但我仍能感到有點兒顫抖,仿佛潛伏在皮膚之下。“那休·耶茨呢?你還在給他打工嗎?”

“是的,他很好。隔壁房間有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真好,真好。”他終於鬆開了我的手,“阿爾,傑米跟我有很多要聊的。你給我們倒兩杯檸檬水好嗎?我們會去圖書館。”

“你可別累著,好嗎?”斯坦珀說完,用不信任和反感的眼神看著我。他這是嫉妒,我心想。自從上次巡回之旅之後,他就一個人霸占著雅各布斯,他希望不要變。“你得留著體力來工作。”

“我沒事兒,再沒有比老朋友更好的補藥了。跟我來,傑米!”

他領我下到大堂,經過一個飯廳,左邊有普爾曼式列車那麽長,右邊有三個客廳,中間那個有一盞巨大的吊燈,看上去就像詹姆斯·卡梅隆拍《泰坦尼克號》用剩下的道具。我們穿過一個圓形大廳,木地板在這裏換上了光滑的大理石,落腳之處還有回音。天氣很暖和,房子裏卻很舒服。我能聽到空調的輕聲低語,心想在8月天裏給這個地方製冷得花多少空調費,當時的天氣可不隻是暖和而已。回想起塔爾薩的車房,我估計當時花的錢很少。

圖書館是房子盡頭的圓形房間。轉角書架上放著幾千本書,不過這裏風景如此之美,誰還有心思讀書呢。西側的牆完全是玻璃製成,可以遠眺哈得孫河穀幾英裏遠,盡頭是鈷藍色的河水閃閃發光。

“治療回報甚豐啊。”我又想起山羊山,那裏的富人樂園修起鐵門來把莫頓家的鄉下人擋在外麵。有些風景隻有錢能買到。

“方方麵麵都是如此,”他說,“我不用問你有沒有複吸,我從你的臉色就能看出來,還有你的雙眼。”提醒完我欠他的債,他請我坐下。

人到了這裏,在他跟前,我卻不知從何說起了。尤其是阿爾·斯坦珀——助理兼管家——隨時會端著檸檬水進來,我也沒打算要開口。結果卻不成問題。我還沒來得及找一些無意義的閑聊來打發時間,沃-利特斯樂隊的前主唱就進來了,脾氣看上去前所未有地差。他在我們之間的一張櫻桃木桌上放下一個托盤。

“謝謝你,阿爾。”雅各布斯說道。

“樂意效勞。”他隻跟老板說話,全然不理我。

“褲子不錯嘛,”我說道,“讓我想起比吉斯樂隊不搞超驗音樂轉投迪斯科的那段時期。你得找雙複古的厚底鞋來搭配。”

他給我了一個不怎麽友善(簡直有違基督教)的眼神,然後走了。他是大踏步離開的。

雅各布斯拿起檸檬水小口喝了起來。從上麵浮起的果肉看來,這應該是現做的檸檬水。從他放下杯子時冰塊的碰撞聲聽來,我之前猜他中風也是分毫不差。福爾摩斯那天都相形見絀。

“傑米,這可真無禮啊,”雅各布斯說,不過聽上去仿佛他也被逗樂了,“尤其作為一個來客,還是個不速之客。勞拉都要害臊了。”

他提及我母親,顯然是有意為之,但我不去理會:“不管是請來的還是不請自來的,你看到我似乎很高興。”

“當然。為什麽不呢?喝口檸檬水,你看上去很熱。而且,實話說,你看上去感覺不大自在。”

我是不大自在,但好歹我並不懼怕。其實我是心裏有氣。我現在坐在這個巨型豪宅裏,四周是巨大的庭院,無疑還包含巨大的泳池和高爾夫球場——或許雜草叢生無法打球了,但仍是這莊園的一部分。這是查爾斯·雅各布斯晚年用作電學實驗的豪華之家。而此刻,羅伯特·裏瓦德正站在一個角落裏,很可能還穿著尿布,而他現在有遠比尿褲子要嚴重得多的問題。韋羅妮卡·弗裏蒙特正坐公交車去上班,因為她不敢開車。而埃米爾·克萊因可能還偶爾拿泥土當零食。還有就是凱茜·莫爾斯,那個嬌俏的俄克拉何馬州姑娘,現在已經躺在棺材裏了。

悠著點兒,白人男孩兒,耳畔響起布裏的忠告。悠著點兒!

我嚐了口檸檬水,然後將它放回托盤上。我可不想汙損了那昂貴櫻桃茶幾的桌麵,這破玩意兒搞不好還是件古董呢。好吧,也許我心裏還是有恐懼,但至少杯子裏的冰塊沒有響個不停。雅各布斯把右腿翹到左腿上,但我注意到他要用手來幫忙。

“對,但不算太糟。”

“真稀奇,你怎麽不用你的聖戒來給你自己治治,還是說這麽做算是自虐?”

他凝望窗外的美景,沒有作答。又濃又粗的灰色眉毛——一字眉,在他那雙淩厲的藍眼睛上攏了起來。

“還是因為你害怕後遺症?”

他舉手做了喊停的手勢:“別含沙射影了。傑米,你跟我不必來這套。你我命運糾纏至此,根本用不著來這套。”

“我不相信命運,正如你不相信上帝。”

他轉身對著我,再一次給我那種隻有牙齒沒有熱度的微笑。“我再說一次:夠了。你告訴我你為何而來,我告訴你我為何見到你很高興。”

除了直說還真沒別的辦法。“我是來讓你停止你的治療的。”

他繼續小口喝著檸檬水:“我為什麽要停止,傑米?我的治療不是對很多人大有好處嗎?”

你其實清楚我為何而來,我心想。接著我又有了一個讓我更不自在的想法:你其實一直在等我。

我讓自己忘了那個念頭。

“對其中一些人並不那麽好。”我屁股兜裏揣著主要名單,但沒必要拿出來了。人名和後遺症我都記住了。我先用休的案例來講,說他眼前穿插的棱鏡虹光,以及他在諾裏斯郡帳篷複興會上發作。

雅各布斯聳聳肩不以為然:“不過是壓力所致,後來還有過嗎?”

“他沒告訴我。”

“我覺得如果有他會告訴你,既然上次發作時你在場。休沒事兒的,我確定。你呢,傑米?目前有後遺症嗎?”

“噩夢。”

他發出一聲禮貌的嘲諷:“人人都會時不時做個噩夢,我也如此。不過你以前有過的意識中斷沒再發生過吧?沒有強迫性說話,肌陣攣性運動,或戳自己皮膚了吧?”

“沒有。”

“嗯。你看到了,就跟接種疫苗後手臂酸痛一樣。”

“噢,我看你的某些追隨者所遭受的後遺症比這要糟糕一些。例如羅伯特·裏瓦德,你還記得他嗎?”

“有點兒印象,但我治療過的人太多了。”

“密蘇裏的那個?肌肉萎縮症?他的視頻還掛在你的網站上。”

“哦,對,我想起來了。他的父母給了好慷慨的一筆‘愛的供養’。”

“他的肌肉萎縮症好了,但他的心智也沒了。他現在就是個植物人。”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雅各布斯說道,他又繼續看風景去了——紐約州中部的秋景。

我繼續講完其他案例,顯然我所說的他都很清楚。唯一讓他吃驚的,是最後我提到的凱茜·莫爾斯的情況。

“我的上帝,”他說,“就是有個憤怒老爹的那個姑娘。”

“我猜那個憤怒老爹這次就不是照你嘴上來一拳那麽簡單了,當然前提是他要能找到你。”

有一陣冷冷的微笑,短暫地露出了他的牙齒。

“讓我問你一個假設問題。假設我是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你患有惡性腦瘤,過來找我,手術不是不能做,但是非常困難,風險很大。假如我說你死在手術台上的概率為……25%,你還會不會做手術?明知道不做手術的結果就是痛苦一段時間然後必然會死,你當然選擇做。你會求著我給你做手術。”

我無話可說,因為這個邏輯不容置辯。

“告訴我,你覺得我用電擊法幹預治療過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跟我助手隻記錄了我們能夠肯定的案例,名單很短。”

他點了點頭。“很好的研究方法。”

“很高興你能認同。”

“我有我自己的名單,比你這個長得多。因為治療的時候我心裏清楚,你懂嗎?起作用的時候,我從不懷疑。而且基於我的跟進追蹤,隻有少部分後來有副作用。3%,或者5%。跟我剛才給你的腦腫瘤例子相比,這些結果可以說很了不起。”

他在給病人做“跟進”,而我這個病人卻自己找上門了。我隻有布裏安娜,他有成百上千的追隨者在關注他的醫治結果,他隻要開口找人問即可。“除了凱茜·莫爾斯,我所引用的每個案例你其實都清楚對不對?”

他沒回答,隻是看著我。他的臉上沒有懷疑,隻有確鑿的肯定。

“你當然清楚,因為你有記錄。在你看來,他們就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誰在乎小白鼠病幾隻死幾隻?”

“這麽說就不公道了。”

“我不這麽認為。你上演宗教戲碼,因為你知道如果你在實驗室裏這麽做——我確定你在鐵扉公寓裏也有——政府會因為你做人體實驗並導致有人死亡而將你逮捕。”我身子往前靠,眼睛盯著他的雙眼,“報紙會管你叫約瑟夫·門格勒[10]。”

“難道神經外科醫生隻因為沒治好幾個病人就被人稱為約瑟夫·門格勒嗎?”

“他們不是帶著腦腫瘤來找你的。”

“有些人是的,而且其中許多人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不是躺在地下。我在作秀的時候是不是也展示過假腫瘤?沒錯,這並不值得驕傲,但這是必要的。因為腫瘤沒了你拿什麽來給人看?”他思考了一下,“的確,大多數來帳篷複興會的人並非身患絕症,但有時候這種非致命的身體缺陷卻更糟糕。是那些讓他們長命百歲卻病痛相伴的痛苦,有時候是苦不堪言,而你卻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悲傷地搖搖頭,眼中卻無悲傷之意。他眼裏是憤怒。

正如布裏先前說過的,雅各布斯指出,莫爾斯的自殺有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16年可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什麽都可能發生。

“你自己清楚。”我說。

他從杯裏喝著檸檬水,放下杯子的手現在明顯在顫抖:“這番談話沒有意義。”

“因為你不會停手?”

“因為我已經停手了。查·丹尼·雅各布斯不會再搞帳篷複興會了。現在互聯網上對這個人還有一定的討論和猜測,但群眾的注意力是短暫的,他很快就會淡出公眾視線。”

若真如此的話,我這一趟就像是砸開一道沒上鎖的門一樣多餘。我沒有感到放心,反而更加不安。

“再過六個月,或者一年,網站就會宣布雅各布斯牧師由於健康不佳而退休,然後網站就會關閉。”

“為什麽?是因為你的研究已經完成?”不過我內心不認為查理·雅各布斯的研究真有完成的一天。

他又繼續看風景了。他把翹起的腿放下來,然後按著椅子扶手,努力站了起來。“跟我出來一趟,傑米。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阿爾·斯坦珀站在廚房桌旁,活像穿著20世紀70年代迪斯科褲子的一座肉山。他正在給郵件分類。他麵前是一疊烤華夫餅,上麵滴著牛油和糖漿,旁邊是一個酒水包裝盒。地上椅子旁邊有三個美國郵政的塑料箱子,裏麵的信件和包裹堆得老高。我看著斯坦珀撕開一個馬尼拉紙信封,從裏頭抖出一封字跡潦草的信、一張坐輪椅的小男孩兒的照片和一張10美元鈔票。他把那張鈔票放進那個酒水包裝盒裏,掃了一眼那封信,還有聲有色地嚼著一塊華夫餅。站他身邊的雅各布斯顯得無比瘦小。這次我想到的就不是亞當夏娃,而是兒歌裏的瘦子傑克·斯布拉特和他的巨型太太了。

“帳篷收起來了,”我說,“但‘愛的供養’還源源不斷啊。”

斯坦珀給了我一個惡毒而不屑的眼神——兩種眼神匪夷所思地結合起來——然後繼續拆信和分類,手裏的華夫餅也一刻沒停。

“每封信我們都讀,”雅各布斯說道,“你說是不是,阿爾?”

“是的。”

“你每封信都回嗎?”我問道。

“我們應該回信的,”斯坦珀說道,“反正我是這麽覺得。其實完全可以做到,隻是我需要幫手。再招一個人就夠了,還要再添一台電腦,補上丹尼牧師搬進工作室的那台。”

“阿爾,這事兒我們聊過了,”雅各布斯說道,“一旦我們開始跟請願者通信……”

“這事兒就沒完了,這我懂。可是神的活兒誰來做?”

“你不是正在做嗎?”雅各布斯說道。他的聲音很溫柔,眼中仿佛帶著樂趣:就像在看一條狗表演雜技。

“來吧,傑米,”雅各布斯說,“讓他接著幹活兒。”

從車道看來,附屬建築看著規整幹淨,走近才發現板條開裂,嵌線也得補漆了。我們腳底踩的百慕大草——莊園上次做景觀時肯定為此花費不菲——需要修剪了。如果再不修剪,後麵兩英畝草坪很快就要變成草場了。

雅各布斯停下了腳步:“你猜哪個是我的實驗室?”

我指了指穀倉。那是最大的一個,跟他在塔爾薩租的汽車維修鋪大小相仿。

他笑了。“你知不知道第一顆原子彈在白沙試射之前,參與曼哈頓項目的人員持續縮減?”

我搖搖頭。

“等原子彈爆炸的時候,原本給工人建的臨時宿舍已經空了。這是科學研究界一條鮮為人知的規律:研究者逐步靠近他的終極目標的時候,他所需要的輔助設備往往越來越少。”

他引我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工具室,拿出一串鑰匙,然後開了門。我以為裏麵會很熱,結果卻跟大房子一樣涼快。左手邊是一列工作台,上麵隻放了幾個筆記本和一台蘋果電腦,屏幕上正放著萬馬奔騰的屏幕保護。蘋果電腦前麵放著一把符合人體工程學的可調節座椅,一定價格不菲。

庫房右邊架子上堆滿了盒子,一條條像鍍了銀的長條煙盒……不過煙盒可不會發出那種功放才有的嗡鳴。地上是另一個箱子,刷了綠漆,跟酒店裏的迷你冰箱一般大小。上麵是個電視顯示器。雅各布斯輕輕拍了一下手掌,顯示器亮了起來,上麵顯示出一係列豎條,有紅的、藍的和綠的,起起伏伏就像呼吸一樣。

“你在這兒工作?”

“是的。”

“設備呢?你的工具?”

他指著那台蘋果電腦,然後指向顯示器。“那兒呢。不過最重要的部分……”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用手做了一個對著腦袋開槍的動作:“是這兒。你現在就站在世界上最先進的電子研究中心。我在這個房間裏做出的發現足以讓愛迪生的門洛帕克實驗室裏的發明黯然失色。這是足以改變世界的東西。”

不過這改變是朝著更好的方向嗎?我思忖道。房間在我來看仿佛空空如也,但他環視四周,臉上露出那種他特有的夢幻般的表情,讓我有點兒不安。但我卻不能將他的話視作妄想。銀色匣子和冰箱大小的綠箱子讓人感到一種沉睡中的力量。人在這庫房裏,仿佛站在一個全功率的電廠附近,近到可以感到溢出的電伏打擊著你嘴裏的金牙。“我目前是通過地熱來發電,”他拍了拍那個綠箱子,“這是一台地球同步發生器。下麵有個井管,並不比一個中型鄉下牛奶廠用的井管要大。然而在半功率下,這台發生器可以產生足夠的過熱蒸汽,不僅能為鐵扉公寓提供能源,為整個哈得孫河穀提供能源都不成問題。在全功率下,它可以把整個含水層燒開,就像茶壺裏煮水一樣。不過這就跟我們降溫的目的背道而馳了。”他開心地笑了。

“我向你保證,這是有可能的,傑米。隻要給我一個再大一點兒的發生器——組裝材料我可以輕鬆郵購買到——我就能照亮整個東岸。”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平淡,沒有吹噓,仿佛隻是在陳述事實。“我沒這麽做是因為我對創造能源不感興趣。讓這個世界自食惡果吧,反正在我看來他們罪有應得。而就我的目的來說,地熱能是一條死路。它還不夠。”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奔馬:“我原來指望這兒能更好,尤其是夏天,不過……不提也罷。”

“你說是它們運行靠的都不是常規電流?”

他給了我一個又好笑又鄙視的眼神:“當然不是。”

“這兒靠的是‘奧秘電流’。”

“沒錯,就是我所謂的‘奧秘電流’。”

“一種自斯克瑞博尼後無人發現的電流,直到你的出現——一個以製作電動玩具為愛好的牧師。”

“噢,有人知道的。至少以前有過。15世紀末,路德維希·普林的《蠕蟲的秘密》中有所記載。他管這叫‘宇宙驅動力’。普林其實引用的是斯克瑞博尼的想法。自從我離開哈洛,追尋‘供給宇宙之力’,追尋如何駕馭這種力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多想將這視作瘋人瘋語,但他所進行的治療和他在塔爾薩所製造的詭異三維畫像都是有力的反證。或許這並不重要。或許唯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真像他說的那樣把查·丹尼·雅各布斯封存起來。如果他洗手不幹了,那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不是嗎?

他換上了一種教書式的語調:“要了解我如何能獨立取得如此大的進步,如何做出這麽多的發現,你必須先認清楚,科學在很多方麵其實像時裝界一樣善變。美國在白沙引爆第一顆代號‘三位一體’的原子彈是在1945年。蘇聯人在謝米巴拉金斯克引爆第一顆原子彈是四年之後。電最早是1951年在愛達荷州的阿科由核裂變生成的。半個世紀以來,電一直是那不起眼的伴娘,而核能才是所有人讚歎的新娘。很快,裂變會降級為不起眼的伴娘,而聚變成為美麗的新娘。而在電理論方麵,經費和補助都已耗盡。更主要的是,人們在這方麵的興趣已經殆盡。電已經被視為古董,盡管所有現代能量來源必須先轉化為安培和伏特!”

教書式的語氣變成了狂怒。

“雖然它擁有殺人和救人的巨大力量,雖然它重塑了地球上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雖然它仍有很多未解之謎,但這個領域的科學研究卻已不被人當回事!中子很性感惹火!電很無趣,就像一個蒙塵的儲藏室,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取走了,裏麵隻剩下垃圾雜物。不過這並不是個空房。背麵還有一扇不為人知的門,穿過這扇門是見所未見的房間,裏麵全是稀世奇珍!而這個房間大得沒有盡頭!”

他並沒有注意,隻是開始跛著腳在工作台和書架之間來回踱步,盯著地板,每次經過那個綠箱子都用手摸一下,仿佛為了確認它還在。

“對,還有別的人進過這些房間。我不是第一個。斯克瑞博尼是一個,普林又是一個。但大多數人選擇了保守秘密,和我一樣。因為這種力量太強大了,深不可測,真的。核能?呸!太小兒科了!”他摸了摸那個綠箱子,“這裏的設備,如果連接到一個足夠強大的來源,可以讓核能顯得像兒童玩具槍一樣微不足道。”

我後悔沒把那杯檸檬水拿上,因為我現在口幹舌燥。我必須清清嗓子才能說話:“查理,就算你跟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清楚自己在跟什麽打交道嗎?知道它怎麽運作嗎?”

“問得好!那讓我反問你一個問題。你清楚按下牆上開關後會發生什麽事嗎?你能說出電燈發光之前具體經過的步驟嗎?”

“不能。”

“你知道你用手指按下開關是在閉合電路還是在斷開電路嗎?”

“不知道。”

“但你從沒有因此而不去開燈,對嗎?或是上台表演而不敢給電吉他插電?”

“沒錯,可我從來沒有要把吉他插進強大到足以照亮整個東岸的功放裏去。”

他用一種陰暗到近乎偏執的懷疑目光看著我:“就算你有道理,恕我不能接受。”

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而這可能恰恰是最可怕的地方。

“算了。”我握住他的肩膀,讓他別再四處踱步,然後等著他抬頭看我。可是即便他雙眼盯著我的臉,眼神卻穿透了過去。

“查理,如果你不準備再治療別人了,而你又不打算結束能源危機,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一開始沒有作答,仿佛出了神一般。然後他掙脫開我的手,又開始踱步,恢複到了講堂教授的狀態。

“那些傳輸設備——我用在人類身上那種,經曆過多次迭代。當我給休·耶茨治愈耳聾時,我用的是鍍了金和鈀的大環。它們現在看上去老土得可笑,就像電腦下載時代裏的錄像帶一般。我用在你身上的耳機更小,也更強大。等你帶著海洛因問題出現的時候,我已經用鋨取代了鈀。鋨沒那麽貴——對一個預算有限的人來說是個優點,我當時情況如此。耳機也很有效,但是在複興大會上用耳機看上去不妥吧,你說呢?你聽說過耶穌戴耳機嗎?”

“沒聽說過,”我說,“但也沒聽說過耶穌戴過婚戒啊,他可是個單身漢。”

他沒有理睬。他來回踱步,就像是牢房裏的犯人,又像是大城市裏往來的偏執狂,那些大談中情局、國際猶太陰謀論和玫瑰十字會秘密的人。“於是我又用回戒指了,而且編了一個故事,讓我的信眾聽著……比較順耳。”

這句話讓他回到了現實和當下。他咧嘴一笑,有那麽一瞬間,他又變回了我兒時所記得的雅各布斯牧師。“是的,好吧,是推銷。不過那時候我用了釕和金的合金,所以戒指尺寸小了不少,甚至更加強大了。傑米,要不我們走吧?你看起來有點兒不安。”

“的確,你的電我搞不懂,但我能感覺得到,就像我的血液裏起泡泡似的。”

他笑了:“沒錯。這裏的氛圍確實帶電!哈!我喜歡這樣,不過畢竟是習慣了。來吧,我們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外麵的世界聞上去前所未有地香甜,我們一路散步走回房子。

“查理,我還有一個問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歎了口氣,但並非不悅。走出那個讓人幽閉恐懼的小房間後,他仿佛神誌又清楚了:“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樂意回答。”

“你跟那幫鄉巴佬說你妻子和兒子是淹死的,你為什麽要撒謊?我看不出用意何在。”

他停下來,低下了頭。當他再次抬頭的時候,我看到他神情一變,如果之前還冷靜正常的話,此刻已一去不返。他臉上的憤怒如此之深,如此陰暗,我不禁倒退一步。微風將他稀疏的頭發吹上了皺紋密布的額頭。他將頭發捋回來,然後雙掌按著太陽穴,仿佛頭痛難忍。可是當他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低沉而沒有聲調。要不是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光聽這語調我還誤以為他能聽得進道理。

“他們不配知道真相。你管他們叫鄉巴佬,你叫得太對了。他們有腦子卻不用,他們之中有些人真不缺腦子,但卻把信仰全投在這個名為宗教的巨型詐騙保險公司裏了。宗教給他們許諾來世永恒的喜悅,隻要他們能在這一世按規矩生活,他們很多人在身體力行,但這樣還不夠。當疼痛來臨時,他們想要奇跡。對他們而言,我不過是一個巫醫,不過我用的是魔力指環,而不是巫醫手裏搖的骨頭。”

“難道沒有人發現真相?”我與布裏一同做的這些研究讓我確信,《X檔案》裏的福克斯·穆爾德說的一句話是對的:真相就在那裏,這個時代大家都住在玻璃房子裏,隨便一個人隻要有電腦和互聯網就能找到真相。

“你沒聽我說話嗎?他們不配知道真相,而且沒關係,因為他們不想要真相。”他露齒而笑,上下齒相抵,“他們也不想要《所羅門之歌》的八福。他們隻想得到治療。”

我們穿過廚房的時候,斯坦珀連眼睛都沒抬。已經有兩箱郵件被清空了,他正在處理第三箱。酒盒看上去也滿了一半兒。裏麵有幾張支票,但大多是皺巴巴的紙幣。我想到雅各布斯之前說過的巫醫。要是在塞拉利昂,他的顧客會在門外排起長隊,手裏拿著農作物和剛擰斷脖子的雞。其實都是一回事。

“你想要啥?”

“你沒聽錯。阿爾很快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但我了解。他不想參與我的科研工作,雖然他知道這是我醫治的根源;他認為這些東西令人厭惡。”

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萬一他是對的呢?

“他的工作你可以做——每天拆信,把來信人的姓名和抱怨內容編目記錄好,把‘愛的供養’放一邊,每周開車去一趟鐵栓鎮把支票存起來。你要幫我審查訪客——人數越來越少了,但每周至少還有一打——然後統統擋駕。”

他轉身直接麵朝著我。

“你還能做阿爾拒絕做的事——陪我走完最後幾步,實現我的目標。我已經離目標很近了,但我不夠強壯。助理對我來說是非常寶貴的,而且我們之前合作也很愉快。我不知道休付你多少錢,但我出雙倍——不,我出三倍。你怎麽看?”

一開始我說不出話來,我隻是怔住了。

“傑米?我等你答複呢。”

我拿起那杯檸檬水,這次輪到我杯子裏的冰塊叮當響了。我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

“你提到目標,告訴我是什麽。”

他思考了一下,或是故作思考了一下:“還不是時候。來給我打工,再進一步了解‘奧秘電流’的力量和動人之處。或許到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你了。”

我起身,把手伸過去。“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又是那種隨口說說的話,緩解尷尬的潤滑劑,不過這個謊言比誇他健康的假話要假多了,“多多保重!”

他站起來,卻沒有握我的手。“我對你很失望。而且,我承認,我相當生氣。你長途跋涉過來罵一個疲憊的老人,而且還是一個救過你一命的人。”

“查理,如果你的‘奧秘電流’失控了怎麽辦?”

“不會的。”

“我敢打賭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前他們也這麽說。”

“這話就太下作了。我允許你進我家門,是因為我以為你懂得感恩和理解。看來我這兩點都猜錯了。阿爾會送你出去。我需要躺一躺。我很累了。”

“查理,我是心存感激,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

“但是,”他的臉陰沉發灰,“總有個但是。”

“‘奧秘電流’且不說,我沒法兒給一個拿脆弱百姓來複仇的人工作,隻是因為他沒法兒找上帝去報殺妻殺子之仇,就拿百姓來泄憤。”

他的臉色從發灰變成發白:“你膽敢說這種話?你好大膽!”

“你可能是治好了其中一些人,”我說,“但你卻鄙視所有人,我這就走,不勞斯坦珀先生來送。”

“傑米,我們還沒完。我跟你保證,離完還早得很呢!”

我也不用斯坦珀來給我開大門,因為我的車子靠近之後門就自動開了。我在進出通道底下把車停下,看到手機有信號,就給布裏打了電話。才響了一聲她就接了,我還沒開口她就問我是否還好。我說還好,然後告訴她雅各布斯給了我一份工作。

“你說真的?”

“沒錯。我拒絕了——”

“那是肯定的!”

“不過關鍵不是這個。他說他不做‘複興之旅’了,也無意再醫治病人了。從那個前沃-利特斯樂隊主唱、現任查理私人助理的阿爾·斯坦珀的不滿態度來看,我相信他的話。”

“那就是結束了?”

“正如獨行俠對他的忠實印第安幫手常說的那句:‘湯頭,咱們在這兒已經大功告成啦!’”隻要他別讓“奧秘電流”鬧出世界大爆炸就好。

“你回科羅拉多州後給我打電話。”

“我會的,親愛的。紐約怎麽樣?”

“棒極了!”她聲音裏的熱情,讓我聽著覺得自己遠不止53歲。

我們聊了聊她在大城市裏的新生活,然後我的車子又跑起來,上了高速,直奔機場。開了幾英裏後,我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那個橙色的小月亮還坐在後座上。

我忘了把南瓜送給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