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電療法/夜間出遊/氣急敗壞的俄克拉何馬老農/山地快車的車票
雅各布斯的電力工作室在塔爾薩西部。我不知道那裏現在是什麽樣子,不過在1992年的時候,那裏是一個百廢待興的舊工業區,很多工廠都在苟延殘喘。他在奧林匹亞大街附近一條幾近荒廢的商業街上停下,把車停在了“威爾森汽車維修”的前麵。
“這裏閑置很久了,房地產經紀人跟我說的。”雅各布斯說道,他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藍色的高爾夫襯衣,頭發幹淨且梳理過,眼裏閃著興奮的火光。光看著他這樣我就緊張起來。“必須得簽一年的合同,但還是便宜到家了。快進來吧。”
“你得把招牌拿下來,換上你自己的,”我用手比畫著,就是有點兒哆嗦,“‘閃電畫像,店主:查·丹·雅各布斯’,一定好看。”
他說:“我不會在塔爾薩久住。‘閃電畫像’隻是我做實驗時候的謀生手段。距離那段牧師歲月,我已經變化太多,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傑米,你不了解。先進來吧,快進來。”
他給門開了鎖,引我進了一間沒有家具的辦公室,地上的油地氈上還留著以前桌腳留下的痕跡。牆上的掛曆已經卷邊,上麵還是1989年4月。
車庫是波浪形金屬屋頂,9月豔陽下,我猜車庫裏應該熱浪襲人,結果卻驚人地涼爽。我可以聽到空調的竊竊私語。雅各布斯輕叩一個開關,屋子裏十幾道亮光立刻打下來。開關應該是新換的,電線直接從牆洞裏引出來,連插座都沒有,明顯是臨時用用。要不是因為水泥地上沾了黑色油汙,以及原本裝電梯的地方留下了個長方形凹槽,你還以為這裏是個營業中的劇院。
“在這裏裝空調肯定花費不少吧,而且你還裝了那麽多燈。”我說道。
“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這裏的空調是我自己設計的,耗電極少,而且絕大多數還是我自家發的電。我可以全用自家發的電,但我不想讓塔爾薩電力局的人來這裏探頭探腦,查我是不是在偷電。至於這些燈,都是可以用手握住的,不燒人也不燙人。”
我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在空****的屋子裏回響,仿佛有幽靈相伴。這隻是我嗑藥造成的,我不斷告訴自己。
“我說,查理——你沒有亂鼓搗放射性物質吧?”
他的臉扭曲了一下,搖著頭說:“核能是我最不想碰的。它是傻子才用的能源,沒前途的。”
“那你怎麽發電的?”
“以電生電,前提是你要懂。我就不多說了。傑米,你到這兒來。”
屋子盡頭有三四張長桌,上麵擺滿電器。我能認出一台示波器、一台分光儀,幾樣類似馬歇爾功放的東西,不過可能是某種電池。有個幾乎散架的主板,幾個控製器堆在一起,刻度盤都黑了。粗粗的電線蜿蜒蛇行,有些進了密閉的類似工具箱的金屬容器裏,另一些則繞到了黑色器材的後麵。
很可能全是幻覺,我心想。這些器材隻會在他的想象中活化起來。不過“閃電畫像”卻是確鑿無疑的。我不知道這些東西他是怎麽弄出來的,他的解釋十分含糊,但這些確實都是他弄出來的。而且即便站在燈的正下方,我也完全沒感覺到任何熱量打在身上。
“這裏好像沒什麽東西嘛,”我感到懷疑,“我還以為會有別的什麽呢。”
“能有什麽?射燈,科幻小說裏麵那種控製麵板上的鍍鉻閘刀開關?《星際迷航》裏的熒光屏?瞬間移動的傳送室,或是雲空間裏‘挪亞方舟’的全息投影?”他笑著揶揄道。
“不是那種,”我說,雖然他完全說中了我的心思,“就是東西有點兒少。”
“確實如此。我目前能做的都做了。我賣掉好些設備。其他東西——更具爭議的那些——被我拆了收起來了。我在塔爾薩成效甚佳,尤其是在閑暇時間極少的情況下。賺錢糊口是很煩人的事兒,這你肯定懂。”
我當然懂。
“不過我還是向我的終極目標邁進了一些。我現在需要思考,但一個晚上六場秀,實在沒這個精力。”
“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麽?”
這次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到這兒來,傑米。在我們正式開始前,你要不要提一下神?”
我不確定我想開始,但提神一下絕對是想的。我考慮奪過他的棕色小瓶子後撒腿就跑,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麽想了。不過他很可能會抓住我,然後把瓶子搶回來。雖然我年輕,而且感冒基本好了,但他狀況還是比我好。他好歹沒有開摩托車出車禍導致臀部和腿部粉碎性骨折。
他抓起一把濺了油漆的木頭椅子,放在一個看上去像是馬歇爾功放的黑盒子前麵。“坐這兒。”
但我沒聽他的,至少沒有馬上照做。其中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個相框,是後麵有楔形支架撐起來那種。雅各布斯見我伸手去拿,做了個手勢似乎想製止我,但卻站著沒有動。
一首收音機裏放的歌可以立刻讓人猛地陷入回憶(幸好是短暫的):初吻,和小夥伴開心玩耍,或是有人去世的傷感。我聽到弗利特伍德·馬克的《走自己的路》總難免想起母親彌留的那幾周;那年春天似乎每次開收音機都在放這首歌。照片也有同樣效果。看著這張照片,我立刻回到了八歲。姐姐正在玩具角幫莫裏擺多米諾骨牌,帕特裏夏·雅各布斯正坐在鋼琴凳上演奏《收禾捆回家》,身子輕擺,柔順的金發左搖右晃。
這是一張攝影棚裏拍的肖像。帕齊穿著多年以前就不再流行的帶波紋到小腿的連衣裙,但是她穿起來還是很好看。坐在她膝上的小孩兒穿著短褲和毛線背心,後腦上一綹梳不平的亂發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以前都叫他小跟班莫裏。”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輕撫相框上的玻璃。
“是嗎?”
我沒有抬頭。他聲音發抖,我怕從他眼中看到淚水。“是的。而且所有小男生都迷戀你太太。克萊爾也一樣。我看她一直以雅各布斯太太為榜樣。”
想到姐姐,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可以嘴硬,說我隻是體虛,而且犯了毒癮,也的確如此,但這並不是全部。
我用胳膊抹了一下臉,把相片放了下來。我抬頭的時候,雅各布斯正在擺弄一個電壓器,明顯是為了擺弄而擺弄。“你一直沒再婚?”
“沒有,”他說,“八字都沒一撇。帕齊和莫裏就是我想要和我所需要的全部。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們,不夢見他們一切安好。我以為那次事故才是夢,然後我就會醒過來。傑米,跟我說說,你媽媽和你姐姐,你就沒有想過她們去了何方?如果死後還存在的話。”
“沒有。”那場“駭人的布道”之後,我一切殘留的信仰都在高中和大學中枯萎了。
“哦,好吧。”他放下變壓器,打開那台長得像馬歇爾功放的東西——那是我所合作過的樂隊都買不起的功放。它嗡嗡作響,但卻不像馬歇爾功放。它的聲音更低,簡直像有種旋律。“好,那我們開始吧,好嗎?”
我看著那把椅子,卻沒有坐上去。“你剛才說要先讓我爽一下。”
“我是說過。”他拿出棕色瓶子,想了想,然後整瓶遞給我,說,“既然我們都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這次何不讓你自己來?”
我立馬答應了。我吸了兩大勺,要不是他把瓶子奪回來,我還要再吸。不過,一扇通往熱帶沙灘的窗戶在我腦中開啟,一縷清風吹拂進來。我的腦電波會怎樣,我突然無所謂了。我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打開了牆上的某個櫥櫃,拿出了一副破舊的、耳墊上用透明膠粘住金屬十字網的耳機。把耳機線插進那台功放一樣的設備上,然後遞給了我。
“要是讓我聽見《伊甸之園》這種破歌,我立馬走人。”我說道。
他笑笑沒說什麽。
我戴上耳機,金屬網貼到耳朵上,一陣冰涼。“你在其他人身上用過嗎?”我問,“會疼嗎?”
“不會。”雅各布斯跟我說,卻回避了第一個問題。仿佛自打耳光,他又給了我一個籃球運動員戴的那種護牙套,看到我的表情,他朝我微笑。
“預防而已,戴上吧。”
我戴上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門鈴大小的白色塑料盒子:“我認為你會……”然後就按下了盒子上的一個按鈕,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沒有意識中斷,沒有感到時間流逝,沒有任何不連貫的地方。隻有哢嗒一聲,很響,仿佛雅各布斯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不過他站的地方離我至少有五英尺遠。可是突然,他不再站在那台類似馬歇爾功放的東西旁,而是彎腰在探視我的狀況。白色的小控製盒無影無蹤,我的大腦一片錯亂,就好像卡住了。
“出、”我說,“出、出、出、事兒、事兒、出事兒了,出事兒了、事兒了,出事兒了、事兒、出……”
“住嘴。你沒事兒的。”不過聲音並不肯定,略帶恐懼。
耳機不見了。我想站起來,卻把一隻手快速舉起了起來,就像一個搶答問題的二年級小學生一樣。
“出、出、出、事兒、事兒、出事兒了。”
他狠勁兒地打了我一巴掌。我向後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幸好椅子直接頂著工作室的金屬牆。
我放下手,不再重複嘴裏的話,隻是看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
我以為我會說我叫出事兒了,姓出,名叫事兒了。
但卻沒有。“傑米·莫頓。”
“中間名?”
“愛德華。”
“我叫什麽?”
“查爾斯·雅各布斯。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
他掏出那小瓶海洛因遞給我。我看了看,還了回去。“我現在不用。你剛才給過我了。”
“是嗎?”他給我看他的手表。我們是上午10點鍾左右到的,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一刻了。
“這不可能。”
他看起來饒有興致。“為什麽?”
“因為沒過這麽久。除非……除非真過了這麽久。真的嗎?”
“是啊。我們聊了好久。”
“我們談的什麽?”
“你的父親,你的幾個哥哥,你母親是怎麽去世的,還有克萊爾是怎麽去世的。”
“我說克萊爾是怎麽去世的?”
“她嫁給了一個虐待她的男人,而她沉默了三年,因為羞於啟齒。最後她終於向你哥哥安迪吐露實情,後來——”
“他的名字叫保羅·歐弗頓,”我說道,“他在新罕布什爾州的一所很洋氣的預科學校教英語。安迪開車過去,在停車場等著歐弗頓,他一出來就被安迪打得滿地找牙。我們都愛克萊爾——人人都愛她,我想即使是保羅·歐弗頓也在以他的方式愛著她——但她和安迪是家裏最大的兩個孩子,也走得最近。我是這麽跟你說的嗎?”
“幾乎一字不差。安迪說:‘如果你再敢碰她,我就宰了你。’”“告訴我,我還說了什麽。”
“你說克萊爾搬了出去,跟法院申請了保護令,並起訴離婚。她搬到了北康韋,找到另一份教職。六個月後,離婚判決終於下來了,歐弗頓開車找到她。她當時放學後在教室裏改卷子,他開槍射殺了她,然後自殺了。”
是的,克萊爾死了。她的葬禮是我那吵吵鬧鬧、開開心心的一大家子最後一次聚頭。那是10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葬禮結束之後,我開車去了佛羅裏達,因為我從沒去過那裏。一個月後,我在傑克遜維爾加入了帕齊·克萊因的口紅樂隊。天然氣價格很高,氣候跟往常一樣溫和,我賣了我的車,換了一輛川崎摩托。事後才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房間一角有台小冰箱。他打開冰箱,給我拿來一瓶蘋果汁。我連喝了五口全部喝光。
“看你站不站得起來。”
我從椅子上起身,搖搖晃晃。雅各布斯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穩住。
“目前為止,一切都好。現在走到房間另一頭。”
我照做了,起初顛三倒四像酒醉一樣,往回走的時候就好了。穩穩當當。
“很好,”他說,“完全沒有瘸腿的跡象。我們回遊樂場吧。你需要休息一下。”
“真的出事兒了,”我說道,“到底怎麽了?”
“我猜隻是腦電波的輕微調整而已。”
“你猜?”
“是的。”
“也就是說你不能肯定?”
他考慮了一下,仿佛考慮了很久很久,雖然實際上可能隻有幾秒鍾而已;我的時間感過了一周才恢複。最後他說:“有幾本重要的書很難找齊,導致我的研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就意味著有時候要冒點兒風險,但隻是可接受範圍內的風險。你現在好好的,不是嗎?”
我想說為時尚早,但沒說出來。畢竟木已成舟。
“來吧,傑米。我還得工作整晚呢,我可得歇歇了。”
我們回到他的房車時,我試圖去開門,卻把手直直伸到了空中。肘關節卡住了,好像關節鑄了鐵。有那麽可怕的一瞬間,我以為我的手再也放不下來了,我將以“老師,老師,讓我來答”的姿勢度過餘生。接著又鬆開了。我放下胳膊,打開門,走了進去。
“會過去的。”他說。
“你怎麽知道?你連自己做了什麽都不完全清楚。”
“因為我之前見過。”
當他把車停在遊樂場原來的位置後,又給我看了眼那小瓶海洛因。“想要的話你就拿去。”
但我沒拿。我感覺自己像是個剛狼吞虎咽吃完感恩節九道大餐的人,而此刻正看著一隻大香蕉船。明知道那甜甜的美食很不錯,也知道在某些情況下自己會貪婪地大口吃掉,但不是在剛吃完大餐之後。一頓饕餮大餐之後,香蕉船不再是令人渴望的東西,就隻是東西而已。
“待會兒再說吧。”我說道,然而所謂的“待會兒”卻一直沒來。如今,這個上了年紀、有點兒關節炎的人在書寫著自己的過去,我更清楚這一刻不會來了。他治好了我,但用的是一種危險的療法,而且他自己知道。當人們說“可接受的風險”時,總有一個問題要搞清楚,那就是所謂的“可接受”是對誰而言的。查理·雅各布斯是個“好撒瑪利亞人”。他也是一個半瘋的科學家,那天在被遺棄的汽車維修店裏,我充當了他最新的一隻小白鼠。他如果失手,我可能就沒命了,有那麽幾次——其實很多次——我真希望死了算了。
下午餘下的時間我都在睡覺。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仿佛恢複到一個早期版本的傑米·莫頓,頭腦清醒,活力十足。我把腿放在床邊,看著雅各布斯穿上演出服裝。“給我講講吧。”我說。
“如果你問的是關於我們在塔爾薩西部的那場小冒險,我寧願不去談它。我們何不觀望一下,看看你能保持現狀,還是會故態複萌……這該死的領帶,我從來打不對,而那個布裏斯科就是個廢物。”
布裏斯科是他的助手,這個家夥負責在關鍵時刻扮鬼臉吸引觀眾分神。
“別動,”我說,“你越弄越糟,我來吧。”
我站在他身後,手從他肩上伸過去,給他打好了領帶。我的手不哆嗦了,打領帶很輕巧。走路也一樣,腦電波衝擊消退後,腳底也穩了。
“你在哪裏學來的?”
“事故之後,等我身體恢複,可以連彈幾個小時不倒下之後,我跟殯儀館樂隊合作了一段時間。”算不上什麽樂隊,但凡我在裏麵算是最佳樂手的樂隊都不是什麽好樂隊。“我們穿著燕尾服,戴著大禮帽和蝶形領結。鼓手和貝斯手為了一個女孩兒大打出手,結果樂隊就散夥了,我離開了樂隊,卻學到了一項新技能。”
“好……謝謝。你想問我什麽?”
“‘閃電畫像’那把戲,你隻拍女人的照片。在我看來,你是錯失了50%的生意。”
他像孩子一樣咧嘴一笑,就像他在牧師宅邸地下室領大家做遊戲時那種微笑。“當我發明了那畫像照相機後——其實就是一個發電機和投影儀的結合,這個你肯定是知道的——我確實嚐試過給男人和女人都拍照,是在北卡羅來納州一個叫歡樂園的海濱小遊樂場裏。現在已經倒閉了,傑米,不過那真是個迷人的地方。我很喜歡那裏。我在歡樂園的娛樂場工作時——那裏叫歡樂園大道——神秘魔鏡古宅旁邊有個叫‘盜賊畫廊’的地方。畫廊裏麵有真人大小的人物卡紙板,臉部是挖空的。有海盜,有持自動步槍的強盜,有持衝鋒槍的硬派女郎,還有《蝙蝠俠》係列漫畫裏的小醜和貓女。人們會把臉伸進去,公園裏所謂‘好萊塢女郎’的巡場攝影師會為他們拍照片。”
“你就是受它啟發的?”
“沒錯。當時我把自己裝扮成‘電先生’——算是向雷·布萊伯利致敬,但我懷疑那些鄉巴佬有幾個人知道他——雖然我當時已經發明出了投影機的原始版本,但我從來沒想過將它用於表演。我主要是用特斯拉線圈和一個叫‘雅各的梯子’的火花生成器。傑米,我還是你們的牧師的時候,給孩子們展示過一個小型‘雅各的梯子’。我當時用化學物質來讓火花變色。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盜賊畫廊’讓我意識到我的投影機所能帶來的可能性,從而創造了‘閃電畫像’。你會說,又是另一個騙人的花招罷了……但它還幫我推進了我的研究,而且現在依然如此。在歡樂園工作期間,我除了拿穿晚禮服的美女做背景外,還用打著昂貴黑色領帶的男人做背景。有個別男士願意上台,但數量少得出奇。我看是因為他們怕他們的鄉巴佬朋友看到自己盛裝打扮,會笑話他們。但女人就不會笑話女人,因為她們喜歡盛裝打扮,再怎麽隆重都不為過。而且當她們看完演示後,就會排起長隊。”
“你演多長時間了?”
他眯起一隻眼睛,計算起來,然後瞪大雙眼,一臉驚訝:“已經快15年了。”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你是從傳教做到傳銷上去了啊。”
剛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這麽說未免刻薄,但一想到我的昔日牧師居然賺小費去了,還是有些吃驚。不過他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他隻是照了照鏡子,最後自我欣賞地看了一眼那打得完美的領帶,朝我眨了眨眼。
“都一樣,”他說,“不過都是糊弄鄉巴佬的伎倆罷了。我得失陪了,我要賣閃電去了。”
他把那瓶海洛因放在房車中間的小桌子上。我偶爾瞥上一眼,甚至拿起來過一次,但卻完全沒有想吸的念頭。實話說,我甚至想不通我怎麽會在這東西上浪費了這麽多生命。那些瘋狂的需求對我而言就像是場夢。我在想是不是每個人衝動過後都有這樣的感覺。我當時並不知道。
現在還是不知道。
布裏斯科追求新生活去了,嘉年華秀助理辭職是太頻繁了,我問雅各布斯能不能讓我來幹,他馬上同意了。其實沒什麽可幹的,不過好歹免得他再花精力去雇個鄉下佬,給他把相機抬上抬下,給他遞禮帽,還有假裝觸電。他甚至建議我在他示範的過程中,用我的吉布森彈幾個和弦。“帶懸念那種,”他指示說,“要讓這些鄉巴佬感覺眼前的女孩兒真的會觸電。”
小菜一碟。從Am到E和弦之間的切換總能預示大禍臨頭(就是《日出之屋》和《斯普林希爾礦難》的基礎和弦,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樂在其中,不過我覺得大聲而緩慢的一陣鼓點可以錦上添花。
“別對這份工作動感情,”查理·雅各布斯告誡我,“我準備上別處去了。展會一結束,貝爾遊樂園就門可羅雀了。”
“上哪兒去?”
“還不清楚,但我已經習慣了獨自旅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隻是先跟你說一聲。”
我其實早就知道。在妻子和孩子死後,查理·雅各布斯一直獨來獨往。
他去工作室的時間越來越短。他開始把一些設備帶回去,存放在小拖車裏,當他再次上路時,就會開著房車拉著拖車把東西帶走。那台像功放又不是功放的設備沒在,四個長金屬盒中有兩個他也沒拿。我感覺他是打算從頭開始,無論去到哪裏都一樣。仿佛他已經在一條路上走得夠遠了,想換一條路試試。
我不知道後麵要怎麽生活,我現在戒了毒(也不瘸了),但與高壓電之王一起旅行可非我所願。我對他心存感激,但是因為我已經無法真正回憶起海洛因上癮時有多恐怖(就跟女人生完孩子就記不清分娩的疼痛一樣),所以也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感激。而且他讓我感到恐懼,他的“奧秘電流”也讓我害怕。他用極盡奢靡的辭藻來闡述“奧秘電流”——“宇宙之奧秘”“終極真知的途徑”——但他其實對這種電流的了解十分有限,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麵對在爸爸的衣櫥裏找到的槍一樣。
而且,說到衣櫥……我偷看過,我還是承認吧。我發現了一本裝滿了帕齊、莫裏和他們三人合照的相冊。每頁都翻了無數次,封麵都鬆了。不用勞駕大偵探薩姆·斯佩德,連我都能推斷出他常看這些照片,不過他從不在我在場的時候看。這個相冊是一個秘密。
就跟他的電流一樣。
10月3日的清晨,在塔爾薩州際博覽會關閉年度攤位前不久,我又一次經曆雅各布斯給我的腦電波衝擊帶來的後遺症。雅各布斯是給我付工資的(遠高於實際服務應得的),我按周租了一間距離遊樂場四個街區的房間。顯然,不管他有多喜歡我(如果他真喜歡我的話),他還是希望獨處,而且我覺得也是時候把床還給他了。
我大概是午夜時分上床睡覺的,大約是最後一場演出結束一小時後,我一閉眼就睡著了,幾乎一向如此。沒有毒品困擾,我睡得很安穩。不過那天淩晨,我兩小時後就醒了,發現自己在雜草叢生的出租屋後院裏。冰冷的月牙懸掛於頂。月色之下,傑米·莫頓赤身**地站著,隻穿了一隻襪子,肱二頭肌上勒了一根橡皮軟管。我不知道在哪裏找到的它,不過軟管勒住的地方血管畢露,條條暴起,隨便一條都是紮針的好目標。軟管下方,我的前臂慘白而冰冷,仿佛還在熟睡。
“出事兒了。”我說。我一隻手拿著把叉子(天知道這又是從哪裏來的),一下一下地猛戳我那條腫脹的胳膊,至少紮出了十幾個孔,血珠從裏麵流出來。“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了。媽呀,出事兒了。出事兒,出事兒……”
我想讓自己停下來,但卻停不住。確切地說,我並不是失控,隻是無法自控。我想起那插電耶穌沿著一條隱藏的軌道漂過太平湖。我就是那樣。
“出事兒了。”
戳一下。
“出事兒了。”
戳戳。
“出——”
我伸出舌頭用力咬了一下。那哢嗒的聲響再次回**,不過不是在我耳邊,而是在我腦袋深處。說話和戳自己的強迫行為都消失了,就是這樣。叉子從我手中滑落。我解開那條臨時止血帶,血流湧回前臂,我感到一陣刺痛。
我仰望著月亮,瑟瑟發抖,在想到底是誰,或是什麽東西控製了我,因為我剛才身不由己。回到房間的時候(慶幸沒人看到我在微風中擺動的**),我發現自己踩到了碎玻璃,把腳割傷了。這麽痛應該立刻會醒,但我卻沒有,為什麽?因為我並不是在睡夢中。對此我深信不疑。有種東西將我從我體內移走,然後占據了我的軀體,就像開車一樣操縱著我的身體。
我洗了腳,回到**。我從來沒有跟雅各布斯說過這些經曆——說了又有什麽用呢?他會說,午夜漫遊一下,把腳割傷了一點兒,隻是醫治海洛因毒癮的一點兒微不足道的代價,而且他這麽說也完全在情在理。不過還是:
出事兒了。
那一年,塔爾薩州際博覽會閉幕日是10月10日。那天我來到雅各布斯的房車時是下午5點半左右,有足夠的時間來給吉他調音和幫他打領帶——這已經成了傳統。我正給他打領帶時,有人在外頭敲門。查理蹙著眉頭去應門了。他當晚有六場演出,包括午夜場的壓軸,他不希望之前有人打擾。
他打開門,說:“如果沒什麽要緊事,我希望你晚些再來——”一個穿著背帶褲、戴著棒球帽的農民(一個憤怒的俄克拉何馬老農,再典型不過了)照他嘴上就是一拳。雅各布斯踉蹌後退,結果被自己的腳絆倒,差點兒把腦袋結結實實撞到餐桌上,要真撞上沒準兒會失去知覺。
不速之客闖了進來,彎下腰揪住雅各布斯的衣領。他和雅各布斯年齡相仿,但塊頭更大,而且怒氣衝衝。這下麻煩了,我心想。麻煩當然是免不了,但我想的是要住院好一陣子那種。
“就是因為你,她才被警察抓去的!”他嚷道,“該死的,她會留下案底,跟她一輩子!就像狗尾巴上拴個汽水罐一樣甩不掉!”
我不假思索地從水槽裏抓起一個鍋,飛快地朝他腦袋的側麵敲了下去。出手不重,但他鬆開了雅各布斯,驚奇地看著我。淚水開始沿著他大鼻子兩側的法令紋往下流。
查理連滾帶爬地挪開了,鮮血從他的下嘴唇裏淌出來,嘴唇裂成兩瓣。
“你敢不敢找個跟自己塊頭差不多的來打?”我問他。這種話實在說不上理智,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校園打鬥那種血氣又回來了。
“她得去上法院!”他衝著我嚷道,操著一口走音班卓琴似的俄克拉何馬口音。“這是那個渾蛋的錯!就是那個逃得像個螃蟹似的遭天譴的家夥!”
他說遭天譴。他真的說了。
我把鍋放在爐子上,亮出雙手讓他看到我沒抄家夥。我用盡可能撫慰的語氣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而且我相信——”我差點兒漏嘴說成查理。“我相信阿丹也不知道。”
“我女兒!我女兒凱茜!凱茜·莫爾斯!他說照片免費,隻要她上台就好,但那照片根本就不免費!那張照片讓她代價慘重!她這輩子都毀了!都是那張照片幹的好事兒!”
我小心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我擔心他會揍我,不過現在他一開始的憤怒已經發泄出來,剩下的隻是傷心和迷惑。“到外麵來,”我說道,“咱們到樹蔭下找條長凳坐下,你跟我從頭好好說。”
“你是誰?”
我本想說我是雅各布斯先生的助手,但這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多年音樂人的經驗給我救火了。“他的經紀人。”
“是嗎?那你能給我補償嗎?因為我需要一筆錢。光是律師費就會要我老命。”他一根手指指著雅各布斯,“就是因為你!都是你惹的禍!”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查理抹了抹下巴,滿手都是血,“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莫爾斯先生,實話如此。”
我已經把莫爾斯弄到門口了,好不容易才讓局麵穩住,我可不想失去戰果。“我們到外麵透透氣,好好聊聊。”
他同意跟我出去了。員工停車場邊上有個小吃鋪,旁邊有幾張鏽跡斑斑的桌子,上麵還有破帆布傘來遮陰。我給他買了杯大可樂,遞給了他。他晃灑了一點兒到桌子上,然後大口大口喝掉了半杯。他放下可樂,掌緣撐著額頭。
“冷飲不能這麽喝,我老記不住教訓,”他說道,“就跟往腦袋裏打釘子似的。”
“是的。”我說道,想起我站在慘淡的月光下,把叉子的叉齒戳進我那血液充盈的胳膊。出事兒了。看來不僅是我出事兒了,凱茜·莫爾斯也一樣。
“跟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兒。”
“他給她的照片,就是那照片惹的事兒。她去哪兒都拿著那該死的照片。她的朋友開始笑話她,但她不在乎。她跟別人說,‘我其實真的長這樣’。有天晚上我搖搖她想讓她擺脫這樣的想法,她媽讓我停下來,說她自己會好的。看起來是好了。她把照片擱在房間裏,可能有兩三天吧,不記得了。她繼續去美發學校上學,沒再拿那張照片。我們都以為就此沒事兒了。”
“結果不是!10月7日,就是三天前,她走進了簡·戴維珠寶行,在布羅肯阿羅,塔爾薩東南部一個小鎮。她拎著一個購物袋。兩個售貨員都認出了她,因為自從她在雅各布斯的遊樂場一炮而紅之後,她都去過那裏好幾次了。其中一人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凱茜二話不說直接從他身邊過去,走到裝著最貴的破玩意兒的展示櫃前。她從購物袋裏掏出一把錘子,一錘子把櫃頂玻璃砸碎,對警報器的尖銳叫聲充耳不聞,胳膊上劃開兩道深得要縫針的口子她也完全不顧(‘肯定會留疤的。’她父親難過地說),直接伸手去抓那對鑽石耳環。”
“‘這對是我的,’她說,‘跟我的裙子很配。’”
莫爾斯故事剛講完就過來兩個壯小夥子,身上的黑色T恤衫上寫著“保安”二字。“這兒有事兒嗎?”其中一個問道。
“沒事兒。”我說道,的確是沒事兒了。故事講完了,他的氣也消了,這是好事兒。但他整個人萎靡下去,這可不大好。“莫爾斯先生這就走。”
他站起來,抓起剩下的可樂。指關節上查理·雅各布斯的血正慢慢變幹。他看了看,仿佛完全不知道這血是哪兒來的。
“報警抓他也沒什麽用,對嗎?”他說道,“他們會說,他隻是給她拍了張照片。媽的,還是免費的。”
“走吧,先生,”其中一個保安說,“如果你想在博覽會上再參觀一下,我可以給你在手上蓋個戳免費入場。”
“不用了,先生,”他說,“這個博覽會已經把我們全家害得夠慘了。我要回家了。”他走出去,又轉過身來:“先生,這事兒他以前幹過嗎?像害我們家凱茜一樣害過別人嗎?”
出事兒了,我心想。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了。
“沒,”我說,“從來沒有。”
“有你也不會告訴我,畢竟你是他的經紀人。”
然後他就走了,低著頭,沒再回頭。
在房車裏,雅各布斯換掉了沾上血的襯衫,一塊裹了冰的抹布敷在他腫起的嘴唇上。他聽我說完莫爾斯跟我講的話,然後說:“再幫我係一次領帶好嗎?我們已經遲到了。”
“慢著,”我說,“慢著,慢著,慢著。你可得給她治好啊。就跟你給我治一樣,用耳機。”
他用近乎蔑視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你以為她的寶貝老爹還會讓我靠近她嗎?而且她的毛病……她的強迫症……會自己慢慢好的。她沒事兒的,隨便一個稱職的律師都能說服法官她當時神誌不清。小小懲戒一下就能放人。”
“看來這對你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兒了,是吧?”
他聳了聳肩,眼睛還是朝我這邊看,但不再是直視我的眼睛:“有時會有後遺症,這沒錯,但沒有像莫爾斯小姐那樣砸窗搶劫那麽驚天動地的。”
“你是一直在自學,是吧?所有的顧客其實都是你的小白鼠。隻是他們並不知情。我也是一隻小白鼠。”
“你現在好了,不是嗎?”
“是的。”除了偶爾在淩晨時分狂戳自己之外。
“那就請幫我打領帶吧。”
我差點兒就不給他打了。我很生他的氣——別的不說,他居然偷偷去叫了保安——但我畢竟是欠他的。他救了我一命,這很好。更好的是我現在過上了常人的生活。
所以我給他打了領帶。我們完成了表演。事實上,我們完成了六場表演。當博覽會閉幕煙花升起的時候,人們哇哇大叫,但遠沒有“閃電畫像師”阿丹表演魔術時喊得那麽響。每個女孩兒都夢幻地凝望著大背景上的自己,而我則在Am和E之間換著和弦,我在想,她們中有幾個會知道自己已經喪失了一小部分的心智呢。
一個信封夾在門縫裏。“昨日重現,又來一遍”,棒球明星尤吉會這麽說。不過這次我沒有尿床,手術修複的腿也不痛了,沒有犯感冒,也沒有因為毒癮發作而緊張**。我彎下腰,把信撿起來,撕開信封。
我的“第五先生”不是那種把離別搞得很傷感的人。信封裏裝著美國客運鐵路的一個火車票信封,上麵別著一張信紙。紙上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科羅拉多州尼德蘭鎮的地址。雅各布斯在下麵潦草地寫了三句話:“隻要你願意,這人能給你一份工作。他欠我的。謝謝你幫我打領帶。查·丹·雅。”
那天下午,我打了輛出租車去他在塔爾薩西部租的汽車維修鋪。這地方已經被遺棄,剩下光禿禿的四壁。油汙染黑的地上連一根電線都找不到。
我在這裏出了事兒,我心想。問題是,如果給我重選的機會,我還會不會戴上那副改裝後的耳機?我認為我還是會戴上的,不知道為什麽,想清楚這個之後,我對這車票也有了決定。我坐了那趟車,到了丹佛之後乘公交車去了那坐落在落基山脈西坡上的尼德蘭。在那裏,我遇到了休·耶茨,第三次重新開始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