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帳篷秀
尼德蘭距離諾裏斯郡博覽會70英裏,讓我跟休有足夠的時間交談,然而一直到丹佛東部,我們之間都幾乎沉默不語,隻是坐著欣賞沿途風光。除了阿瓦達上空揮之不去的煙霧,這個夏末的一天堪稱完美。
休突然關掉了一直在放KXKL電台老歌的收音機,問道:“你哥哥康拉德被老牧師治愈了咽喉炎之後,有沒有留下後遺症,或者其他毛病?”
“沒有,但也不奇怪。雅各布斯說,那次醫治是騙人的,一針安慰劑而已,我一直都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很可能真的如此。畢竟是他的早期歲月了,別忘了,他那時想的大項目不過是改善電視信號而已。阿康隻是心理上需要一道批準才敢痊愈。”
“信念的力量真強大,”休讚同道,“信仰也是如此。想想那些排著隊來我們這裏灌製CD的樂隊和獨奏者,這年頭誰還買CD啊。你調查過查·丹尼·雅各布斯嗎?”
“查了不少。喬治婭的女兒在幫我。”
“我自己也調查了一下,我敢說他醫治的很多病例和你哥哥如出一轍。那些因心理問題產生疾病的人,被丹尼牧師的上帝戒指觸摸一下,就自認為已經痊愈了。”
可能真是這樣,不過看了雅各布斯在塔爾薩博覽會的手法後,我確信他掌握建立心理暗示的秘密:光有聲勢不夠,還得來點兒實在的。女人聲稱偏頭痛治愈,男人驚呼坐骨神經痛消除,這些都不錯,但這些東西沒什麽視覺衝擊力。可以說,這些不是“閃電畫像”那種。
至少有24個網站在揭穿他,其中一個叫“查·丹尼·雅各布斯:信仰騙子”。成百上千的人在這些網站上發帖,聲稱丹尼牧師取出的“惡性腫瘤”是豬肝和羊雜。雖然查·丹尼在治療過程中禁止觀眾使用相機,而且“接待員”一旦看見有人拍照就會沒收膠卷,但依然有很多照片被泄露出去。有好些照片跟發布在查·丹尼的網站上的官方視頻相互印證。而另一些照片裏,丹尼牧師手裏的閃亮亮黏糊糊的東西看上去的確就像羊雜。我猜那些腫瘤肯定是假的,這部分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雅各布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此刻坐在林肯大陸係列豪車上的兩個男人就能夠證明。
“你的夢遊症和無意識行為,”休說,“據醫療網站的說法,叫肌陣攣。在你這病例中屬於短暫症狀。拿東西戳自己的需要,說明內心深處還是有注射毒品的欲望。”
“全對。”
“我有過那種意識中斷,就是說話和走動全無意識,就像喝酒喝斷片的感覺一樣,隻是沒有喝酒。”
“還有棱鏡虹光。”我說。
“嗯哼。還有你跟我說過的那個塔爾薩的女孩兒,偷耳環的那個。全世界最有膽量的砸窗搶劫犯。”
“她認為耳環是她的,因為它們出現在老牧師給她拍的照片裏。我敢打賭她還在塔爾薩的各個精品店裏徘徊,尋找那條裙子。”
“她記得自己砸櫥窗的事兒嗎?”
我搖了搖頭。凱茜·莫爾斯出庭受審的時候,我早就離開塔爾薩了,不過布裏安娜·唐林在網上找到了一條跟她相關的簡訊。凱茜聲稱什麽都不記得,而法官相信了她。他要求對她做心理評估,然後放她回家讓父母監護,之後她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休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一樣。我們注視著綿延的山路。開出山區後,道路筆直如繩子般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他終於開口,說:“傑米,你說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呢?是為錢嗎?耍把戲作秀幹了幾年,突然有一天說:‘唉,這錢真少得可憐,我何不去搞醫治恩典,賺他一筆?’”
“也許吧,但我從不認為查理·雅各布斯貪圖錢財。而且他也不再信上帝了,他攪黃了在我那個小鎮的牧師神職,除非他後來態度又來了個大轉變,反正我在塔爾薩的時候沒感覺他還有什麽宗教情結。不過他深愛他的妻子和兒子,我在他的房車裏發現的照片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都要翻散架了——我確信他還關心他的實驗。每每提及‘奧秘電流’,他就變得好像開汽車的蟾蜍先生[8]一樣。”
“沒懂你的意思。”
“癡迷。要我猜的話,我認為他是需要錢財來繼續他的各類實驗。這不是他耍把戲作秀就能滿足的。”
“所以治愈不是終點?並不是他的目標?”
我不能確定,但我不認為治愈是目標。無疑,搞帳篷複興會就像對他所拒斥的宗教在開無情的玩笑,同時,也以“愛的供養”為手段快速生財,但他不是為了賺錢才救我的,他隻是像基督徒一般施以援手,他拒絕貼上基督徒的標簽,但卻無法背棄基督教的兩大信條:慈善和憐憫。
“我不知他要何去何從。”我說。
“你覺得他知道嗎?”
“我覺得他知道。”
“是‘奧秘電流’。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懂。”
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在乎。想想就可怕。
諾裏斯郡博覽會通常在9月下旬開,幾年前我曾與一位女性朋友光顧過那裏,博覽會規模相當壯觀。時值6月,除了一頂帆布大帳篷外,博覽會場空空如也。最恰當不過了,這頂大帳篷就是博覽會搞起來之後最低俗的娛樂——做了手腳的賭博遊戲和**。大的停車位上都停滿了車和皮卡,許多爛車的保險杠上貼著類似“耶穌為我而死,我要為他而活”之類的東西。帳篷頂冠,大概是用螺栓跟中心柱子固定在一起的,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裹著發廊霓虹燈一樣的紅、白、藍三色彩燈。裏麵傳出插電的福音爵士樂隊的聲音,還有觀眾跟著節奏打的拍子。人潮依舊在洶湧而入。大多是頭發花白的人,但也不乏年輕人。
“聽上去他們挺樂在其中的。”休說。
“是啊。弟兄之愛的巡回救贖秀。”
帳篷外,涼風從平原上吹拂而來,恰好是宜人的65華氏度,不過帳篷內至少得高出20華氏度。我看到穿圍兜背帶式工裝褲的農民和上了年紀的太太滿麵紅光,一臉幸福。我也看到西裝革履的男人和衣著入時的女人,仿佛是從丹佛下班後直接過來的。有一隊大牧場來的奇卡諾人(墨西哥裔美國人),手插在牛仔褲兜或工作服口袋裏,有些人卷起袖子露出監獄文身一般的刺青,還有幾個墨跡未幹的。他們前麵是推輪椅誌願者。樂隊六人組正擺動身體,彈著小過門。他們前麵是六個穿著寬鬆唱詩袍的壯碩的女孩兒,她們跺腳打著拍子,這正是戴文娜·魯濱遜和知更鳥唱詩班。她們亮著潔白的牙齒,映襯著棕色的臉龐,雙手舉過頭頂鼓掌。
戴文娜在前麵領舞,手持無線麥克風,亮了一嗓子媲美艾瑞莎全盛時期的聲音,然後開始放歌。
“我讓耶穌進駐我心,
我願意,我願意,
我將榮歸天堂,你也可以同往!
天堂之門為我開,
因為我罪已洗白,
我讓耶穌進駐我心,我願意!”
她鼓勵信徒們跟她一起唱,他們都興奮地唱起來。休和我選擇了靠後的位置,這個至少擠了1000人的帳篷裏,隻夠站著的位置了。休靠著我,貼著我的耳朵吼道:“好嗓子!她真不錯!”
我點了點頭,開始跟著鼓掌。總共五節歌,穿插大量的“我願意”,等戴文娜唱完,她臉上已經開始淌汗,就連“輪椅大隊”都很投入。她高舉麥克風,又來了一嗓子艾瑞莎式的高喊,將演繹推向**。風琴手和主音吉他手拖著最後一個和弦不肯鬆開。
等他們終於肯鬆手,她喊道:“親愛的,我要聽到‘哈利路亞’!”
他們照做了。
“再來一次,讓我聽到上帝對你們的愛!”
他們又來了一次,仿佛喊出上帝對他們的愛。
這次滿意了,她問大家準備好了沒有,要不要請出阿爾·斯坦珀。他們表示早就準備好了。
樂隊開始演奏起舒緩而悠揚的曲子。觀眾們在折疊椅上落座。一個光頭黑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台,身上拖著300多磅肉,但卻輕鬆自如。
休靠接近我,可以放低音量來說話了:“70年代他曾經是沃-利特斯(Vo-Lites)樂隊的一員。那時候他骨瘦如柴,編著一大頭非洲蓬鬆鬈發,下麵藏個鳥窩都行。我以為他早掛了。吸了那麽多可卡因,不掛都怪。”
斯坦珀立即證實了這點。“我是一個大罪人,”他對觀眾坦白,“不過現在,感謝主,我隻是一個大吃貨。”
觀眾笑了,他也跟著笑,接著再度嚴肅起來。
“承蒙耶穌的恩典,是丹尼·雅各布斯牧師治好我的毒癮。可能你們中一些人還記得我在沃-利特斯樂隊時唱的世俗歌曲,少部分人可能還聽過我單飛之後的歌曲。我現在不唱那些了,我曾一度拒斥的上帝恩賜的曲子——”
“讚美耶穌!”觀眾席上有人喊道。
“沒錯,弟兄,讚美他的名字,這正是我接下來要做的。”
他開始演唱起《你的光當照耀》,一首我的童年時期的讚美詩,嗓子如此低沉渾厚,引得我都想跟著唱。他唱完之後,大多數信眾還在跟著吟唱,目光閃爍。
他又唱了兩首(第二首的旋律和基調強節奏跟阿爾·格林的《我們在一起》近似得讓人起疑),接著他重新請出知更鳥唱詩班。她們唱歌,斯坦珀與之相和;她們發出愉快的聲響來獻給主,催促信眾一起唱著歌頌主耶穌之類的東西。人群站立,鼓掌鼓到手心發紅時,帳篷裏燈光變暗,隻留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左側,查·丹尼·雅各布斯由此登場。果然是我的老查理和休的老牧師,不過跟我們上次見麵相比變化不少。
他穿著寬鬆的黑色外套,就像約翰尼·卡什的舞台裝扮,多少掩蓋住了他如今消瘦的身材,但他憔悴麵容仍然道出了真相,以及其他真相。在我看來,大多數人曾遭受過命運重創——或經曆重大悲劇——的人會走到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許不是當時,而是衝擊過後;或許是幾個月後,或許是幾年之後。他們或許因為這段經曆而變得豐滿,或許會因此而萎縮。如果這聽上去很像“新時代”的說法,我不否認,也不會為之道歉。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查爾斯·雅各布斯萎縮了。他的嘴抿成一條慘白的線,藍色眸子熠熠生輝,卻被囚在如網般的皺紋裏,顯得小了許多,仿佛有種遮掩。那個在我六歲時幫我在骷髏山挖洞的開朗年輕人、那個親切耐心地聽我訴說阿康失聲的人……現在卻像一個舊式新英格蘭校長,隨時準備抽打頑劣的學生一樣。
他微笑起來,讓我暗自期望那個曾經與我交好的年輕人此刻還存在於這個福音嘉年華秀表演者的內心某處。那微笑讓他整個人容光煥發。群眾掌聲雷動。我想大概是都鬆了口氣。他舉起雙手,接著手掌朝下按。“請坐,兄弟姊妹們。請坐,男孩女孩們。讓我們彼此結成團契。”
人群落座發出一陣窸窣的動靜。帳篷裏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為你們帶來一則你們都知道的訊息:上帝愛你們。是的,愛你們每一個人。無論是光明磊落的人,還是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上帝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約翰福音》(3:16)。上十字架的前夜,他兒子還‘隻求你保守他們脫離那惡者’——《約翰福音》(17:15)。當上帝糾正世人,給我們煩惱和苦楚時,他是出於愛——《使徒行傳》(17:11)[9]。他是不是也可以出於愛,消除這些煩惱和苦楚?”
“是的,讚美主!”輪椅那一排發出一陣歡喜的叫聲。
“我就站在你對麵,一個美利堅大地上的流浪者,一個承載上帝大愛的容器。你會像我接納你一樣接受我嗎?”
人群喊道他們會的。休和我都汗流滿麵,我們兩旁的人也一樣,但雅各布斯的臉上卻是幹的,而且閃著光,盡管他在聚光燈下溫度隻會更高,更別說還穿著那件黑色大衣。
“我結過婚,有過一個小男孩兒,”他說道,“出了一次可怕的事故,他們溺水身亡了。”
聽到這句話,我仿佛被冷水潑臉。他這是在撒一個沒有必要的謊,至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
觀眾竊竊私語——幾乎是在悲歎。許多婦女都在哭泣,還有幾個男人也哭了。
“那時候我背棄了上帝,我在心裏咒罵他。我在荒野中遊**。哦,遊**在紐約、芝加哥、塔爾薩、喬普林、達拉斯和蒂華納,遊**在緬因州的波特蘭,遊**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但處處一樣,都是荒野。我背離了上帝,但卻不曾走出妻子和兒子的記憶。我放下了耶穌的訓誡,卻放不下他們。”
他抬起左手,露出一個金環,明顯比一般的婚戒要更寬更粗。
“我曾被女人**——當然如此,我是一個男人,而波提乏之妻總在我們之中——但我忠於自己。”
“讚美主!”一個女人喊道。她大概以為自己能從穿著得當的女人裏認出波提乏之妻。
“有一天,當我抵抗住了一次異常致命的……異常迷人的**後,我得到了上帝的啟示,就像掃羅在通往大馬士革的路上受到上帝的啟示一樣。”
“是神諭!”一個男人喊道,舉起雙手十指向天(向天不好說,至少是向帳篷頂)。
“上帝告知我,我還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為他人減輕負擔和苦痛。他來到我夢中,讓我戴上另一枚戒指,一枚能代表我通過上帝的聖言和他兒子耶穌基督的訓誡,與上帝的垂訓相結合的戒指。我當時在菲尼克斯,在一個不信神的嘉年華秀工作,上帝讓我走進沙漠,不帶水和食物,就像每個《聖經·舊約全書》中的朝聖者那樣在路上走。他告訴我,在荒原裏,我會找到象征我第二段也是最後一段婚姻的戒指。他告訴我,隻要我忠於這段婚姻,我就能與我的妻兒在天堂團聚,而我們真正的婚姻將在他的聖座和聖光下重新變得神聖。”
哭泣與失聲叫喊越來越多。一位穿著齊整套裝、褐黑色長筒襪、時髦低跟鞋的女人,直接在過道跪下,用一種仿佛隻有元音的語言在做見證。她身邊的男人,可能是丈夫或男友,跪在她身邊,用手在地上幫她墊著頭,溫柔微笑,鼓勵著她。
“他一句真話都沒說。”我說道。我都震驚了。“每個字都是謊言。他們應該能聽出來。”
但他們沒聽出來,而且休也沒聽見我的話。他目瞪口呆,動彈不得。帳篷裏歡聲雷動,雅各布斯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的“和撒那”讚美上帝之聲,仰仗的是電流(和無線麥克風)。
“我走了一整天。我翻找垃圾箱裏別人吃剩的食物來果腹,喝別人丟棄在路邊的半瓶可樂。然後上帝讓我離開那條路,盡管黑夜即將來臨,而且大有比我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死在那個沙漠裏,但我還是照做了。”
我心想,估計是走到郊區去了吧。或許是走到斯科茨代爾北部去了,那裏是富人住的地方。
“夜色漆黑,烏雲密布,星辰遁跡。但是午夜剛過,烏雲便散去,一縷月光灑向石堆。我朝石堆走去,在石堆下麵我發現了……這個。”
他舉起右手,無名指上戴著另一枚厚重的金戒指。觀眾席爆發出陣陣掌聲和聲聲“哈利路亞”。我一直試圖搞明白怎麽回事,但就是做不到。這些人都慣於通過電腦和朋友保持聯係、獲取當日新聞,也對氣象衛星和肺移植習以為常,他們的壽命估計能比他們的曾祖父母長三四十年。然而這些人卻會上這種故事的當,聖誕老人和牙仙都比這種故事顯得真實可信。雅各布斯給他們喂的是鬼話,而他們卻非常享受。有個想法令我不安,或許雅各布斯對此也很享受,這就更糟了。這不是我在哈洛鎮認識的那個人,也不是那晚在塔爾薩留宿我的那個,盡管一想到他是如何對待凱茜·莫爾斯那迷茫而心碎的農民父親的,我就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當時就已經往這個方向發展了。
我不知他是否憎惡這些人,但我想他對他們一定是鄙夷的。
或許也不盡然。也許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人,他在乎的就隻是表演過後在募款籃子裏的東西。
與此同時,他還在繼續做見證。他還在說話,樂隊開始演奏起來,進一步煽動觀眾的情緒。知更鳥唱詩班擺動著身體,一直鼓掌打拍,觀眾紛紛加入。
雅各布斯談及他第一次使用他這兩枚婚戒(一段世俗婚姻和一段神聖婚姻)給人療傷時的猶豫不決。談及他意識到上帝要借他之手,廣布大愛,治療惠及更廣大的群眾。談到他跪地不起無比痛苦,一再宣稱他無法擔此重任。上帝回複他說,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會賜他這兩枚戒指了。雅各布斯描述得好像他和上帝在天堂吸煙室針對這些問題促膝長談一樣,沒準兒還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著天堂裏延綿起伏的遠山。
我厭惡他現在的樣子,那張如教書先生般的尖嘴猴腮的臉,還有他眼光中閃爍的幽藍,也憎惡他那黑色的外套。在嘉年華會上,這種外套被稱為“走秀夾克”。這是我在貝爾遊樂園裏跟雅各布斯合作“閃電畫像”時學來的。
“讓我們一起祈禱,好嗎?”雅各布斯問道,他雙膝跪地,仿佛因為疼痛而眯了一下眼。是風濕病還是關節炎?“丹尼牧師,先給自己治治吧!”我在心裏說。
於是,又是一陣窸窣的動靜和讚美的低語,場上信眾也紛紛跪地。我們這些站在帳篷的後麵的人也照做了。我幾乎要抗拒——連我這種墮落的衛理公會派教徒都能嗅到整件事裏作秀瀆神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就像在塔爾薩那次一樣。
“他好歹救過你的命,”我心想,“救命之恩不能忘。”
是啊,之後這些年都是幸福美好。我閉上眼,不是祈禱而是困惑。真希望我沒來這裏,但也真的別無選擇。這不是第一次了,我後悔當初聯係上喬治婭·唐林那精通電腦的女兒。
但已經太遲了。
丹尼牧師不僅為在場的人祈禱,也為那些臥病在家無法到場的人祈禱。他為那些善男信女而祈禱,為美利堅合眾國而祈禱,祈禱上帝將智慧賜給美利堅的領袖。然後他著手辦正事了,他祈禱上帝通過他的手和聖戒治愈患者,因為這是上帝屬意的。
樂隊繼續演奏著。
“你們之中有沒有要被治愈的人?”他問道,一臉痛苦地掙紮起身。阿爾·斯坦珀上前想扶他,不過雅各布斯揮手讓他退下。“你們之中有沒有希望卸下重擔、免除病痛的人?”
信眾大聲附和說有。前兩排的坐輪椅的和慢性病患者都為他如癡如醉。後麵幾排的人也是如此,他們之中許多人形容枯槁,看起來病入膏肓。有打著繃帶的,有身體畸形的,有戴氧氣麵罩的,有肢體不全的,還有拄著支架的。也有不停**和顫抖的人,仿佛他們麻痹受損的大腦開著不懷好意的玩笑。
戴文娜和知更鳥唱詩班開始唱《耶穌喊你上前》,歌聲猶如春風溫柔拂過沙漠。穿著齊整的牛仔褲、白襯衫、綠色背心的接待員魔幻般出現。有人開始將那些懷揣康複期望的人在中間過道排成一列。其他穿綠背心的人——相當多——拿著裙撐一樣大的柳條編織的募款箱四處穿行。我聽見零星的錢幣的叮當聲此起彼伏,但大多數人是往裏頭扔鈔票——作秀的人管這叫“真家夥”。那個講異國語言的女人在不知是男友還是丈夫的攙扶下坐回折疊椅上。她的頭發鬆散地垂在那泛著紅暈的兩頰旁邊,外衣上滿是灰塵。
我也覺得自己滿身是灰,不過我期待的好戲這才開始。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法國比克筆。上麵已經記了幾條,一些是我查到的,更多的是出於布裏安娜·唐林的幫助。
“你在做什麽?”休低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治療即將開始,我在丹尼牧師的網站上看了太多錄像,早就了如指掌。“這太老套了!”布裏看過幾段視頻後這麽說。
一個女人搖著輪椅上前。雅各布斯問她的名字,然後將麥克風對著她的嘴。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她名叫羅伊娜·米圖爾,一位從得梅因來的教師,因為重度關節炎而無法行走。
我把她的名字記在筆記本上,上一個是一個月前在阿爾伯克基治愈了脊髓損傷的梅布爾·傑根斯。
雅各布斯把麥克風插在他那走秀夾克的外口袋裏,雙手握著她的頭,用戒指頂著她的太陽穴,將她的臉抵到他胸前。他兩眼緊閉,口中默默祈禱……又或是哼著什麽兒歌,這我就不得而知了。她突然抽搐起來,雙手向兩側伸出,如同白鳥拍打翅膀。她直直地盯著雅各布斯的臉,瞠目而視,不知出於是驚愕還是電擊後的餘波。
然後她站了起來。
眾人放聲“哈利路亞”。她抱住雅各布斯,狂吻他的臉頰,幾個男人將帽子拋到半空,這種場麵除了電影裏我還從未在實際生活中見過。雅各布斯握住她的肩膀,讓她麵朝觀眾——台下人人都萬分激動,我也一樣——然後熟練地掏出麥克風,就像一個作秀老手。
“羅伊娜,走到你丈夫身邊!”雅各布斯對著麥克風大喊,“走向他吧,每走一步就讚美耶穌一遍!每走一步就讚美耶穌一遍!讚美他的聖名!”
她踉蹌地走向她的丈夫,伸出雙臂以保持平衡,邊走邊掉眼淚。一個穿著綠背心的接待員推著輪椅緊隨其後,以防她兩腿發軟突然跌倒,然而並沒有。
這場麵持續了一個小時。音樂從未休止,提著募款大籃子的接待員也沒有停歇。雅各布斯沒能治好每一個人,但我敢說他的工作人員無疑刷爆了那些鄉巴佬的信用卡。很多坐輪椅的人被聖戒接觸後仍無法站立,但有六個人的確做到了。我寫下所有人的名字,劃掉了那些治了跟沒治一個死樣的人。
一位患白內障的女人聲稱她重見光明了,亮光下,那層奶白色的膜狀物似乎真的不見了;一個人一條彎曲的胳膊可以重新伸直了;一個患有某種心髒缺陷的嬰兒突然不哭了,就像合上開關一樣;一位拄著加拿大式拐杖、垂著頭的男人上前接受治療後扯掉了頸托,拋掉了拐杖;一位身染晚期慢性阻塞性肺病的女人摘掉了氧氣麵罩,聲稱可以自由呼吸了,胸前的負重感也一去不返。
許多醫治效果可能都無法量化,很有可能其中一些是托兒。比如一個自稱身患胃潰瘍三年的男人,說自己的胃第一次感覺不同了;還有一個患糖尿病的女人,一條腿的膝蓋以下做了截肢,宣稱重新能感覺到雙手和剩下那條腿的腳趾了;還有兩個慢性偏頭痛的患者做見證說頭痛已經消除了,感謝上帝,完全不痛了。
反正他們報上自己的姓名和家鄉時,我都記下來了。布裏安娜·唐林很在行,她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我想給她提供盡可能多的資料。
那天晚上,雅各布斯隻摘除了一個腫瘤,那家夥的名字我都懶得寫,因為我看到雅各布斯在使用魔戒前把手快速伸進了走秀夾克裏。他給台下喘著粗氣、欣喜若狂的觀眾所展示的腫瘤在我看來出奇地像超市裏賣的小牛肝。他把腫瘤交給其中一個“綠背心”,那人接過後迅速丟進一個罐子裏,急急忙忙拿走了。
最後雅各布斯宣布醫治神力當晚已經耗盡。耗沒耗盡我不清楚,不過他看上去是筋疲力盡了,其實是麵無血色。他的臉依然是幹的,但襯衫已經緊貼前胸了。那些沒有得到治療的人不情願地散去(許多無疑會追隨他到下一次複興大會),雅各布斯後退回來,腳底踉蹌了一下。阿爾·斯坦珀伸手抓住他,這次他沒有拒絕。
“讓我們祈禱吧。”雅各布斯說道。他一時喘不過氣,我難免擔心他當場昏厥或者心力衰竭。“讓我們感謝上帝,我們將重擔給了他。感謝過後,兄弟姊妹們,阿爾和戴文娜,還有知更鳥唱詩班,會用歌聲伴我們退場。”
這次他沒有試著跪下,但眾人都跪了,包括一些不曾想象有生之年還能跪下的人。傳來衣服的窸窣聲,幾乎把我身邊的嘔吐聲掩蓋住。我回過頭,剛好看到休的格子襯衫消失在帳篷入口處的門簾之間。
我在15英尺外一個路燈下找到了他,他深深弓著腰,抓著自己的膝蓋。夜晚溫度驟降,他兩腳之間的水坑微微冒汽。我走到休的跟前,他還在狂吐,地上那攤越來越大。我碰碰他胳膊,他猛地一驚,一個趔趄差點兒跌進自己的嘔吐物裏,果真那樣的話,回家途中可要“寶馬雕車香滿路”了。
他看我時那種慌張神色就像一頭被森林大火包圍的動物。他放鬆下來,直起身子,從後兜裏抽出一條老式牧場主的大手帕,擦了擦嘴。他的手一直顫抖不停,麵容慘白。無疑這一部分是由於路燈發出的強光,但並非全部原因。
“對不起,傑米。你嚇了我一跳。”
“我注意到了。”
“我猜是太熱導致的。我們走吧,你說呢?離開這群人。”
他開始朝那輛林肯走去。我碰到了他的手肘,他把手肘撤開。不過不完全如此,他其實是緩緩挪開。
“究竟怎麽回事?”
他一開始沒有回答,隻是徑直走向停車場的另一端,他那輛從底特律開過來的豪車就停在那裏。我走在他旁邊。他走到車前,把手放在那露水打濕的引擎蓋上,為了舒緩一下。
“是棱鏡虹光,好久沒有出現過了。在他治療最後一個——那個自稱車禍後腰部以下癱瘓的人時,我就感受到了。當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一切都變得清晰,變得銳利了。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但還是附和地點了點頭。身後的信徒們依舊歡快地一邊鼓掌,一邊撕心裂肺地高唱《深愛我主耶穌》。
“然後……當老牧師開始祈禱時……那些顏色……”他盯著我,嘴角不停顫抖,看上整個人好像老了20歲,“顏色特別明亮,把一切都粉碎了。”
他伸出手用力拽住我的襯衫,抓得如此之緊,竟扯掉了我兩粒紐扣。這是即將溺死之人的用力一握。他眼睛睜得巨大,充滿恐懼。
“然後……然後所有的碎片重新拚湊在一起,但顏色卻沒有消失。那些顏色舞動著和扭曲著,像北極冬夜裏的極光。而那些人……他們不再是人了。”
“那他們是什麽呢,休?”
“是螞蟻,”他低聲說,“巨型螞蟻,隻在熱帶森林裏生活的那種。有棕色的、黑色的和紅色的。它們睜著毫無生氣的眼睛盯著他,嘴裏還沁著它們的毒液——蟻酸。”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如果我再看到這種東西,我就不活了。”
“已經消失了,對不?”
“是的,消失了。感謝上帝。”
他從褲兜裏拽鑰匙,結果鑰匙掉到了地上。我撿起來,說:“我來開吧。”
“好,你來開。”他走向副駕駛座位,然後看著我說,“你也是,傑米。我轉身找你,結果旁邊是一頭巨蟻。你轉過身……看著我……”
“休,不是我。我差點兒沒看到你出去。”
他仿佛沒有聽到。“你轉過身……看著我……我猜你是想朝我微笑。你周身五光十色,但雙眼卻毫無生氣,跟其他人一樣,還含著滿嘴的毒液。”
他一路沉默無語,直到我們回到通向狼頜的大木門。門是關著的,我下車去開門。
“傑米。”
我轉過頭看他。他恢複了幾分血色,不過隻是一點點。
“永遠不要再跟我提他的名字,永遠不要。一旦你提了,你就別在這兒待了。清楚了嗎?”
我清楚,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會就此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