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I 瑪麗·費伊的複活
瑪麗·費伊臨終的房間裏有一麵朝東的大窗戶,暴風雨幾乎到了最猛烈的時候,透過窗子我隻能看到暗銀色的雨幕。盡管有台燈,這間屋子仍是一個陰影盤踞的巢穴。我的左肩蹭到了雅各布斯剛剛提到的五鬥櫥,但我完全沒去想頂層抽屜裏的左輪手槍。我的全部注意都被醫院病**那具一動不動的軀體所吸引。我看得很清楚,因為各種顯示器都關掉了,靜脈輸液架也被推入角落。
她很美。死亡抹去了感染她大腦的疾病所留下的印痕;她上揚的臉頰,那濃密的深棕色頭發映襯下乳白色的皮膚,完美得足以媲美任何一尊浮雕。她的眼睛閉著,睫毛濃密,嘴唇微微張開。被單拉到了她的肩上。她雙手扣在一起,放在被單上麵,胸部隆起的位置。腦中浮現中學英語課上學過的詩歌片段,十分應景:
你典雅的臉龐,你的鬈發……
我看見你看著,多像尊雕像……
珍妮·諾爾頓站在現在已經沒用的呼吸機旁,焦慮地擰著自己的雙手。
閃電劃過。在刹那的強光下,我看到了天蓋的鐵杆,佇立了不知多少年,迎戰最惡劣的暴風雨。
雅各布斯把盒子遞給我:“幫我一下,傑米。我們得快!拿著然後打開它,剩下的我來。”
“不要,”珍妮從角落裏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讓她安息吧。”
狂風暴雨之下,雅各布斯可能沒有聽到她的話。我聽到了,但選擇不去理會。我們就是這樣把自己推入地獄——忽略乞求我們停止的聲音,乞求我們趁來得及的時候停手。
我打開了盒子。裏麵沒有鋼棒,也沒有控製盒,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金屬頭箍,薄得就像女子晚禮服鞋子上的扣帶。雅各布斯小心翼翼,幾乎是畢恭畢敬地將它拉出來。我看到頭箍拉伸了一下。下一道閃電來臨時,再一次有微弱的“哢嗒”聲先行,我看到頭箍上劃過一道綠光,它看上去不再像一塊死硬的金屬,或許更像一條蛇。
雅各布斯說:“諾爾頓小姐,幫我把她的頭抬起來。”
她用力搖頭,連頭發都甩起來了。
他歎了口氣:“傑米,你來。”
我就像身處夢中一樣遊走到床邊。我想起帕特裏夏·法明戴爾往自己眼裏撒鹽,想起埃米爾·克萊因吃土,想起休·耶茨看著丹尼牧師帳篷複興會上的會眾一個個化作巨蟻。我心想,每次治療都是有代價的。
又是“哢嗒”一聲,緊接著是一道閃電。雷霆轟鳴,搖撼著房子。床頭燈熄滅了。一時間房間被黑影吞噬,這時一台發電機發出“哢嗒哢嗒”的響聲,開始運轉起來。
“趕快!”雅各布斯的聲音像是忍痛發出的。我看見他的兩個手掌均被灼傷,但他沒有放下頭箍。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傳導器,他通往“宇宙驅動力”的導體,我相信(當時和現在都是)他哪怕是被電擊至死都不會鬆手。“快,在閃電擊中杆子之前!”
我抬起瑪麗·費伊的頭。栗色頭發從她完美的臉龐(此刻完全靜止)上傾瀉下來,就像一股深色的洪流在枕頭上匯聚。查理在我的身邊,彎著腰,激動地喘著粗氣。他的氣息中有股年老體衰的臭味。我心想,他本可以再等幾個月,然後再親自研究門的另外一邊是什麽。不過,當然,他不願如此。但凡創立宗教,核心都有一個神聖之謎來支撐信仰,讓信徒效忠,乃至以身殉教。他是想知道死亡之門的另一頭是什麽嗎?是的。但他想要更多,我由衷相信,他是想要褻瀆那個謎。他要把它拿到光下,舉起來高喊:就是這個!你們打著上帝的名義所做的十字軍東征和屠戮,為的就是這個!你們看到啦,感覺如何?
“頭發……把她頭發撩起來。”他轉身朝畏縮在角落裏的那個女人發難:“該死的,我不是讓你把它剪掉嗎?”
珍妮沒有反應。
我撩起了瑪麗·費伊的頭發。它們像綢緞一樣柔軟而厚重,我知道為什麽珍妮沒剪掉它,因為她不忍心。
雅各布斯把頭箍卡在她額頭上,緊緊固定在她太陽穴上。
“好了!”他說完直起身子。
我輕輕把這個死去女人的頭放回枕頭上,當我看見她深色的睫毛拂過臉龐時,腦中有個自我安慰的念頭:不會成功的。治療是一回事;複活一個已經死15分鍾,不對,死去近半小時的女人,那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根本不可能。如果一束蘊含數以百萬計伏特電壓的閃電真能做什麽,也不過是讓她抽一下手指,轉一下腦袋,並不會比用電池電擊死青蛙看到蛙腿**更有意義。他希望達到什麽效果呢?即使她的大腦原本完全健康,現在也開始在她頭顱裏腐爛了。而且腦死亡是不可逆轉的,這連我都懂。
我後退回去:“現在幹嗎,查理?”
“我們等著,”他說,“不會太久的。”
床頭燈第二次熄滅後,等了三十幾秒,也沒再亮起來,我沒再聽到狂風呼嘯之下有發動機的低聲咆哮。把金屬頭箍放到瑪麗·費伊的頭上以後,雅各布斯仿佛對她失去了興趣。他盯著窗外,雙手在背後反扣,就像站在艦橋上的船長。暴雨如注,看不見鐵杆,連影子都沒有,但一旦被閃電擊中,我們就能看見,如果有閃電擊中它的話。目前為止還沒有。也許真的有上帝,我心想,而上帝站在了與查爾斯·雅各布斯對立的一邊。
“控製盒在哪兒?”我問他,“是怎麽連接外麵那根鐵杆的?”
他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低能兒:“閃電之上的力量是無法控製的,哪怕是鈦金屬的盒子也會瞬間燒成灰燼。至於連接……那就是你,傑米。你難道還沒猜到你為什麽會在這兒?難道你認為我讓你來隻是為了給我燒飯?”
他說完我竟不知自己為什麽之前沒想明白,怎麽會現在才想到。“奧秘電流”從未真正離開我,沒有離開過任何丹尼牧師治好的人。有時候電流處於休眠狀態,就像在瑪麗·費伊的腦部潛伏的疾病;有時候它會蘇醒,讓人吃土,或往眼裏撒鹽,或用褲子上吊。那道門需要兩把鑰匙來解鎖,瑪麗·費伊是其中一把。
而我是另一把。
“查理,你必須停手。”
“停手?你瘋了嗎?”
不,我心想,瘋的是你,我已經恢複理智了。
隻是不希望為時已晚。
“另一邊有東西在等著,阿斯特麗德管它叫妖母。我不認為你想見到她,我確信我不想見她。”
我彎下腰想摘掉瑪麗·費伊額頭上的鐵箍。他一把抱住我,把我推開。他的胳膊骨瘦如柴,我本應能夠掙脫開,但卻做不到,至少一開始不行。他用盡全力抱住我,那股執念的力量。
正當我們在這陰沉、陰影籠罩的房間裏掙紮時,風驟然停下,雨勢放緩。透過窗戶我再次看到了鐵杆,天蓋的花崗岩基座上,雨水沿著裂縫往下流。
感謝上帝,我心想,風暴要過去了。
就在我即將掙脫的那一刻,我停止了掙紮,錯失了阻止這次恐怖事件發生的機會。暴風雨還沒有結束,它隻是在發起總攻前喘一口氣。大風席卷歸來,這次是以颶風的速度,在閃電來臨前不到一秒鍾的瞬間裏,我再次感覺到那天跟阿斯特麗德一起來這裏時的感覺:身上的所有毛發都變硬,房間裏的空氣變得油膩。這次不是“哢嗒”聲,而是“劈啪”聲,像小口徑槍支開火時一樣響。珍妮因恐懼而尖叫。
雲端一束火焰擊中了天蓋上的鐵杆,杆子通體發藍。我的腦中有各種尖叫交織在一起,我知道這是查爾斯·雅各布斯所治愈的所有人同時尖叫,外加他用閃電相機拍照過的所有人。不光是那些遭受後遺症的人,是所有他治療過的人,成千上萬的人。如果那尖叫聲持續10秒鍾的話,我一定會發瘋的。不過隨著那包裹鐵杆的電火退去,留下燒得通紅的鐵杆,像剛出爐的烙鐵,那些痛苦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
雷聲滾滾,大雨傾盆,還有陣陣冰雹相伴。
“哦,我的上帝!”珍妮尖叫道,“哦,我的上帝,快看!”
瑪麗·費伊頭上的鐵箍開始發出耀眼的綠光。我不光是親眼看到,更是大腦深深感受到,因為我就是那連線,我就是那導體。閃光開始消失,緊接著一道閃電擊中了鐵杆,那混作一團的尖叫聲再度入耳。這次頭箍從綠色變成了亮眼的白色,亮度太強讓人不敢直視。我閉上眼睛,雙手堵住耳朵。黑暗中,頭箍的殘影一直縈繞不去,現在變成了天藍色。
我耳中的尖叫聲停止了。我睜開眼睛,發現頭箍的光亮也在消失。雅各布斯睜大眼睛無比驚奇地盯著瑪麗·費伊的屍體,口水從他不能動的那邊嘴角流下來。
冰雹發起最後一次怒吼,然後就退場了。雨勢漸緩。我看到閃電分裂劈到天蓋之外的樹上,不過暴風雨已經東移了。
珍妮突然從房間向外跑,門都沒關。我聽到她出客廳時撞上了什麽東西,還有她“哐當”一聲推門,門撞在外麵牆上的聲音——是我之前費力關上的那扇門。她走了。
雅各布斯毫不理會。他彎下腰去看那個死去的女人,她雙眼閉著,烏黑的眼睫粘著下眼皮。那頭箍又成了一塊死硬的金屬。在那陰影籠罩的房間裏,它連反光都沒有。如果燒焦了她的前額,那印痕就會在頭箍下麵,我不認為燒到了,否則我應該聞到燒焦的味道。
“醒醒,”雅各布斯說,沒有反應,他開始向她大喊,“醒醒!”他搖晃她的胳膊,開始是輕輕地搖,之後越來越用力。“給我醒醒!媽的,你快給我醒過來!”
他搖動屍體時,她的頭左搖右晃,仿佛在表示拒絕。
“醒醒,你個婊子,給我醒醒!”
他要把她拉下床,如果再不停手就會把她拖到地上,我無法坐視他繼續侮辱她的遺體。我抓住他的右肩膀,把他拽走。我們跌跌撞撞地後退,撞上了五鬥櫥。
他轉身麵對我,臉上充滿狂暴和挫敗。“放開我!放開我!你這條爛命是我救回來的,我命令你——”
就在這時出事兒了。
**傳來一陣低沉的嗡鳴。我鬆開雅各布斯。屍體像之前一樣躺在那裏,在查理的搖晃下,她雙手掉下掛在病床兩邊。
這是風聲而已,我心想。我確信再給我點兒時間我就能說服自己相信,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去想,又一陣微弱的嗡鳴從**的女人身上傳來。
“她要起死回生了。”查理說道。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從眼眶凸出來,就像被惡童攥著的蟾蜍的眼睛。“她要複活了。她活了。”
“不會的。”我說道。
就算他聽到了,他也沒有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女人的身上,她那蒼白而橢圓的臉一直藏在籠罩著整個房間的陰影之中。他拖著不靈光的腿,一瘸一拐地朝她走去,就像《白鯨記》裏的亞哈船長走在裴廓德號的甲板上一樣。他的舌頭舔了舔他能動的那半邊嘴,還喘著氣。
“瑪麗,”他叫道,“瑪麗·費伊。”
嗡嗡聲再次傳來,聲音很低,沒有調子。她的雙睛依然閉著,但我毛骨悚然地發現,那對眼珠竟在她眼皮下麵移動,她仿佛死後還在做夢。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幹巴巴的聲音充滿了熱切的渴望,“如果你聽到我說活,給我一點兒表示。”
嗡鳴持續不斷。雅各布斯把手掌放在她左胸上,然後轉身對著我。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咧嘴一笑。在幽暗之中,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骷髏。
“沒有心跳,”他說道,“但她活了,她活了!”
不,我心想。她在等待。但等待快要結束了。
雅各布斯回頭看她,他低下他不能動的那半邊臉,離她的臉隻有幾英寸的距離,就像羅密歐對著他死去的朱麗葉:“瑪麗·費伊!瑪麗·費伊!回到我們身邊!回來,告訴我們你去了哪裏!”
接下來的事情,回想起來都很困難,更別說訴諸文字,但我必須努力寫下,就隻為了警告他人不要做這種遭天譴的實驗,希望他們能讀到這段文字然後回心轉意。
她睜開了她的眼睛。
瑪麗·費伊睜開了眼睛,但那一雙已經不再是人類的眼睛:閃電擊碎了那扇永遠不應開啟的門上的鎖,妖母從門那邊過來了。
那雙眼一開始是藍色的,亮藍光。沒有瞳孔,一片空白。那雙眼穿透雅各布斯殷切的臉,直盯天花板,又穿過天花板,直盯那烏雲密布的天空。然後,那雙眼又回來了。它們注意到了他,眼中仿佛出現了某種認知,某種理解。她再次發出那非人類的聲音,但我沒見她呼吸過一次。還有什麽呼吸的必要?她是一件死物……除了那對非人類的雙眼在瞪著別的東西。
“你去哪兒了,瑪麗·費伊?”他的聲音顫抖著。口水繼續從他不能動的嘴角往外流,在被單上留下潮濕的斑點。“你去哪兒了?你在那兒看到了什麽?死亡的盡頭是什麽?另外一邊到底有什麽?告訴我!”
她的頭開始搏動,仿佛死去的大腦在猛漲,腦殼已經無法容納。她的眼睛開始變深,先是淡紫色,又變成紫色,然後變成靛藍。她的嘴唇後收,漸變成微笑,繼續擴大,成了咧嘴大笑。嘴唇一直後收,直到她的全部牙齒都清晰可見。她的一隻手支起來,像蜘蛛一樣爬過床罩,抓住了雅各布斯的手腕。他被她的手冰冷一握,倒抽一口涼氣,揮著另一隻手努力不要摔倒。我抓住他那隻手,我們三個——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就這樣聯結到一起。她的頭在枕頭上搏動,生長,膨脹。她不再美麗動人,甚至連人都不是了。
房間沒有消失,它仍在這裏,但我覺得這隻是個幻覺。小屋是一個幻覺,天蓋是一個幻覺,度假村也是。整個活人的世界就是一個幻覺。我所以為的現實,其實不過是一層薄紗,就像絲襪一樣薄。
真正的世界在它後麵。
高聳的玄武岩石塊後麵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戳穿天空的是咆哮的星辰。我感覺這些石塊是一座巨大古城毀滅後留下的殘骸,處在一片荒蕪的圖景之中。荒蕪,不錯,但並非空無一物。一列**著身體的人類隊伍正跋涉而過,隊伍很寬,長得沒有盡頭,他們低著頭,腳步踉蹌。這噩夢般的隊伍一路延伸到遙遠的天際。驅趕著這些人的,是螞蟻一般的生物,大多數通體黑色,小部分像靜脈血液一樣呈暗紅色。如果有人跌倒,蟻人就會朝他們撲過去,啃齧,撞擊,直到他們重新站起來。我看到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我看到青年人懷裏抱著孩子。我看到了孩子在彼此幫助。每個人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十足的恐懼。
他們在咆哮的星辰下行進,摔倒,被懲罰,被迫站起來,胳膊、腿部和腹部被咬出又寬又深的傷口,卻沒有血往外流。不流血,是因為這些人已經死了。紅塵世界愚昧的海市蜃樓被撕碎,等待他們的並非任何教派的傳教者所期許的天堂,等待他們的其實是一座巨石死城,而上麵的天空本身是一塊薄紗。咆哮的星辰並非星星,它們是孔洞,從它們傳出的咆哮聲來自那真正的“宇宙驅動力”。天空之上是諸神。它們還活著,無所不能,而且喪心病狂。
那些後遺症是我們生命之外的一種未知存在所殘留的碎片,查理曾說過,而那種存在就在這貧瘠的大地上,真相如此瘋狂,這個棱鏡虹光的世界,凡人隻要一瞥就會立即發瘋。蟻人為諸神效力,正如行軍中赤身**的死人為蟻人所奴役。
或許這座城市根本不是城市,而是一個蟻丘,地球上的死人在這裏先被奴役後被吃掉。被吃掉之後,他們就真正永遠死去了嗎?或許不是。我不願去想布裏在電子郵件提到的那個對句,但無奈還是想了起來:那永恒長眠的並非亡者,在奇妙的萬古之中,即便死亡亦會消逝。
行軍隊列中的某處,帕特裏夏·雅各布斯和“小跟班”莫裏在跋涉。克萊爾也在隊伍某處,她本該上天堂,卻來到了這裏:空洞的星星之下的貧瘠世界,一個屍體橫行的國度,那些蟻人卒子有時爬行,有時直立,它們醜陋的臉有幾分像人。這種恐怖就是來生,它等待的並非我們之中的惡人,而是我們所有人。
我的心智開始動搖。這是一種解脫,我幾乎要放手了。一個念頭拯救了我的神誌,我仍然在堅守這個想法:這噩夢般的圖景可能本身就是一個幻象。
“不!”我吼道。
行進中的死屍朝我的方向回頭。蟻人也一樣,它們的下巴在咬齧,醜惡的眼睛(醜惡卻存在智力)對我怒目而視。隨著一聲巨響,頭頂的天空開始撕裂開來。一條覆蓋著簇簇毛刺的巨大黑腿踩了下來。腿的盡處是多張人臉組成的巨爪。腿的主人所想的就隻有:平息否定之聲。
它就是妖母。
“不!”我又一次吼道,“不,不,不,不!”
這是由於我們與那複活的女屍相連才造成的幻象;即便在極度恐懼之中,我也清楚這一點。雅各布斯的手緊緊扣住我的手,就像一個手銬。如果是他的右手——那隻還好用的手,我絕對無法及時掙脫。不過這是那隻力量薄弱的左手。我用盡全力扯我的手,而那條汙穢的腿正伸向我,那尖叫的人臉形成的爪子在摸索著,仿佛要將我揪起來,拽進那漆黑天空之上未知的恐怖宇宙。此刻透過蒼穹的裂隙,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光亮和各種色彩,絕不是肉眼凡胎所應看見的。那些顏色是有生命的,我能感到它們在往我這兒爬。
我最後猛力一扯,從查理的手中掙脫,向後摔了一跤。那荒蕪的平原,巨大的古城殘骸,四處摸索的魔爪,通通都消失了。我又回到了小屋的臥室,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我的“第五先生”站在床邊。瑪麗·費伊——又或是經雅各布斯“奧秘電流”的召喚,侵入她的屍體和死亡的大腦裏的某種黑暗生物,抓住了他的手。她的頭已經變成了搏動中的水母,上麵依稀能看出一張人臉。她的雙眼黑暗無神,她的笑容……如果說“笑到見牙不見眼”隻是一種修辭的話,這個半死不死的女人卻真正做到了。她的下半邊臉變成了一個黑坑,不斷地顫抖**。
雅各布斯瞪大眼睛盯著她,他臉色變得蠟黃:“帕特裏夏?帕齊?你在哪兒,莫裏在哪兒?”
這家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開口說話。
“去虛無之境服侍支配者了。那裏沒有死亡,沒有光明,沒有停歇。”
“不。”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他尖叫道,“不!”
他試圖掙脫,但她——它——將他抓得牢牢的。
從那女屍的血盆大口中伸出一條黑腿,末端是彎曲的爪子。爪子還活著,那是一張臉。一張我認得的臉。是“小跟班”莫裏,他尖叫著。那條腿從她嘴唇之間穿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陰沉的磨擦聲;我在噩夢中仍能聽到這個聲音。它不斷延伸著,觸到了被單,就像沒有皮膚的手指一樣在上麵摸索,所到之處留下灼燒的痕跡和燒焦的味道。原本屬於瑪麗·費伊的那雙黑眼睛在凸起和膨脹。兩個眼球在鼻梁上觸碰合並起來,成了一個巨大的單個眼球,貪婪地看著四周。
查理猛地扭過頭,發出一種作嘔的聲音。他踮起腳來,仿佛要進行最後一搏,從那怪物手中掙脫,那個怪物正試圖從死亡冥界出來,我這才知道陰曹地府離我們這個世界如此之近。他倒下來,雙膝跪地,額頭頂著病床,看上去像在祈禱。
那家夥將他放開,它難以名狀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它掀開被單,掙紮著要起來,那條黑色的蟲腿還在從血盆大口裏往外伸。現在莫裏的臉上又加上了帕特裏夏的臉,兩張臉融合到了一起,扭曲著。
我用後背頂著牆,雙腿撐地站起身來。瑪麗·費伊那膨脹、搏動中的臉逐漸變暗,仿佛在扼住她體內的東西。那光滑的黑眼球還在盯著看,從那隻眼睛裏我看見了巨石城,和那無窮無盡的死屍大軍。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拉開書桌最上層抽屜的了,我隻知道自己手裏突然拿了槍。我相信如果這是一把自動手槍,而且還上了安全鎖的話,我會直直地站在原地,一直去扣那扣不下去的扳機,眼看著那怪物起身,搖搖擺擺地走過房間,把我抓住。那隻魔爪會把我扯進它的血盆大口,丟進另一個世界裏,在那裏我會因為說了“不”而遭到難以想象的懲罰。
不過這不是一把自動手槍,而是一把左輪手槍。我連開五槍,四發子彈打進了試圖從瑪麗·費伊臨終的病**爬起來的怪物身上。我知道自己開了幾槍是有原因的。我聽到槍的轟鳴聲,一次次在黑暗中看到槍口的火焰,感受到槍的後坐力,但卻感覺這仿佛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那東西搖搖晃晃,退了回去,融合起來的兩張臉,用黏在一起的嘴巴在尖叫著。我記得當時在想,傑米,你不可能用子彈打死妖母的。不,不可能打死她的。
但它不再移動了。從它嘴裏出來的東西綿軟地攤在枕頭上。雅各布斯妻子和兒子的臉開始隱去。我捂住雙眼,一次又一次地尖叫,把嗓子都喊啞了。當我把手放下來的時候,爪子已經不見了。妖母也不見了。
誰知道她是不是真出現過,我知道你會這麽說,我不怪你;要不是親身體驗,我也無法相信。但我人在現場。他們也在——那些死去的人。妖母也在。
然而現在隻剩瑪麗·費伊,她死亡的寧靜已被射進屍體的四發子彈摧毀。她歪斜地躺著,披頭散發,嘴巴大開。我可以看到她的睡衣上有兩個彈孔,還有兩個在她身下的被單上。我還能看到那恐怖魔爪留下的灼燒痕跡,不過卻沒留下其他痕跡。
雅各布斯開始慢慢往左蹭。我伸手過去,但動作卻慢得不真實。我壓根兒沒能抓住他,手還差得遠呢。他砰地側身倒在地上,膝蓋還是彎著。眼睛還是瞪得很大,眼神卻已然呆滯了。難以描摹的恐怖表情印在了他的五官上。
查理,你看上去就像個剛觸電的人,我想著竟笑了出來。噢,我真是笑翻了。我彎下腰,抓住我的膝蓋以免跌倒。那笑聲幾乎全無聲音——我的嗓子已經完全喊啞了,但卻是真真切切的笑。因為真的很好笑,你也看出來了吧?雅各布斯觸電!真搞笑!
但我笑的時候——笑得前仰後合,要笑出病來了,眼睛卻一直盯著瑪麗·費伊,等著那帶有簇簇毛刺的黑腿再次從她嘴裏吐出來,把那一張張尖叫的臉帶出來。
最後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這個死人的房間,來到客廳。幾根斷枝散落在地毯上,是從珍妮·諾爾頓之前打開的門裏吹進來的。踩在腳下,樹枝嘎吱作響,仿佛骨頭碎裂一般,我又想尖叫,不過太累了。是啊,我實在太累了。
層層疊疊的暴雨雲開始東移,一路上任性地劈下幾道閃電,很快不倫瑞克和弗裏波特的街道就會被水淹,排水管暫時被冰雹碎塊堵住了,不過在烏雲和我所站的位置之間,一道七色彩虹橫跨整個安德羅斯科金郡之上。我跟阿斯特麗德來這兒的那天不是也有彩虹嗎?
“上帝與挪亞定下‘彩虹之約’”,我們以前會在周四晚的團契上唱,帕特裏夏·雅各布斯坐在鋼琴凳子上擺動著身體,她的馬尾巴左右搖擺。彩虹本是一個好兆頭,意味著暴風雨已經結束,但看著這景象,我反而有了新的恐懼和反感,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休·耶茨,休和他的棱鏡虹光。休也見過蟻人。
世界開始變暗。我意識到自己在眩暈的邊緣,這是好事兒。或許等我醒來的時候,這一切會從我的腦中抹去,那就更好了。就算發瘋也好……隻要瘋子的世界裏沒有妖母。
死亡或許是最好的。羅伯特·裏瓦德知道這一點,凱茜·莫爾斯也知道。我想起了那把手槍,裏麵的確留了一顆子彈給我,但這似乎並非解脫之道。要不是我聽到妖母對雅各布斯說的話,我或許會以為這是解脫。“沒有死亡,沒有光明,沒有停歇。”
隻有支配者,她這樣說道。
在虛無之境。
我的膝蓋發軟,人往下墜,倚著門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