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歸來/狼頜牧場/上帝醫治疾同閃電/在底特律失聰/棱鏡虹光
父親是2003年去世的,活得比他妻子和五個子女中的兩個都久。克萊爾·莫頓·歐弗頓被她那分居的丈夫奪取生命時,還不到30歲。我的母親和大哥都是在51歲去世的。
提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
回答:他媽的無處不在。
我回哈洛參加父親的追悼會。鄉下的路大多已經鋪上,不僅僅是那條通往我家的路和9號公路。我們以前去遊泳的地方現在正在建房屋,在離示羅教堂不到半英裏的地方開了一家大蘋果便利店。不過小鎮在一些主要方麵還保留著原樣。我們的教堂仍然屹立在瑪拉·哈靈頓家那條路上(盡管她現在人已經不在了),家後院橡膠輪胎做的秋千還掛在那棵樹上。特裏的孩子應該玩過那秋千,但是現在他們也長大不玩了;秋千繩也被歲月磨得破損老舊。
我來換條新繩子吧,我心想……不過換來幹嗎?換了給誰用?反正不是我的孩子,因為我並沒有孩子,而且這個地方也不再屬於我。
唯一停在車道上的是輛破舊的福特51。它看上去就像原版“公路火箭”,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杜安·羅比肖在羅克堡公路賽上第一圈就把它給報廢了。雖然後備廂上貼著德爾科電池的貼紙,用血一樣紅的油漆漆著數字19。一隻烏鴉飛了下來,落在車篷上。我想起父親曾教我們衝著烏鴉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做惡魔手勢(沒什麽用,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爸爸這麽說),我心想:不妙,這感覺不對勁兒。
阿康還沒到,這個我可以理解,因為夏威夷比科羅拉多遠多了,不過特裏上哪兒去了?他和他的太太安娜貝拉還在這兒住。那鮑伊家呢?克萊奇家、帕克特家,還有德威特家呢?莫頓燃油公司的舊部呢?父親在那裏老去,但總不至於活得比誰都長吧。
我熄了火,從車裏走出來,車子已經不再是我從波特蘭的赫茲租車公司租來的那輛福特福克斯了,而是我父親和哥哥在我17歲生日時送的福特銀河66。副駕座位上放著母親送我的那套精裝本的肯尼斯·羅伯茨小說《奧利弗·威爾》《阿倫德爾》和其餘幾本。
這是一個夢,我心想,是我做過的一個夢。
明白這一點卻並沒有給我帶來解脫,反而更加恐懼。
一隻烏鴉棲息在我曾住過的房子的屋頂上。另一隻落在秋千係著的樹枝上,枝上樹皮全部脫落,仿佛伸出的白骨。
我不想走進去,因為我知道屋裏有什麽在等著我。但我的腳還是拖著我身子往裏走。我踏上了台階,盡管特裏曾經給我寄過翻修過後的走廊照片,那是八年還是十年前的事了,腳下那塊舊木板——倒數第二級台階那塊,踩上去還是跟原來一樣暴躁地嘎吱作響。
他們在飯廳裏等著我。並不是所有家人,隻是死去的那幾個。母親形同幹屍,那年寒冷的2月,她在**垂死的時候就一直那麽幹癟。父親蒼白消瘦,跟他心髒病發作前不久,特裏給我寄的那張聖誕照片中的樣子差不多。安迪胖得一塌糊塗——我那原本瘦瘦的哥哥中年發福,一發不可收拾。不過他臉上高血壓導致的紅暈已經褪去,換上了死人的蠟一樣的慘白。克萊爾看上去最不成人形。她瘋狂的前夫並不滿足於殺死她——“她膽敢離開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她的前夫在自殺之前,衝著她的臉開了三槍,打最後兩槍時她已然倒在教室地板上死去。
“安迪,”我問他,“你是怎麽回事?”
“前列腺,”他說道,“我本該聽你勸的,我的好弟弟。”
桌上是一個發黴的生日蛋糕。我眼看著上麵的霜糖拱起,破裂,一隻胡椒瓶一般大的黑螞蟻從裏麵爬出來。它爬到了我死去哥哥的胳膊上,又從肩膀爬到了他的臉上。母親轉過頭來。我能聽到她幹癟肌肉扭動發出嘎吱的聲響,就像是生鏽彈簧支著破舊廚房門的聲音。
“生日快樂,傑米!”她說道。聲音幹澀,全無感情。
“生日快樂,兒子!”爸爸說。
“生日快樂,夥計!”安迪說。
克萊爾轉過身來看我,不過她臉上隻剩下血窟窿。“別說話,”我心想,“如果你開口,我會發瘋的。”
但是她還是開口了,聲音從那凝了血塊、一口碎牙的嘴裏發出來。
“別在那輛車的後座上搞大她的肚子。”
母親就像口技演員的布偶一樣不停地點頭,那個腐敗已久的蛋糕裏繼續有巨蟻爬出來。
我想遮住眼睛,但手重得抬不起來。他們綿軟地靠在我身側,我聽到背後門廊台階那塊板子發出了暴躁的嘎吱聲。而且不止一聲,是兩聲。又來了兩個,而且我知道來的是誰。
“別,”我叫道,“別再來了。求你們了,不要再來了。”
就在這時帕特裏夏·雅各布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小跟班莫裏雙手箍住我的腿,剛過膝蓋的位置。
“出事兒了。”帕齊在我耳邊說道。她的頭發掠過我的臉頰,我知道是從她車禍中掀開的那塊頭皮上垂下來的頭發。
“出事兒了。”莫裏表示同意,他還一邊還緊緊抱著我的腿。
接著他們開始合唱起來。是生日歌的調子,不過歌詞全變了。
“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啦!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啦!出事兒出事兒,傑米呀,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啦!”
就在這時我開始尖叫起來。
我是在去丹佛的火車上第一次做這個夢。夢裏的尖叫嘶吼在現實中隻是喉嚨深處的悶哼——這對同車的乘客來說是件幸事。在接下來的20多年裏,這樣的夢我有過20多次。每次都是懷著驚恐萬分的念頭驚醒:出事兒了。
那時候,安迪還活得好好的。我開始不斷給他打電話,讓他去查前列腺。一開始他隻是笑話我,後來開始不耐煩了,說咱爸現在還壯得像頭牛,起碼能再活20年。
“或許吧,”我跟他說,“不過咱媽早早就死於癌症,外婆也一樣。”
“提醒你一下,她倆都沒前列腺。”
“遺傳之神可不管這個,”我說道,“他們隻會把癌症往最熱門的地方送。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手指伸進後麵嗎?10秒鍾就完事兒了。隻要醫生沒有兩手抱住你的肩,你還擔心他奪走你的‘貞操’嗎?”
“我到了50歲自會去檢查,”他說道,“醫生建議如此,我也打算如此,就此打住不要再說了。傑米,我很高興你回到正軌,也很高興你在音樂上保住了一份算是個成年人該做的工作。但這不代表你就有權幹涉我的生活。我自有上帝看護。”
50歲就為時已晚了,我心想。等你50歲的時候,就已成定局了。
因為我還是愛我哥的(雖然在我看來,他長大後變成了一個挺招人煩的四處傳教的人),所以我采取迂回戰術,去找他妻子佛朗辛談了談。對她我就能說出安迪不屑一顧的話——我有一個預感,並且是極其強烈的預感。拜托你,佛朗辛,請你一定要讓我哥去查一下前列腺。
安迪最後妥協(“好讓你們倆閉嘴”)去做了PSA篩查。就在他47歲生日後不久,嘴裏還不斷抱怨說檢查靠不住。也許如此,但即便是對我哥這種滿嘴跑《聖經》又諱疾忌醫的人,檢驗結果依然無可爭辯:PSA指標穩穩是個10。接下來哥哥去了劉易斯頓找了泌尿科醫生,做了手術。三年後醫生宣布他癌症痊愈。又過了一年後——在他51歲那年——他在給草坪澆水時中風,救護車還沒趕到,他就先投入了耶穌的懷抱。葬禮辦在紐約上州。哈洛不再有追悼會了,我很慶幸。我夢裏回家的次數太頻繁了,這是雅各布斯的戒毒療法造成的長期副作用。我對此毫不懷疑。
2008年6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再一次從這個夢中醒來,我在**又躺了10分鍾,身子才重新聽使喚。呼吸終於平緩下來,也不再覺得隻要張嘴就會不斷重複那句“出事兒了”。我提醒自己我戒了毒,而且神誌清醒,這才是我人生中最關鍵的,正因如此我的人生才往好的方麵發展。我現在已不大做這個夢了,而且上一次醒來發現自己拿東西戳自己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次用的是塑料鍋鏟,零傷害)。這跟外科手術留疤其實是一碼事兒,我這麽告訴自己,而且通常也能這樣說服自己。隻有在我剛剛夢醒的瞬間,我能感覺有東西潛伏在夢境的背後,那是一種惡毒的東西,而且是一個女人。這我當時就能確定。
不過等我洗完澡穿好衣服,夢就已經化作青煙。很快它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體驗我有過太多次了。
我在尼德蘭的博爾德峽穀大道有一套二樓的公寓。到了2008年,我買得起房子了,但需要貸款,而這是我所不願意的。對於一個單身漢來說,一套公寓就足夠了。床是加大雙人床,就跟雅各布斯房車裏的一樣,這麽多年來我沒缺過床伴。這些日子,女人是越來越少了,但我也料到了。我很快就要52歲了,用不上幾年,再風流的登徒子都難免要變成糟老頭兒了。
此外,多攢點兒錢也好。我絕非守財奴,但金錢對我來說也並非全不重要。在展會旅舍醒來、貧病交加的記憶從未離我而去。那個紅頭發鄉下女人把我那張刷爆的信用卡還給我時,她臉上的表情同樣讓我至今難忘。再試試看,我跟她說。“親愛的,”她回答我說,“看你這模樣我不用試都知道。”
好啊,那你現在再看看我是什麽模樣,小妞兒,我一邊沿著馴鹿路開著我的豐田“4號跑步者”(4 Runner)一邊想。自從上次在塔爾薩見到查爾斯·雅各布斯後,我增重了差不多40磅。不過對一個一米八五的人來說,190多磅看上去挺好。好吧,我是有了點兒肚子,上次測膽固醇結果也令人擔憂,可是我那時候看上去十足是個達豪集中營的幸存者。我是永遠沒法兒去卡內基音樂廳演出了,或者跟東大街樂隊同台,但我還在彈吉他,而且彈得不少,這是一份我喜歡而且擅長的工作。如果有人連這都不滿足,那他就是在自尋煩惱了。所以,傑米,你別去自尋煩惱。如果你碰巧聽到佩吉·李唱那首萊貝爾和斯托勒作的憂傷名曲《就隻是這樣而已?》,那就趕緊換個台,聽聽搖滾吧。
沿著馴鹿路走了四英裏,正要爬坡上山的時候,我在一個寫著“狼頜牧場前方二英裏”的標誌牌處轉了彎。我在門衛處輸入密碼後,把車停進標誌著“雇員和藝人”的專用停車場上。唯一的停車場停滿的那次就是蕾哈娜來狼頜錄製EP(迷你專輯)的時候。那天停在便道上的車更多,一直頂到大門。那小姑娘的追隨者還真不少。
“星燦佩甘”(真名希拉裏·卡茨)兩小時前估計已經給馬喂了食,但我還是去了趟雙排馬廄,給它們喂了點兒蘋果片和胡蘿卜塊。它們大多高大健美——我有時覺得它們就是長著四條腿的凱迪拉克高級轎車。我最喜歡的那匹卻像是輛破舊的雪佛蘭。巴特比,一頭長著斑紋的灰馬,沒有血統可言,我當年拿著一把吉他、一個旅行包,緊張兮兮地來到狼頜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這兒了,而且那時候它年齡就已經不小了。它的大部分牙齒很多年前就像《藍色絨麵鞋》一樣消失不見了,但它還是用僅存的牙齒嚼著蘋果片,下巴懶洋洋地左右磨。它那雙溫馴的黑眼睛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好家夥,巴特,”我說邊說邊摸著它的口鼻,“我就喜歡好家夥。”
它點點頭,仿佛明白我的意思。
“星燦佩甘”——好友稱她佩奇——在用圍裙兜著飼料喂雞。她沒法兒揮手,於是朝我大喊一聲“嗨”,接著哼起《土豆泥時間》的頭兩句。我跟著她一起哼起這首歌後兩句:這是最新的,這是最棒的,諸如此類。佩甘以前是唱和聲的,在她的鼎盛時期,她的歌喉就像“指針姐妹”組合中的一個。不過她抽煙像煙囪一樣凶,到了40歲時,她嗓子聽上去更像在伍德斯托克演出的喬·庫克了。
1號錄音棚門關著,裏麵黑著燈。我開了燈,看了看公告牌,查看當天的安排。一共四場:10點一場,2點一場,6點一場,還有一場9點的,估計要一直錄到午夜。2號錄音棚也安排滿了。尼德蘭是坐落在西坡上的一個小鎮,人煙稀少,不足1500個固定住戶,但卻是個音樂重鎮,影響力跟地方大小完全不成比例,汽車保險杠上常看到的“尼德蘭!納什維爾在此發狂!”可不是吹出來的。喬·沃爾什在狼頜1號錄音棚錄了他的第一張唱片,那時候這地方還是休·耶茨他爹來經營的,約翰·丹佛在狼頜2號錄音棚錄製了他的最後一張唱片。休有一次給我放了一段丹佛錄音剪掉的片段,他跟樂隊在聊他剛買的一種實驗飛機,好像叫Long-EZ。聽得我起雞皮疙瘩。
市區裏有九家酒吧,一周七天隨便一晚你都能聽到現場音樂。除了我們這兒之外,還有三家錄音棚,不過狼頜牧場是最大的也是最好的。那天我怯生生走進休的辦公室,跟他說是查爾斯·雅各布斯讓我來的,牆上至少掛著兩打照片,包括艾迪·範·海倫、林納德·史金納德、艾克索·羅斯(全盛時期)和U2。不過他最驕傲的一張,也是唯一一張自己出鏡的,是“斯特普爾斯歌者”的那張。“梅維絲·斯特普爾斯真是個女神,”他跟我說,“全美最棒的女歌手。沒有人能望其項背。”
我在道上賺出場費那些年也錄製了不少廉價單曲和糟糕的獨立專輯,但從沒上過大唱片公司,直到那次我在尼爾·戴蒙德(NeilDiamond)的錄製中補一個節奏吉他手的缺,那個吉他手得了“接吻病”。我那天嚇壞了——可以想象我頭歪向一邊吐得吉他上到處都是——不過之後我在很多錄製中彈過吉他,大多數是補缺,但有時候是有人點名要我。給的錢說不上多,但也絕不吝嗇。周末我跟室內樂團在當地一家名叫“科姆斯托克礦脈”的酒吧演出,偶爾也在丹佛走穴。我還給有誌於走上音樂道路的高中樂手上音樂課,那是休的父親死後,休做的一個暑期項目,叫作“搖滾原子”。
“這我做不來,”休建議將此加入我職責範圍時我極力推辭,“我又不識譜!”
“你不懂的是五線譜,”他說,“但吉他譜你是認得的,這些娃關心的就隻是吉他譜。這些娃隻想學這個,這對我們和他們來說都是件幸事。這裏不是搞西班牙吉他獨奏的地方,老兄。”
他說的沒錯,等我不再害怕後,其實還挺享受上課的。其一是它讓我回憶起“鍍玫瑰”。另一點……或許說來慚愧,我感覺教這些孩子能給我一種快樂,就跟我早晨給巴特比喂蘋果片和撫摸它的口鼻一樣。這些孩子隻想要搖滾,而且一旦他們掌握E和弦大橫按,他們就會發現自己其實可以做到。
2號錄音棚也是黑的,不過莫奇·麥克唐納忘了關調音台。我把東西全關掉,記著要跟他講講這事兒。他是個調音好手,不過吸了40年大麻,腦子不記事兒了。我的吉布森SG吉他跟其他樂器都調好待命,因為那天晚些時候我會跟當地一個叫“我想我要”的鄉村搖滾組合彈一個試音。我坐在小板凳上,不插電彈了十來分鍾,彈著《高跟運動鞋》和《施放我的法力》,隻是熱熱身。我現在比我在道上的歲月要強多了,但我永遠成不了克萊普頓。
電話鈴響了——在錄音棚裏不是真的響,隻是邊緣亮起藍燈。我放下吉他,接了電話。“2號錄音棚,我是柯蒂斯·梅菲爾德[5]。”
“柯蒂斯,陰曹地府快活嗎?”休·耶茨問道。
“就是一片黑。好處是我的癱瘓治好了。”
“真不錯。到大房子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老兄,我這兒半小時後還有人來錄音呢。我記得是搞西部民謠那個長腿妹子。”
“莫奇會幫她安排好的。”
“他哪兒行,他人都沒到。而且他忘了關2號錄音棚的調音台,不是第一次了。”
休歎了口氣。“我會跟他談談的。你過來就行。”
“行,我來。不過,休,這事兒我自己跟他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成不?”
他笑了。“我有時想,當初我雇的那個愁眉苦臉一聲不吭的家夥上哪兒去了,”他說,“來吧,看了會嚇你一跳的。”
那座大房子是個四麵延展的牧場,休的林肯大陸款老爺車就停在轉角處。那家夥什麽耗油的都想買,反正他花得起這錢。雖然狼頜牧場的入賬隻略微高於出賬,不過耶茨家族老一輩在藍籌股裏投了大把錢,而休是家族的最後一支——他本人離過兩次婚,兩次都簽了婚前財產協議,無兒無女。他養馬、養雞、養羊,還有幾頭豬,不過都隻是興趣而已。他收集轎車和大引擎皮卡車也是出於興趣。他關心的是音樂,而且為之用心很深。他自稱曾經是樂手,不過我沒見他吹過小號或彈過吉他。
“音樂事關重大,”他有一次跟我說,“流行小說會消失,電視節目會消失,我敢打賭你說不出過去兩年看過哪些電影。但音樂會流傳下去,包括流行音樂,尤其是流行音樂。你大可以鄙視《雨點打在我頭上》,但50年後還有人在聽那破玩意兒。”
要回憶起我跟他初次見麵那天並不難,因為狼頜看上去幾乎一樣,連停在前麵的那輛後座帶壁板小窗的午夜藍的林肯老爺車都沒變。隻有我變了。1992年秋的那天,他來門口接我,握了我的手,引我到他的辦公室。他一屁股坐到辦公桌後麵的高背椅上,那辦公桌大得足夠停下一輛派珀(Piper Cub)單螺旋槳飛機。我跟著他走進辦公室時心裏很緊張,等我看到牆壁上一張張名人的臉望著我時,我嘴裏幹得像棉花一樣。
他上下打量著我——一個穿著髒兮兮的有AC/DC樂隊標誌的T恤衫的訪客,下身的牛仔褲更髒——然後說:“查理·雅各布斯給我打了電話。這些年我一直欠老牧師一個很大的人情。這人情是我無以為報的,不過他說你可以把這個人情給抵了。”
我站在辦公桌前,張口結舌。給樂隊試音我懂,但這個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他說你以前是癮君子。”
“是的。”我說。要否認也是白搭。
“他說是海洛因。”
“對。”
“不過你已經戒掉了?”
“對。”
我以為他會問我戒掉多久了,不過他沒問。“坐下,別愣著。來杯可樂嗎?啤酒?檸檬水?還是冰茶?”
我坐下來,但不敢靠著後背放鬆:“冰茶聽起來不錯。”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對講機:“喬治婭?親愛的,來兩杯冰茶。”然後對我說:“這是一個牧場,傑米,不過我所關心的是那些背著樂器來的牲口。”
我試著微笑,但感覺很白癡,於是放棄了。
他似乎沒注意。“搖滾樂隊、鄉村樂隊、獨奏藝人。這些人是我們的生計來源,我們也給丹佛電台錄製商業廣告歌曲,以及每年二三十本有聲讀物。邁克爾·道格拉斯在狼頜錄了一本福克納的小說,喬治婭都要尿褲子了。他是那種平易近人的公眾人物,不過哎喲媽呀,在錄音棚裏那叫一個較真。”
我想不出什麽回話,隻好保持沉默,等待冰茶。我的嘴裏幹得就像沙漠一樣。
他往前探了一下身子。“你知道牧場最需要什麽嗎?”
我搖搖頭,不過還沒等他進一步闡明,一個年輕漂亮的黑人女子用銀托盤端來兩高杯堆滿冰的冰茶,每杯各有一小撮薄荷。我往茶裏擠了兩片檸檬,但沒放糖。我嗑海洛因的那些年裏,吃糖吃得特別凶,不過自從在修車鋪裏戴上耳機那天起,任何甜味兒都讓我發膩。離開塔爾薩不久後,我在餐車上買了根好時牌巧克力棒,發現我根本吃不下去,光聞著那味兒我就想吐。
“謝謝,喬治婭。”耶茨說。
“樂意效勞。別忘了今天有訪客,兩點開始,萊斯可指望著你呢。”
“我記住了。”她走出辦公室,輕輕關上門,休回過頭來看著我,“每個牧場都需要一個領班。狼頜牧場這裏負責農牧方麵的是魯珀特·霍爾。他一切都好,不過負責音樂方麵的領班正在博爾德社區醫院康複。萊斯·卡洛維,對這名字有概念嗎?”
我搖搖頭。
“那‘衝浪板好兄弟’呢?”
這個我有印象。“一個器樂組合對不?衝浪音樂,有點兒像迪克·戴爾和他的德爾音調(Del-Tones)樂隊?”
“沒錯,就是他們。有意思的是他們都來自科羅拉多州,距離兩邊大洋都遠得不能再遠了。出過一首榜單前40名的,叫《阿隆納·阿娜·卡亞》(Aloona Ana Kaya)。這是一句蹩腳的夏威夷話,意思是‘讓我們**吧’。”
“對,我記得那首。”當然記得,我姐放了不下10億次。“就是那首全程有個女人在笑的歌。”
耶茨咧嘴一笑:“他們一炮而紅,出了一首人氣單曲,靠的就是那笑聲,把那段笑聲錄進去的老家夥就是我。其實也是事後才知道,當時是我父親在經營這裏,那個笑個不停的姑娘也在這兒工作,就是希拉裏·卡茨,不過她現在管自己叫‘星燦佩甘’。她現在是頭腦清醒了,不過那會兒她吸食笑氣吸上癮,笑得停都停不下來。我就是在錄音間裏錄了她的笑聲——她完全不知道。這一笑火了那張唱片,他們花了7000美元把她請進樂隊。”
我點點頭。搖滾的史冊裏寫滿了類似的意外走運。
“反正‘衝浪板好兄弟’巡演了一次,然後散夥兩次。你知道那些事兒不?”
我當然知道,還親身經曆過。“破產了,就散夥了。”
“嗯哼。萊斯回老家,給我打工來了。他監製出的作品比他自己彈的好太多,他是我音樂方麵的領班,幹了有15年了。查理·雅各布斯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想著讓你當萊斯的替補,邊學東西邊賺錢,偶爾玩玩演出,諸如此類。我還是這想法,不過你可得抓緊學了,小夥子,因為萊斯上周心髒病發作,據說會好起來的,不過體重會減不少,還得吃一堆藥,他說準備過一年左右就退休。我還有足夠時間來看你行不行。”
我簡直恐慌:“耶茨先生——”
“叫我休。”
“休,藝人和作品這塊我是一竅不通。我唯一去過的錄音棚就是我跟樂隊一起按小時收費的那種。”
“大多是主音吉他手的溺愛父母在給孩子埋單,”他說,“要麽就是鼓手的老婆,一天八小時在餐廳端盤子,站得腳痛就為了拿點兒小費。”
沒錯,基本就是這樣。直到當老婆的醒悟過來,把老公掃地出門。
他往前靠了一下身子,雙手握起來:“你要麽學得會,要麽學不會,老牧師說你能行,我有這句就夠了。不行也得行,我欠他的。你現在要做的就隻是給錄音棚開燈,記錄‘藝點’就好,這個你懂吧?”
“藝人鍾點。”
“嗯,晚上把東西鎖好。我這兒有個家夥,可以在萊斯回來之前帶你一下,他叫莫奇·麥克唐納。他做對做錯的地方你都多加留心,一定能學到不少,不過無論如何別讓他拿著日誌。還有一件事兒,你要是想抽點兒大麻,那是你自己的事兒,隻要你按時上班,不惹出什麽亂子就好。不過如果讓我聽說你又吸海洛因……”
我看著他的雙眼:“我不會走老路的。”
“說得勇敢,不過這話我聽多了,好幾個說過這話的人現在已經不在了。不過有些人確實說到做到了,我希望你是後者。醜話說在前:你要是複吸,就給我滾蛋,欠不欠人情都一樣。清楚了嗎?”
清楚。再清楚不過了。
喬治婭·唐林2008年時還跟1992年時一樣美麗動人,隻是體重增了幾磅,黑發上多了幾縷銀絲,還戴上了遠近兩用的眼鏡。“你不知道他今早為何大發雷霆吧?”她問我。
“沒什麽頭緒。”
“他開始罵髒話,然後笑了一會兒,然後又開罵。他說他早他媽料到了,說那人是個狗娘養的,然後聽上去好像砸東西了。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今天有人要被開掉了。如果是的話,我今天就請個病假。我真受不了那種衝突。”
“說這話的女人去年冬天還拿水壺來砸肉販子呢。”
“那是兩碼事兒。那傻×二百五居然動了心思要摸我屁股。”
“還是個眼光不錯的二百五呢,”我調笑道,她給了我個白眼,“說笑而已。”
“嗯。剛才幾分鍾安安靜靜的,但願他別是給自己折騰得心髒病發作了。”
“沒準兒是他在電視上看到了什麽,或者是報紙上讀到的?”
“我進去15分鍾後電視就關了,至於《相機》和《郵報》,他兩個月前就不訂了。他說他現在什麽都從互聯網上看。我跟他說:‘休,互聯網新聞全是毛都沒長全的小男生和穿少女胸罩還沒發育的小女生寫的,根本不靠譜兒。’結果他把我當成個無知的老太太。他沒這麽說,不過我能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來。我好歹有個在科羅拉多大學讀計算機的女兒好吧。就是我女兒布裏告訴我別信博客上的屁話。去吧,進去吧。不過他要是在椅子上犯心髒病死了,你可別讓我給他做人工呼吸。”
她走開了,高挑而有氣度,她那流暢的步子跟16年前那個端冰茶進休的辦公室的年輕女子別無二致。
我用指節在門上敲了一下。休沒有死,不過他癱坐在那張超大號辦公桌後麵,揉著太陽穴好像犯了偏頭痛似的。他麵前的筆記本電腦是開著的。
“你是要炒誰的魷魚嗎?”我問道。
他抬起眼睛:“啊?”
“喬治婭說,如果你要炒人,她就請一天病假。”
“我沒要炒人。簡直荒謬。”
“她說你砸東西了。”
“扯淡。”他停了一下,“我是踢了一腳廢紙簍,是我看到關於聖戒的狗屁說法之後。”
“跟我講講聖戒吧。我也給這廢紙簍來上神聖的一腳,然後我好接著幹活兒。我今天有無數件事兒要做,還包括學兩首曲子到時候給‘我想我要’錄音。來一腳廢紙簍射門,剛好讓我提提神。”
休繼續揉著太陽穴:“我知道這會發生,我知道他心裏是這樣,但我沒料到這事兒會……會這麽大。不過俗話說得好——要麽做大,要麽回家。”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啥。”
“你會知道的,傑米,你會的。”
我一屁股坐在他辦公桌的一角上。
“每天早上我都一邊做仰臥起坐和蹬動感單車,一邊看6點新聞。主要是因為光看那個天氣預報的小妞兒,身體就在做有氧運動了。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則廣告,不同於平時那些神奇除皺霜廣告和時代華納黃金老作品合集。我簡直難以置信。真他媽的難以置信。但其實又完全說得過去。”然後他就笑了,不是那種“真搞笑”的笑,而是那種“真他媽難以置信”的那種笑。“所以我關掉那傻×電視,上互聯網進一步調查。”
我正要繞到他桌後,他舉起手來阻止我。“首先我要問你一下,傑米,你願不願意跟我來個‘男人的約會’?去見一個人,一個幾經挫折終於實現自己願望的人。”
“好啊,我看行。隻要不是賈斯汀·比伯的演唱會就行。我年紀太大,吃不消他那種。”
“哦,這可比那個好多了。來看一眼,別亮瞎你的眼睛。”
我繞過桌子,第三次與我生命中的“第五先生”相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催眠師般做作的眼神。他雙手在臉的兩側,五指分開,兩根無名指各戴一隻寬寬的金戒指。
那是網上的一張海報,標題為“牧師C.丹尼·雅各布斯的醫治恩典複興之旅2008”。
老派帳篷複興會!
6月13日至15日
諾裏斯郡博覽會
丹佛往東20英裏
特邀前“靈魂歌手”阿爾·斯坦珀
特邀知更鳥唱詩班與
戴文娜·魯濱遜
***以及***
福音傳道人C.丹尼·雅各布斯
《丹尼·雅各布斯福音大能醫眾生》主持人
用歌聲更新您的靈魂
用醫治重生您的信仰
為聖戒的故事而震撼
由牧師丹尼親自分享
“領那貧窮的、殘廢的、瞎眼的、瘸腿的來……勉強人進來,坐滿我的屋子。”(《路加福音》14:21,14:23)
見證神的大能
改變你的人生!
13日(星期五):晚上7點
14日(星期六):下午2點、晚上7點
15日(星期日):下午2點、晚上7點
上帝言說溫柔輕聲(《列王紀上》19:12)
上帝醫治疾同閃電(《馬太福音》24: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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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是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小男孩兒拋開拐杖,教眾在旁驚歎歡呼。照片下方說明為“羅伯特·裏瓦德肌肉萎縮症得到醫治,2007年5月30日,密蘇裏州聖路易斯”。
我當場驚呆,這種驚詫不亞於偶遇一個據稱去世已久或犯下重罪入獄多年的昔日故友。然而,部分的我——被治愈的那部分——並不驚訝。那部分的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休笑了,他說:“好家夥,你看上去就像一隻小鳥飛進你嘴裏結果你不小心給吞了。”然後他說出了我當時腦中唯一清晰的想法:“看起來老牧師又故技重演了。”
“是的,”我說道,然後指著海報上引的《馬太福音》那句,“這句根本不是講上帝給人治病的。”
他吃驚地睜大眼睛:“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是個《聖經》學者?”
“你不知道的還多咧,”我說,“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談過他。不過我去塔爾薩之前很久就認識他了。當我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他是我們教會的牧師。那是他第一份牧師工作,我本以為那也是他最後一份,直到剛才。”
他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你唬我哪!他那會兒多大,18歲?”
“我看大概二十五吧。我當時隻有六七歲。”
“他那時候給人治病嗎?”
“完全沒有。”當然,除了我哥哥阿康。“那時候他是個十足的衛理公會派教徒,聖餐時用的是韋爾奇牌葡萄汁而不是紅酒。人人都喜歡他。”至少在那次駭人的布道之前。“後來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失去了妻子和兒子,之後他就走了。”
“老牧師結過婚?還有孩子?”
“對。”
休思考了一下。“所以他還是有資格戴一個婚戒的——如果那些真是婚戒的話。這我很懷疑。你看這個。”
他滾到頁麵回頂部橫幅,將光標移到“奇跡見證”然後點了下去。屏幕出現一排YouTube視頻,至少有一打。
“休,如果你想去見查理·雅各布斯,我樂意跟你走一趟,不過我今早真沒時間跟你聊他。”
他把我細細打量了一番:“你看上去不像吞了隻鳥,更像有人給你肚子來了一記重拳。看完這個視頻,我就放你走。”
下麵有個視頻是海報上那個男生。當休點擊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剪輯,比一分鍾稍微長一點兒,超過10萬人次的點擊量。說不上是轉瘋了,不過也接近了。
畫麵開始動了,有人把印著KSDK的麥克風往羅伯特·裏瓦德的臉上遞。一個畫外女聲說道:“羅伯特,跟大家描述一下所謂的治療是什麽情況。”
“是的,女士,”羅伯特說,“他握住我的頭的時候,我能感到兩側的神聖婚戒,就在這裏。”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我聽到啪嗒一聲,就像火柴一樣。我可能失去知覺長達一兩秒鍾。然後……不知道……感覺有種熱度傳到我腿上……然後……”男孩兒開始哭了起來。“然後我就站起來了。我能走了!我被治愈了!上帝保佑丹尼牧師!”
休靠回椅背上:“我沒有看完其他的見證,不過我所看過的幾乎一樣。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麽?”
“或許吧。”我說,我很謹慎,“你呢?”
我們從來沒有談過休到底欠了老牧師什麽人情——居然大到足以一個電話就讓狼頜的老板雇用一個勉強戒掉海洛因毒癮的人。
“你時間緊,回頭說。你中午吃什麽?”
“打電話叫比薩餅。等西部民謠小妞兒走之後,有個從朗蒙特過來的家夥,紙上說他用男中音來詮釋通俗音樂……”
休一臉空白,待了一會兒,突然用手掌下緣打了一下前額:“我的天,是喬治·達蒙嗎?”
“對,是這麽個名字。”
“上帝,我以為那貨已經死了呢。這都多少年了——都不是你這輩的事兒了。他跟我們錄的第一張唱片叫《達蒙演唱格什溫》。那會兒CD還遠沒有出現呢,不過可能有8軌磁帶了。每首歌,真是他媽的每首歌,聽起來都像凱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國》。讓莫奇來接手他吧,他倆以前有交情。如果莫奇搞砸了,你到混片的時候再修。”
“你確定?”
“確定。既然我們要去看老牧師的扯淡秀,我想先聽聽看你都知道他什麽事兒。其實我們很多年前就該聊這個了。”
我考慮了一下:“行……不過有來有往。公平交換信息,毫無保留。”
“我信你。”我說道。
“或許吧。走之前,你先跟我說說《馬太福音》那節說的是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我沒法兒逐字引述,大概是‘閃電從東邊直照到西邊,人子降臨也要如此’。說的不是治病,而是世界毀滅前的大災難。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這是雅各布斯牧師最喜歡的幾句之一。”
我看了一下時鍾。那長腿鄉下姑娘——叫曼迪什麽的——每次都早到,估計這會兒已經背著吉他坐在1號錄音棚外的台階上了,但有件事我必須立刻問清楚:“你說懷疑那兩枚不是結婚戒指是什麽意思?”
“看來他沒對你用戒指,是吧?他給你戒毒的時候?”
我想到了那個被遺棄的修車廠:“沒。用的是耳機。”
“什麽時候的事兒?1992年?”
“對。”
“我與老牧師的遭遇是在1983年。他肯定是後來更新了他的手法。大概又換回戒指了,因為這比耳機看上去更有宗教味道。不過我敢打賭,我那次之後……還有你之後,他又繼續研究了。老牧師就是這種人,你說是不?總想更進一步。”
“你管他叫老牧師,你碰到他的時候,他跟你傳道嗎?”
“是,也不是,比較複雜。去吧,快走吧,那小妞兒還等著你呢。沒準兒她會穿超短裙,這樣你腦子裏就不會去想丹尼牧師了。”
其實她還真穿了件超短裙,那兩條美腿是相當銷魂。不過我卻全然沒有注意,如果不查日誌,我壓根兒不知道她那天唱了什麽。我滿腦子都是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就是“老牧師”,現在人稱丹尼牧師。
莫奇·麥克唐納默默聽著我因為調音台的事兒罵他一頓,垂著頭,偶爾點一點,最後保證下次改正。他也確實會。不過隻是改正幾次。然後再過個一兩周,我又會發現1號錄音棚、2號錄音棚或兩間錄音棚的調音台都沒關。我覺得因為吸煙就把人關進監獄,這是荒唐的,但多年以來每天吸煙絕對是導致健忘的原因。
我跟他說讓他給喬治·達蒙錄音時,他兩眼發光。“我一直喜歡這家夥!”莫奇叫道,“他唱什麽歌都像——”
“都像凱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國》,我知道。祝你玩得開心。”
大房子後麵的榿木林裏有一小塊野餐區域。喬治婭和兩個辦公室裏的女孩兒在吃午飯。休領我到一個離她們很遠的桌子,從他的大包裏取出兩個包好的三明治和兩罐汽水:“從塔比家的店裏買了雞肉沙拉和金槍魚沙拉。你選一個。”
我選了金槍魚。我們默默吃了一會兒,坐在大山的陰影下,休突然開口:“我也玩節奏吉他,我彈得還比你好不少。”
“在我的職業生涯的尾聲,我在密歇根州一個叫‘約翰遜老貓’的樂隊裏。”
“20世紀70年代?穿軍隊襯衣,聽起來像老鷹樂隊的那幫家夥?”
“我們其實是80年代初散夥的,不過沒錯,說的就是我們。有過四首上榜歌曲,全是第一張專輯裏的。你知道是什麽讓大家注意到那張專輯的嗎?標題和封套,全是我想出來的。叫《你的傑克大叔彈熱門曲子》,封麵印的是我叔叔傑克·耶茨,坐在客廳彈著他的夏威夷四弦琴。裏麵有大量重金屬和怪異的模糊音,難怪沒有贏得格萊美最佳專輯獎。當時還是托托合唱團的時代。去他媽的《非洲》,什麽破歌。”
他憂悶地沉思起來。
“話說回來,我當時在那個樂隊已經兩年了,那張唱片裏麵就有我。巡演演了頭兩天,然後我就被遣走了。”
“為什麽?”我心想,肯定是吸毒,那時候都是因為吸毒。不過他的話讓我吃了一驚。
“我聾了。”
“約翰遜老貓”巡演從布盧明頓開始,然後到一號馬戲團,然後到橡樹公園的國會劇院。小場地,都是些熱身性質的走穴,跟當地吉他手一起做開場表演。然後到了底特律,要鬧出些大動靜了:30個城市,“約翰遜老貓”來為鮑勃·西格和銀彈樂隊做開場表演。競技場搖滾,真家夥。你夢寐以求的那種。
休的耳鳴是在布盧明頓開始的。起初,他沒去管,他想著出賣靈魂給搖滾總要付出代價的——哪個認真玩音樂的不會時不時鬧一下耳鳴?看看皮特·湯森、埃裏克·克萊普頓,還有尼爾·楊。然後,在橡樹公園,他開始感到眩暈和惡心了。演到半路,他跌跌撞撞從後台離開,衝到一個裝滿沙子的桶前。
“我還記得柱子上的標誌,”他告訴我,“僅用於撲滅小火。”
他還是勉強完成了演出,鞠躬,然後下台。
“你搞什麽鬼?”費利克斯·格蘭比問他。他是主音吉他手兼主唱,對大多數人——至少是聽搖滾的人——來說,他就是“約翰遜老貓”。“你是喝高了?”
“胃腸炎,”休說,“好點兒了。”
他以為是這樣,功放關掉後,他的耳鳴似乎也逐漸消退。不過第二天早上,耳鳴又回來了,而且除此之外,他什麽都聽不見了。
“約翰遜老貓”的兩名成員充分意識到迫在眉睫的災難:費利克斯·格蘭比和休本人。還有三天就是龐蒂亞克銀頂體育館的演出了。能容納九萬人的場館,有底特律最愛的鮑勃·西格領銜,場館幾乎爆滿。“約翰遜老貓”正在成名的風口浪尖,在搞搖滾的路上,這種機會往往沒有第二次。因此費利克斯·格蘭比對休做了凱利·範·多恩對我做的事。
“我不怨他,”休說,“如果我們的位置顛倒過來,我可能也會這麽做。他從底特律的‘愛情工作室’雇了一個鍾點樂手,那個家夥當晚在銀頂跟他們上台。”
“說得像真的一樣。”休說道。當時我們坐在陰涼處,吃著塔比家的三明治。
“你還舍不得吧?”我問道。
“沒有。”長長的停頓。“是舍不得。”
他沒有回科羅拉多州。
“如果要回也不是坐飛機。我感覺如果上升到兩萬英尺的高空,我的腦袋會爆炸。而且,我想要的不是家。我隻想自己舔舔傷口,這傷口還在流著血,要舔傷口在底特律又何妨。反正我是這麽跟自己說的。”
症狀並沒有減輕:中度至重度的眩暈和惡心,地獄般的耳鳴,時而柔和,時而響得讓他覺得腦袋會裂開。有時這些症狀如同潮水般退去,而他則會一連睡10到12個小時。
雖然他住得起更好的,但他選了格蘭大道上的一家廉價旅店。連續兩周,他遲遲沒去看醫生,害怕被診斷出惡性和無法手術的腦腫瘤。他終於在英克斯特路上找了一家小診所,一個看上去大概17歲的印度大夫聽了聽,點點頭,做了幾項測試,然後敦促他找一家正規醫院多做幾項測試,也好開一些他沒法兒開出的實驗性止吐藥物,其他的就抱歉無能為力了。
沒去大醫院,休開始了漫長而無意義的旅途(當他不眩暈的時候),在底特律那條人稱“8英裏”的路上遊**。有一天他經過一家店麵,蒙塵的櫥窗裏擺了收音機、吉他、唱片機、磁帶機、功放和電視機。招牌寫著“雅各布斯全新和二手電子產品”……雖然在休·耶茨看來,裏麵大多數東西都爛成渣了,根本沒有什麽看上去像新的。
“說不清我為什麽會進去。或許是對那些音箱有點兒懷念不能自製吧。也許這是自虐,也許是我覺得那家店有空調,想納涼一下吧——還真沒錯。又或許是因為門上的招牌。”
“上麵說什麽?”我問道。
休朝我笑了:“老牧師你信得過。”
他是唯一的顧客。貨架上擺滿了比櫥窗裏更新奇的設備。有些他是認得的:電表,示波器,伏特計和穩壓器,振幅調節器,整流器和逆變電源。另一些東西他不認得。電線蛇行在地板上,到處都是掛起的線路。
老板穿過一個裝飾了聖誕彩燈的門走出來。(“大概是我進門時有個鈴鐺響了吧,但我是沒聽到。”休說。)我的“第五先生”穿著條褪色的牛仔褲,白襯衫扣子係到領上。他的嘴在動,說“你好”,還有類似“有什麽可以幫到你”之類的。休跟他揮一揮手,搖了搖頭,自己瀏覽貨架。他拿起一把斯特拉托卡斯特吉他,彈了一把,不知道音還準不準。
當他醒來時,人在雅各布斯的辦公室,頭上頂著一塊涼毛巾。休立即道歉,表示他願意賠償他所損壞的一切東西。雅各布斯退了一步,眨著眼仿佛吃了一驚。這種反應休在過往幾周已經屢見不鮮了。
“抱歉我說話聲音太大,”休說道,“我聽不見自己說話。我是個聾子。”
雅各布斯從他淩亂的辦公桌最上麵的抽屜裏翻出一個記事本(我可以想象那張桌子上堆滿了剪斷的電線和各種電池)。他寫下幾個字然後把筆記本舉起來。
“最近聾的?我看你會玩吉他。”
“是最近,”休同意道,“我得了所謂的美尼爾氏綜合征。我是一個音樂人。”他想了想,笑起來……對他自己的耳朵,那是無聲的笑,不過雅各布斯報以微笑。“曾經是吧。”
雅各布斯在筆記本上翻過一頁,簡短寫了寫,然後舉起來:“如果是美尼爾氏,我也許能幫到你。”
“顯然他是給你治好了。”我說。
午飯時間結束了,那幾個女人都回辦公室了。我也有大把事情要做,但是在我聽完剩下的故事前,我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們在他辦公室裏坐了很久——其中一人得用寫字來交流,所以聊天很緩慢。我問他能怎麽幫我。他寫道,他最近開始進行‘經皮神經電刺激實驗’,簡稱‘TENS’。他說使用電流來刺激損壞的神經這種方法可以追溯到幾千年以前,是由一個古羅馬人發明的——”
我記憶中一扇布滿灰塵的門開啟了。“一個叫斯克瑞博尼的古羅馬醫生。他發現一個腿腳不好的人踩在電鰻上,疼痛有時就會消失。這所謂‘最近開始’純粹是屁話,休。你的牧師開始玩‘TENS’的時候,這東西還沒正式命名呢。”
他盯著我,眉毛上揚。
“接著說。”我說。
“好,但我們待會兒接著說回這個話題,好嗎?”
我點點頭:“你跟我說你的,我跟你說我的。咱們說好的。我給你透露一下:我的故事裏也有過短暫的眩暈。”
“好吧……我跟他說美尼爾氏病是一個謎——醫生並不清楚這跟神經有沒有關係,是不是病毒引起**在中耳慢性累積,或是某種細菌導致,也可能是遺傳問題。他寫道,所有疾病的本質都是電。我說這是瘋話。他隻是微微一笑,在筆記本上翻了下一頁,這次寫得更久。然後將本子遞給我。我記不清原話了——好久好久了——但我永遠忘不了第一句:電是所有生命的基礎。”
“剩下的大概就是,以心髒為例,它靠的是微伏電來運動。電流由鉀提供,鉀是一種電解質。你的身體將鉀轉換成帶電離子,一種帶電粒子,用它們來規律你的心、腦,以及其他一切。”
“這幾個詞是大寫強調的,他還圈了起來。我把本子遞回去後,他在上麵快速畫了點兒東西,然後指著我的眼睛、耳朵、胸口、肚子和腿。然後他給我看了他畫的東西,是一道閃電。”
毫無疑問。
“揀重點說吧,休。”
“好吧……”
休說他得考慮一下。他沒說出來(但肯定在想)的是,他跟雅各布斯素未謀麵,這家夥可能就是個每座大城市裏都有的那種瘋子。
雅各布斯寫道,他能理解休的遲疑,他也有他的顧慮:“提出要幫你,我心裏也有些忐忑,畢竟你我素昧平生。”
“危險嗎?”休提問的語氣已經失去了語調和抑揚頓挫,像機器人一般。
老牧師聳聳肩,寫道:
“不騙你,直接通過耳朵上電流,是有一定風險的。不過電壓很低,明白?我猜最糟糕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會尿褲子。”
“這太瘋狂了,”休說,“我們光是聊這個就已經夠瘋狂了。”
老牧師又聳聳肩,不過這次沒寫東西,隻是看著。
休坐在辦公室裏,手裏攥著布(還是潮的,不過已經溫了),嚴肅地考慮著雅各布斯的提議,內心有許多顧慮,這都非常正常,即便他們才剛剛認識。他是一個音樂人,耳朵卻聾了,被他所協助創立的樂隊拋棄,而這個樂隊即將走紅全國。有其他樂手和至少一個偉大的作曲家——貝多芬也忍受著耳聾,但休的苦處卻不光是失去了聽力,他還遭受著眩暈、顫抖和間歇的視力喪失,以及惡心、嘔吐、腹瀉和脈搏過速,最糟糕的是那幾乎不斷的耳鳴。他一直以為耳聾意味著一片寂靜,然而並非如此,至少他的情況不是這樣。休·耶茨的腦中一直有一個防盜報警器在刺耳地叫。
還有另一個因素,一個在那之前他都不願麵對的真相,雖然時不時會從他眼角浮現。他留在底特律是為了鼓起勇氣。在“8英裏”上有許多典當行,家家都賣槍。跟拿一把0.38英寸口徑的手槍卡在兩排牙之間,對著上齶來一槍比起來,這家夥的提議還能壞到哪兒去?
隻聽他用機器人的語調大聲說:“去他媽的。來吧。”
休凝視著遠處的山,一邊講著餘下的故事,一邊用右手撫摸著右耳。我猜這是他下意識的動作。
“他在窗戶上掛起‘關門’的牌子,把門鎖好,然後拉下百葉窗。然後他讓我在收銀機旁一把廚房椅上坐下,把一個軍用手提箱大小的鐵盒子放在櫃台上。裏麵是兩枚看似被金色網狀材質包裹的戒指,大小就像喬治婭打扮時戴的那種垂掛下來的大耳環。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對嗎?”
“每一枚戒指底部都有一個塑料的東西,裏麵有電線出來。電線連到一個不到門鈴大小的控製盒。他打開盒底,給我看了裏麵,像一節7號電池。我這就放鬆了。這東西能造成多大傷害,我心想,不過我看到他戴上橡膠手套——就像是女人洗碗時戴的那種——還用鉗子來夾起戒指,我又不淡定了。”
“我認為查理的7號電池跟你從商店買到的那種不是一回事,”我說,“他的電池要強大得多。他有沒有跟你聊過‘奧秘電流’?”
“噢,上帝,太多次了。他就好這個。不過那是後來的事兒了,而且我一直雲裏霧裏的。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懂假懂。他有種眼神……”
“迷惑的眼神,”我說道,“迷惑、擔憂而又興奮,同時出現。”
“對,就是這個。他把戒指頂著我的耳朵——用鉗子夾住,然後讓我去按控製器上的按鈕,因為他已經沒有手來按了。我幾乎按不下去,但是典當行窗口的手槍從我眼前閃過,我按了下去。”
“然後就暈了。”我沒有問出來,因為我很肯定。不過他讓我吃了一驚。
“會有意識中斷,沒事兒的,還會有我所謂的棱鏡虹光,不過這些後來才有。就在當時,我腦中‘啪嗒’一聲巨響。我雙腿跳起,雙手高舉過頭,就像小學生急著回答老師的問題。”
這勾起了我一些回憶。
“還有,我嘴裏有股味道,就好像我一直在吮硬幣似的。我問雅各布斯能不能喝口水,結果聽到了自己問的這句話,當場眼淚就下來了。我哭了好一會兒。他抱著我。”休的目光終於離開遠山,他望向我,“那次之後,傑米,讓我為他做什麽都願意。無怨無悔。”
“我知道這種感覺。”
“當我恢複鎮定後,他領我回到店裏,給我戴上一副科斯耳機。他把耳機插進FM電台廣播,不停地調低音量,不斷問我還是否聽得見。我一直都能聽見,直到他調到零,但我敢發誓,即便到了零我還是能聽見。他不僅讓我重獲聽覺,而且甚至使我的聽力比我14歲第一次玩樂隊時還精準。”
休問雅各布斯他要如何來報答大恩。老牧師,當時還是個衣衫襤褸的家夥,急需理個發、洗個澡,他思考了一下。
“這麽說吧,”他終於開口,“這裏實在沒什麽生意可做,而且好些在這兒遊**的人感覺讓人不太放心。我得把這裏所有東西搬到北側的一個倉庫裏,然後我再考慮下一步怎麽走。這個你可以幫到我。”
“我能做到的遠不止這個,”休說道,他還在玩味著自己的嗓音,“倉庫我來租,我可以雇一隊工人來搬所有東西。我看上去不像有財力承擔得起的樣子,但我其實可以的,真的。”
雅各布斯仿佛被這個主意嚇到了:“千萬不要!我放在這兒出售的東西大多數都是廢品,不過我的設備卻很有價值,而且後麵——也就是我的實驗室——裏邊的東西都是精密儀器。你能幫我這個忙作為回報就綽綽有餘了。不過你得先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多長幾磅肉。你這些日子可是受苦了。耶茨先生,你有沒有興趣給我當助手?”
“再過一周你就習以為常了,”他淡淡地說,“奇跡都是如此。無可抱怨,畢竟人的天性如此。不過既然我們在汽車城市為人遺忘的一角,共同分享了一個奇跡,你就別叫我雅各布斯先生這麽見外了。叫我老牧師吧。”
“老牧師?”
“沒錯,”他說罷咧嘴一笑,“查爾斯·丹·雅各布斯牧師,現任電學第一教堂首席牧師。我保證不會讓你過勞的。不著急,我們慢慢來。”
“我敢打賭你們肯定是要多慢有多慢。”我說道。
“這話怎講?”
“他不想讓你給他雇運輸隊,他也不想要你的錢。他要的是你的時間。我想他是在研究你,看看有沒有後遺症。你怎麽想?”
“那時候?什麽都沒想。我開心得上天了。如果老牧師讓我去搶劫底特律第一銀行,我也很可能會去試。回頭看來,我覺得你可能是對的。畢竟,其實真沒什麽工作要做,他說到底其實沒什麽要賣的。他後麵的房間裏東西多一點兒,不過隻要用一輛足夠大的搬家拖運車(U-Haul),我們隻要兩天就能把全部家當搬走。不過他把活兒分攤到一周來做。”他思考了一下。“對,好吧,他是在觀察我。”
“是研究,在看有沒有後遺症。”我瞟了一眼手表。我必須在15分鍾內趕到錄音棚,如果我在野餐區停留過長就得遲到了。“陪我走到1號錄音棚,跟我講講都有哪些後遺症。”
我們走著,休跟我講了雅各布斯電擊醫治耳聾後出現的意識中斷。頭幾天裏短暫而頻繁,而且自己並不覺得失去知覺,隻是發現自己出現在別的地方,或者發現過了五分鍾自己卻不知道,也有時是十分鍾。有兩次發生在他和雅各布斯裝卸器材和二手貨品到車上的時候,那是一輛雅各布斯跟別人借來的舊下水道供應封閉式小貨車(可能是跟他另一個奇跡治愈的人借來的,不過就算是這樣,休也不會知道,因為老牧師對這種事守口如瓶)。
“我問他我意識中斷時是什麽情況,他說沒什麽,我們就是照常搬東西,還聊著天。”
“你信他嗎?”
“當時我信,現在就不知道了。”
休說一天晚上,術後五六天的樣子,他坐在那廉價旅店的椅子上,在讀一本書,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房間角落裏,麵對著牆壁。
“你當時嘴裏在說話嗎?”我問道,心裏想著,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出事兒了。
“沒有,”他說,“不過……”
“不過什麽?”
他衝那回憶搖搖頭:“我當時把褲子脫了,又把運動鞋穿上了。我當時就站在那兒,穿著我的賽馬短褲和銳步球鞋。聽著很瘋狂吧?”
“到第二周就隻有兩次了,到了第三周就都沒了。但是別的東西持續了更久,跟我眼睛有關。一些……事件,棱鏡虹光。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叫。在接下來的五年裏發生了十幾次。之後就再沒有過。”
我們已經走到了錄音棚。莫奇在等著我們,他那頂丹佛野馬隊棒球帽往後戴,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全世界最老的滑板男。“樂隊在裏麵,正在練習。”他壓低了聲音,“哥們兒,他們太他媽爛了。”
“跟他們說我們要延遲,”我說,“後麵會給他們加時補回來。”
莫奇先看我,再看休,然後又看回我——想搞清楚我們是不是情緒不佳:“嘿,不會有人要被炒魷魚吧?”
“隻要你別再放著調音台不關,就不會有人被炒,”休說道,“快進去吧,大人們要接著說話了。”
莫奇敬了個禮,然後走了進去。
休轉身對著我:“棱鏡虹光比意識中斷更詭異,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你非得人在那兒才能懂。”
“說說看。”
“它要發生的時候我總能知道。我就幹著我該幹的事兒,一切照舊,突然,我的視力開始變得更為敏銳。”
“就跟你術後的聽力一樣?”
他搖搖頭。“不,聽力是真的。我的耳朵現在還比老牧師給我治療之前要靈,我知道做一個聽力測試就能證實,但我一直懶得去做。視力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癲癇患者發作前會感到手腕刺痛或幻嗅嗎?”
“前兆。”
“沒錯。我視覺強化就是一種前兆,之後出現的就是……顏色。”
“顏色。”
“所有東西的邊緣都會出現紅色、藍色和綠色,整個物體被顏色填充。顏色會來回變化。感覺就像透過棱鏡看東西,不過這個棱鏡放大對象的同時還把對象粉碎成片。”他拍拍自己前額,表示無奈,“我隻能描述成這樣了。出狀況的30到40秒內,我仿佛可以看穿這個世界,看到這世界後麵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更真實的世界。”
他用一種很冷靜的眼神看著我。
“這就是棱鏡虹光。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直到今天。這東西真把我嚇死了。”
“你沒告訴過老牧師?”
“我想的,不過第一次發生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沒有什麽盛大的告別,他隻是留了張字條,說他在喬普林有一個商業機會。這是奇跡治愈後六個月左右的事兒了,我已經回到尼德蘭了。棱鏡虹光……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美得讓人無法形容,不過我隻求它別再出現。因為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的話,我可不想見到。如果隻是我想出來的,那還是留在我腦袋裏吧。”
莫奇出來了:“傑米,他們準備好了。我來彈也行,如果你想的話。我是沒法兒搞砸的,因為跟這些家夥比,‘死亡送奶工’樂隊簡直堪比披頭士了。”
他走了。
“好,”休說道,“你聽了我的故事,我還沒聽你的。我可等著呢。”
“我今晚9點左右有一個小時。我去大房子找你說,不會說很久。我的故事跟你的大同小異:治療、痊愈、後遺症出現然後減退,然後完全消失。”不完全如此,不過我還有一場錄音要做。
“沒有棱鏡虹光?”
“沒有,是其他東西。比如妥瑞氏症,但不是下意識冒粗口那種。”我決定還是別說夢見死去親人的事兒了,至少現在不說。也許這些夢境就是我所瞥見休所謂的另一個世界。
“我們應該去看看他,”休抓住我的胳膊,“真得去一趟。”
“我覺得沒錯。”
“不過別搞那種團圓聚餐,行不?我不想跟他說話,隻想在旁邊看看。”
“行,”我說道,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快鬆手,胳膊要被你弄淤血了。我還得錄歌呢。”
他鬆手了。我進了錄音棚,裏麵有當地朋克樂隊在彈唱“皮夾克加別針”那類東西,雷蒙斯合唱團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比他們強太多了。我回頭看肩膀後方,休還站在那裏看著遠山。
世界盡頭的另一個世界,我思忖道,我努力不去想它,好開始工作。
接下來一年我都沒下決心買一台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不過1號和2號錄音棚裏不缺電腦——到了2008年,我們錄歌基本用的都是蘋果電腦的應用程序——5點左右我有個空檔,我上穀歌搜索了查·丹尼·雅各布斯,發現有成千上萬條參考資料。顯然自從“查·丹尼”10年前的全國首次亮相後,我錯過了不少東西,但我並不怪自己。我不怎麽看電視,我對流行文化的興趣僅限於音樂,而我去教堂更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難怪我錯過了這個被維基百科譽為“21世紀奧羅·羅伯特”[7]的布道大師。
他並沒有創立大型教派,不過從東岸到西岸,他每周一次的《福音大能醫眾生》節目在有線電視傳播甚廣,在那些買入時段價格低但“愛的供養”回報高的頻道上放。節目是在他的“老派帳篷複興會”裏拍的,全國巡回(除了東岸,那裏的人不那麽好騙)。從這些年拍下的照片裏,我看到雅各布斯逐漸變老,頭發變白,但他的眼神不曾改變:狂熱中帶點兒受傷的感覺。
在休跟我出發到雅各布斯的老巢看他的一周前,我打電話給喬治婭·唐林,問能不能要她女兒的電話,她那個在科羅拉多大學讀計算機係的女兒。她女兒名叫布裏安娜。
布裏跟我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