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婚禮鍾聲/如何煮青蛙/回鄉聚會/“這封信你要讀一讀。”
盡管在過去的兩年裏我經常和布裏通話,但我是到了2011年6月19日那天才再次見到她的。那是在長島的一個教堂裏,她在那天結了婚,成為布裏安娜·唐林-休斯。我們的大多數通話是關於查爾斯·雅各布斯和他那令人擔憂的治療恩典——我們又發現了六七個可能正備受後遺症煎熬的人——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我們談話的內容漸漸轉移到她的工作和喬治·休斯身上。這個男人是她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很快他們就同居了。他是一個如日中天的大企業律師,非裔美國人,剛過三十。我十分確定布裏的媽媽對喬治方方麵麵都十分滿意,或者說作為一個獨生女的單親媽媽,她別無所求了。
與此同時,丹尼牧師的網站銷聲匿跡了,網絡上關於他的流言蜚語也日漸稀少。有猜測說,他要麽就是死了,要麽就在某家私人養老院裏,頂著個假名字,飽受阿爾茨海默病之苦。到2010年年底,我隻收集到兩條可靠情報,都很有趣,但都並沒有什麽啟示性。阿爾·斯坦珀發行了一張傳福音專輯叫作《感謝你耶穌》(特別嘉賓包括休·耶茨的偶像,梅維絲·斯特普爾斯),鐵扉公寓再次招租,可供“符合條件的組織或個人”租用。
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徹底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
休·耶茨為婚禮包下了一架灣流飛機,把狼頜牧場的每個人都搭上了。莫奇·麥克唐納在婚禮上驚豔重現了20世紀60年代的衣著風:帶大波浪袖口的佩斯利襯衫、瘦腿褲、小山羊皮的披頭士短靴和頭上一塊幻彩頭巾。新娘的媽媽相比就不怎麽起眼了,她穿著一件寄售的複古安·洛連衣裙,新人互致新婚誓言時,她淚流滿麵,打濕了胸前的小花束。而新郎就像從諾拉·羅伯茨的小說中走出來的人物:高大英俊,皮膚黝黑。在聚會不可避免地從微醺的交談變成醉鬼的舞會之前,我們倆在婚宴上有過一次愉快的交談。我不覺得布裏跟他說了我是她學習枕邊功夫的那輛破車,沒準兒有朝一日她會說的——說不定是在一場酣暢淋漓的**之後,很有可能。不過我無所謂,還免得看他的白眼。
從尼德蘭過來的那幫人坐美國航空回科羅拉多了,因為休送給這對新人的禮物是坐那架灣流飛機去夏威夷度蜜月。當他在致祝酒詞時宣布時,布裏像個九歲的小女孩兒一樣尖叫出聲,跳起來擁抱他。我敢肯定,在那時,查爾斯·雅各布斯早已被她拋至九霄雲外。理應如此。但他在我腦中卻揮之不去,無法完全釋懷。
天色漸晚,我看見莫奇對樂隊的領隊耳語了幾句。這是一支過得去的搖滾加藍調樂隊,主唱有實力,樂隊也懂不少老歌。樂隊的領隊點了點頭,來問我願不願意上台彈吉他跟樂隊合作一兩首。我心動了,不過那天我心中的“好天使”打贏了“壞天使”,我再三推辭。再老都可以玩搖滾,但是年歲越長,手上技巧流失越快,出洋相的機會也越來越多。
我也不是完全當自己已經退休,但是我已經一年多沒在觀眾麵前現場表演了,隻進過三四次錄音室,而且全是非常緊急的情況下去救場。沒有一次可以說是順利過關。其中一次,我看見鼓手臉部扭曲了一下,仿佛一口咬到什麽酸東西似的。他發現我看著他,就說是貝斯走音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們心知肚明。如果一個50歲的男人和一個小得能當自己女兒的姑娘玩枕邊遊戲很荒唐的話,那這個人拿著斯特拉吉他一邊高抬腿一邊彈《髒水》也同樣荒唐。盡管如此,我還是懷著期待和滿滿的懷舊,看著這些家夥縱情演出。
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四下看了看,發現是喬治婭·唐林。她說:“很舍不得吧,傑米?”
“與其說是不舍,不如說是尊重,”我說,“這就是為什麽我坐在這兒當觀眾。這些家夥很不錯!”
“那你是不行了?”
我回憶起了那天走進我哥阿康的臥室,聽到了他那把不插電的吉布森對我耳語,說我能彈《櫻桃,櫻桃》。
“傑米?”她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想什麽呢,傑米?”
“自娛自樂還行,”我說,“但是我抱著吉他在人前表演的歲月已經過去了。”
事實證明我說錯了。
2012年的時候,我56歲。休和他的長期女朋友約我出去吃飯。回家路上我想起了一個民間說法——你很可能聽過——是關於如何把青蛙煮熟的。你把青蛙放進冷水裏,然後一點點升溫。隻要你慢慢調溫,青蛙就傻呆呆地不會跳出去。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不過我覺得這是個關於變老的絕佳隱喻。
當我是個小年輕的時候,看到50多歲的人就感到同情和不自在:他們走路慢,說話也慢,在家看電視而不出去看電影或音樂會,他們所謂很爽的聚會就是和鄰居吃個火鍋,然後看完11點新聞就上床睡覺。不過——就像其他大多數五十幾、六十幾甚至七十幾歲,但身體狀況尚佳的人——當這一天來到時,我並不那麽介意。因為大腦不會變老,雖然對世界的想法可能會固化,而且懷念過去美好時光的話張口就來(我可以免於這樣,因為大多數我所謂的美好時光,就是在得克薩斯徹頭徹尾當癮君子的歲月)。我覺得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人生的虛幻假象從50歲開始消退。時間過得快了,病痛加倍了,步速變慢了,但也有彌補之處。冷靜下來就懂得感恩,於我還有一點,就是決心在剩下的時間裏做點兒好事。也就是每周在博爾德的流浪者收容所給流浪漢舀湯,以及為三四個主張科羅拉多不應鋪路這種激進想法的政治候選人效力。
我還偶爾約會一下女人。每周打兩次網球,每天至少騎行六英裏,保持小腹平坦和腦內啡活躍。確實,我刮胡子的時候,發現我的嘴角和眼角又多了幾條皺紋,但是總體來說,我覺得自己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麽兩樣。這當然是一個人晚年的美好幻覺罷了。我是2013年夏天回到哈洛才明白這個道理的:我不過是鍋裏的又一隻青蛙罷了。好消息是到現在為止“溫度”隻開到了中火,壞消息是升溫是不會停的。人生真正的三個年齡段就是:青年、中年,以及“我他媽怎麽老得這麽快”。
2013年6月19日,布裏嫁給喬治·休斯兩年後,也是生下第一個孩子的一年後,我結束一次不太成功的錄音回來,發現信箱裏有一封裝飾了氣球圖案的喜氣信封。回信地址很熟悉:緬因州哈洛衛理公會路農村郵政信箱2號。我打開信封,映入眼簾的是哥哥特裏一家的照片,標題是:兩個總比一個好!請參加我們的聚會!
打開邀請函前我頓了一下,注意到了特裏花白的頭發,安娜貝拉的便便大腹,還有三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以前那個隻穿著鬆鬆垮垮的藍妹妹**,跟草坪灑水器追逐玩耍的小姑娘,現在已經是個美婦人了,懷裏抱著我的外侄孫女——卡拉·琳內。其中一個侄子,瘦巴巴的那個,長得像阿康。壯實的那個長得跟我們的爸爸驚人地相似……還有那麽一點兒像我,可憐的娃。
我打開了邀請函。
和我們一起慶祝這兩個大日子!
2013年8月31日
特倫斯和安娜貝拉35周年結婚紀念日暨
卡拉·琳內1周歲生日!
時間:中午12點開始
地點:先在我們家,然後去尤裏卡田莊
食物:管飽!
樂隊:羅克堡全明星陣容
自備酒水:萬萬不可!啤酒、葡萄酒供應不斷!
下麵還有一張我哥寫的字條。盡管還有幾個月就是他60歲生日了,他的字還是像小學時候貓爪撓出來的一樣。因為他的字,一位老師曾經在他的成績單上用別針別了一張字條:“特倫斯的書法亟待提高!”
嘿,傑米!務必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好嗎?給了你兩個月時間來安排你的日程,所以一切借口拒不接受。阿康人在夏威夷都能來,你在科羅拉多就更別說了!我們想死你了,弟弟!
我把邀請函扔進了廚房門後的柳條籃子裏。我把它叫作“再議籃”,因為裏麵全是我隱隱覺得自己會回複的信件……實際上如你所料,其實就是石沉大海永無回複。我告訴自己,我無意回哈洛,這一點雖然不錯,但是家族的牽絆還在。斯普林斯汀寫下那句什麽血濃於水的歌詞時,估計是說中了什麽。
我雇了一個清潔工,叫達琳,每周來一次吸塵、除灰、換洗床單(讓人代勞這件事我還是有點兒愧疚,因為小時候的教育是要自己來)。她是個一臉陰沉的老太太,她來打掃我就有意出門。某一天達琳打掃完,我回去時發現她把邀請函從“再議籃”裏揀了出來,而且打開放在了廚房桌子上。她之前從未這樣做過,所以我覺得這是種預兆。當晚我坐在電腦前,歎了口氣,給特裏發了一封隻有四個字的郵件:算我一個。
這個勞動節長周末很盡興。我很投入也很享受,難以置信我差點兒就沒來……或者默拒了,果真如此的話,我本來幾近斷裂的家族紐帶可能就徹底斷裂了。
新英格蘭很熱,由於氣流不穩,周五下午在波特蘭國際噴氣機機場的降落格外顛簸。我開車向北去卡斯特爾郡,一路開得很慢,但卻不是因為堵車。我看見了每個老地標:農場、石牆、布朗尼小鋪(現在已經關門,裏麵黑漆漆的),不禁驚歎不已。仿佛我的童年還在那裏,仿佛隔著一層塑料片但模糊可見,然而經過歲月洗禮,這塊塑料片已經滿是劃痕和塵跡。
我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過6點了。原來的房子擴建了,是原來麵積的兩倍。車道上有一輛紅色的馬自達,一看就是機場租的車(跟我開那輛三菱伊柯麗斯一樣),草坪上還停著莫頓燃油的卡車。卡車用大量綢紗紙和鮮花裝飾起來,看上去就像一輛遊行的花車。一個巨大的牌子靠在前輪上,寫著:“特裏和安娜貝拉得分35分,卡拉·琳內得分1分!都是贏家!聚會就在這裏!快進來!”我停好車,走上台階,彎著手指敲了敲門,心想這是幹什麽,我可是在這兒長大的,於是信步走了進去。
有一瞬間我覺得仿佛穿越了,回到年齡還是一位數的那段歲月。家人圍坐餐桌旁,就跟20世紀60年代一樣,爭著同時說話,歡笑,鬥嘴,互相傳豬排、土豆泥,還有一個蓋了濕洗碗巾的大盤子,裝著玉米棒子,洗碗巾是用來保溫的,媽媽以前就這麽做。
最開始我沒認出來坐在餐桌靠客廳那頭的灰發男人,當然也不知道他旁邊那個滿頭黑發的帥氣壯小夥兒是誰。突然一個退休教授模樣的男人瞥見了我,他站起來,臉上發光,我認出他是我哥阿康。
“傑米!”他大聲喊了出來,一路蹭過來,險些把安娜貝拉從椅子上撞下來。他一把抓住我,給了我一個熊抱,在我臉上一通狂親。我笑了,拍拍他後背。然後特裏也過來了,抱著我們倆,我們三兄弟笨拙地跳起“米茲瓦·坦茲”舞,把地板震得山響。我看到阿康哭了,我也有點兒想哭。
“快給我停下,你們這些家夥!”特裏說道,雖然他自己還在跳,“我們非掉進地下室不可!”
我們又跳了一會兒,我感覺非要這樣不可,這樣很對。這感覺很妙!
阿康把那個壯小夥兒介紹給我,他估計比阿康小20歲,是他“夏威夷大學植物學係的好友”。我和他握了握手,想著他們會不會多此一舉在羅克堡旅館訂兩間房。今時今日,大概是不必了。我都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第一次發現阿康是同性戀了,可能是他讀研究生的時候。我那時還在緬因大學和坎伯蘭樂隊演奏《千人共舞》。我確定爸媽肯定更早就發現了。他們並沒有小題大做,於是我們也都沒有。子女從無聲的例子中學到的比口頭的教條更多,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的。
父親對二兒子的性取向隻拐彎抹角地提過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末的事兒了。那次肯定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因為那正是我的頹廢時期,而我幾乎不給家裏打電話。我想讓我爸知道我還活著,但又怕他從我聲音裏聽出我快死了(我已經放任自流)。
“我每天都為阿康祈禱,”他那次電話裏說,“該死的艾滋病,簡直是有人在故意傳播。”
阿康沒得艾滋病,現在看上去健健康康的,但是他上了年紀是無法掩飾的事實,尤其是跟坐他旁邊的植物學院的朋友比起來。我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阿康和羅尼·帕克特在客廳沙發上並肩坐著唱《日出之屋》的情景,不記得他們有沒有試過和聲,反正就算有也很失敗。
我一定是臉上露出了陷入回憶的神情,因為阿康一邊擦眼睛一邊咧嘴笑道:“咱們倆好久沒有為輪到誰去給媽媽收衣服而吵嘴了吧?”
“好久好久了。”我同意道,又一次想起那隻笨到沒發現灶台上的“池水”變熱的青蛙。
特裏和安娜貝拉的女兒唐恩抱著卡拉·琳內加入了我們。小嬰兒眼睛的顏色是媽媽以前說的“莫頓藍”。“您好呀,傑米叔叔。這是您的外孫侄女。她明天就一歲了,而且還要長牙了。”
“她可真漂亮。我能抱抱她嗎?”
唐恩朝我羞澀一笑,上次見我的時候,她還戴著牙套。“您可以試試,不過陌生人抱她,她通常會號啕大哭。”
我接過孩子,準備好她一哭我就把她還回去。但她沒哭。卡拉·琳內打量著我,伸出一隻小手擰了擰我的鼻子,然後她笑了。家人歡呼鼓掌。小家夥四下看看,有點兒受驚,然後又看著我。我敢發誓,那雙眼睛跟我媽的眼睛一模一樣。
然後她又笑了。
第二天才是真正的聚會,陣容沒變,隻是配角多了幾個。有一些人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另一些看起來有點兒熟悉,我知道有幾個是父親前員工的子女,現在為特裏工作。特裏的“帝國”已經發展壯大:除了燃油生意之外,他在新英格蘭有很多家連鎖便利商店,叫作莫頓便利店。字寫得差並不妨礙他成功。
從羅克堡來的餐飲服務人員負責四個燒烤架,提供漢堡和熱狗,還有一係列讓人驚歎的沙拉和甜點。鐵桶裏裝滿啤酒,木桶裏葡萄酒飄香。我正在後院大嚼一個塞滿培根的“卡路裏炸彈”,特裏的一個銷售人員——醉醺醺、興高采烈而且很健談——告訴我弗賴堡的水上樂園和新罕布什爾州的利特爾頓賽道也是特裏的。“那個賽道一點兒也不掙錢,”銷售人員說,“但是你了解特裏的——他就喜歡賽車。”
我想起他和父親在車庫裏鼓搗一代又一代的“公路火箭”,他們倆都穿著油膩的T恤衫和鬆鬆垮垮的連身工作服,突然意識到我這鄉下老哥過得不錯,甚至躋身富人行列了。
每次唐恩抱著卡拉·琳內過來的時候,這個小女孩兒就會對我伸出手。幾乎整個下午我都在抱著她溜達,最後她終於在我肩上睡著了。看見她睡著,她爸過來接手。“我很驚訝,”他邊說邊給她裹好毯子,放在院裏最大的那棵樹的陰涼下,“沒見過她那麽喜歡別人。”
“萬分榮幸。”我說完親了親她因長牙而紅彤彤的臉頰。
我們追憶往昔,聊了很多,就是當事人覺得很有趣,局外人覺得特別無聊的那種。我滴酒未沾,所以當大夥兒轉移到四英裏外的尤裏卡田莊時,我是指定司機人選,開著一輛燃油公司的尼桑豪豹帝貨車,一邊換擋一邊找路。我有30年沒開普通型汽車了,我醉醺醺的乘客們——加上卡車後鬥裏的六七個人,總共不下12個——每次我踩離合器,卡車突然往前的時候,都會大笑大叫。沒人從後麵摔出去倒是挺稀奇的。
餐飲服務人員在我們之前就到了,舞池四周已經擺好餐桌。這個舞池我記得很清楚。我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地上那一大片拋光木地板,直到阿康捏了捏我的肩膀。
“滿滿的回憶,是吧,小弟?”
我想起第一次走上舞台,都快嚇死了,還聞到了我腋下一波波蒸騰起來的汗味。而且後來,當我們演奏《誰讓雨停下》時,爸媽跳著華爾茲翩然而至。
“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說。
“我有啥不知道。”他說道。他擁抱了我,在我耳邊又說了一遍:“我有啥不知道。”
中午在家吃午飯的大概有70人;到了7點,尤裏卡田莊7號的人數翻了一倍。這地方真需要查爾斯·雅各布斯的魔術空調來代替一下天花板上那些懶洋洋的吊扇。我拿了一個哈洛特有的甜點——檸檬果凍,裏麵是星星點點的罐頭水果——出去了。我走過大樓的拐角,拿著一把塑料勺子小口小口地吃。那個安全出口還在那兒,就是我第一次親吻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的地方。我還記得她那天穿的皮草派克大衣如何把她完美的橢圓形臉龐勾畫出來,記得她那草莓唇膏的滋味。
“感覺如何?”我問她。她回答說:“再來一次我就告訴你。”
“嘿,新來的。”有人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把我嚇了一跳,“今晚想不想玩玩音樂?”
一開始我沒認出他來。昔日瘦削、長發的年輕人,那個把我招募進“鍍玫瑰”去彈節奏吉他的人,現在已經地中海式禿頂,兩側發灰了,炫耀著從他係緊的褲帶上垂下來的便便大腹。我盯著他看,手上裝著果凍的紙碟子都耷拉下來了。
“諾姆?諾姆·歐文?”
他開懷大笑,嘴咧得我都能看見他嘴巴最裏麵的金牙了。我扔下果凍擁抱了他。他大笑著回抱了我。我們都說對方看上去不錯,說真的是好久不見。我們當然緬懷了一下往日。諾姆說他把哈蒂·格裏爾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就娶了她。這段婚姻隻維持了幾年,離婚後有過一段惡語相向的階段,後來決定冰釋前嫌,做了朋友。他們的女兒丹妮絲,快40歲了,在韋斯特布魯克有一家自己的美發沙龍。
“我現在自由又輕鬆,銀行貸款也還清了。我和第二任妻子又生了兩個兒子,但是我隻跟你說啊,丹妮絲才是我最心疼的那個。哈蒂和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有了個兒子。”他湊近了些,冷笑著說,“進了監獄又出來了,一槍送他下地獄都嫌費事兒。”
“肯尼和保羅怎麽樣?”
肯尼·勞克林,我們的貝斯手,也跟他“鍍玫瑰”時期的小甜心結了婚,現在還在一起。“他在劉易斯頓有一家保險公司,幹得很不錯。他今晚也在,你沒看見他?”
“沒有。”沒準兒我看見了,隻是認不出來;又或者是他沒認出我來。
“至於保羅·布沙爾嘛……”諾姆搖搖頭,“他去阿卡迪亞國家公園爬山,結果摔了下來,在醫院裏躺了兩天,去世了。1990年的事兒了。也算是老天慈悲了。醫生說他如果活著,脖子以下全部癱瘓,就是所謂的高位截癱。”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象著我們的老鼓手活下來會怎樣。躺在**,靠呼吸機呼吸,看著電視上的丹尼牧師的節目。我趕緊把這個想法去掉。“阿斯特麗德怎麽樣了?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東邊什麽地方吧,卡斯汀?羅克蘭?”他搖了搖頭,“記不起來了。我記得她退學結婚了,父母氣壞了。她離婚的時候估計爸媽更是暴跳如雷。我記得她好像經營一家餐廳,龍蝦小屋之類的,真說不準。你們那時候愛得死去活來是吧?”
“是的,”我說,“可不是嘛。”
他點點頭:“情竇初開,沒什麽能比的。不知道她現在什麽樣子了,想當年她可是美得不行。美翻了,你說是不?”
“是的。”我說道,心裏想著天蓋旁的破屋,還有那根避雷針,和閃電擊中時它閃耀的紅光。“是的,真的很美。”
我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拍了我肩膀一下:“不說這個了,怎麽樣,要不要跟我們來一曲?你最好答應,因為沒了你,這個樂隊屁都不是。”
“你還在樂隊裏?羅克堡全明星?肯尼也在?”
“當然了。我們不怎麽演了——今非昔比嘛——但這場演出我們無法拒絕。”
“是我哥特裏讓你來邀請我的?”
“他可能有意讓你來一兩首,不過他沒讓我來找你。他隻是想找一個以前的樂隊,而我和肯尼可能是老熟人裏為數不多的依然健在,還在這鬼地方混,而且還在玩音樂的了。我們的節奏吉他手是個從裏斯本福爾斯過來的木匠,上周三他從屋頂上摔下來,兩條腿都斷了。”
“哎喲!”我說道。
“我因他的禍而得福了,”諾姆·歐文說,“我們本來打算搞三重奏,這個你懂的,簡直弱爆了。原‘鍍玫瑰’四名成員有了三個,還算不錯,想想我們的最後一場演出,那都不止是35年前的事兒了。來吧,再聚首之旅。”
“諾姆,我沒有吉他。”
“卡車裏有三把,”他說,“挑一把你喜歡的。記住,我們還是以《加油斯盧普》開場。”
我們大步上台,台下酒精過後的觀眾掌聲異常熱烈。肯尼·勞克林,依然很消瘦,臉上還長了幾顆礙眼的痣,調好了貝斯的背帶後跟我擊拳示意。我不緊張,我拿著吉他第一次站上這個舞台時可是緊張壞了,但我感到我像是在做一場無比真實的夢。
諾姆單手調試了一下麥克風,就像他以前一樣,然後跟場下急於互動的觀眾致開場辭:“夥計們,架子鼓上寫的是‘羅克堡全明星’,不過今晚我們有一位特邀嘉賓作為節奏吉他手,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們是‘鍍玫瑰’。來吧,傑米!”
我想起在安全出口下親吻阿斯特麗德,想起了諾姆生鏽的迷你巴士,想起他父親西塞羅,坐在他那輛老拖車彈簧壞掉的沙發座上,用“鋸齒形”(Zig-Zag)煙紙卷大麻煙,跟我說要是想路考一次就拿到駕照,最好先把頭發給剃了。我想起了在奧本的羅洛多姆的青少年舞會上演出,想起愛德華·裏特爾高中、裏斯本高中、劉易斯頓高中和聖多姆學校之間爆發的不可避免的鬥毆,而我們卻一直沒中斷演出,隻是把音量調大而已。我想起在我意識到自己是鍋中之蛙前,生活是什麽樣的。
我喊道:“一……二……三……走你!”
我們走起了。
E調。
所有破玩意兒都是E打頭的。
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我們還能一直演奏到1點宵禁,但是現在不是70年代了,11點的時候我們就滿身大汗,筋疲力盡了。倒也沒關係;依特裏的要求,啤酒和葡萄酒在10點的時候就已經撤下了,沒有烈酒助興,人們也陸續離開了。沒走的人大多數回到座位上,樂意繼續聽歌,但卻沒力氣跳舞了。
“你比以前強多啦,新來的!”我們收樂器的時候,諾姆說道。
“你也是啊。”這跟“你看起來真不錯”的謊言如出一轍。14歲的時候,我不敢相信有朝一日我這一手搖滾吉他能彈得比諾姆·歐文還要棒,然而這一天真的來了。他朝我微笑,寓意一切盡在不言中。肯尼也過來了,我們三個“鍍玫瑰”的老成員依偎相擁,這是我們在高中時所謂“基佬才會做的事”。
特裏和他的大兒子小特裏也加入了我們。我哥看起來很疲憊,但是同時又特別高興。“聽我說,阿康和他朋友載了一幫開不了車的醉鬼回了羅克堡。我讓小特裏給你當副駕,你能用豪豹帝貨車皮卡捎上幾個哈洛人嗎?”
我說樂意效勞,在和諾姆、肯尼最終告別(伴以樂手之間死魚一樣的詭異握手)後,我把那幫醉鬼弄上車,上路了。一開始我的侄子還給我指路,當然並沒什麽用,因為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認得路。等我把最後幾個醉鬼從車上“卸”到斯塔克波爾路上後,他就沒了聲音。我側過頭去看,發現這孩子已經倚著車窗睡著了。到了衛理公會路上的家後,我叫醒了他。他親吻了我的臉頰(我心裏有多感動他絕對無法想象),然後搖搖晃晃進了房子,他可能會睡到周日中午才醒,就跟多數青春期的孩子一樣。我想著他會不會睡我原先的臥室,然後覺得應該不會;他估計是在房子擴建的那邊。時間會改變一切,其實這也無妨。
我把豪豹帝貨車的車鑰匙掛在大廳的掛物架上,朝我租的車走去,我看到穀倉裏還亮著燈。我走過去,偷偷瞄了一眼,發現特裏在裏麵。他已經脫下了聚會的衣服,換上了連體工作服。這是他的新寶貝,一輛20世紀60年代末或70年代初的雪佛蘭SS,在頂燈的光亮下像藍寶石一樣閃耀著光芒。他正在給它打蠟。
我進來的時候他抬了一下頭:“這會兒還睡不著,太興奮了。我再擦擦這寶貝,然後就去睡。”
我撫摸著車蓋:“真漂亮。”
“現在是漂亮了,你沒看見我當初從樸次茅斯拍賣會上把它撿回來時的樣子。對當時很多競拍者來說它就像是廢物一樣,但我覺得我可以讓它重現光輝。”
“讓它複活。”我說道。這話其實不是跟特裏說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聳了聳肩:“你這麽說也行。等我裝一個新收音機進去,它就基本恢複原貌了。跟咱們的‘公路火箭’可不一樣,是不?”
我哈哈大笑:“你還記得在賽道上翻車的第一代嗎?”
特裏翻了個白眼:“第一圈。該死的杜安·羅比肖。他的駕照是在百貨公司裏考的嗎?”
“他還健在嗎?”
“沒,10年前掛了,至少10年了。腦癌,發現的時候,這可憐蟲就已經沒救了。”
“假設我是一個神經外科醫生,”我想起雅各布斯那天在鐵扉公寓跟我說,“假如我說你死在手術台上的概率為25%,你還會不會做手術?”
“真命苦。”
他點了點頭:“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怎麽說的嗎?啥叫命苦?人生如此。啥是人生?一本雜誌。多少錢一本?50美分。我隻有10美分。算你命苦。啥叫命苦?人生如此。如此循環往複。”
“我記得,那時我們還當這是個笑話。”我猶豫了一下,“特裏,你還老想起克萊爾嗎?”
他把抹布扔到一個桶裏然後去水池邊洗了洗手。以前那裏隻有一個水龍頭——隻出冷水——但是現在有兩個了。他打開水龍頭,拿起熔岩牌肥皂,打起肥皂泡來,一直搓到手肘,就像父親以前教我們的一樣。
“天天想。我也想安迪,但是沒那麽頻繁。我猜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自然規律,不過他要是不那麽貪吃的話,估計還能活久一點兒。可是發生在克萊爾身上的事兒……那實在太他媽渾蛋了。你說是嗎?”
“是。”
他靠著車蓋,兩眼空洞。“還記得她有多美嗎?”他緩緩搖了搖頭,“我們美麗的大姐。那個狗娘養的,那個畜生,奪走了她未來的日子,然後又選擇了懦夫的出路。”他用一隻手擦了擦臉:“不該談論克萊爾的,弄得我又來情緒了。”
我情緒也有點兒波動。克萊爾比我年長,足夠讓我將她視作媽媽二號。克萊爾,我們美麗的大姐,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我們走過門廊,聽蟋蟀在高草叢中歌唱。它們通常在8月末9月初唱得最歡,仿佛它們知道夏天即將逝去。
特裏在台階處停下來,他的眼睛還是濕潤的。他度過了美好的一天,但是也是漫長而壓抑的一天。我剛才在最後一刻提起克萊爾的。
“今晚就住下來吧,小弟,那張沙發拉開就是床。”
“不了,”我說,“我答應了阿康明天會跟他和他愛人在旅館共進早餐。”
“愛人,”他說,又翻了個白眼,“少來。”
“別來勁,別來勁,特倫斯。不要還像個20世紀的人一樣。現在同性戀可以在很多個國家登記結婚了,隻要他們願意。這一對也可以。”
“哦,這個我無所謂,誰和誰結婚都不關我事兒,但那家夥可不是什麽愛人,不管阿康怎麽想。是不是小白臉,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老天,他的年齡隻有阿康的一半兒。”
這話讓我想起了布裏安娜,她年紀還不到我的一半兒呢。
我抱了抱特裏,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明天見,午飯時候吧,我下午去機場。”
“好的。還有,傑米,你今晚的吉他彈得太出彩了。”
我道了謝,然後朝我的車子走去。我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我,我回過頭來。
“你還記得雅各布斯牧師在講道台的最後一個周日嗎?就是人稱‘駭人的布道’那天?”
“記得,”我說,“太記得了。”
“我們那時都震驚了,後來都將其歸因於他喪妻喪子之痛。不過你猜怎麽著?當我想到克萊爾的時候,我就想找他握握手。”特裏的雙臂——粗壯結實,像父親一樣——在胸前交叉,“因為我現在覺得他能說出那些話真的很勇敢。我現在覺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特裏可能已經很富有了,但是他仍然很節儉,我們的周日午餐吃的是聚會剩下的。進餐時,我把卡拉·琳內抱在腿上,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東西。到我該走的時候,我把她遞給唐恩,她又對我伸出了小手。
“不,寶貝兒,”我說,親吻了她無比光滑的額頭,“我得走了。”
她當時隻懂幾個單詞——而其中一個是我的名字——不過我讀到過文章,說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其實比表達能力要強得多,她知道我在跟她說什麽。她的小臉皺了起來,再次對我伸出了手,淚水充盈了她那雙藍色的眼睛,和我死去的母親和大姐一樣的藍眼睛。
“快走吧,”阿康說,“再不走你就得領養她了。”
於是我走了。回到我租的車,回到波特蘭噴氣機機場,回到丹佛國際機場,回到尼德蘭。但是我一直在回想她伸出的那雙圓滾滾的胳膊,還有那雙含著淚水的“莫頓藍”眼睛。她隻有一歲大,但卻想讓我留下來。這就是回到家的感覺,無論你背井離鄉多久。
家就是有人想讓你留下來的地方。
2014年的3月,大多數滑雪女郎已經離開韋爾、阿斯彭、斯廷博特斯普林斯和我們的埃爾多拉山,這時傳來了特大暴雪將至的消息。著名的極地渦旋已經在科羅拉多州中北的格裏利下了四英尺厚的雪。
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狼頜,幫助休和莫奇給錄音棚和大房子釘板條,迎接暴風雪。我一直待到開始起風,第一陣風雪開始從鉛灰色的天幕中降下。然後喬治婭出來了,穿著一件麂皮大衣,戴著護耳套,還有一頂狼頜牧場的帽子。她顯得盛氣淩人。
“放他們回去吧,”她對休說,“除非你想讓他們在路邊困住,一直困到明年6月。”
“就像唐納大隊[11]一樣,”我說,“但我可不吃莫奇,他的肉太硬。”
“你們倆走吧,快給我走,”休說,“走的時候順便看看錄音棚的門關好了沒有。”
我們照做了,還檢查了一下穀倉,以防萬一。我甚至還抽出時間給馬兒分了蘋果片,雖然我最愛的巴特比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我把莫奇載到他住的地方的時候,雪開始下大了,11級暴風已經刮了起來。尼德蘭市中心看上去一片蕭索,交通信號燈被吹得來回搖晃,積雪已在因天氣原因早早關門的商店門廊上堆了起來。
“快回家去!”大風裏莫奇隻能用大喊才能讓我聽見。他把大手帕打了結,捂住嘴巴和鼻子,看上去就像個上了年紀的亡命之徒。
我快快回到家,一路上狂風就像個暴脾氣的惡棍一樣把我的車子推來推去。我下了車朝家走的時候,自動加快了腳步,豎起衣領貼著臉,我臉上刮得很幹淨,沒留胡子,完全沒有做好抵禦科羅拉多寒冬的準備。我得用雙手猛力拽才能把走廊門關上。
我查了一下信箱,裏麵有一封信。我把信取出,隻瞥了一眼就知道這是誰寄來的。雅各布斯的字跡開始發顫,又像蜘蛛網一樣,但依然清晰可辨。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寄信人地址:緬因州莫特恩,存局候領。不在我家鄉,但就在旁邊。在我看來,近得讓人不放心。
我捏著信在掌上敲了敲,差點兒就要由著自己的衝動把信撕碎,打開門丟進風裏。我現在還忍不住想象——每天都想,時時刻刻都想——如果我真這麽做了,後果會有什麽不同。但是我沒有那麽做,我把信翻轉過來。同樣是不穩的筆跡,隻寫了一句話:這封信你要讀一讀。
我不想讀,但還是撕開了信封。抽出一張信紙,裏麵還裹著一個小信封。第二個信封上寫著:先看信再打開。我照做了。
謝天謝地,我照做了。
2014年3月4日
親愛的傑米:
我已經取得了你的電子郵箱地址、工作地址和家庭住址(你也知道,我有我的辦法),但我現在老了,老人有老人的做事方式,我相信重要的個人事務還得通過信件來完成,而且盡可能要手寫。如你所見,我還是可以“手寫”的,不過我不知道還能寫多久。2012年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小中風,去年夏天又來了一次,要嚴重得多。字跡拙劣,還請見諒。
專人,聽著就不舒服。
上次我們見麵的時候,我要你做我的助手,你拒絕了。我現在再問你一遍,這次我有信心你會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因為我的工作現在到了最後階段。就隻剩最後一個實驗了。我很肯定實驗會成功,但我不敢獨自完成。我需要幫助,同樣重要的是,我需要一個見證人。相信我,這個實驗對你對我同樣重要。
你以為你會拒絕,但是我太了解你了,我的老朋友,我確信當你讀完內附的這封信後,你會回心轉意的。
最美好的祝願
查爾斯·丹·雅各布斯
外麵狂風呼嘯,大雪打門板的聲音就像沙子一樣。去博爾德的路即便還沒封也離被封不遠了。我拿著那個略小的信封,心裏想著,出事兒了。我並不想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但現在回頭為時已晚。我在通往我公寓的台階上坐下,打開了裏麵那封信,這時一陣尤為狂暴的風撼動了整幢樓。上麵的字跡和雅各布斯的字跡一樣發顫,一行行向下傾斜,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當然能認出來了;我曾收到過情書,其中一些還很火辣,就是出自此人手筆。我感覺肚子發軟,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暈過去。我低下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攏著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待到眩暈感過去,我幾乎難過起來。
我讀了這封信。
2014年2月25日
親愛的雅各布斯牧師:
您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這麽寫我感覺真是瘋了,但卻是實話。我想方設法聯係您,因為我朋友珍妮·諾爾頓敦促我那麽做。她是一名注冊護士,她說她從不相信什麽奇跡療法(雖然她相信上帝)。幾年前她去了您在羅得島的普羅維登斯的一個複興治療會,您治好了她的關節炎,她之前的狀況糟糕到根本沒法兒張開和合攏她的雙手,而且離不開奧施康定[12]。她對我說:“我告訴自己我隻是去聽阿爾·斯坦珀唱歌的,因為我有所有他跟沃-利特斯的老專輯,但是我的內心深處肯定是清楚自己為什麽會來,因為當他問在座有誰想得到治療時,我排起了隊。”她說您用戒指觸碰她的太陽穴後,不僅她雙手和手臂的疼痛消失了,連奧施康定她都不需要了。我覺得這比治愈關節炎更讓人難以置信,因為我住的地方好多人用那個,而且我知道那玩意兒很難“戒掉”。
雅各布斯牧師,我患有肺癌。放射治療讓我失去了頭發,化療讓我嘔吐不止(我已經瘦了60磅),但是在這些地獄般的治療過後,癌症還在。現在我的醫生想讓我接受手術,取出一個肺,但是我的朋友珍妮讓我坐下,對我說:“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一個你難以接受的事實。他們走到那一步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們也知道,但依然這麽做,因為這是他們最後能做的了。”
珍妮說她在網上查過您的治療,除了她這一例,還有許多其他成功病例。我知道您已經不再全國巡遊。您可能退休了,也可能是病了,還有可能去世了(盡管我祈禱並非如此,既是為您也是為我)。不過即使您還好好地活著,您可能也不再查信了。所以我知道此舉無異於在漂流瓶裏放一封信然後丟進海裏,但是有些事——不僅僅是珍妮的事——敦促我要試一試。畢竟,有時候瓶子會被衝到岸上,有人能讀到瓶中的信。
我已經拒絕了手術。您真的是我最後的希望了。我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能也很愚蠢,但是《聖經》上說:“你若能信,在信的人,凡事都能。”我會等待您的回音,無論有無。不管怎樣,願上帝保佑並陪伴您。
在希望中等候的,
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
緬因州,芒特迪瑟特島,摩根路17號
郵編04660
(207)555-6454
阿斯特麗德,上帝啊!
這麽多年過去,阿斯特麗德又出現了。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她站在消防通道的樣子,她年輕美麗的臉龐,派克大衣的領子捧著她的臉。
我睜開眼睛,讀了雅各布斯在她地址下麵添加的留言:
我看了她的病曆和最近的掃描片子,這點你可以信我;正如我在附函裏所說,我自有辦法。放射治療和化療讓她肺部的腫瘤變小了,但是並沒有根除,她右肺上出現了更多陰影。她的情況很嚴重,但我能救她。這一點你也可以相信我。但是這種癌症就像是幹樹叢裏起火——擴散極快。她時日無多了,你必須當機立斷。
如果真他媽的時日無多,我心想,你怎麽不打電話呢,好歹用快遞把你這魔鬼交易的條件發過來啊!
但我知道,他希望時間縮短,因為他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阿斯特麗德。阿斯特麗德隻是一個小卒,而我才是棋盤後排的大子。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我知道就是這樣。
讀到信上最後幾行時,我的手已經發抖:
如果你答應做我的助手,幫助我完成今年夏天的工作,你的故友(或者說,你的老相好)就能得救,將癌症消滅。如果你拒絕,我就讓她自生自滅。當然你聽著會覺得殘酷,甚至沒有人性,但是如果你知道我所做的工作有多重要,你就會另當別論。是的,連你都會!我的電話號碼,座機和手機,都在下麵寫著。寫信此刻,我手邊就有索德伯格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打電話給我——給我滿意的答複——我就給她打電話。
決定權在你手裏,傑米。
我在台階上坐了兩分鍾,深呼吸,希望我的心跳放緩。我不斷想起我們的身體緊緊相依,我的心髒劇烈跳動,她一邊把煙氣吹進我嘴裏,一邊用手輕撫著我的後頸。
天光昏暗,我的公寓被陰影籠罩,但我無心開燈。我需要速戰速決。我從腰帶上取下手機,跌坐在沙發上,撥通了雅各布斯的電話。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聽了。
“你好,傑米。”他說道。
“你個,”我說,“你個渾蛋狗娘養的。”
“我很高興得到你的音訊。那你的決定是……?”
他知道多少我們的事兒?我跟他說過嗎?阿斯特麗德說過嗎?如果都沒有,他挖掘出了多少?我不知道,這也不重要。從他的語氣聽上去,他不過是象征性地問問而已。
我跟他說我會盡快過去。
“如果你願意過來,那是當然。很開心你能過來,不過我其實7月份之前都用不到你。如果你不想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指的是——”
“天氣變晴後,我會搭最早的航班過去。如果你能在我到之前就給她治病,那就趕緊。不過我人到之前,你不能放她走,無論如何都不行。”
“原來你不信任我?”他的語氣仿佛很受傷,但我並沒當回事。在渲染情緒方麵,他是行家裏手。
“我為什麽要信任你,查理?我又不是沒見過你作秀。”
他歎了口氣。風更大了,搖撼著整棟樓,順著屋簷咆哮。
“你在莫特恩什麽地方?”我問道,不過就跟雅各布斯一樣,隻是為問而問。人生就像是一個輪子,總是轉回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