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 禁書/我的緬因假期/瑪麗·費伊的悲劇/暴風雨來臨時
大概六周之後,我收到了來自前研究搭檔的一封信。
收件人:傑米
寄件人:布裏
主題:僅供參考
你去過紐約上州的雅各布斯家後,在一封郵件裏說他提到過《蠕蟲的秘密》(De Vermis Mysteriis)這本書。這書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很可能是因為我高中拉丁文的水平剛好夠用,我知道這書名翻譯過來就是“蠕蟲的秘密”。我想在深入調查雅各布斯方麵,我已經積習難改,因為我在上麵投入了很多心力。補充一句,我沒有告訴我的丈夫,因為他相信我已經把雅各布斯的一切拋諸腦後。
無論如何,這是件沉重的事。根據天主教派,《蠕蟲的秘密》是六大禁書之一。這六本書統稱“魔典”。其他的五本分別是《阿波羅尼奧斯之書》(他在基督在世時期是一個醫生)、《阿爾貝特·馮博爾斯塔之書》(咒語、護身符、與死者對話)、《雷蒙蓋頓》、《所羅門之鑰》(據傳是出自所羅門王手筆),還有《賢者之誌》。最後一本,與《蠕蟲的秘密》一道被認為是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虛構古卷《死靈之書》的原型。
除了《蠕蟲的秘密》外,所有的禁書都有版本流傳。根據維基百科,天主教派的秘密使者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已經燒毀大量《蠕蟲的秘密》,隻留下六七本存世。(順帶一提,教皇的手下現在拒絕承認有這本書存在。)剩下幾本已經下落不明,據推測已被銷毀或者是被私人收藏家所有。
傑米,所有的禁書都在講力量,以及如何通過煉金術(我們現在所謂“科學”)、數學和某些齷齪的秘術法式來獲取力量。這些很可能都是屁話,但它讓我感到不安——你曾跟我說過雅各布斯終其一生研究電的現象,從他在醫治上取得的成就看來,我不得不認為他可能已經掌握某種神奇的力量。這讓我想起一句古老的箴言:“騎虎難下。”
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供你參考。
第一,直到17世紀中葉,天主教徒一旦被發現在研究“宇宙驅動力”就要被逐出教會。
第二,維基百科聲稱——雖然沒有參考資料證實,我得補充一下——多數人記得出自洛夫克拉夫特虛構的《死靈之書》的那個對句,其實是從《蠕蟲的秘密》上抄來的(他看過這本書,卻不曾擁有過,因為他窮困潦倒無力購買這種稀世之寶)。這個對句是:“那永恒長眠的並非亡者,在奇妙的萬古之中,即便死亡亦會消逝。”這讓我噩夢連連。我沒在開玩笑。
有時你把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叫作“我的第五先生”。傑米,我希望你跟他已經兩不相欠。曾幾何時我對這些一笑了之,但曾幾何時我也認為複興大會上的治療奇跡全是扯淡。
找時間給我打個電話,好嗎?告訴我,雅各布斯的一切對你而言都已成過去。
摯愛,不曾改變的,
布裏
我把這封信打印出來,讀了不下兩次。然後我上網查了《蠕蟲的秘密》,找到了布裏在信中告訴我的一切,還有一件事她沒說。一個叫作“魔法與咒語的黑暗古卷”的古書籍研究博客中,有人稱,路德維希·普林那部遭到查禁的古卷是“人類寫下的最危險的書”。
我離開公寓,走了一條街去買了一包煙,這是自從大學期間我跟煙草的一段露水情緣後,第一次自己買煙。我的樓裏禁止吸煙,所以我坐在台階上把煙點著。我吸第一口的時候就咳了出來,腦袋像進水了一樣,我心想,要不是查理的介入,這玩意兒就把阿斯特麗德給弄死了。
是的,查理和他的奇跡治療。查理就是那個騎虎難下的人。
出事兒了,阿斯特麗德在我的夢裏這樣說,當時她咧嘴一笑,昔日的甜美卻全**然無存。出事兒了,妖母就要來了。
當雅各布斯把“奧秘電流”注入她的腦中後——牆上有道門,門上覆蓋著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等待。雅各布斯問“她”指的是誰——“不是你想見的那個”。
我丟掉煙,心想,我大可以不遵守諾言,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失信。
話是不錯,但這次不行。這個諾言要遵守。
我走進房裏,把那盒煙揉成一團扔進郵箱旁邊的垃圾桶裏。走上樓,我給布裏的手機打了電話,本想留言的,但她卻接了。我對她發來郵件表示感謝,然後說我無意再見查爾斯·雅各布斯。撒這謊的時候我全無負罪感,也毫不猶豫。布裏的丈夫說得對,她不應該再跟雅各布斯的一切沾邊兒了。我到時候回緬因州履行諾言的時候,出於同一個原因,我也會對休·耶茨說謊。
從前,有兩個年輕人愛上彼此,很深,隻有年輕人才能愛得那麽深。幾年後,他們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日子在一間破敗的小屋裏**了——那麽像維多利亞·霍爾特筆下的愛情小說。許久之後,查爾斯·雅各布斯救了他們倆,讓他們免於為自己的病、癮付出最終代價。我對他的虧欠是雙倍的。我猜你也知道,我本可以不提,不過這樣做會遺漏一個更深層的真相:我自己也好奇。上帝保佑,我想看著他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然後偷看一下裏麵。
“你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方式來告訴我你想退休吧?”休是故作開玩笑的語氣,但眼中充滿顧慮。
“當然不是。我隻想要兩個月假。或許六周就好,要是我感覺無聊就提前回來。我想趁我還能走動,回緬因州跟家人聚聚。我都一把年紀了。”
我沒有打算在緬因州見親人。他們一如既往,離山羊山近得不能再近了。
“你還是個娃,”他悶悶不樂地說,“今年秋天,我就七十六了。今年春,莫奇辭職已經夠糟了。如果你也走了不回來,我這裏不關門都不行了。”
他重重歎了口氣。
“我本該生幾個孩子的,這樣等我不在了,這裏還能有人接管,但這種事兒靠譜兒嗎?未必。當你說你希望他們繼承家業的時候,他們會說‘對不起,爸爸,我要和高中時你不同意我們來往的那個抽大麻的家夥一起去加州製造帶Wi-Fi的衝浪板了’。”
“你抱怨得差不多了吧……”
“好,好,回你老家去吧,隨你高興。跟你的小侄女玩拍手板,幫你哥翻新他的下一部老爺車。你知道這裏夏天是什麽樣子。”
我當然知道:無所事事。夏天意味著連最爛的樂隊都能充分就業,樂隊都在科羅拉多州和猶他州的各種夏季音樂節上表演,沒人來錄音棚花錢買鍾點。
“喬治·達蒙將會來,”我說,“他還真是複出了呢。”
“是的,”休說,“全科羅拉多州就他一個能把《我會來看你》唱得像《天佑美國》一樣。”
“沒準兒全世界就他一個。休,後來沒再有過棱鏡虹光了吧?”
他一臉驚奇:“沒有。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我聳聳肩。
“我沒事兒。每晚起來幾次,每次尿半杯,在我這個年紀估計也是情理之中。不過……要不要聽一個有意思的事兒?不過這事兒對我來說更多的是詭異。”
我不怎麽想聽,不過不聽不行。那時是6月初,雅各布斯還沒打電話給我,但他肯定會的。我知道他會的。
“我一直重複做這個夢。夢裏我不在狼頜,而是在阿瓦達,那個我小時候住的房子裏。有人敲門。不過不是敲門而已,而是在用力砸門。我不想開門,因為我知道門外是我媽,而且她已經死了。這想法很傻,因為在阿瓦達那段日子裏她壯得像頭牛;但我就是知道門外是已經死了的她。我走到前廳,我並不想開門,卻身不由己,我的雙腳不停地往前走——你知道夢都是這樣的。那時候,她已經是在用拳頭砸門了,那聽起來很像我高中英語課老師逼我們讀的恐怖故事,好像叫《八月熱浪》。”
不是《八月熱浪》,我心想,是《許願猴爪》,砸門情節是那個故事裏麵的。
“我伸手去握門把手,然後就醒了,渾身大汗。你怎麽解讀?是我的潛意識想讓我做好人生謝幕的準備?”
“或許吧。”我表示同意,但我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對話上了。我在想著另外一扇門,一扇被枯死的常春藤覆蓋的小門。
雅各布斯在7月1日給我打了電話。我在其中一間錄音棚裏,正在更新蘋果加強版(Apple Pro)軟件。聽到他的聲音後,我在控製台前坐了下來,透過玻璃看前麵的隔音彩排室,裏麵空空如也,隻有一套散架的架子鼓。
“你兌現承諾的時候到了。”他說。他的聲音很迷糊,就像喝了酒一樣,不過我從未見他喝過任何比黑咖啡更強的東西。
“好的。”我的聲音很冷靜。為什麽不呢?我等這個電話很久了。“你想讓我什麽時候過去?”
“明天。最遲後天。我猜你不想跟我待在度假村,至少一開始的時候……”
“你猜對了。”
“不過我需要你待在離我不超過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我打給你,你就來。”
這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恐怖故事,叫作《哦,吹口哨吧,我的情郎,我會來到你身邊》。
“好的,”我說,“不過查理……”
“怎麽了?”
“我有兩個月的時間給你,就這麽多。到勞動節的時候,不論怎樣我們都兩清了。”
又一陣停頓,我能聽見他的呼吸聲。聽上去很吃力,讓我想起阿斯特麗德在輪椅上的喘息。“可以……接受。”接……受。
“你還好吧?”
“中風又來了。”中……風。“我說話不像以前那麽利索了,但我向你保證,我的頭腦跟以前一樣清楚。”
丹尼牧師,治治你自己,這不是我第一次這麽想了。
“告訴你個消息,查理。羅伯特·裏瓦德死了。記得那個來自密蘇裏的男孩兒不?他上吊自殺了。”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他聽上去並不遺憾,而且連細節都懶得問。“你到了之後,打電話告訴我你在哪兒。記住,不超過一小時車程。”
“好的。”我說完掛了電話。
我在這個靜得不正常的錄音棚裏坐了好幾分鍾,看著牆上裝框的專輯封麵,然後給身在羅克蘭的珍妮·諾爾頓打了個電話。隻響了一下她就接了。
“我們的姑娘怎麽樣了?”我問道。
“很好。沒那麽瘦了,還能每天走一英裏。看上去年輕了20歲。”
“沒有後遺症?”
“沒有。沒有癲癇,沒有夢遊,也沒有失憶。我們在山羊山上的事兒她記不太清了,不過我覺得這倒是件好事兒,你說呢?”
“你怎麽樣,珍妮?你還好嗎?”
“挺好,不過我得掛了。醫院今天忙死了。感謝上帝我快要休假了。”
“你不會自己去度假,把阿斯特麗德一個人留下吧?這恐怕不妥——”
“不,不,當然不會!”從她聲音裏能聽出點兒什麽,有種緊張。“傑米,我接到一個傳呼,我要走了。”
我坐在變暗的控製台前。我看著專輯封麵——現在其實是CD封麵了,跟明信片一般大的小玩意兒。我想起收到生日禮物,有了自己第一輛車——福特銀河66之後不久的那段時光。跟諾姆·歐文一起駕車,他慫恿我在9號公路被我們稱為“哈洛直路”的那段兩英裏的路上把油門踩到底。看看這車子會怎樣,他說。開到時速80英裏後,車子前端開始晃了,但我不想像個娘們兒似的——17歲的時候,像不像個娘們兒可是件大事,於是我踩著油門不鬆腳。時速到85英裏後,晃動逐漸消失了。到90英裏時,福特銀河開始夢幻般輕飄飄的,因為它跟道路的接觸少了,我知道再往下就快失控了。千萬別碰刹車,這是我從父親那兒學來的,高速下踩刹車可是會出事兒的,我鬆了油門,銀河開始慢了下來。
真希望我現在也能這樣。
噴氣機機場旁的尊盛酒店,我在見證阿斯特麗德奇跡複原後住了一晚,感覺還行,於是再次入住。我想過在羅克堡客棧裏消磨時間,不過在那兒遇到諾姆·歐文一類的老熟人的概率實在太大了。如果真發生的話,必定會傳到我哥特裏那兒。他一定會問為什麽我到了緬因卻不住在他那兒。這些都是我不想回答的問題。
過了幾天。到了7月4日,我跟幾千人一起在波特蘭海濱大道上看了煙花,人群啊啊大叫,看著牡丹、**和王冠煙花在頭頂綻放,煙花倒影在卡斯科灣,隨波**漾。接下來幾天,我去了位於約克的動物園,肯納邦克波特的海岸有軌電車博物館,以及沛馬奎特角的燈塔。我參觀了波特蘭藝術博物館,那裏正在展出懷斯祖孫三代的畫作;在奧甘奎特劇場看了《巴迪·霍利傳》的日場演出——主演/主唱不錯,但畢竟不如加裏·布西。我狂吃龍蝦,直到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們。我沿著礁石岸邊漫步。我一周去兩次緬因商場的“百萬書店”(Books-A-Million)閑逛,買平裝書回來在房裏讀,讀到困為止。我去哪兒都帶著手機,等著雅各布斯來電話,但他一直沒打來。有兩次我想打給他,不過我驚訝自己居然有這個想法,真是瘋了。為什麽要去踢醒正在睡覺的狗?
天氣就像畫一樣完美,濕度很低,晴空萬裏,氣溫70華氏度出頭,就這樣日複一日。偶爾下點兒陣雨,通常是夜裏。有天晚上我聽到電視天氣預報員喬·卡波稱它為“貼心的雨”。還說這是他35年天氣預報生涯裏最美的夏天。
全明星賽在明尼阿波利斯舉行,常規棒球賽季恢複,8月臨近,我開始暗暗希望不用去見查理就能直接回到科羅拉多。我曾想過,他可能第四次中風,而且是災難性的一次,於是我一直關注著《波特蘭新聞先驅報》的訃聞頁麵。說不上是盼著,不過……
去他的,沒什麽好掩飾的。我就是在盼著他死。
在7月25日的當地新聞中,喬·卡波遺憾地通知我和其他緬因南部觀眾,好景不常在,目前正在烘烤中西部的熱浪,周末將會移動到新英格蘭。整個7月最後一周,溫度將會達到95華氏度左右,看上去8月並不會好些,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夥計們,檢查一下你們家的空調還靈不靈吧,”卡波建議道,“俗稱三伏天不是沒道理的。”
雅各布斯那晚打來了電話。“星期天,”他說,“我希望你在早上9點之前到。”
我告訴他我會的。
喬·卡波對熱浪的預測是正確的。熱浪是周六下午抵達的,等我周日早上7點半,進我租的車時,空氣就已經很潮濕了。路上沒車,我很快就到了山羊山。去山羊山大門的途中,我發現去往天蓋的岔道又開放了,厚重木門往裏拉開了。
保安薩姆在等著我,不過沒再穿保安製服。他坐在塔科馬皮卡放下來的後擋板上,穿著牛仔褲,在吃硬麵包圈。我停下車時,他小心翼翼地把麵包圈放在餐巾紙上,然後踱步到我車旁。
“你好呀,莫頓先生,來得真早!”
“路上沒車。”我說道。
“是的,這是夏天出行的最佳時段。稍後就有大撥兒的車上路,全是往沙灘去的。”他望著天空,藍色褪去,變得白蒙蒙的。“讓他們烤著去,不得皮膚癌才怪。我準備回家看球,享受空調去了。”
“馬上要換班了?”
“不用再輪班了,”他說,“等我打完電話,告訴雅各布斯先生你來了,我就算交差了。沒我事兒了。”
“好,盡情享受夏日餘下的時光吧。”我把手伸出車窗。
他跟我握了握手:“你知道他在搞什麽名堂不?我會保密的;之前都簽過協議。”
“我知道的估計你也都猜到了。”
他朝我眨了眨眼,仿佛在說大家心知肚明,然後揮手示意通行。我轉彎前看了一眼後視鏡,他抓起硬麵包圈,砰地一下關上後擋板,然後進了駕駛位。
交差了。沒我事兒了。
真希望我也能說這話。
雅各布斯小心翼翼地下了走廊台階來見我。他左手拄著手杖,嘴部前所未有地扭曲。我在停車場隻看見一輛車,是輛我認得的車:幹幹淨淨的斯巴魯傲虎。後窗上貼著一張貼紙,上麵寫著:救活一條命,你是個英雄。救活千條命,你是個護士。我心頭一沉。
“傑米!見到你太好了!”他吐字都不清楚了。他伸出沒拄手杖的那隻手,明顯很吃力,但我還是無視之。
“要是阿斯特麗德在這兒,放她走,立刻放她走,”我說,“你要是覺得我隻是說說而已,那咱們走著瞧。”
“傑米,冷靜一下。阿斯特麗德離我這兒130英裏呢,她還在羅克蘭北部舒適的小窩裏繼續她的複健運動呢。她的朋友珍妮出於善意,答應在我這兒協助我完成工作。”
“恐怕不是出於善意這麽簡單吧?我要是說錯了,還請指出。”
“進來吧,外頭好熱。你晚些再去挪車吧。”
雖然拄著手杖,他爬樓梯還是很慢,他腳步踉蹌時我得伸手扶他。我握住的胳膊僅僅是皮包骨而已。我們走到上麵的時候,他已經氣喘籲籲。
“我需要休息一分鍾。”他說完跌坐進走廊那排搖椅上。
我坐在扶手欄上注視著他。
“魯迪去哪兒了?我以為他才是你的護工。”
雅各布斯朝我做了一個他特有的怪異微笑,不過這次更是隻有一邊在動。“我在東廂房給索德伯格小姐會診後不久,魯迪和諾爾瑪一起提出了辭職。傑米,這年頭幫手可不好找啊!當然,除了我麵前這位。”
“所以你雇了諾爾頓。”
“是的,而且還升了一檔。魯迪·凱利學過的護理知識還不如諾爾頓忘掉的多。幫我一把,好不?”
我拉了他一把,幫他站了起來,然後我們進了涼快的地方。
“廚房裏有果汁和早餐糕餅。請自便,吃完來主客廳找我就好。”
糕餅就免了,不過我從那個巨型冰箱裏取出飲料瓶,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橙汁。等我把瓶子放回去的時候,我清點了一下存貨,發現這裏的東西足夠吃10天。規劃好的話,吃兩周都沒問題。這就是我們在這兒要待的時間?還是珍妮·諾爾頓或者我需要去雅茅斯買食品雜貨?估計雅茅斯是距離這裏最近的有超市的小鎮了。
保安工作完事兒了。雅各布斯換了護士——我也說不上大吃一驚,因為雅各布斯的情況日漸惡化,但卻沒招管家,這就意味著(別的工作之外),珍妮還得給他做飯加換床單。我原以為就隻有我們三個。
其實是個四重奏。
主客廳的北麵是整塊玻璃,朗梅多和天蓋的景色一覽無遺。看不到小屋,但卻能瞥見那根鐵杆指向霧蒙蒙的天空。看到這根鐵杆,我感覺線索總算拚湊到了一起……不過還是很慢,因為雅各布斯還藏著最關鍵的一點,有了這一點,一切就能豁然開朗。你可能會說我早該想到,所有線索本來就都在擺在我麵前,不過我可是個彈吉他的,不是偵探,邏輯推理本就不是我的強項。
“珍妮去哪兒了?”我問道。雅各布斯坐在沙發上;我坐在他對麵的一把沙發椅上,仿佛整個人要被椅子吞掉一樣。
“在忙。”
“忙什麽?”
“現在還不關你事兒,不過很快就有關係了。”他身子前傾,手緊握住手杖的頂部,看上去像一隻猛禽,一隻老得快要飛不動的猛禽。“你心裏有疑問。我比你想象中還明白,傑米——我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好奇心把你帶來的。到時候你就知道答案,但恐怕不是今天。”
“什麽時候?”
“不好說,但快了。在這期間,你要給我們做飯,而且我搖鈴你就得隨叫隨到。”
他給我看了一個白色盒子——跟我那天在東廂房用的那個看上去沒什麽不同,不過這個上麵是按鈕而非滑動開關,還有一個凸起的商標:諾提弗雷克斯(Notiflex)。他按了一下按鈕,鈴聲大作,回聲在樓下的大房間裏回**。
“我不用你扶我上廁所——我可以自理——但我洗澡的時候,恐怕需要你在旁候著,以防我滑倒。有個處方藥膏,你要幫我擦後背、屁股和大腿,每天兩次。哦,你還得一天多次往我的套房裏送飯。不是因為我懶,也不是要把你變成我的私人管家,而是因為我極容易疲倦,需要保存體力。還有一件事等待我去做,是件大事,至關重要,時機到的時候,我必須有足夠體力去完成。”
“我樂意給你做飯、送飯,查理,不過護理方麵,這更像是珍妮·諾爾頓在行的——”
“她在忙,我說過了,你得代她完成……你幹嗎這麽看著我?”
“我在回憶初次見你那天。我隻有六歲,但我記得清楚清楚。我用泥土築了座小山……”
“可不是,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我還在玩我的玩具兵。一個陰影把我籠罩,我抬頭看,那就是你。我在想的是,你這個陰影籠罩了我整個人生。我現在該做的就是馬上開車離開,走出你的陰影。”
“但你不會的。”
“是的,我不會。但我跟你說,我還記得你曾經是個怎樣的人——你當時跪下來跟我一起玩。我記得你當時的微笑,而你現在的笑裏隻有譏諷。你現在說話,我聽到的隻有命令:做這個,做那個,我回頭再告訴你原因。查理,瞧瞧你變成了什麽樣子?”
他掙紮著從沙發起來,我上前想扶他,他揮手讓我走開:“你何不問問,一個聰明的小男孩兒為什麽長大後如此愚蠢?!至少我失去妻兒的時候,沒有選擇吸毒。”
“你有你的‘奧秘電流’,那就是你的毒品。”
“謝謝你寶貴的見解,這個談話沒有任何意義,咱們就到此為止好嗎?二樓好些房間已經整理好,總有一間合你口味。午餐我想要一份雞蛋沙拉三明治,一杯脫脂牛奶,一個葡萄幹麥片曲奇。醫生說粗糧對我的腸道好。”
“查理——”
“不要說了,”他說完蹣跚地走向電梯,“很快你就會知道一切。在此之前,你自命清高的審判還是留給你自己吧。午餐是中午。把東西拿進庫珀套房。”
他把我一人留在原地,那一刻我震驚得說不出一個字。
三天過去了。
外麵熱得發燙,持續不斷的濕氣讓地平線都模糊了,度假村裏麵卻涼爽而舒適。我給大家做飯,他第二個晚上下來跟我共進晚餐,其他時候他都在套房裏獨自進餐。當我進房送飯時,發現電視聲音大到刺耳的地步,看來他的聽覺也走下坡路了。他看上去尤其喜歡天氣頻道。我敲門的時候,他總是先關掉電視再讓我進去。
那段日子我就像是在上實用護理入門課一樣。他早上還能自己脫衣服,自己開水龍頭洗澡——浴室裏有張殘疾人用的淋浴椅,供他坐下來打肥皂和衝洗。我坐在他**,等他叫我。等他叫我之後,我會關水,扶他出來,給他擦身。他的身體狀況,跟他做衛理公會牧師的時候和他表演嘉年華秀的時候完全不能比了。他凸起的髖骨就像感恩節拔毛火雞的骨架子;每根肋骨下麵都有一道影子;屁股不比餅幹大多少。我扶他回**時發現,因為中風,他右半邊身子都往下塌。
我幫他塗扶他林藥膏來緩解酸痛,然後給他取藥,他的藥片放在一個塑料盒子裏,裏麵分出很多小格子,就像鋼琴上的琴鍵一樣多。等他吃完了藥,如果扶他林開始管用的話,他就能自己穿衣服——除了沒法兒給右腳穿襪子之外。所以必須我來幫他穿,不過我總是等到他自己穿好四角褲之後才幫他穿。我可不想跟他的**麵對麵。
“行了,”等襪子拉到他骨瘦如柴的腳踝後,他會這麽說,“剩下的我自己來。謝謝你,傑米!”
他總會說謝謝,隻要門一關,電視就會接著放。
那段日子度日如年。度假村的泳池裏水已經抽幹了,在地上走實在太熱。不過有個健身房,當我不讀書的時候(那裏有個不像樣的圖書館,裏麵大多是厄爾·斯坦利·加德納、路易斯·拉穆爾的作品和過期的《讀者文摘》合集),我會開著空調,自己運動。我在跑步機上慢跑,在動感單車上騎行,在樓梯機上爬樓梯和舉啞鈴。
我住處的電視隻能收到8號頻道,而且信號很差,畫麵模糊慘不忍睹。落日酒廊的掛牆電視也是這樣。我猜這裏肯定有個衛星接收器,但隻有查理·雅各布斯房裏的電視連上了。我想過問他能不能分享一下信號,但還是沒問。他可能會答應,這樣一來,他就算是滿足我的要求了,而他的饋贈可是有標價的。
運動是不少了,但睡眠質量還是奇差。我消失多年的夢魘又回來了:死去的家人圍坐在家裏的餐桌前,一個黴爛的生日蛋糕,裏麵生出巨型的蟲子來。
7月30日,我在早上5點過不久就醒了,好像聽到樓下有動靜。我以為這是在夢裏,於是又躺下來,合上雙眼。我正迷糊欲睡的時候,又來了一陣聲響:像是廚房鍋子碰撞發出聲音,又被止住了。
我趕忙起床穿上牛仔褲,跑到樓下。廚房裏沒人,但我透過窗戶瞥見有人正通過裝卸處一旁的後樓梯往下走。等我下去的時候,珍妮·諾爾頓剛坐到一個高爾夫電瓶車的方向盤後麵,車上印著山羊山度假村。她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碗,裏麵有四個雞蛋。
“珍妮!等一下!”
她嚇了一跳,看到是我,微笑了一下。我願意給她所做的努力打滿分,但這個微笑實在不怎麽好看。她看起來比我上次見她老了10歲,從她的黑眼圈看來,我並不是這裏唯一失眠的人。她不再給自己染發了,她油亮黑發的根部至少有兩英寸是灰白的。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不過這是你自己的責任。碗碟架上擺滿了鍋碗瓢盆,我的手肘撞上了。你媽沒教過你怎麽用洗碗機嗎?”
回答是沒有,因為我們家從沒有過洗碗機。媽媽教我的是,隻要東西不多,晾晾自然幹就好。但我想聊的不是廚房衛生。
“你來這兒幹嗎?”
“我來拿雞蛋。”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她回避我的眼神。“我不能告訴你。我做過保證,其實還簽了協議。”她笑了,卻全無笑意。“恐怕也不會走到上法庭這步,但我還是想信守承諾。我欠他人情,跟你一樣。而且,你馬上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
“傑米,我要走了。他不希望我們說上話。要是被他發現,他會生氣的。我隻想拿幾個雞蛋,再讓我吃麥片或甜甜圈我就得發瘋了。”
“隻要你的車不是電池沒電,你大可以去雅茅斯的超市,想買多少雞蛋就買多少雞蛋。”
“完事兒之前我不能走,你也一樣。別問我別的了,我需要遵守諾言。”
“為了阿斯特麗德。”
“怎麽說呢……他給了我一大筆錢來做一點點護理工作,多得夠我退休了,不過主要是為了阿斯特麗德,沒錯。”
“你在這兒的時候,誰來照顧她?最好有人在照顧她。我不管查理怎麽跟你說的,但他治療之後真的有後遺症,而且——”
“她自有人照顧,你不用擔心。我們圈子裏……有很好的朋友。”
這次她笑得更濃,也更自然了,至少我確定了一件事。
“你們是戀人對吧?你和阿斯特麗德?”
“夥伴。緬因州同性戀婚姻合法化不久之後,我們就擇日領證了。之後她就病了。我隻能跟你說這麽多。我要走了,我不能離開太久。我給你留了足夠的雞蛋,不用擔心。”
“你為什麽不能離開太久?”
她搖搖頭,沒看我的眼睛:“我要走了。”
“我們通話的時候,你就已經在這兒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我會來。”
我看著她開著電瓶車下了山坡,高爾夫小車在鑽石般的晨露上留下了車轍。露珠留不了太久;新的一天才剛開始,現在就已經熱到我手臂和額頭冒汗的地步了。她消失在樹林裏。我知道隻要我往下走,就會找到一條小路。順著小路走,就會找到一間小屋。一個在前塵往事中,我與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赤身相對的小屋。
那天早上剛過10點,當我還在讀《斯泰爾斯莊園奇案》(我去世的姐姐最喜歡的小說之一),一樓裏充滿了雅各布斯呼叫按鈕的鈴聲。我起身去庫珀套房,希望不要看到他摔壞了屁股躺在地上。我是多慮了,他穿好了衣服,拄著手杖,望著窗外。當他轉身麵朝我的時候,他的雙眼十分明亮。
“我想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大日子,”他說,“做好準備。”
然而並不是。我給他送晚餐時——麥片湯和奶酪三明治——沒有電視聲,他不肯開門。他在門裏麵喊讓我走,聽上去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你好歹吃點兒東西,查理。”
“我隻想靜靜!別管我!”
大概10點的時候,我又回來一趟,隻想在門外聽聽有沒有電視的聲音。如果有的話,我就問他睡前要不要吃片麵包。電視是關著的,但雅各布斯卻醒著,用耳朵快聾的人才有的那種大嗓門兒在說電話。
“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她走!你給我看好了!我花錢雇你就是為了這個,你必須給我辦到!”
出問題了——好像是珍妮出事兒了,我一開始是這麽認為的。她正在崩潰的邊緣,覺得受夠了,想要去什麽地方。估計是回她跟阿斯特麗德在東部的家,直到我猛然意識到電話另一頭的人可能就是珍妮。這就意味著?腦中唯一想到的就是那個“走”字,查理·雅各布斯這個年紀的人所謂的“走”,往往指的是……
我離開他的房間,而沒有敲門。
他所等待的——我們所等待的——在第二天來臨了。
下午1點的時候,就在我給他送完午餐後不久,他的呼叫鈴聲響了。他套房的房門開著,走近的時候,我聽到天氣預報員在講墨西哥暖流,及其預示著颶風季節的來臨。然後播報員的話被一陣刺耳的鈴聲打斷。等我走進去的時候,我看到屏幕底部有一條紅色告示,我沒來得及讀就已經消失了,不過一看就知道是天氣預警。
炎熱期的極端天氣必然是雷暴,雷暴意味著有閃電,對我而言,閃電就意味著天蓋有事兒。我打賭,對雅各布斯而言也是。
他又一次全副武裝:“這次不是假警報,傑米!風暴單體目前在紐約州北部,正在成群向東移動並且逐漸加強。”
警報又響了,我能讀出屏上緩緩滑過的字:約克、坎伯蘭、安德羅斯科金、牛津和卡斯特爾郡天氣預警直到8月1日淩晨2點,有90%的可能性出現嚴重雷暴。這種風暴可能會造成強降雨、強風和高爾夫球大小的冰雹,不建議戶外活動。
就是啥也幹不了唄,我心想。
“這些風暴單體不會消散也不會改道。”查理說道。他說話時異常冷靜,這種冷靜的語氣如果不是瘋了,就是絕對肯定。“它們不會的。她撐不了多久了,而我年老體弱,沒法兒再找一個重新開始了。你開一輛高爾夫電瓶車到廚房的裝卸處,然後隨時待命。”
“去天蓋。”我說。
他又做出那種半邊臉的微笑:“去準備吧。我得盯著這些風暴。它們每小時在奧爾巴尼地區製造100多次閃電,太美妙了!”
我不會用這個詞來形容閃電。我不記得他以前說過一道閃電可以產生多少伏電壓了,我隻記得很多很多。
數以百萬計。
查理的呼叫鈴聲再次響起,是下午5點剛過的時候。我往樓梯上走,一方麵希望看到他情緒低落氣餒,另一方麵卻前所未有地好奇。我猜後一個會得逞,因為西邊的天空很快就暗下來了,我已經可以聽到悶雷滾滾,從遠處傳來卻在逼近。這是一隊天兵天將。
雅各布斯還是向右傾斜,但很興奮,其實是興奮滿溢,使他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他的紅木盒子在茶幾上。電視已經關了,他改用筆記本電腦。“快看這個,傑米!太美了!”
屏幕顯示的是美國海洋及大氣管理局預測的夜間天氣,上麵是一個逐漸收緊的橙色和紅色的錐體,正在卡斯特爾郡上空,時間軸預測最惡劣天氣會出現在七八點之間。我看了一眼我的表,現在是5點15分。
“查理,你要這麽說也行。”
“請坐,不過請先給我倒杯水。我需要給你解釋一下,現在是時候了。不過我們得趕緊出發,沒錯,我們要走了。用作秀這行的術語來說,就是要玩消失了。”他咯咯地笑起來。
我從小冰箱裏取出一瓶水,倒進沃特福德玻璃器皿裏——庫珀套房裏的客人享受的自然是最好的。他咂著嘴,享受著杯中的飲品,讓人聽不下去。雷霆滾滾,他往響聲的來處望去,臉上的微笑仿佛是在期待一位故友的來臨。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
“我扮演丹尼牧師賺了很多錢,這你知道。不過我沒把錢花在私人飛機、空調狗舍和鍍金馬桶上,我把錢花在了兩樣東西上。一樣是隱私,我可不想一輩子被喊著耶穌名字的異教徒騷擾。另一樣是私人調查公司,一共12個,精英中的精英,分布在12個美國的主要城市裏。我讓他們去尋找並追蹤患某種病的某類人,罕見程度不同,一共8種病。”
“你追蹤的是病人,而不是你治愈的患者?你上次可是這麽跟我說的。”
“哦,他們也跟蹤一定量的治愈者——你不是唯一一個對後遺症感興趣的人,傑米;但那不是他們的主要任務。從10年前開始,他們就找到了幾百個這種不幸的患者,不斷跟我匯報他們的新狀況。阿爾·斯坦珀一直在處理檔案,直到他離開;之後我就自己在做。這些不幸的人許多都去世了,又添了許多新患者來補上。人生來就有病痛和悲哀,你懂的。”
我沒有作答,但是雷聲代我回答了。西麵的天空暗了,有大雨將至的傾向。
“隨著我的研究取得進展——”
“有一本叫作《蠕蟲的秘密》,是不是也是你的研究對象,查理?”
他看上去吃了一驚,然後又放鬆下來:“不錯嘛。《蠕蟲的秘密》不僅是我研究的一部分,更是我研究的基礎。普林後來瘋了,你知道吧。他最後的歲月在一個德國的城堡中度過,研究深奧的數學,還吃蟲子。他留了長長的指甲,有一晚用指節撕開了自己的喉嚨,死的時候才37歲,死前還用血在房間地板上寫公式。”
“真的?”
他聳了聳一邊肩膀,然後是咧半邊嘴笑了笑:“誰能確定?如果是真的,這就是一個富於告誡意味的故事,不過這種有遠見之人的經曆,往往是由那些旨在確保後人不會步他們後塵的人來寫的。大多是那些搞宗教的,天堂保險公司的工頭。不過現在別管這個,我們回頭找一天再聊普林。”
還有這一天嗎?我心想。
“隨著我的研究取得進展,我委托的調查員開始做篩選步驟。幾百個變成了幾十個。今年年初,幾十個變成了10個。6月份,10個變成了3個。”他身子向前傾了一下。“我在找那個我心目中的最終病號。”
這個說法讓他很想發笑:“可以這麽說。對,有何不可?這就說到了瑪麗·費伊的悲傷故事,在我們移步工作室之前,我剛好有時間來講這個故事。”他幹笑幾聲,讓我想起了阿斯特麗德接受治療前的聲音。“估計也是最終工作室了。不過這個工作室還是個設施完善的醫院套房。”
“由珍妮護士來打理。”
“她可真是個寶貝,傑米!要是魯迪·凱利來做,肯定摸不著頭腦,像個耳朵裏進了隻黃蜂的狗一樣隻會亂吠。”
“跟我講講故事吧,”我說,“讓我知道我都卷進了什麽事情裏。”
他坐下來:“很久很久以前,在20世紀70年代,一個叫富蘭克林·費伊的男人娶了一個叫賈尼絲·謝利的女人。他們都是哥倫比亞大學英語係的研究生,然後又一起教書。富蘭克林是一個有著作的詩人——我讀過他的作品,寫得非常好。如果他時間再多一些,定會成為大詩人之一。他的夫人論文寫的是詹姆斯·喬伊斯,教英國和愛爾蘭文學。在1980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瑪麗。”
“對。1983年,他們獲得了到都柏林的美國大學教書的機會,是一個兩年交換項目的一部分。還跟得上嗎?”
“沒問題。”
“1985年的夏天,當你還在搞音樂,我還在嘉年華馬戲團搞‘閃電畫像’的時候,費伊全家決定在回美國之前周遊愛爾蘭。他們租了一輛野營車,英國人和愛爾蘭人管那叫篷車,然後就出發了。有一天他們停在奧法利郡一家酒館吃午餐。離開後不久,他們正麵撞上了一輛運農產品的卡車。費伊先生和太太當場身亡。這個孩子,坐在後麵而且固定在兒童座上,雖然受了重傷卻活了下來。”
這幾乎就是他妻子和兒子喪命的那場車禍的重演。我當時想著他肯定知道,但現在又不確定了。有時候就是擦肩而過。
“其實他們是開到逆行車道上去了。我的理解是富蘭克林貪杯,啤酒或葡萄酒喝多了,忘了身在愛爾蘭,結果又習慣性地靠右側行車。同樣的事情好像也發生在一個美國演員身上,不過我想不起名字了。”
我知道是誰,但我懶得打斷他。
“在醫院裏,小瑪麗·費伊接受了多次輸血。你能猜到後麵怎麽發展的嗎?”我搖頭,他接著說,“血被汙染了,傑米,是被導致克雅二氏病,俗稱瘋牛病的朊病毒汙染的。”
又是幾陣雷聲。現在是雷聲隆隆,而不再是悶雷滾滾了。
“瑪麗是由叔叔阿姨養大的。她在學校很出色,成了一個法律助理,回學校繼續攻讀法律學位,讀了兩個學期後又放棄了這個項目,最後重操舊業,做回她先前的助理工作。這是2007年的事兒。她體內攜帶的病毒是潛伏的,一直潛伏到去年夏天,她開始遭受吸毒、精神崩潰或是吸毒加崩潰才會出現的症狀困擾。她辭職了。她的錢開始不夠用了,到了2013年10月,她還出現生理症狀:肌陣攣、運動失調和癲癇。朊病毒完全蘇醒,而且威力驚人,在她的大腦裏吞噬出許多空洞。脊椎抽液和核磁共振最終查出了罪魁禍首。”
“上帝幫不了瑪麗·費伊。”他說。
“但你能。”
他給我的回答是一個我讀不懂的神情,然後他轉過頭來打量逐漸暗淡的天空。
“扶我起來,我不想錯過跟閃電的約會。我這輩子都在等這一刻。”他指著茶幾上的紅木盒子,“拿上它,我要用到裏麵的東西。”
“魔棒代替了魔戒。”
但他搖了搖頭:“都不是。”
我們進了電梯。他進到大堂,然後在沒有火的壁爐附近的一排椅子上坐下:“到東翼走廊盡頭的供應室去,你會在裏麵找到一個我一直避而不用的器材。”
那是一個舊款的帶藤條座和鐵輪子的輪椅,轉起來刺耳得像鬼叫一樣。我把它推到大堂,扶他坐上去。他伸手示意要取紅木盒子,我遞了過去,心裏多少有些顧慮。他就像抱孩子一樣把它捧在懷裏,當我推著他穿過餐廳,進入棄置的廚房時,他以一個問題繼續講他的故事。
“你能猜出為什麽費伊小姐從法學院退學了嗎?”
“因為她病了。”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沒聽我講嗎?朊病毒那時還隻是潛伏而已。”
“她發現自己不喜歡?成績不夠好?”
“都不是。”他回頭看我,擠眉弄眼像個老色鬼一樣。“瑪麗·費伊是新時代的巾幗英雄,她是個單身媽媽。這個孩子,一個名叫維克多的男孩,現在七歲了。我從沒見過他——瑪麗不想讓我見——但是我們聊到他的未來時,她給我看了許多他的照片。他讓我想起了我的兒子。”
我們走到裝卸處的門口,但我沒有把門推開:“這孩子也有她的病嗎?”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
“將來會嗎?”
“沒法兒完全確定,不過他的克雅二氏病朊病毒測試結果為陰性,至少現在是這樣。”又是雷聲隆隆。起風了,把門搖得“哐啷”作響,從屋簷下低嘯而過。“來吧,傑米,我們真的要走了。”
裝卸處的樓梯太陡,他拄著拐杖寸步難行,於是我把他抱了起來。他的身子輕得出奇。我把他放在高爾夫電瓶車的乘客座位上,然後坐到方向盤後麵。我們驅車穿過礫石,沿著度假村後麵的草坪一路向下開時,又聽到了一聲雷鳴。我們頭頂西麵堆疊著紫黑色的雲。我抬頭看見憤怒的閃電裂成三叉,打在三個不同的位置,先前預計的雷暴偏離我們的任何可能性都已經沒有了,打雷的時候,我們的世界都為之顫抖。
查理說:“很多年前,我告訴過你天蓋上的鐵杆吸引閃電的事兒,它比普通避雷針更能引電,你還記得嗎?”
“你有沒有親眼來看過?”
“沒有。”我不假思索地撒了謊。1974年夏天在天蓋發生的事兒是隻屬於我和阿斯特麗德兩人的。如果布裏問及我的**,我可能會告訴她,但絕不會告訴查理·雅各布斯。告訴誰都不告訴他。
“在《蠕蟲的秘密》中,普林談到‘巨大的機械推動著宇宙的磨坊’,還有推動這機器的力量之河流。他管這河流叫作——”
“宇宙驅動力。”我說道。
他盯著我,粗重的眉毛都要挑到他曾經的發際線上了:“我看錯你了,你一點兒都不蠢。”
風在狂吹,在幾周沒修剪過的草地上掀起層層波浪。飛馳的空氣迎麵而來還帶著溫度,等它轉冷的時候,就是要下雨的時候了。
“說的是閃電,對吧?”我問道,“那就是所謂的‘宇宙驅動力’。”
“不,傑米,”他緩緩說道,“縱觀所有電壓,閃電不過是涓涓溪流之一,它是匯入‘奧秘電流’的許多形式之一。而這個‘奧秘電流’,雖然本身很了不起,但其實也是一條支流。它匯入一種更為強大的、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能量。而那才是普林所謂的‘宇宙驅動力’,也是我今天想要開發的東西。閃電……還有這個。”他瘦削的手舉起那個盒子,“不過是達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罷了。”
我們進入樹林,沿著珍妮拿了雞蛋之後走的那條路。樹枝在我們上麵搖曳,即將被狂風和冰雹扯斷的葉子正劇烈地“沙沙”作響。我猛然把腳從加速器按鈕上移開,車子立刻停止,電力車都這樣。
“如果你打算開發宇宙的秘密,查理,你還是別把我算在內吧。治療已經夠嚇人了,而你現在說的……我不知道……說的像是一扇門。”
一扇小門,我心想。上麵覆蓋著枯死的常春藤。
“你冷靜一下,”他說,“是的,是有一扇門,普林提起過,阿斯特麗德也說過,但我並不想打開這扇門。我隻想從鑰匙孔裏偷看一眼。”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用一種無比輕蔑的眼神看著我:“難道你真是個傻子?那扇對全部人類關著的門,你會叫它什麽?”
“你何不直接告訴我?”
他歎了口氣,仿佛我無可救藥:“接著開,傑米。”
“如果我不開呢?”
“那我就下來走,當我的腿不聽使喚的時候,我就爬。”
他自然是在唬人,沒有我他不可能繼續。但我當時不知道,於是繼續開了下去。
我跟阿斯特麗德初嚐禁果的小屋已經不在了。原本是屋頂下陷、滿是塗鴉的小屋,現在換上了一個精致的小平房,刷著白漆,嵌著綠邊。有一塊方形草坪,豔麗的向日葵會被風暴連根拔起,今天過去就會消失。小屋的東邊,柏油路又讓位給了碎石路,就像我跟阿斯特麗德上次來時那樣。路的盡頭是那花崗岩鼓起的穹頂,上麵一根鐵杆指向黑漆漆的天空。
“謝天謝地,你來了!”風很大,她要喊出來才能讓人聽見。鬆樹和雲杉被風吹得彎下了腰。“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打雷了,一道閃電隨之而來,她畏縮了一下。
“進去!”我朝她喊道,“趕緊!”風已經變冷,我出汗的皮膚就像溫度計,感受著空氣的變化。風暴距離我們不過幾分鍾而已。
我們一邊一個架著雅各布斯上了台階。風將他頭上殘留的稀疏頭發吹成了旋渦狀。他還拿著手杖,紅木盒子緊緊壓在胸口。我聽到“咯咯”響聲,抬頭朝天蓋望去,看著花崗岩上被以往曆次風暴中的霹靂擊落的碎石屑,被風刮著滾落下坡。
進屋之後,珍妮關不上門,我使了好大勁兒才把門關上。門關嚴後,大風的咆哮聲小了一些。我能聽到房子的木頭梁子“吱吱”作響,但看來是足夠堅固的。我不認為我們會被風刮走,而且鐵杆會捕捉到附近的所有閃電。但願如此。
“廚房裏有半瓶威士忌,”雅各布斯聽上去好像喘不過氣,除此之外卻很冷靜,“你沒自己全喝完吧,諾爾頓小姐?”
她搖搖頭。她臉色蒼白,大眼睛閃爍著,閃的不是淚,而是恐懼。每次打雷她都嚇得跳起來。
“給我來一小口,”雅各布斯跟我說,“一個指頭就夠了。給你自己和諾爾頓小姐也倒一杯,為我們的成功而舉杯。”
“我不想喝酒,也不想為任何事舉杯,”珍妮說道,“我隻想趕緊結束。卷進這事兒我就已經夠瘋狂了。”
“快去,傑米,”雅各布斯說道,“去倒三杯,趕快。時間不等人。”
酒瓶就在水槽旁的櫃台上。我拿出三個盛果汁用的玻璃杯,每杯倒了一點兒。我極少喝酒,擔心喝酒會讓我複吸,但我現在需要來一杯。
等我回到客廳的時候,珍妮不見了。閃電在窗外畫出一道藍光,落地燈和頂燈都閃爍了一下,然後又亮起來。
“她需要去照看我們的病人,”雅各布斯說道,“她那杯我來喝。除非你想喝。”
“你把我打發進廚房,隻是為了跟她單獨說話,對嗎,查理?”
“胡說八道。”他能動的半邊臉上掛著微笑,另半邊則嚴肅而警惕。“你知道我在說謊,”那半邊臉仿佛在說,“反正也來不及了。不是嗎?”
我遞了一杯給他,把給珍妮倒的那杯放在長沙發另一頭的桌子上,沙發上的雜誌排成了扇形。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跟阿斯特麗德**,可能就是在那張桌子所在的位置。她說道:“感覺棒極了。”
我不等他把話說完就一飲而盡。
他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喝下了他那杯,不過一滴酒從他僵硬的那邊嘴上流了下來:“你覺得我麵目可憎,是嗎?你這麽看,我很難過。你想象不到我有多難過。”
“不可憎,是可怕。我覺得凡是拿自己無法理解的力量來胡鬧的人都很可怕。”
他拿起本是倒給珍妮的那杯。透過玻璃,他僵硬的那半邊臉被放大了。“我可以辯解,但又何必呢?風暴即將來到我們頭頂,等天空再次放晴的時候,我們就兩清了。不過你好歹做個男子漢,承認你自己也很好奇。你身在此處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你想要一窺究竟。正如我也想,正如普林也想。這裏唯一違背自己意願的,是可憐的珍妮。她來這裏是為了還一筆因為愛而欠下的債。她這份高貴是你我無法分享的。”
他身後的門打開了。我聞到了一股病房的氣味——尿臊味、潤膚露和消毒劑的氣息。珍妮從身後把門關上,看到雅各布斯手裏的杯子,一把奪過。她喝下酒後麵部扭曲,脖子的青筋都凸出出來。
雅各布斯撐著手杖探身前傾,細細端詳著她:“是不是說……”
“是的。”又一聲雷鳴。她小聲尖叫了一下,空杯子脫手,打在地毯上,滾了開去。
“回去陪她,”雅各布斯說道,“傑米和我這就進去。”
珍妮一言不發重新進了病房。雅各布斯麵對著我。
“聽好了。進去之後,你會看到左邊有一個五鬥櫥,最上麵的抽屜裏有一把左輪手槍。是保安薩姆給我弄來的。我不認為你需要用到,不過真需要的時候,傑米,千萬別遲疑。”
“我的上帝,我為什麽要——”
“我們剛才說到一扇門。這是進入死亡的那扇門,我們每個人遲早都會變小,隻剩心智和靈魂,在那種狀態下,我們會穿過那扇門,把軀體留在身後,就像空手套一樣。有時候,死亡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種仁慈,為苦痛畫上句點。但更多時候,它卻像是個刺客,殘忍得沒有意義,沒有一絲悲憫。我的妻子和兒子,在一場愚蠢而毫無意義的事故中喪生,就是兩個完美的例子;你姐姐是另一個例子。這樣的例子數以百萬計,而剛才說的隻是三例。我的大半輩子都在攻擊那些人,那些試圖用信仰的鬼話和天堂這些哄小孩子的故事來解釋這種愚蠢和無意義之事的人。這些鬼話從未給我安慰,我確信它也給不了你安慰。然而……有種東西能給。”
是的,我心想,當時身邊打了一道響雷,離我們很近,近得把窗戶框裏的玻璃都震得顫抖了。門的後麵有種東西,而且要出事兒了,極可怕的事情。除非我能製止。
“這本不是我們該看的。”震驚偷走了我的大部分的聲音,風越刮越大,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我說的話,但他聽見了。
“你敢說你不是每天都在想你姐姐克萊爾嗎?你敢說你沒有思考過她死後是否還存在於什麽地方嗎?”
我沒有說話,但他卻點點頭,仿佛聽到了我的回答。
“你當然想知道,我們很快就會有答案。瑪麗·費伊會給我們答案。”
“她怎麽給?”我雙唇麻木,卻不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她如何能給你答案?如果你把她治好的話。”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仿佛在問我是真傻假傻:“我治不好她。我之前提過的那八種病,之所以挑出來,是因為那些都是‘奧秘電流’所無法治愈的。”
風聲大得就像咆哮,第一陣飄忽不定的雨開始打在房子西側,打得很重,就像卵石砸到房頂一樣。
“我們從度假村過來的路上,諾爾頓小姐把瑪麗·費伊的呼吸機給停了。她已經死了將近15分鍾。她的血液已經冷卻。她頭顱裏那台電腦,那台因為她自幼攜帶的疾病而受損的電腦,雖然依然奇妙,卻已經滅了。”
“你認為……你真的認為……”我沒法兒把話說完,我已經驚呆了。
“是的。我花了很多年去研究和實驗才到了這一步,不過,是的。借助閃電作為通往‘奧秘電流’的途徑,借助‘奧秘電流’作為通往‘宇宙驅動力’的大道,我要讓瑪麗·費伊以某種生命形式回歸。我要了解通往死亡國度的那扇門另一頭的真相,我要聽從去過那裏的人親口跟我說。”
“你瘋了,”我轉身向門口走去,“我不會參與的。”
“如果你真想走,我阻止不了你,”他說道,“不過在這種暴風雨中外出,是魯莽得不能再魯莽了。如果我說沒有你我也會繼續,但會讓諾爾頓小姐和我冒上生命危險,這可以說動你嗎?阿斯特麗德被救活了,而她卻早早死去,不是很諷刺嗎?”
我轉身。我的手還在門把手上,雨在另一邊打門。閃電在地毯上短暫地印出了一塊藍色方塊。
“你可以知道克萊爾的下落。”他的聲音低沉婉轉,是丹尼牧師最有說服力的那種聲音。
是魔鬼在**人的聲音。
“你甚至可以跟她說上話,聽她說她愛你。豈不是很美妙?當然,前提是她依然是一種具有意識的存在……你不想知道嗎?”
“如果能給你任何安慰的話,我告訴你,費伊小姐本人同意做這個實驗。文書都寫得好好的,包括一份簽了字的證詞,賦予我自行停止所謂的冒險式治療手段的權利。我會短暫地使用並尊重她的遺體,作為回報,瑪麗的兒子會得到一個慷慨的信托基金的照顧,無憂無慮直至成年。傑米,這裏沒有受害者。”
你說的,我心想,你說的。
雷在咆哮。這次,就在閃電之前,我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哢嗒”聲。雅各布斯也聽到了。
“時機來了。要麽跟我進去,要麽走人。”
“我跟你去,”我說道,“我會祈禱什麽事都不要發生。因為這不是一個實驗,查理。這是地獄所為。”
“隨你怎麽想,隨你怎麽祈禱。或許你能撞上我從未撞上的大運,但我真心懷疑。”
他打開門,我跟他走進了瑪麗·費伊死去的那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