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似水流年/閃電畫像/毒癮問題
從緬因大學畢業(平均學分績點2.9,差一點兒就上院長榮譽榜了)那年,我22歲。再次遇到查爾斯·雅各布斯的時候,我36歲。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可能是因為我上次見他的時候,他因為悲傷而形容枯槁。到了1992年,我的外表比實際年齡老得多。
我一直是個影迷。20世紀80年代,我看了很多電影,大多是自己一個人看的。我有時會看著看著睡著(比如《希瑟姐妹》就是一部催眠爛片),但我就算嗑藥後精神恍惚,也大多能把片子看完,聽著噪音看著紅紅綠綠的畫麵,還有那些美得不可思議的暴露女郎。書是好東西,我也沒少看;要是雷雨天困在汽車旅館裏,看看電視也行,但是對於傑米·莫頓來說,沒什麽比得過大屏幕上放的電影。就我一個,加上爆米花,還有我的超大號可樂。當然少不了我的海洛因。我一般會從小賣部多拿一根吸管,咬成一半兒,然後用吸管從手背上吸粉。我一直到1990年還是1991年都沒上針頭,但最終還是到了那個地步。大多數癮君子都這樣,這個你可以信我。
我覺得電影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時間的流暢過渡。主角一開始就是個愣頭青,沒有朋友,身無分文,爸媽也不怎麽樣,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巔峰時期的布拉德·皮特。唯一將那呆瓜跟男神分開的就是一個過場字幕,上麵寫著:14年後。
“希望時間加快的想法是邪惡的。”母親曾經教育我們家孩子——通常是我們在2月裏渴望暑假,或者是天天盼萬聖節的時候——很可能她是對的,但我就是忍不住覺得,對於一個過得不好的人來說,時間跳過一截未嚐不是好事,而且在1980年裏根上台到1992年塔爾薩州博覽會之間的那段歲月裏,我過得非常糟糕。隻有意識中斷,卻沒有過場字幕。那些年,日子得一天一天過,當我沒法兒嗑藥上腦的時候,有些日子仿佛有100個小時那麽長。
淡入畫麵是這樣的:“坎伯蘭樂隊”變成了“暖氣片樂隊”,“暖氣片樂隊”又變成了“伊聲調樂隊”。我們作為大學樂隊的最後一次演出是1978年在紀念體育館盛大而熱鬧的畢業舞會。我們從8點演到半夜2點。過後不久,傑伊·佩德森招了個當地的當紅女樂手,她的中音和次中音薩克斯管無人能敵。她的名字叫羅賓·斯托爾斯。她跟我們樂隊一拍即合,到了8月,“伊聲調”就成了“羅賓與傑伊”。我們成了緬因州首選派對樂隊之一。演出機會一大把,日子過得很美。
現在跟你講講好日子是怎麽到頭的。
14年後,傑米·莫頓在塔爾薩醒來。不是一家好賓館,連一個馬馬虎虎的連鎖汽車旅館都算不上,就是個蟑螂窩,叫“展會旅舍”。這就是凱利·範·多恩所謂的厲行節儉。上午11點,床是濕的。我並不驚訝。在海洛因的作用下連睡19個小時,尿床是在所難免的。我估計即使人在藥物深睡中死去,還是會尿床的,不過好處是不用穿著尿濕的**醒來。
我像僵屍似的走向衛生間,一直吸鼻子,眼裏流著眼淚,邊走邊脫掉**。我首先去找我的剃須工具包,但不是為了刮掉胡楂兒。我的針具都還在工具包裏,還有一個用膠帶封好、裝了幾克白麵的三明治袋子。沒有人會闖進房裏偷這麽點兒微不足道的粉,然而對癮君子來說,看到粉在才心安。
查完了粉,我去解決了大腸的需要,排掉自夜間事故後**蓄下的水。我站在那兒的時候,才意識到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給忘了。當時我正跟一個鄉村流行樂隊合作,前一天晚上接到安排,要在塔爾薩州際博覽會的俄克拉何馬大舞台上為索耶·布朗做開幕演出。那是一個絕佳的演出機會,尤其對於還沒在納什維爾走紅的白色閃電樂隊來說。
“5點鍾調音,”凱利·範·多恩跟我說,“你會準時出現,沒錯吧?”
“當然,”我說,“你用不著擔心我。”
糟糕。
走出洗手間,我看到門縫下麵有張對折的字條。信中內容我都基本猜到了,但我還是撿起來看了看,確定一下。字條很短,語氣生硬。
我打電話給聯合高中的音樂係,剛巧遇上一個能彈節奏懂得滑奏吉他的娃,能幫我們過這關。他很樂意代你賺這600美元。你收到這個的時候,我們已在前往懷爾伍德格林的途中了。別想來追我們,你已經被開除了。非常抱歉,但我真受夠了。
凱利
附言:我猜說了你也不會聽,傑米,你如果不收斂一點兒,一年後你會蹲監獄的,那都算是你運氣好了。運氣不好,死掉也不是沒可能。
我想把字條塞進褲子後兜,結果字條卻掉在了那脫毛的綠地毯上——我忘了自己身上什麽都沒有穿。我把字條撿起扔進了廢紙簍,瞥了一眼窗外,庭院停車場空空如也,隻有一輛舊福特和一輛農民開的破皮卡。樂隊乘坐的探路者牌汽車,還有調音師開的那輛器材車都不在了。凱利沒開玩笑,這幫跑調的瘋子已經棄我而去。其實這樣也好。我有時候覺得,再彈一首喝酒偷腥的歌,我連僅有的理智都會喪失。
我決定把續房作為我的首要任務。我無心在塔爾薩多住一晚,尤其是過一條街就是如火如荼的州際博覽會,不過我需要點兒時間來想想就業,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走。我還得買粉,你要是在州際博覽會都找不到兜售毒品的人,那就是你沒花心思了。
我把那條濕**踢到牆角——算是給女服務員的小費吧,我刻薄地心想——然後拉開了旅行包的拉鏈。裏麵除了髒衣服什麽都沒有(我昨天本來打算找家洗衣店的,又給忘了),不過雖然髒好歹是幹的。我穿好衣服,跋涉穿過院子裏破裂的瀝青路麵,朝著汽車旅館的辦公室走去。我的僵屍慢步緩緩提速為僵屍拖步。每次吞咽時我都喉嚨發痛,真是雪上加霜。
坐辦公桌的是個50歲上下的冷冰冰的鄉下女人,頭上糾纏的紅發活像一座火山。在她的小電視裏,一個談話節目主持人映入眼簾,正與妮可·基德曼聊得火熱。電視上麵是一幅裝框的畫,畫的是耶穌將小狗送給男孩女孩。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在這個飛機從頭頂直接飛過的鄉下,大家連耶穌基督和聖誕老人都分不清楚。
“你那夥人已經結賬離開了。”她在登記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後說道。她有種地方口音,聽起來像把嚴重走音的班卓琴。“兩小時前走的,說他們要開車到北卡羅來納。”
“我知道,”我說,“我不再是樂隊的人了。”
她挑起一條眉毛。
“曲風不合。”我說。
她那條眉挑得更高了。
“我還要再住一晚。”
“嗯哼,行。現金還是信用卡?”
我身上有200美元左右現金,但大部分都是預備著在博覽會上買白麵的,於是把我的美國銀行信用卡遞了給她。她撥了號一直等著,電話筒夾在她耳朵和她肉肉的肩膀之間,邊等邊看著電視上的廚房紙廣告,那廚房紙據說連密歇根湖都能吸幹。我跟她一起看著廣告。廣告完畢繼續談話節目,妮可·基德曼身邊多了湯姆·賽立克,這個鄉下女人還夾著電話筒在等。她好像不急,但我急。癢癢又來了,我不好的那條腿開始跳動。剛要放下一段廣告時,那鄉下女人回過神來。她轉了一下椅子,看著窗外俄克拉何馬湛藍的天空,簡單跟電話裏說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把信用卡還給我。
“被拒了。料你也取不出錢來,如果你卡裏還有錢的話。”
這話真刺耳,但我還是報以最燦爛的微笑。“卡沒問題的。他們出錯了,常有的事。”
“那你換一家汽車旅館去修正吧。”她說道。(修正!這種大詞居然出自一個鄉下女人之口!)“這條街往前走還有四家,但都不算大。”
是沒法兒跟這家麗思卡爾頓大酒店相比,我心想,但嘴裏說的是“再試試看”。
“親愛的,”她說,“看你這模樣我不用試都知道。”
我打了個噴嚏,扭頭用身上那件查理·丹尼爾斯樂隊的T恤短袖去接。無所謂,反正這衣服最近也沒洗,而且所謂的最近其實不近。“這話什麽意思?”
“我跟我第一任丈夫離了婚,因為他和他兩兄弟都吸可卡因上了癮。無意冒犯,但我一看就知道。昨晚的錢已經付過了,用的是樂隊的信用卡,不過既然你現在單飛了,請1點鍾退房。”
“門上寫著3點。”
她拿劈了一塊的指甲,指著日曆左邊的一個標誌,那日曆上畫著“送犬耶穌”:州際博覽會期間,9月25日至10月4日,“逷”房時間為下午1點。
“‘退房’寫錯了,”我說,“你得修正一下。”
她瞟了一眼,然後看回我。“是錯了,不過時間那部分用不著修正。”她瞥了一眼手表。“你還剩一個半小時。別逼我報警,親愛的。州際博覽會期間,他們比新鮮狗糞上飛的蒼蠅還多,一叫人就到。”
“瞎扯淡。”我說。
那是一段我記憶模糊的歲月,但她的回答我卻記得清晰,就像她兩分鍾前在我耳邊說過一樣:“嗯哼,親愛的,現實如此。”
然後她轉頭去看電視,有個傻瓜在跳踢踏舞。
我不打算白天去買白粉,州際博覽會上也不行,所以我在展會旅舍一直待到1點半(純粹為了氣那個鄉下女人)。然後一手抓著旅行包,一手抓著吉他盒,步行出發。我在德士古加油站停下來,那是北底特律大道和南底特律大道的連接處。當時我已經隻能歪著身子跛行了,屁股跟著心跳一起**。我找了個男廁,弄好針頭,把一半兒存貨注射進了我左胳膊的凹處,隨即渾身舒泰。喉嚨和左腿的痛感慢慢消退。
1984年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我左邊那條好腿變成了壞腿。我騎著川崎摩托,對麵一個老混蛋駕駛著一輛遊艇那麽大的雪佛蘭轎車迎麵朝我開過來。他開進了我這條車道,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駛入路肩,要麽正麵碰撞。我做出了最直接的選擇,安然避過那個混蛋。但我錯就錯在想以40邁的速度開回大路上。給所有新摩托司機一個忠告:以40邁的速度在礫石路麵上轉彎是絕對行不通的。我從車上摔下來,腿骨折了五處,屁股也粉碎性骨折。此後不久,我就發現了嗎啡的樂趣。
腿感覺好點兒了,發癢抽搐的感覺也暫時沒有了,我又能振作一下從加油站繼續往前走。等我來到灰狗長途大巴終點站的時候,我問自己為什麽跟了凱利·範·多恩和他的破爛鄉村樂隊那麽久。唱一些哭哭啼啼的民謠(還是C調的,我的老天爺)根本不是我該幹的事兒。我是一個搖滾歌手,不是個鄉巴佬。
我買了第二天中午去芝加哥的大巴車票,也因此有權把我的旅行包和吉布森SG吉他——那是我唯一值錢的家當了——寄存在行李寄存間。車票花了我29美元。我坐在洗手間隔間的馬桶上把剩下的算了算。剩159美元,跟我估計的差不多。感覺前途光明了起來。我肯定能在博覽會買到白麵,找到地方爽一把——可能是當地收容所,也可能是戶外——明天我就坐灰狗大巴去芝加哥。跟大多數大城市一樣,那兒有個音樂人交流處,表演者坐在一起,講講笑話,聊聊八卦,找演出機會。對於某些音樂人來說,機會不好找(比如手風琴手),但樂隊總在找能勝任的節奏吉他手,而我比勝任還強那麽一丁點兒。到1992年,如果有人點名要我的話,我都能彈主音了,當然前提是我沒有嗑藥上腦。關鍵就是要在凱利·範·多恩放話說我這人靠不住之前,趕到芝加哥找到演出機會,那個醉鬼真有可能這麽做。
天黑前還有六個小時要打發,把我剩下的貨全注射了,打進了最管用的地方。完事兒後,我在報攤買了一本平裝的西部小說,坐在長凳上,書翻到中間某處,我打起盹兒來。當我連打幾個噴嚏醒來時,已經是7點鍾,白色閃電樂隊前節奏吉他手是時候出發找貨了。
我到博覽會的時候,夕陽在西方是橙色的一條線。雖然我想盡可能省下錢去買那個,但我還是揮霍了點兒錢坐了出租車,因為我感覺實在不怎麽好。不是通常那種藥力過後的發癢和抽搐。喉嚨痛又來了。耳中有種高聲、酸痛的嗡鳴,我感覺渾身發燙。我跟自己說發燙是正常的,因為那晚真他媽熱。而其他症狀,我確信隻要睡六七個小時就能不藥而愈。我在長途車上就能補覺。我想在重新加入搖滾大軍前盡可能恢複到最佳狀況。
我繞過博覽會正門,因為隻有白癡才會在工藝品展或牲畜展場上找人買海洛因。後麵是貝爾遊樂園的入口。塔爾薩州際博覽會的這個部分現在已經沒了,但在1992年9月,貝爾遊樂園可是人山人海嘈雜非凡,兩列過山車——木製的芝果過山車和更現代的野貓過山車——都呼嘯不停,每個急轉彎和奪命俯衝之後都是一陣歡快的尖叫。水中滑梯、喜馬拉雅大轉盤和幻影鬼屋前都排著長長的隊。
我目不斜視,穿過小吃鋪子,漫不經心地沿著遊樂園往下走,炸麵團和烤腸的氣味通常很誘人,但此刻卻讓我有點兒反胃。在“投球到你贏為止”的攤前,我看到有個家夥賊眉鼠眼有點兒像,不過當我靠近的時候,卻察覺出了緝毒警察的氣場。他穿的T恤衫上印著“可卡因!鬥士的早餐!”,感覺這意圖未免太明顯。我繼續走,穿過靶場、木瓶擲球、彈球機和命運之輪。我感覺越來越糟,皮膚越來越燙,耳鳴越來越響。喉嚨太痛,每咽一下唾沫,我都會痛得齜牙咧嘴。
前方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迷你高爾夫球場。裏麵大部分是歡笑的青少年。我大概已經到了中心。哪裏有晚上出來取樂的年輕人,哪裏就有商販出沒為他們錦上添花。沒錯,果然有兩個家夥看上去有那麽點兒意思。從他們閃爍的眼睛和常年不洗的頭發你就能認出來。
遊樂場到頭是迷你高爾夫球場後麵的T字路口,一條回到展場,另一條去賽道。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心思去,但我一直聽到右邊有一種奇怪的電流劈啪聲,然後是掌聲、笑聲和歡呼聲。我走近路口,才發現每次劈啪聲都伴隨著明亮的藍色閃光,讓我想起閃電。確切地說,是天蓋的閃電。我已經好多年沒想起它了。不管那裏玩的是什麽戲法,反正人是吸引了不少。我覺得晚點兒再去高爾夫球場找那些毒販子也不遲。這種人在關霓虹燈前絕對不會走,而且我想看看是誰在這個炎熱晴朗的俄克拉何馬之夜製造閃電。
一個經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叫道:“現在你已經看到了我的閃電發生器,我向你保證這是舉世無雙的。接下來我給你們展示一下你隻要花一張亞曆山大·漢密爾頓(即10美元)就能買到的神奇畫像;先來一次絕佳的演示,然後我會開放電力工作室,給你拍攝一輩子隻能見到一次的畫像!但我需要一名誌願者,這樣你就能看到花這10美元你能得到什麽了,這是你最值得花的10美元!有沒有誌願者?哪位上台給我做誌願者?我向你保證,這絕對安全!來吧,夥計們,我聽說俄克拉何馬人民的勇氣聞名全美!”
舞台高出平地,台前有規模相當大的觀眾,約五六十人。畫布背景6英尺寬,至少有20英尺高。上麵是一張幾乎和電影屏幕一樣大的照片。照片裏是一個年輕的美麗女子站在舞池裏。她的黑發卷了又卷,堆在她的頭頂上,起碼得花好幾個小時才能編成那個樣子。穿著一件低胸露肩晚禮服,雙峰美妙曲線畢露。她戴著鑽石耳環,塗著血紅色的口紅。
巨幅舞池女郎前麵是一架老式相機,19世紀那種立在三腳架上,還帶黑色簾子,攝影師可以把頭伸進去的樣式。根據相機擺放的位置,它隻能拍到舞池女郎膝蓋以下的部分。旁邊的柱子上是一盤閃光粉。身著黑西裝、頭戴大禮帽的戲法大師一手輕輕搭在相機上,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些都清清楚楚,但後麵發生的事情我記得的內容就不大可靠了——我坦然承認。我依舊吸毒,兩年前就落進針頭注射的深淵,起初隻是皮下注射,但越來越多的是靜脈注射。我營養不良外加體重過輕。除此之外,我還發著燒。是流感,而且來勢凶猛。那天早晨起床,我覺得自己隻是像往常一樣因為吸海洛因而抽鼻子,頂多是感冒而已,但是當我看到那台老式三腳架相機旁,印著“閃電畫像”的巨幅少女背景前的查爾斯·雅各布斯時,我覺得我正活在夢裏。看到老牧師我並不驚訝,他兩鬢生了少許白發,嘴角周圍出了道道細紋。如果我已故的母親和姐姐與他同台,裝扮成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跟他搭檔,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幾個男生舉手來響應雅各布斯,要做誌願者,但雅各布斯指著肩膀後麵的巨幅美女,笑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家夥一身是膽,但你們穿低胸禮服恐怕沒一個好看的。”
大家對此報以友好的笑聲。
“我需要一名女性誌願者,”那個在我兒時給我展示太平湖的家夥說道,“我需要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個漂亮的‘搶先之州’[3]的姑娘!你們怎麽看?讚成嗎?”
大家用力鼓掌表示他們無比讚成。雅各布斯此時心裏肯定有了人選,他用無線話筒指著前排的某個人。“小姐,你怎麽樣?你就是那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姑娘!”
我當時在後麵,但是前麵的人群仿佛為我一分為二,仿佛我有排山倒海的魔力。很可能我隻是用肘推著一點一點往前麵擠,但我沒記得這段,要是有人往回擠我,我也完全不記得了。我似乎是往前漂的。所有的色彩都更加鮮豔,旋轉木馬的嘟嘟笛聲和芝果過山車傳來的尖叫聲也放大了。我耳邊的嗡鳴已經升級有調子的鈴聲:G7,我感覺是。我從香水、須後水和折扣店裏廉價發膠混雜而成的香味氣場中穿過。
那位漂亮的俄克拉何馬女郎還在推辭,但是她的朋友們可不答應。他們把她推向前,她登上了舞台左側的台階,牛仔裙磨邊的裙裾下曬黑的大腿時隱時現。裙子的上麵是一件綠色的罩衫,上麵高到脖子,下麵卻俏皮地露著一英寸肚子。她有一頭長長的金色秀發。有幾個男人吹起口哨來。
“每一個漂亮姑娘都自帶正電荷!”雅各布斯告訴眾人,然後摘下高帽。我看見他拿帽子的手緊緊攥著。那一刻,我有一種自離開天蓋後再沒有過的感覺:我的胳膊上雞皮疙瘩四起,我頸背上的毛發豎起來,空氣沉沉地壓著我的肺部。然後,相機旁邊托盤上有東西爆炸了,但肯定不是閃光粉,帆布背景上亮起一道耀眼的藍色眩光。畫布上晚禮服女郎的臉模糊了。眩光退去的時候我看到——或是以為看到——她原來的位置上出現的是九小時前把我從展會旅舍裏趕出去的那個50歲左右的鄉下女人。然後那個穿著低胸亮晶晶禮服的姑娘又回來了。
眾人驚呼叫絕,我也一樣……但並沒有大吃一驚。雅各布斯牧師隻是故技重演罷了。他摟著那姑娘,讓她把臉轉向我們,我也沒有感到吃驚,不過那一刻,我以為她是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重回16歲,緊張兮兮擔心懷孕。阿斯特麗德有時朝我嘴裏吹她抽的弗吉尼亞牌香煙,讓我亢奮不已,久久不退。
幻覺過後,她又變回了那個俄克拉何馬女郎,從農場過來,準備晚上消遣一下。
雅各布斯的助手,一個滿臉青春痘、發型不佳的小夥子,拿著一把普通的木椅子跑出來,把它放在攝像機前,然後故意做了一個給雅各布斯外衣撣灰塵的滑稽動作。“坐下,親愛的,”雅各布斯邊說邊引女郎坐到椅子上,“我保證你會有一個驚奇而美好的時光。”
他揚了揚眉毛和他的年輕助手做了一個觸電發抖的動作。觀眾大笑起來。雅各布斯的雙眼注意到了在第一排的我,眼睛移開,又回到我身上。考慮了一秒,然後又移走。
“會痛嗎?”女郎問道,我現在看清了,她一點兒都不像阿斯特麗德。當然不會。她比我的初戀女友要年輕得多……無論阿斯特麗德人在何處,此刻估計也已經嫁人並從了夫姓。
“一點兒也不,”雅各布斯向她保證,“不同於其他敢於上前的女郎,你的畫像……”
他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回到人群中,這一次直接落在我身上。
“……完全免費。”
他讓她坐在椅子上,繼續喋喋不休,但卻有點兒遲疑,仿佛亂了頭緒。他的助理用白絲綢眼罩蒙住那女郎的眼睛時,他一直注視著我。即使他分心了,觀眾也注意不到;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即將在巨幅美女的腳下拍照,還是蒙著眼睛的,這都很吸引人。吸引人的還有,現場的這個女生露著美腿,背景上那個女生秀著乳溝。
“誰會想要……”漂亮女生剛開始,雅各布斯立刻把麥克風湊到她嘴邊,好讓所有人聽到她的問題,“……我遮著眼罩拍的照片?”
“你其餘部位可沒遮住哦,親愛的!”有人喊,人群善意地歡呼。椅子上的姑娘把兩膝並緊,臉上還掛著點兒微笑。是那種“我是開得起玩笑的人”那種微笑。
“親愛的,你一定會感到驚奇。”雅各布斯說。然後他轉身向人群說道:“電流!雖然我們覺得它隨處可見,但它卻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自然奇觀!相比之下,吉薩金字塔隻是一個蟻丘!電是我們現代文明的基礎!有人聲稱自己明白,但是女士們先生們,沒人理解‘奧秘電流’,那把整個宇宙結為和諧的整體的力量。我能否理解?不,我不懂,至少不全懂!而我卻知道它有摧毀的力量、治愈的力量和創造魔力之美的力量!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凱茜·莫爾斯。”
“凱茜,有句老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今夜,你和我,以及現場每一個人都將見證這句話的真相。當你離開的時候,你會拿到一幅畫像,一幅可以向子孫後代展示的畫像。你的子孫後代可以向他們的子孫後代展示這張畫像!如果那些尚未出生的子孫不為這張照片驚歎,我的名字就不叫丹·雅各布斯。”
你本來就不叫這個,我心想。
我左搖右晃,仿佛跟著汽笛風琴聲和我的耳鳴聲在起舞。我想停下來,卻無能為力。我的雙腿感覺異樣沉重,仿佛骨頭正一寸一寸被抽出來。
你是查爾斯,不是丹——你以為我不認得那個挽救了我哥哥的嗓音的人嗎?
“現在,女士們,先生們,請把眼睛遮住!”
助理用誇張的舞台動作捂住自己的雙眼。雅各布斯轉身,把相機後麵的黑色布罩扯下來,然後人到了布後麵。“閉上你的眼睛,凱茜!”他叫道,“即使蒙上眼睛,強大的電脈衝仍然會令人眼花繚亂!我數到三!一……二……三!”
我又一次感到空氣異常躁動,並不是我一個人,人群後退了一或兩步,然後是猛地一下哢嗒聲,好像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我耳邊打了個響指,世界被一束藍色的光點亮了。
啊啊啊……群眾大叫。等他們雙眼恢複過來,看清背景畫像發生的變化,他們又啊啊直叫!
晚禮服沒有變,還是一樣的低胸閃著銀色亮片。誘人胸部的曲線沒變,那複雜的發型也一樣。不過**變小了,頭發也成了金黃而非黑色,臉也變了。是凱茜·莫爾斯站在舞池裏。我眨一下眼,那漂亮的俄克拉何馬女郎就不見了,又成了16歲的阿斯特麗德,我日日的愛慕與夜夜的渴望。
人群發出一陣低聲驚呼,我突然有一個既瘋狂又可信的念頭:他們都看見了過去的人,那些人要麽已經與世長辭,要麽已被逝水年華改變。
然後畫像就變成了凱茜·莫爾斯,但足夠讓人震驚:她有20英尺高,穿著她現實生活中絕對買不起的昂貴禮服,戴著鑽石耳環,雖然椅子上的凱茜口紅是粉紅色的,但巨幅幕布上的凱茜唇彩卻是豔紅色的。
而且沒戴眼罩。
還是老牧師雅各布斯,人是同一個人,不過耍的把戲比以前的電動耶穌穿過太平湖,或是布腰帶裏藏馬達什麽的要酷炫多了。
他從黑色布罩下麵出來,把布掀回去,從相機後麵取出膠片。他向觀眾展示,觀眾又是一通驚歎。雅各布斯鞠了個躬,轉身麵向凱茜,她一臉迷惑。他把片子交到她手裏,說:“凱茜,你可以摘下眼罩了,現在安全了。”
她取下眼罩,看到片子:一個俄克拉何馬女孩搖身一變成了法國的社交名媛。她下意識地伸手捂嘴,但雅各布斯的話筒就在她嘴邊,大家都聽到了她那句“噢,我的天哪”。
“轉過身來!”雅各布斯大聲說道。
她起身轉過去,看到20英尺高的自己,裝點得高端耀眼。雅各布斯用一條胳膊摟著她的腰,免得她站不穩。他握麥克風那隻手裏藏著什麽控製機關,他用力一攥,這次台下群眾就不隻是驚歎了,尖叫聲四起。
巨型的凱茜·莫爾斯做了一個時尚模特轉身的慢動作,露出禮服的後背,開得比前襟還要低得多。她從肩膀側過頭來回眸眨了一下眼睛。
雅各布斯可沒忘記他的麥克風——這方麵他顯然是老手了——人們聽到了麥克風傳來凱茜的又一聲驚歎:“哦!我的媽呀!”
觀眾大笑著!他們歡呼著!看到她臉上泛紅暈,他們叫得更起勁了。在雅各布斯和女郎頭頂上的巨幅凱茜正在發生變化。她的金發開始暗淡,五官開始模糊,不過紅唇依然明豔,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笑臉貓一樣,雖然身子不見了,但笑容還在。
又變回原來的姑娘了。凱茜·莫爾斯的倩影消失不見了。
“但這個版本永不褪色。”雅各布斯再次舉起老式膠片,說道。“我的助手會將它衝印出來,鑲上鏡框,你今晚回家之前就能領走。”
“小心著點兒!”前排有人喊道,“姑娘要暈倒了!”
但她沒暈,隻是腳底不穩。
暈倒的那個是我。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一張大**,毯子一直蓋到我的下巴。我往右看,看到的是精致的仿木鑲板,我往左看,眼前是一個整潔的廚房區域,有冰箱、水槽和微波爐。廚房往前是一條沙發,一個四把椅子的小餐桌,甚至在起居區還有一把安樂椅,對著嵌入牆裏的電視。我無法抻長脖子看到駕駛室,但作為走過上萬英裏的巡回音樂人,這種裝備我見慣了(雖然少有這樣井井有條的),我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在一個大房車裏,很可能是“邊界”(Bounder)係列豪華房車裏,所謂輪子上的家。
我很燙,發著燒,嘴幹得像路上的灰土。而且毒癮來了,要死要活的。我把毯子推下去,結果立即開始發抖。一道陰影籠罩了我。是雅各布斯,手裏拿著一樣好東西——一大杯橙汁,還插著折好的吸管。要說有什麽能比這更好,那就是一支上滿了藥的針管,不過事情要一件一件來。我伸手想去接過玻璃杯。
他先把毯子給我拉上,然後單膝跪在床邊。“慢點兒來,傑米。恐怕你已經是個美國病人了。”
我喝了下去,喉頭感覺一陣清涼。我想拿起杯子一飲而盡,不過他又把杯子拿遠了一點兒。“叫你慢點兒。”
我把手放下,他又讓我吸了一口。喝下去很舒服,但到了第三口,我就感覺腸胃一陣收縮,又開始發抖。不是因為流感。
“我得嗑藥。”我說。這絕非我所希望的跟前牧師和我的第一位成年朋友重逢寒暄的情景,但一個毒癮發作的癮君子是沒什麽可羞恥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兩件見不得人的事兒。不然為何化名丹·雅各布斯,而不叫查爾斯?
“是的,”他說,“我看見針孔了。我打算把你留在這兒療養,至少到你戰勝體內的毛病。不然我喂你什麽你就吐什麽,那可怎麽行?況且看樣子你體重已經比常人輕了50磅。”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棕色藥瓶,蓋子上係著一把小勺子。我伸手去夠。他搖了搖頭,把瓶子拿遠了點兒。
“跟剛才一樣,我來喂你。”
他擰開瓶蓋,舀出一小勺髒髒的白粉末,放在我鼻子底下。我用右鼻孔吸了一下。他再舀出一勺,我左鼻孔也吸了一下。這不是我要的,準確來說這還不夠我所需要的,但是哆嗦已經開始減弱,而且不再有想把橙汁吐出來的感覺了。
“你可以再睡會兒了,”他說,“你們管這叫打盹兒是吧?我給你弄一碗雞湯。隻是坎貝爾牌那種現成的,不像你母親以前做的那種,不過我這兒隻有那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喝了不吐出來。”我說道,事實證明是可以的。他端著杯子,我把湯喝完了,我還要更多白粉。他又讓我吸了兩小勺。
“你從哪兒弄來的?”他把瓶子塞進了牛仔褲的前口袋裏時我問道。
他笑了。整張臉亮了起來,仿佛重回25歲時的他,身邊有他愛的妻子和他寵的兒子。“傑米,”他說,“我在遊樂場和馬戲團作秀很久了,如果我還不知道怎麽弄到毒品,那我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了。”
“我還要。我要來一針。”
“不行,你是想來一針,但我不會答應的。我沒打算讓你爽,隻是不想讓你抽搐死在我車裏。立即睡覺去吧,快半夜了。如果你明早能好些,我們還有很多要聊的,包括如何讓你戒掉這毒癮。你要是沒好起來,我就得把你送到聖弗朗西斯或俄克拉何馬州立大學醫學中心了。”
“他們肯收我就怪了,”我說,“我身上剩不了幾個錢了,我的醫療保險就是便利店裏賣的泰諾。”
“用斯嘉麗·奧哈拉小姐的話來說,我們明天再去擔心那些,因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瞎扯淡。”我用嘶啞的聲音說。
“隨你怎麽說。”
“再給我來一點兒。”他給我的小小分量,就像給一個抽慣了切斯特菲爾德的老煙槍一支萬寶路薄荷煙,不過這總比沒有好。
他考慮一下,然後舀了一點點。比剛才給的那兩勺還少。
“讓流感重病患抽海洛因,”他說著自己咯咯笑起來,“我肯定是瘋了。”
我瞄了一眼毯子裏麵,他已經把我脫得隻剩下**。“我的衣服呢?”
“在衣櫥裏,我把它們跟我的衣服分開了,那幾件實在不怎麽好聞。”
“我的錢包在我的牛仔褲前麵的口袋裏。旅行包和吉他的寄存證也在那裏。衣服不要緊,但吉他要緊。”
“汽車站還是火車站?”
“汽車站。”嗑的隻是粉,劑量又小,卻特別受用,要麽就是貨色很純,要麽就是我身體太需要它了。雞湯暖了我的胃,我的眼皮開始發沉了。
“睡吧,傑米,”他說完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肩膀,“要跟疾病做鬥爭,你必須睡個好覺。”
我躺回枕頭上,這枕頭比展會旅舍那個軟多了。“你為什麽管自己叫丹?”
“因為我本名就叫這個,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快睡覺吧。”
我是要睡,但還有一件事我非問不可。成年人長相會變,這沒錯,但若非遭受重大疾病或因事故毀容,總能認得出來。可是小孩子嘛……
“你認得我,我知道。你怎麽認出是我的?”
“因為你母親的樣子就留在你臉上,傑米。我希望勞拉一切都好。”
“她死了,她和克萊爾都死了。”
我不知道他做何感想。我閉上眼睛,10秒之後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來時感覺涼快了點兒,但又哆嗦得厲害。雅各布斯在我額頭上貼了一塊藥店測體溫那種膠條,按了一分鍾左右,然後點了點頭。“你還有救,”他說道,又讓我從棕色瓶裏吸了兩小口,“你能起來吃炒雞蛋嗎?”
他指了指方向,我扶著東西走進了小隔間。我隻想小便,但我無力站起來,所以就像女孩子那樣蹲著。我出來的時候,他正在炒雞蛋,嘴裏吹著口哨。我的肚子咕咕叫,努力回想昨晚喝湯之前的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吃的幹貨。想起兩天前的演出,在後台吃了點兒冷盤。如果後來還吃過什麽,我就實在記不得了。
“慢點兒咽,”他邊說邊把盤子放在小餐桌上,“你不想剛吃進去就吐出來吧?”
我慢慢地吃,把盤子裏的東西吃得幹幹淨淨。他坐在我對麵喝著咖啡。我跟他要咖啡時,他給我來了半杯,咖啡伴侶加了不少。
“拍照的把戲是怎麽回事?”我問道。
“把戲?你這話可傷人了。背景圖像上塗了磷光物質。那台相機同時是一個發電機。”
“這我懂。”
“那閃光卻非常強大,非常……特殊。它把既定的圖像投射到晚禮服女郎的相應部位。但持續不久,因為尺寸太大了。我賣的照片卻能持續更久。”
“久到可以給她的孫子孫女看?真的假的?”
“其實,”他說,“是不行的。”
“能多久?”
“兩年吧,或多或少。”
“兩年後你就不在這兒了。”
“的確。不過重要的照片其實……”他敲了一下太陽穴,“在這裏。對所有人都一樣。不是嗎?”
“可是……雅各布斯牧師……”
我眼前突然閃現約翰遜總統在任時上台做了“駭人的布道”的那個人。“別這麽叫,叫我阿丹就成。我現在幹的是這行,‘閃電畫像師’阿丹。叫查理也行,你怎麽順就怎麽叫。”
“可是她轉身了。背景上那個姑娘轉了360度呢。”
“動畫投影方麵的雕蟲小技而已,”不過說這話時他把目光移開了,接著又回頭看我,“你想好起來嗎,傑米?”
“我已經好多了。肯定是過一夜就好的那種。”
“不是過夜就好的那種,你得的是流感,你要是現在就動身去坐大巴,那你的病到了中午就會全力反撲。你待在這兒,過幾天就能好。不過我指的不是流感。”
“我挺好的。”我說道,這次輪到我把目光移開了。讓我目光重新回來的是那個棕色小藥瓶。他握著勺子,藥瓶拴著銀色鏈子搖擺,就像催眠師的道具一樣。我伸手去抓。但他又拿遠了一點兒。
“多久了?”
“海洛因?大約三年吧。”其實已經六年了。“我出過一次摩托車事故。屁股和腿都摔碎了。他們給了我嗎啡——”
“那是肯定的。”
“——後來降級為可待因[4]。這玩意兒不行,於是我開始就著止咳糖漿吃藥片。水合萜品,聽過嗎?”
“開什麽玩笑,馬戲班管那叫美國杜鬆子酒。”
“那是當然。”
我聳了聳肩,裝作說不說無所謂一樣,但其實說出來真是種解脫。在雅各布斯房車裏這一刻之前,我從沒跟人說過。我合作過的樂隊裏,大家隻是聳聳肩然後眼睛往別處看。別的都不管,隻要你按時到場,隻要你記熟《午夜時分》的和弦——其實真沒什麽難的。
“那是另一種止咳糖漿。比水合萜品還強,不過你得懂得提取,要拿根繩子拴在瓶子的頸部,然後發瘋似的搖它,離心力會將糖漿分成三層。好東西——氫可酮——是中間那層,你得用吸管來吸。”
“真了不起。”
其實沒怎麽樣,我心想。“又過了一段時間,我還是痛,就開始注射嗎啡了。後來我發現海洛因同樣管用,價錢隻要一半兒,”我微笑起來,“毒品也跟股票市場似的,你知道不。大家都開始嗑可卡因的時候,海洛因價格就暴跌了。”
“你那條腿看著還行,”他溫和地說,“是有塊疤,明顯有肌肉損失,但不太多。那醫生活兒還行。”
“我還能走路,這沒錯。用一條打滿了金屬夾子和螺絲釘的腿,一個晚上三小時,熱熱的燈照著你,身上還抱一把九磅重的吉他,你試試看?隨你怎麽說我。我最倒黴的時候,你把我撿了回來,我欠你的,但你別跟我講什麽叫痛。沒人能體會,除非自己身上試過。”
他點點頭。“我也是遭受過重大打擊的人,我能體會。不過我敢打賭,其實你心裏明白。痛的是你的大腦,但它卻怪罪到你的腿上。大腦就是這麽狡詐。”
他把瓶子放回口袋裏(看著瓶子消失不見我很是遺憾),他身子前傾,眼睛緊盯著我。“但我相信我能用電療法來給你治療。效果不能保證,可能也沒法兒根除你心理上對毒品的渴望,但至少讓你在治病上搶回主動權。”
“就像你治阿康那樣來治我,是吧。有個娃的滑雪杖打了他脖子那次。”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起來:“你還記得。”
“當然!這我哪能忘?”連那場駭人的布道之後,阿康無論如何不肯跟我一起去見他我都還記得。這跟彼得否定耶穌不完全一樣,但性質相同。
“那頂多算是存疑的治療吧,傑米。更多可能是安慰劑作用。不過我要給你的是真正的治療,能夠——至少我相信可以——讓你繞過痛苦的戒斷過程。”
“你肯定會這麽說,不是嗎?”
“你還是把我當成個變戲法的。傑米,那就隻是個角色,僅此而已。當我沒穿戲服來謀生的時候,我從來實話實說。其實我工作的時候,說的也大都是實話。那張照片絕對會讓凱茜·莫爾斯小姐的朋友驚訝不已。”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你想不想好起來?”
我腦中浮現凱利·範·多恩從門縫塞進的字條。你如果不收斂一點兒,一年後你會蹲監獄的,那都算是你運氣好了,他這樣寫道。
“三年前我戒過。”不完全是假話,雖然我用的是大麻替代療法。“正兒八經治過,打哆嗦、盜汗和拉稀都有過。我的腿狀況太糟糕了,我連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做不到,是神經受了損傷。”
“這我相信我也能治好。”
“你以為你是誰,奇跡締造者?你是要我信這個嗎?”
他一直坐在床邊地毯上,此刻站起身來:“先說到這兒吧,你需要休息。你還遠沒有康複呢。”
“那就給點兒東西幫幫我。”
他沒有異議,直接照辦了,確實管用。就是量不夠。到了1992年,真正能滿足我的就隻有針管注射,別的都不行。不是揮一揮魔杖就能讓毒癮消失的。
我當時以為如此。
我在他的房車裏待了大半個星期,靠湯水、三明治維生,以及鼻孔吸入定量海洛因,剛剛夠我免於打哆嗦。他把我的吉他和旅行包取回來了。我在旅行包裏備了一套針具,不過等我去找的時候(這是第二晚的時候,他正在做“閃電畫像”秀),整套都不見了。我求他把針具還給我,再給我足夠的海洛因,好讓我能來一劑。
“不行,”他說,“你要是想靜脈注射的話——”
“我隻是皮下注射而已!”
他臉上一副“你省省吧”的表情。“你要是想要,就自己去找。你現在這個樣子今晚是沒法兒出去了,不過你明天就能好,而且在這裏要找到絕非難事。不過踏出這門你就別回來。”
“我什麽時候能接受奇跡治療?”
“等你身子足夠好,能夠承受小小的腦前額葉電擊的時候。”
我想想就怕。我把腿放下床(他一直睡在折疊沙發**),看著他把戲服脫掉,小心翼翼地掛起來,然後換上普通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是恐怖電影中精神病院場景裏的那種病號臨時演員的打扮。有時我懷疑他沒準兒該住進精神病院裏,但不是因為他表演嘉年華奇跡秀。有時候,特別是當他談及電的治療力量時,他會有種神誌不清的眼神,就跟他在哈洛那次駭人布道中的神情一模一樣。
“查理……”我現在管他叫查理,“你說的是休克療法?”
他冷靜地看著我,一邊給他的白色病號服扣上扣子。“是也不是。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因為我沒打算用傳統電流來給你治療。我之所以誇誇其談是因為顧客就愛聽這種話。傑米,他們來這兒為的不是現實,他們為的是魔幻。但‘奧秘電流’真實存在,而且用途廣泛。隻是我還沒有全部發現,還包括最讓我感興趣的那種用途。”
“不了,我今天表演了好幾場,已經筋疲力盡。我要睡了。我希望你明天上午還在,不過如果你要走,也是你的選擇。”
“很久以前你曾經說世上本沒有選擇,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人了,那個懷著天真信仰的年輕人。跟我道晚安吧。”
我跟他說晚安,然後在他讓給我的**睡下了。他不再是個傳教士,但在很多方麵仍然具備“好撒瑪利亞人”的特征。我並沒有赤身**,不像那個在去往耶利哥途中被歹徒襲擊的人,但海洛因已經從我身上掠去太多。他管我吃,給我住,還給我足夠的海洛因,免得我發瘋。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想不想給他這個機會,讓他電得我腦電波發直。或許他百萬伏特的“特殊電流”擊中我腦袋時,我當場就身亡了。
有5次,也許10次或12次,我都想下床,拖著身子去遊樂場找人賣貨給我。那種需求就像一個鑽頭,在我腦中越鑽越深。鼻孔吸入的海洛因沒能去除這種需求。我需要大劑量的海洛因直接灌進我的中樞神經係統。有一次我真正雙腳下地,伸手去拿衣服,下定決心去做了,但又躺下來,打哆嗦、出汗和抽搐。
我終於開始慢慢入睡,放鬆下來,心裏想著,明天,我明天就走。但我還是留下了。第五天早上——我印象中是第五天——雅各布斯坐到他房車的方向盤後,擰鑰匙發動引擎,說:“咱們去兜兜風。”
我別無選擇,除非我開車門跳下去,因為輪子已經轉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