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 山羊山/她在等待/密蘇裏傳來的噩耗

於是,那次“鍍玫瑰”再聚首不到六個月後,我再次來到波特蘭噴氣機機場,又一次往北踏上了去往卡斯特爾郡的旅程。但這次不去哈洛。在離家五英裏的地方,我從9號公路掉頭,上了山羊山路。天氣很暖和,不過緬因州前幾天也被春雪襲擊,現在到處是融雪和徑流的聲音。鬆樹和雲杉依然密密麻麻排在路邊,枝條被雪壓得垂了下來,但是道路上的雪已被鏟幹淨,在午後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

我在朗梅多停了幾分鍾,那裏是兒時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野餐的地方;在天蓋的支路上逗留了更久。我無暇重訪阿斯特麗德和我失去童貞的那間破敗小屋,即便有時間也進不去了。石子路現已鋪成大路,雪也被清幹淨了,但是前路被一扇結實的木門給阻擋住了,門閂上帶著一把大鎖,有獸人的拳頭那麽大。仿佛是怕上鎖意思還不夠清楚,又豎了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不得擅闖,違者必究。”

再向上一英裏,我來到了山羊山的門房。這條路沒有被攔住,不過有個穿棕色製服外披薄夾克的保安。他敞著夾克,也許是因為天氣和暖,也許是為了讓停下來的人看見他腰間的佩槍——看上去是把大家夥。

我降下車窗,不過保安還沒來得及問我的名字,門就開了,查理·雅各布斯出來了。厚重的派克大衣並沒能掩蓋他瘦得不成人樣的身形。上次我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消瘦,現在則是骨瘦如柴。我“第五先生”的跛足越發嚴重了,他可能以為笑臉相迎足夠熱情,殊不知他左臉肌肉並未上提,看上去反倒更像是冷笑。肯定是因為中風,我心想。

“傑米,見到你真好!”他伸出手,我跟他握了手,雖然心下仍有保留,“我以為你明天才到呢!”

“暴雪停止後,科羅拉多機場很快就開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坐你的車上去嗎?”他朝那邊的保安點點頭,“薩姆用高爾夫球車把我帶下來的,門房那兒還有一個小型取暖器,但是我還是很容易受涼,即使是在這樣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裏。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管春雪叫什麽嗎,傑米?”

“窮人的肥料,”我說道,“來吧,上車。”

他一瘸一拐地繞過車頭,當薩姆要扶他胳膊時,他很幹脆地甩開了。他臉部肌肉有問題,跛行其實更像是蹣跚,但卻依然充滿活力。這是一個有使命感的人啊,我想。

他上車後鬆了口氣,調高了暖氣,在副駕駛的空調通風口前搓著他粗糙的手,就像對著篝火取暖一樣。“希望你不介意。”

“隨你便。”

“這條路有沒有讓你想起去鐵扉公寓的路?”他問道,還在搓手,發出一陣搓紙一樣的惱人聲響,“反正我覺得有點兒像。”

“嗯……除了那個。”我往左邊一指,那裏曾經是一個中級滑雪道,叫斯莫基小徑,或者叫斯莫基旋轉道。現在有一條索道電纜掉了下來,幾個纜車座椅埋在雪堆裏,估計還會再凍五周,除非天氣一直這麽暖和。

“一團糟,”他表示同意,“但沒必要收拾。雪一化我就把這些電梯全弄走。我看我滑雪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你說是不?你小時候來過這裏嗎,傑米?”

我來過,五六次吧,跟著阿康、特裏以及他們的“平地”好友一起來的,但我無心跟他閑聊:“她在嗎?”

“在,大概中午時候過來的。她的朋友珍妮·諾爾頓帶她來的。她們本來希望昨天過來的,不過東部地區的暴雪更厲害。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問什麽,沒有,我還沒給她治療。那可憐的姑娘已經筋疲力盡了。明天有足夠時間給她治療,也有足夠時間讓她見你。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今天就能看到她,在她吃飯的時候,她吃得不多。餐廳裏裝了閉路電視。”

我開始跟他說我對這件事兒的看法,但他舉起一隻手來:

“少安毋躁,我的朋友。閉路電視不是我裝的,我買下這地方的時候就已經裝好了。我猜是管理層希望用它來監督服務人員,看他們服務是否到位。”他的半邊臉微笑看上去更像冷笑了。或許隻是我的心理作用,但我不這麽認為。

“你是在自鳴得意嗎?”我問道,“你終於把我弄過來了,你滿意了?”

“當然不是。”他半轉過身去看兩邊融化中的雪丘離我們而去。然後又轉過來對著我。“好吧,是有一點兒。我們上次見麵時你是如此自命清高,如此不可一世。”

我現在一點兒也沒有自命清高,更沒有不可一世。我覺得我掉進了一個陷阱裏。畢竟我到這兒是為了一個我40多年未見的女人。她的厄運是自己買來的,一包一包,從便利店裏買回來的。或是羅克堡的藥店裏,在櫃台前就能買到煙。你要是想買藥,反而得繞到後麵去拿。人生的又一諷刺。我想象著把雅各布斯扔在門房,然後開車走人。這個邪惡念頭還真有點兒吸引我。

“你真會眼睜睜地看她死嗎?”

“是的。”他還在通風口前暖手。我現在想象的是抓住他的一隻手,然後像掰斷麵包棍一樣折斷他骨節嶙峋的手指。

“為什麽?我他媽的為什麽對你這麽重要?”

“因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覺得我第一次見你時就知道了,你當時在門前跪著刨土。”他像一個真正的信徒一般耐心地訴說著,或者說像瘋子一般,或許兩者實際沒有差別,“當你在塔爾薩出現時,我就更確定了。”

“查理,你到底在幹嗎?今年夏天你要我做什麽?”這不是我第一次問他這個了,但是還有一些我不敢問出口的問題:有多危險?你知道嗎?你在乎嗎?

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訴我……但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從來都沒真正知道過。接下來山羊山度假村映入眼簾——比鐵扉公寓還要大,但很醜陋,而且充滿現代設計感。或許它在20世紀60年代過來玩的有錢人眼裏看上去曾經很現代,甚至有點兒超前。但它現在看上去就像安裝了玻璃眼球的立體恐龍。

“啊!”他說,“我們到了。你可能想放鬆一下,休息一下。反正我得休息一下。有你在真的太開心了,傑米,不過我體力跟不上了。我給你在三樓的斯諾套房辦理入住了。魯迪會帶你過去的。”

魯迪·凱利壯得像座肉山,穿著褪色牛仔褲、鬆垮的灰色工作服上衣,和白色縐膠底的護士鞋。他說他是一名護工,也是雅各布斯先生的私人助手。從他的體形來看,我覺得他可能還是雅各布斯的保鏢。他的握手可不像那些音樂人那樣死魚一般有氣無力。

我小時候來過這個度假村的大堂,還一度跟阿康和阿康朋友一家一起吃午餐(整頓飯我都誠惶誠恐,害怕用錯叉子或是把湯滴到衣服上),但我從未去過上層。電梯是叮當作響的、恐怖小說裏常在樓層之間卡住的那種古董設施,我決定在這期間全走樓梯。

這地方暖氣很足(無疑是仰仗查理·雅各布斯的“奧秘電流”),我能看出有些地方修過,不過感覺隻是隨便修修而已。所有燈都能亮,地板也沒有嘎吱作響,但是空氣中破敗的感覺卻無法忽視。斯諾套房在走廊的盡頭,那寬敞的客廳視野就像天蓋一樣好,不過牆紙有幾處水漬,一股隱隱的黴味取代了大堂裏地板蠟和新刷油漆的味道。

“雅各布斯先生想邀請您6點到他的公寓共進晚宴。”魯迪說。他聲音溫柔,畢恭畢敬,但他看上去卻像是監獄電影裏的那種囚犯——不是計劃越獄的那個,而是誰阻礙他逃獄就殺誰的那種死囚。“您看可以嗎?”

“好的。”我說,他離開之後我就把門鎖上了。

我洗了個澡——熱水很充足,一打開就有——我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完事兒之後,為了打發時間,我在大床的床罩上躺下來。我昨晚沒睡好,飛機上從來睡不著,所以小憩一下應該不錯,但我就是睡不著。我腦中全是阿斯特麗德——包括曾經的她,以及想象中的她現在的模樣。阿斯特麗德,就跟我在同一棟樓裏,就在三層下麵。

當魯迪差兩分鍾6點來敲門的時候,我已經起床穿好衣服了。我建議走樓梯,他快速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說他能一眼看穿一個膽小鬼:“電梯非常安全,先生。雅各布斯先生親自監督了部分檢修,那個老電梯就是他監督的幾項重點之一。”

我沒反對。我在想我的“第五先生”已不再是神職人員,不再是傳道人,不再是牧師了。在他生命的盡頭,他又變回了一個純粹的老先生,由一個長得像麵部提拉失敗後的範·迪塞爾一樣的護工來給他量血壓。

雅各布斯的公寓在大樓西翼的第一層。他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裝,開領白襯衫。他站起來迎接我,露出半邊臉的微笑:“謝謝你,魯迪!麻煩你跟諾爾瑪說一聲我們15分鍾後開始用餐好嗎?”

魯迪點了點頭,然後離開。雅各布斯轉過來麵對著我,還在微笑,又在搓他的雙手,製造出那種不怎麽悅耳的搓紙聲。窗戶外麵,一條滑雪坡道沒入黑暗,沒有燈光將其照亮,沒有滑雪者在上麵劃出痕跡,就像一條不通向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不好意思,恐怕隻有湯和沙拉了。我兩年前就不再吃肉了,肉類會在大腦裏造成脂肪堆積。”

“湯和沙拉就好。”

“還有麵包,諾爾瑪的酵母麵包特別好吃。”

“聽上去不錯。查理,我想見阿斯特麗德。”

“諾爾瑪會在7點左右為她和她朋友珍妮·諾爾頓送餐。她們吃完之後,諾爾頓小姐會給阿斯特麗德止痛藥,然後幫助她在睡前上廁所。我告訴諾爾頓小姐,魯迪可以代勞,但她不聽。唉,珍妮·諾爾頓好像不再信任我了。”

我回想起阿斯特麗德的信:“即便你治愈了她的關節炎?”

“對,不過當時我還是丹尼牧師。因為我放下了所有宗教的包裝——我跟她們這麽說的,感覺有必要說清楚——結果諾爾頓小姐就起疑了。真相就是這樣,傑米。真相讓人起疑。”

“珍妮·諾爾頓遭受過後遺症嗎?”

“一點兒也沒有。不過去掉了那些關於奇跡的鬼話之後,她覺得不自在了。既然你提到後遺症,移步到我書房來一下,我想給你看點兒東西,在我們的晚餐上桌之前,剛好還有時間。”

書房是套房客廳下麵的一個凹室。他的電腦開著,超大號屏幕上萬馬奔騰。他坐下來,因為不適而麵部扭曲了一下,然後按了一個鍵。那些馬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藍色的桌麵,上麵隻有兩個文件夾,標為“A”和“B”。

他點開“A”,裏麵是一份按照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他點了一個按鈕,名單開始以中速滾動。“你知道這些是什麽嗎?”

“我猜是治愈的病例。”

“是驗證有效的治愈病例,全是對腦部施加電流造成的——不是一般電工能識別的那種電流。總共超過3100例,你相信我的話嗎?”

“我信。”

他轉過身來看我,雖然這個動作讓他疼痛不已:“此話當真?”

“當真。”

看上去心滿意足,他關閉了“A”文件夾,打開了“B”。又是按字母排序的人名和地址。這次滾動速度較慢,我還能從中認出幾個來。斯特凡·德魯,那個強迫症步行者;埃米爾·克萊因,吃土的那個;帕特裏夏·法明戴爾,曾經往自己眼睛裏麵撒鹽的那個。這份名單比上一份短多了。在它滾動完之前,我看到羅伯特·裏瓦德的名字一閃而過。

“這些是遭遇嚴重後遺症的人,一共87個。上次見麵時我就跟你說過,有後遺症的不到總人數的3%。‘B’文件夾裏曾經有170多個名字,但是許多人不再有問題了,後遺症消除了,就像你一樣。八個月前,我停止跟進我的治療了,但如果我繼續的話,這份名單還會越來越短。人類身體從創傷中恢複的能力大得讓人難以置信。將這種新電流正確施加到大腦皮質和神經樹的話,這種能力不可限量。”

“你想要說服誰?說服我還是你自己?”

他厭惡地吐了口氣:“我隻想讓你的精神放鬆一下。我需要的是一個心甘情願的助手,而不要一個勉為其難的。”

“我人在這兒,我會信守承諾……隻要你能治好阿斯特麗德。這就夠了吧?”

有人在輕聲敲門。

“進來。”雅各布斯說道。

進屋的那個女人有著童話書裏慈祥老奶奶的寬厚身材,和一雙百貨公司防盜員一般明亮的小眼睛。她把一個盤子放到了客廳的桌子上,然後站起來雙手規矩地在她的黑裙子前交扣。雅各布斯站起來,臉上又扭曲了一陣,腳步踉蹌了一下。作為他的助手的第一個反應——至少這個新的生命階段——我抓住了他的手肘,穩住了他。他道了聲謝,然後引我出了書房。

“諾爾瑪,我給你介紹一下,傑米·莫頓。他至少到明天早餐都會跟我們在一起,然後夏天會回來在這邊久住。”

“非常榮幸!”她說道,然後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手。

“你不知道這個握手對諾爾瑪而言是多大的勝利,”雅各布斯說道,“從孩童時期開始,她就對與人觸碰有著深深的厭惡。是不是,親愛的?這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問題。不過無妨,她已經被治愈了。我覺得很有意思,你覺得呢?”

我告訴諾爾瑪我很高興見到她,又多握了一會兒她的手。看到她越發不安,我就鬆了手。看來她雖被治愈了,但可能沒有完全根除,這也很有意思。

“諾爾頓小姐說她今天可能會早點兒帶您的病人去吃飯,雅各布斯先生。”

“好的,諾爾瑪,謝謝你!”

她離開了。我們吃飯了。吃得很清淡,但卻很頂飽。我的神經仿佛都冒出來了,我的皮膚在灼燒。雅各布斯吃得慢條斯理,仿佛故意在逗我,但最後他還是放下了他的空湯碗。他仿佛準備再拿一片麵包,但在看了一眼手表後,他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跟我來,”他說,“我看是時候讓你看看你的老朋友了。”

大堂另一頭的門上寫著“僅限度假村員工”。雅各布斯帶我穿過一個很大的外部辦公室,裏麵隻有桌子和空架子。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鎖著。

他說:“不像那些提供一周7天、一天24小時門衛的安保公司,我的工作人員隻有魯迪和諾爾瑪。盡管我信任他們倆,我覺得也沒有必要給他們**來考驗他們。窺探那些完全不知情的人,這個**可不小,你說是不?”

我沒說話,我不確定我是否說得出話。我嘴裏就像一塊舊地毯那麽幹。辦公室裏麵共有12個監視器,一共3行,每行4個。雅各布斯打開了餐廳3號攝像頭的開關:“我想這就是我們要看的那個。”語氣歡快,仿佛丹尼牧師變身成了遊戲節目主持人。

等了好久好久才出現黑白影像。餐廳很大,至少有50張桌子,隻有一張桌子有人。兩個女人坐在那兒,但一開始我隻能看見珍妮·諾爾頓,因為諾爾瑪彎腰給她們遞湯碗的時候遮住了另一個。珍妮很漂亮,深色頭發,55歲左右。我看見她的口形在說謝謝,雖然聽不見聲音。諾爾瑪點點頭,直起身來,從桌邊走開,我看到了我初戀殘留的容顏。

如果這是一部浪漫小說,我可能會說,“縱使歲月不可避免地改變了她,疾病讓她容消色減,但仍能看出是個美人”。我多希望我能這麽說,但如果我現在開始撒謊,我之前所說的也都變得毫無價值了。

阿斯特麗德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幹癟老太婆,她的臉蒼白鬆弛,一雙深色的眼睛無精打采地盯著麵前的食物,顯然毫無食欲。諾爾頓小姐在她頭上扣了一頂毛線帽——那種大毛線帽,不過帽子滑向一邊,露出了她隻剩一些白色頭發楂的禿頭。

她用皮包骨頭、青筋遍布的手拿起勺子,然後又放了下來。那個深色頭發的女人勸了勸她,這個蒼白的女人點了點頭。帽子在她點頭時滑落,但她仿佛沒注意到。她把湯勺伸進碗裏盛了一勺,緩緩把勺子送到嘴邊。抬勺子的過程中湯就幾乎灑光了。她啜了剩下的那點兒,嘴唇嘟起來,讓我想起已故的巴特比從我手上吃蘋果片的樣子。

我的膝蓋有點兒支撐不住了,要不是顯示器前麵有把椅子,我可能就直接摔到地上了。雅各布斯站在我旁邊,骨節嶙峋的手交扣在背後,踱來踱去,麵帶微笑。

因為這是紀實,而非浪漫小說,所以我必須補充一下,當時我暗暗鬆了口氣。我覺得不用遵守這筆魔鬼交易中我的那部分了,因為輪椅上的那個女人不可能活回來。癌症是所有疾病中的鬥牛犬,它已經把她咬在嘴裏,啃噬著她,撕扯著她,直到她變成碎片。

“關了吧。”我輕聲說。

雅各布斯往我這邊靠了一下:“你說什麽?我老啦,耳朵不中用了——”

“查理,我說了什麽你聽得一清二楚。把它給關了!”

他照辦了。

雪紛紛揚揚地下,我們在尤裏卡田莊7號的安全出口接吻。阿斯特麗德一邊把煙吹進我嘴裏,舌頭還一邊在我嘴裏來回遊走,先是吻著我的上唇,然後伸進去,輕輕挑逗我的牙床。我的手揉捏著她的胸部,不過其實摸不到什麽,因為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

就這麽一直吻下去吧,我心想,一直吻下去,這樣我就不用目睹歲月將你我帶去何方,又將你變成何種模樣。

但是沒有什麽吻可以直到永遠。她把頭後撤,我看見她毛皮兜帽下麵那張灰白的臉,渾濁的雙眼和鬆弛的嘴唇。剛剛在我嘴裏遊走的舌頭,其實已經發黑脫皮。我在親吻一具屍體。

也許還不是,因為那雙唇咧開一笑。

“出事兒了,”阿斯特麗德說,“對嗎,傑米?出事兒了,妖母就要來了。”

我倒吸一口氣,猛地醒來。我是穿著**上床的,但此刻卻赤身**站在鏡子前。我右手拿著床頭桌上放的那支筆,一直在用它猛戳我的左上臂,留下了大片星星點點的藍色。筆從手中掉落,我跌跌撞撞地後退開去。

是因為壓力,我心想。是因為壓力,所以休才會在諾裏斯郡的複興會上看到棱鏡虹光,今晚這樣也是因為壓力。但畢竟不是往眼裏撒鹽,或者在外頭吃土。

現在是4點15分,這該死的鍾點,接著睡嫌晚,起床又嫌早。我有兩個袋子隨行,我從較小那個裏麵取出一本書,坐在床邊,把書翻開。我看著書上的字就跟吃諾爾瑪做的湯和沙拉一樣:食不知味。我最後放棄了,隻是看著窗外的黑暗,等待黎明。

真是漫長的等待。

我在雅各布斯的套房裏吃了早餐,如果隻吃了一片吐司加半杯茶也能叫吃過早餐的話。查理則相反,吃了什錦水果杯、炒蛋和一堆誘人的炸薯條。像他這麽瘦的人,真不知道食物都吃到哪裏去了。門邊的桌上有一個紅木盒子,他說他的醫療器材就在裏麵。

“我已經不用戒指了。用不著了,因為我的表演生涯已經結束了。”

“你準備什麽時候開始?我想快點兒搞完好離開這裏。”

“很快就開始。你的老朋友白天總打瞌睡,晚上卻睡不好,昨晚可能尤其難熬,因為昨晚我讓諾爾頓小姐給她停了夜間止痛藥——這種藥會抑製腦電波。我們會在東廂房進行治療。這是我一天中最喜歡的時段。”

他向前靠過來,真誠地看著我。

“這部分你可以不必參與,我看到你昨晚很沮喪。我今年夏天才需要你的幫忙,今天早上有魯迪和諾爾頓小姐協助我就夠了。你何不明天再回來?今天去哈洛走一趟,拜訪一下你哥哥和家人。等你再回來,你就會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

其實,這恰是我最害怕的,因為自從離開哈洛,查理·雅各布斯就以作秀為業,化名丹尼牧師,他曾向觀眾展示豬肝,然後宣稱這是從患者體內取出的腫瘤。他的過往經曆讓人不太容易信任。我能百分之百確定輪椅上那個形容枯槁的女人真的是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嗎?

我的心告訴我是的,但大腦卻告訴我的心,要警惕,不要輕信。諾爾頓可能是個幫凶——用行騙術語來說叫“托兒”。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會十足煎熬,但我無意逃避,不能任由雅各布斯去上演虛假的治療。當然,他需要真的阿斯特麗德在才能成功,但是這麽多年的帳篷複興會後,他賺得盆滿缽滿,完全有可能做到,尤其是如果我的初戀女友晚年手頭拮據的話。

當然了,這種情況不太可能。歸根結底是我覺得我有責任一直目睹到最後,雖然結局恐怕注定悲慘。

“我會留下。”

“隨便你。”他笑了,盡管他不好使的那邊嘴角依然不配合,但這個笑裏卻全無嘲諷之意,“能和你再度合作感覺真好,就像我們在塔爾薩那會兒一樣。”

有人輕輕敲門,是魯迪。“她們已經到東廂房了,雅各布斯先生。諾爾頓小姐說她們已經準備好,就等您了。她說請您盡快,因為索德伯格小姐非常不舒服。”

我和雅各布斯並肩走下大堂,胳膊下夾著那個紅木盒子,一直走到大樓東翼。就在那時我的神經不堪重負,我讓雅各布斯先進去,自己在門口站著緩一緩。

他並沒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和他的強大的魅力——都在那兩個女人身上。“珍妮和阿斯特麗德!”他熱情地說道,“兩位我最愛的女士!”

珍妮·諾爾頓伸手象征性跟他握了握——足夠讓我看出她的手指可以伸直,仿佛不受關節炎的影響。阿斯特麗德根本沒有試圖去抬手,她彎腰駝背坐在輪椅裏,抬著頭恍恍惚惚地看著他。她臉的下部被氧氣罩遮住了,身邊是個帶輪子的氧氣罐。

珍妮對雅各布斯說了什麽,聲音太低我聽不見,他拚命點頭。“是的,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傑米,你能不能——”他環顧四周,沒看見我,不耐煩地示意我進去。

走到房間中心不過十幾步路,房間裏灑滿燦爛的晨光,但走完這十幾步卻要好久好久,仿佛我在水下行走一樣。

阿斯特麗德瞟了我一眼,全然不感興趣,看得出抵抗疼痛已經用盡她全部氣力。她沒有認出我來,隻是再次低頭看著自己的腿,那一瞬間我如釋重負。緊接著她猛地抬起頭來,透明氧氣罩下的嘴張了開來。她雙手遮住臉,把氧氣罩撥到了一邊。部分是因為難以置信,而更多則是恐懼——竟然讓我看到她現在這番模樣。

她可能本想在雙手後麵多藏一會兒,但卻沒有氣力,雙手頹然滑落到腿上。她在哭泣,眼淚洗淨了她的眼睛,讓她的雙眼煥發青春。我對她身份的任何懷疑都一掃而空。這就是阿斯特麗德,沒錯。還是那個我曾愛過的小姑娘,現在活在一個病弱老婦人的軀殼裏。

“傑米?”她的聲音就像寒鴉一樣粗啞。

我單膝跪下,像個準備求婚的情郎:“是我,寶貝兒。”我拿起她的一隻手,翻轉過來,親吻了她的掌心。她的皮膚冰涼。

“你走吧!我不想讓你看到……”她吸氣時發出噝噝的氣聲,“……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沒關係的。”因為查理會讓你好起來的,我本想添這句,但沒有說,因為阿斯特麗德已經回天乏術了。

雅各布斯已經把珍妮引開了,一直在和她說話,好讓我們倆有片刻獨處。跟查理相處的可怕之處在於有時候他可以無比溫柔。

“煙,”她用那種寒鴉般粗啞的聲音說,“多麽愚蠢的自殺方式。我其實早就知道,所以更愚蠢。其實誰不知道呢!你知道嗎,可笑的是我現在還想抽。”她笑了,但很快轉變為一連串刺耳的咳嗽,顯然喉嚨生疼。“我偷偷弄了三盒進來,珍妮發現後全拿走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區別。”

“噓!”我說。

“我戒過,戒了七個月。如果孩子還活著的話,我可能就再也不抽了。有時候……”她呼哧呼哧地深吸了一口氣,“天意弄人。就是這樣。”

“見到你真好!”

“你可真會騙人,傑米。你有什麽把柄在他手裏?”

我沒說什麽。

“好吧,不說就算了。”她的手在我腦後肆意摸索,就像我們倆以前親熱時那樣,有那麽一瞬間,我還怕她要用那垂死的嘴來吻我。“你的頭發還在,又漂亮又厚密。我的都掉光了,都是化療害的。”

“會長回來的。”

“不會的。這……”她環顧四周,她的呼吸粗重得就像小孩兒的玩具口哨,“不過是徒勞而已。”

雅各布斯把珍妮帶回來了。“是時候開始了,”然後他對阿斯特麗德說,“不會太久的,親愛的。而且一點兒也不疼。你可能會暫時昏厥,但大多數人事後都沒有印象。”

“我希望昏過去就不要醒來。”阿斯特麗德說罷疲倦無力地笑了。

“別胡說。我從來不打包票,但是我相信,再過一小會兒,你就會感覺舒服多了。我們開始吧,傑米。把盒子打開!”

我依言照做了。盒子裏麵,每樣東西都嵌進天鵝絨襯裏的專屬凹槽中,有兩根頂端裹著黑色塑料的短粗鋼棒,還有一個白色控製盒,頂端裝有滑動開關。那個控製盒看上去就跟我和克萊爾帶阿康去他家時那個一模一樣。有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屋子裏這四個人,三個傻一個瘋。

雅各布斯把鋼棒從絨槽上取下,然後讓兩個塑料尖端觸碰一下。“傑米,你把控製盒拿出來,開關往上撥一點點。一點點就好,你會聽到‘哢嗒’一聲。”

我把開關上推的時候,他把兩根鋼棒分開,拉出一條耀眼的藍色火花,然後是一陣簡短而有力的“嗡”聲。不是從鋼棒上發出的,而是從房間另一頭傳來的,仿佛某種詭異的口技表演。

“棒極了,”雅各布斯說道,“準備就緒。珍妮,你把手壓在阿斯特麗德肩上,她會**,我們可不希望她摔在地板上吧?”

“你的聖戒呢?”珍妮問道。這一刻她的神色和語調充滿懷疑。

“比聖戒好用,更強勁——更神聖,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講法。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你可別電死她!”

阿斯特麗德用她那寒鴉般粗啞的聲音說道:“珍妮,這是我最不擔心的。”

“不會的,”雅各布斯用那他種講堂發言般的語氣說道,“不可能的。在ECT療法中——外行人所謂電擊療法——醫生會用150伏電,導致癲癇大發。不過這個……”他把鋼棒的頭又碰到一起,“即使開到最大,電工用的電流計指針也難動一動。我所要借助的能源——也就是此刻在這個房間裏環繞我們的能源——是一般儀器測不出來的,它實際上是不可知的。”

“不可知”可不是一個我想聽到的詞。

“趕緊來吧,”阿斯特麗德說,“我好累,心裏像憋了一隻老鼠,還是一隻著了火的老鼠。”

雅各布斯看看珍妮,她猶豫了:“複興會上可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或許不同,”雅各布斯說道,“但這就是複興,你等著瞧吧。珍妮,把你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準備好用力下壓。你不會傷到她的。”

她依言照做了。

雅各布斯的注意力轉到我身上:“我把鋼棒的頂端抵在阿斯特麗德的太陽穴上後,你就滑動開關。你數著往上提擋時的‘哢嗒’聲,到了第四下就停下,等我進一步指示。準備好了嗎?開始。”

他把鋼棒的頂端抵住阿斯特麗德頭部兩側太陽穴,藍色靜脈微微搏動的位置。阿斯特麗德小聲說:“能再次見到你真好,傑米。”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可能會亂動,準備好按住她,”雅各布斯跟珍妮說,然後說,“可以了,傑米。”

我向上推動開關。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什麽也沒發生。

全是老頭子的錯覺,我心想。不管他以前有多大能耐,反正現在是不行了——

“麻煩再往上兩擋。”他的聲音幹脆而自信。

我照辦了,還是什麽都沒發生。珍妮的手按在她肩上,阿斯特麗德看上去蜷縮得更厲害了。她呼哧呼哧的呼吸聲讓人聽著就心疼。

“再上一擋。”雅各布斯說道。

“查理,快到頭了——”

“你沒聽見我的話嗎?再上一擋!”

我推了一下開關,又是“哢嗒”一聲,這次房間另一頭傳來的嗡鳴更響了,不是“嗡嗡嗡”而是“哇啦哇啦”了。沒看見任何閃光(至少我記得是這樣),但有一瞬間我頭暈目眩了,就像是一個深水炸彈在我的大腦深處引爆了。印象中珍妮·諾爾頓叫了起來。隱約看見阿斯特麗德在輪椅上猛地一顫,一陣猛烈**,把珍妮——並不輕的一個人——向後拋出去了,幾乎摔倒。阿斯特麗德病弱的雙腿彈出,軟下來,然後又彈出。警鈴一通狂響。

魯迪跑了進來,諾爾瑪緊跟在後。

“我跟你說過在開始前把那玩意兒給我關了!”雅各布斯對著魯迪吼道。

阿斯特麗德雙臂猛地向上伸直,其中一條胳膊剛好豎在珍妮麵前,珍妮剛過來準備再次按住她肩膀。

“對不起,雅各布斯先生——”

“立即給我關掉,你個白癡!”

查理從我的手中奪過控製盒,把開關滑到關閉一擋。阿斯特麗德開始發出一連串幹嘔的聲音。

“丹尼牧師,她要窒息了!”珍妮大叫。

“別犯傻!”雅各布斯立即打斷。他紅光滿麵,眼睛發亮,看起來像是年輕了20歲。“諾爾瑪!給門房打電話!告訴他們警鈴隻是個意外!”

“我要不要——”

“快去!快去!媽的,趕緊啊!”

她走了。

阿斯特麗德睜開了眼睛,不過沒有瞳仁,隻有凸出的眼白。她又來了一陣肌**的抽搐,然後向前一滑,雙腿又蹬又抽搐,雙臂亂揮像溺水的泳者。警鈴一直狂響。在她摔下地之前,我抓住她屁股,把她塞回輪椅上。她鬆垮的褲子襠部顏色變深,我能聞到濃重的尿味。我向上看的時候,隻見白沫從她一邊嘴角往下流,流經下巴,流到上衣的領子上,把領子也染深了。

警鈴停了。

“感謝上帝幫了個小忙。”雅各布斯說。他向前彎著腰,手支著大腿,觀察著阿斯特麗德的驚厥,關注而無關切。

“我們得叫醫生!”珍妮喊道,“我按不住她了!”

“胡扯。”雅各布斯說道,又是一個半邊臉的微笑掛在他臉上,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你以為這是容易的活兒嗎?老天爺,這可是癌症。再給她一分鍾,她就能——”

“牆上有道門。”阿斯特麗德說道。

聲音已不再粗啞,她的眼睛轉了回來……但不是同時轉回來的,是一個一個轉的。轉回眼眶後,雙眼盯著雅各布斯。

“你看不見的。它很小,還覆蓋著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另一頭等待,在那個破敗城市之上,在紙天空之上。”

血是不會冷的,不會真的變冷,但是我的似乎變冷了。出事兒了,我心想。出事兒了,妖母就要來了。

“誰?”雅各布斯問道,他抓起她的一隻手。他那半邊臉的笑容消失了。“誰在另一頭等著?”

“沒錯,”她的眼睛盯住他的雙眼,“是她。”

“誰?阿斯特麗德,是誰?”

她一開始什麽都沒說,然後突然詭異地咧開嘴,張嘴之大足以讓人看清她的每一顆牙齒:“不是你想見的那個。”

他扇了她一巴掌,阿斯特麗德的頭甩向一邊,唾沫四濺。我震驚地喊出來,他正要再扇她一巴掌時,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使了好大勁才製止住他。他強壯得不可思議,是那種歇斯底裏的爆發力,或是壓抑已久的憤怒。

“你怎麽可以打她!”珍妮吼道,她放開了阿斯特麗德的肩膀,繞到輪椅前麵跟他對峙。“你個瘋子,你不能打——”

珍妮環顧四周。她吃驚得兩眼發直,因為她看到:阿斯特麗德的蒼白臉頰上仿佛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粉色。

“你為什麽對他大吵大嚷的?出什麽事兒了嗎?”

是的,我心想。出事兒了,肯定是出事兒了。

阿斯特麗德轉過去對雅各布斯說:“你什麽時候開始?你最好趕緊,因為我痛得……”

我們三個都盯著她。不對,是五個,魯迪和諾爾瑪已經溜回東廂房門口,也在盯著她。

“且慢,”阿斯特麗德說道,“再等一分鍾。”

她摸了摸胸口,捧了捧下垂的胸部,又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你已經做完了,是不是?我知道肯定是,因為已經一點兒都不疼了!”她吸了一口氣,吐氣時發出難以置信的笑聲,“我可以呼吸了!珍妮,我可以呼吸了!”

珍妮·諾爾頓雙膝跪下,把手舉到頭兩邊,然後開始背誦主禱文,快得就像磁帶機快進一樣。另一個聲音加入了禱告,是諾爾瑪,她也跪了下來。

雅各布斯朝我投來一個迷惑不解的眼神,含義很好理解:看見了吧,傑米?什麽活兒都是我幹的,功勞卻全給了更高級別的人。

阿斯特麗德想要從輪椅上下來,但她無力的雙腿卻支撐不起她的身體。我在她正要跌倒前將她抓住,雙臂環抱著她。

“別急,親愛的,”我說,“你身子還太弱。”

我把她放回輪椅上,她瞪大眼睛看著我。氧氣罩已經纏成一團,掛在她脖子左邊,被人遺忘了。

“傑米?怎麽是你?你在這兒幹嗎?”

我看著雅各布斯。

“治療後短暫失憶是很正常的,”他說,“阿斯特麗德,你能告訴我現任總統是誰嗎?”

她看起來仿佛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出來。“奧巴馬,副總統是拜登。我真的好了嗎?會維持多久?”

“你已經好了,會維持很久的,但先別說這個,告訴我——”

“傑米?真的是你嗎?你怎麽頭發都白了!”

“是的,”我說,“白了不少。聽查理說話。”

“我對你可著迷了,”她說,“雖然你彈得好,但是你跳舞很爛,除非是嗑藥之後。我們音樂會後在星島吃的飯,你點了……”她停下來舔了舔嘴唇:“傑米?”

“在呢。”

“我能呼吸了,我真的又能呼吸了!”她哭了出來。

雅各布斯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就像舞台上的催眠師一樣:“集中精神,阿斯特麗德。是誰帶你來這兒的?”

“珍……珍妮。”

“你昨晚吃了什麽?”

“灘,灘和沙拉。”

他在她遊移不定的雙眼前麵又打了個響指,使得她眨了眨眼,瑟縮了一下。她的皮膚仿佛就在我眼皮底下開始變得緊致飽滿,又驚奇又可怕。

“很好。牆上的門是怎麽回事兒?”

“門?我沒——”

“你說門上覆蓋常春藤,你說門的另一邊是一個破敗的城市。”

“我……不記得了。”

“你說她在等待,你說……”他凝視著她一無所知的臉,歎了口氣,“算了。親愛的,你需要休息。”

“我看也是,”阿斯特麗德說,“但我真的好想跳舞,為歡樂起舞。”

“會有機會給你跳的。”他拍了拍她的手。他拍的時候麵帶微笑。但我覺得他因為她回憶不起門和城市的事兒而深深失望。我卻沒有。我不想知道當查理的“奧秘電流”流經她大腦最深處時她看到了什麽,我也不想知道她說的那扇隱蔽的門後麵有誰在等,但恐怕我是知道的。

妖母。

在紙天空之上。

阿斯特麗德睡過了整個早上,又睡到下午。醒來之後狂喊餓。這讓雅各布斯很高興,他讓諾爾瑪·戈德斯通給“我們的病號”上一份烤芝士三明治和一塊刮掉糖霜的蛋糕,糖霜對她空****的腸胃來說未免太過。雅各布斯、珍妮,還有我,看著她吃下整個三明治和半個蛋糕,然後放下叉子。

“剩下的我也想吃,”她說,“但我很飽了。”

“慢慢來。”珍妮說。她在腿上墊了一塊餐巾,一直在扯它。她並沒有長時間盯著阿斯特麗德,但一眼都不看雅各布斯。來找他本是她的主意,看到自己的好朋友突然好起來,她無疑很開心,但是很明顯她在東廂房看到的一切深深震撼了她。

“我想回家。”阿斯特麗德說。

“哦,親愛的,我不知道……”

“我感覺已經好了,真的。”阿斯特麗德滿懷歉意地看了雅各布斯一眼,“不是我不知感恩——我這輩子都會為你祈禱,但是我想待在自己家裏。除非你覺得……”

“不,不。”雅各布斯說。完事兒之後,我看他巴不得趕緊甩開她。“我想不出比自家的床更好的藥了,如果你盡快啟程,天黑不久就能到家。”

珍妮沒有進一步表示反對,隻是繼續扯她的餐巾。但是在她低頭之前,我看見解脫的神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她像阿斯特麗德一樣想走,不過原因卻不一樣。

阿斯特麗德臉色恢複隻是她了不起的變化之一。她在輪椅上坐直身體;目光清澈,眼神集中。“我知道千恩萬謝都不夠,雅各布斯先生,而且我無以為報,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而我又能辦到,你隻管開口便是。”

“確實有那麽幾件事,”他用右手扭曲的手指數著那些事,“吃飯、睡覺、運動來恢複力氣。你能做這些事嗎?”

“我會的,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碰煙了。”

他揮揮手:“你不會再有抽煙的想法了。你說是不,傑米?”

“諾爾頓小姐?”

她身子扭了一下,仿佛有人擰她屁股。

“阿斯特麗德必須找一個物理治療師,或者你必須代替她物色一名。她越早拋開輪椅就越好。趁熱打鐵,你說是嗎?”

“是的,丹尼牧師。”

他皺了下眉頭,但並沒有開口糾正她:“還有一些事你們兩位優雅的女士可以為我做到,而且這件事極為重要——別提我的名字。在接下來幾個月裏,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最不希望的就是有大群病人懷著治療的希望到我這裏來。明白了嗎?”

“明白。”阿斯特麗德說。

珍妮點了點頭,沒有抬眼。

“阿斯特麗德,你的醫生看到你,肯定會很驚訝,你所要告訴他的隻是你請求上帝寬恕,結果得到了上帝的回應。他自己信或不信,覺得祈禱靈不靈並不重要;無論如何,看到磁共振造影的影像證據後,不由得他不接受;更別說看到你開心的微笑,看到你開心而健康的微笑。”

“好的,如你所願。”

“我來推你回套房,”珍妮說,“如果要走的話,我最好收拾一下。”潛台詞:快放我走。在這一點上,她和雅各布斯想到一起了,都想趁熱打鐵。

“好的,”阿斯特麗德羞澀地看著我,“傑米,你能幫我拿一罐可樂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好的。”

雅各布斯看著珍妮推著阿斯特麗德穿過空****的餐廳,走向遠處的門。他們走後,雅各布斯轉過來跟我說:“那我們達成交易?”

“是的。”

“你可別給我玩消失。”

“玩消失”是作秀這行的術語,就是突然不見人了。

“不會的,查理,我不會玩消失。”

“那就好,”他看著剛才那兩位女士從門口出去,“諾爾頓小姐因為我離開了耶穌的隊伍就不怎麽喜歡我了,是吧?”

“她更像是怕你。”

他聳聳肩,不以為然,就跟他的微笑一樣,他聳肩也隻能聳一邊。“十年前,我都沒法兒治好咱們的索德伯格小姐,估計五年前也不行。不過現在事情進展得快。到今年夏天……”

“到這個夏天就怎麽樣?”

“誰知道呢?”他說,“這個誰知道?”

你知道的,我心想,查理,你一定知道。

“你看,傑米。”我拿著可樂過來找她時,阿斯特麗德跟我說。

她從輪椅上起來,搖搖晃晃走了三步,來到臥室窗邊的椅子旁。她抓住椅子幫助她在轉身時保持平衡,然後坐進那把椅子裏,輕鬆歡快地鬆了口氣。

“我知道這沒什麽——”

“開什麽玩笑?已經很厲害了!”我遞給她一杯加了冰的可口可樂。我還為了增加些好運,在杯緣夾了一片檸檬。“你會一天一天進步的。”

“我覺得我欠你的不比欠雅各布斯少。”

“沒有的事兒。”

“別撒謊,傑米,說謊的話鼻子會變長,蜜蜂叮膝蓋。他肯定收到成千上萬封請求治療的信,估計現在還是。我不認為他是剛好選出我那封的,是你負責看信的嗎?”

“不,看信的是阿爾·斯坦珀,是你的好友珍妮的前偶像。查理是後來才聯係的我。”

“你就來了,”她說,“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卻來了。為什麽?”

“因為我必須來。想不出更好的解釋,除了在曾經一段時間裏,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你沒有答應他什麽吧?沒有……所謂的一物換一物?”

“完全沒有。”我一口氣說出來完全不帶卡殼的。在我還是癮君子的那段歲月裏,我變成了一個說謊老手,可悲的是這種技能是跟你一輩子的。

“過來,離我近一點兒。”

我走了過去。全無猶豫或尷尬,她把手放在了我牛仔褲的襠部。“你這方麵很溫柔,”她說,“很多男生沒那麽溫柔。你並沒有經驗,但卻知道怎麽對人好。你也曾經是我的整個世界。”她把手放下來,雙眼盯著我看,眼神不再遲鈍和被病痛占據,她的雙眼現在充滿了活力,還有焦慮。“你肯定答應了什麽,我知道你肯定有。我不會問你是什麽,但是看在你愛過我的分兒上,你一定要對他小心點兒。雖然我欠他一條命,說這話很不厚道,但我覺得他是個危險的人。我知道你也這麽認為。”

看來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擅長撒謊,又或是因為她被治愈之後看清了更多。

“阿斯特麗德,你沒什麽好擔憂的。”

“我在想……傑米,能親我一下嗎?現在隻有我們兩個,我知道我不好看,可是……”

我單膝下跪——再次感覺像浪漫小說裏的情郎,然後吻了她。是的,她現在是不好看,但是跟她那天早上看起來相比,她現在美翻了。不過,隻是蜻蜓點水的一吻,死灰已經無法複燃了。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但是我們之間羈絆很深,這點沒變。雅各布斯就是那個結。

她輕撫我的後腦。“還有那麽好的頭發,不論變白與否。生活給我們留下的東西太少了,但至少給你留下了這個。再見了,傑米。還有,謝謝你!”

我出去的時候,和珍妮簡短聊了一下。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住得離阿斯特麗德有多近,是否方便監督她的康複進展。

她笑了:“阿斯特麗德和我是‘離婚之友’,從我搬去羅克蘭,在醫院上班開始,已經認識10年了。她生病之後,我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了。”

我給她留了我的手機號碼,還有在狼頜的座機號碼:“可能會有後遺症。”

“是的,最有可能是那樣。”雖然還有吃土、強迫步行、妥瑞氏症、竊盜癖,還有休·耶茨的棱鏡虹光。據我所知,安必恩是不會引起上述任何一種症狀的。“不過萬一有其他症狀……給我打電話。”

“你有多擔心?”她問道,“告訴我可能會出現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估計不會有事兒。”他們大多數人都沒事兒,畢竟根據雅各布斯的說法是這樣的。雖然我一點兒都不信任他,但事已至此,我隻能指望他說了實話,因為木已成舟。

珍妮踮起腳來吻了吻我的臉頰:“她好起來了。這是上帝的恩賜,傑米。無論雅各布斯先生怎麽想,反正他已經沉淪。要不是他——要是沒有主,阿斯特麗德活不過六個星期。”

阿斯特麗德坐著輪椅下了殘疾人通道,不過獨立上了珍妮的那輛斯巴魯,雅各布斯為她關上車門。她從開著的窗戶伸出手來,雙手抓住雅各布斯的一隻手,再次感謝了他。

“樂意效勞,”他說,“隻是別忘了你的承諾。”他把手抽出來,好將一根手指搭在她嘴唇上。“我們說好的。”

我彎下腰親吻她的額頭。“好好吃飯,”我說,“好好休息,多做複健,享受你的生活吧。”

“遵命,長官。”她說道。她看到我背後的雅各布斯已經慢慢爬上門廊的台階,再次跟我四目相對,重複著她之前說的話:“小心點兒。”

“別擔心。”

“我怎麽能不擔心。”她看著我的雙眼,滿是真摯的關切。她老了,我也老了,不過病魔驅趕出體內後,我眼前又看見了那個跟哈蒂、卡蘿爾和蘇珊娜一起站在舞台前麵的姑娘,在“鍍玫瑰”演奏《吉人天相》或《納特布什城疆》時擺動著自己的身體;那個我在安全出口下親吻的女孩兒。“我會擔心你的。”

我跟查理·雅各布斯在門廊會合,我們看著珍妮·諾爾頓的那輛斯巴魯傲虎開往大門,變得越來越小。今天是個冰雪消融的好天氣,雪霽初晴,露出已經開始轉綠的草地。窮人的肥料,我心想,我們以前管春雪叫這個。

“那兩個女人會把嘴閉嚴實嗎?”雅各布斯問道。

“會的,”不見得會永遠保密,但至少能堅持到他工作完成,假如果真像他說的離完成已不遠的話,“她們承諾了。”

“那你呢,傑米?你會信守諾言嗎?”

“會的。”

他似乎滿意了:“何不再留一晚?”

我搖了搖頭:“我在尊盛酒店訂了房間,明天一早的班機。”

我沒說出來,但我確信他心裏明白。

“隨你,隻要你在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做好準備就行。”

“查理,你還要啥?要我給你寫書麵保證嗎?我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

“好的。我們這輩子就像一對撞球一樣分分合合,不過快到頭了。到了7月底,最晚到8月中,我們就算兩清了。”

這一點他說對了。感謝上帝,他是對的。

當然了,前提是真有上帝。

即便在辛辛那提轉了一趟飛機,我還是在第二天下午1點之前回到了丹佛——要說時空穿梭,沒有什麽能勝過搭乘一班向西的噴氣式飛機[13]。我打開手機,看到兩條信息:第一條是珍妮發來的,她說她昨晚在上床睡覺前給阿斯特麗德鎖好房門,但是整夜嬰兒監視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6點半起床時,阿斯特麗德還在昏睡。

“她起床後吃了一個溏心蛋和兩片吐司。她看起來……我得反複告訴自己這不是幻覺。”

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布裏安娜·唐林發來的(現在是布裏安娜·唐林-休斯了),是在我的美聯航班機降落前幾分鍾發來的。“羅伯特·裏瓦德去世了,傑米。我不知道細節。”不過到了當晚,她就打探到了細節。

有護士告訴布裏,大多數進加德嶺的人就再也出不來了。丹尼牧師的確治愈了他的肌肉萎縮症。他們在他房裏找到了他的屍體,懸在他用牛仔褲打的套索上。他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總看見那些死人,那條隊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