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那次事故/母親的故事/駭人的布道/告別

1965年10月,一個溫暖和煦、晴空無雲的工作日裏,帕特裏夏·雅各布斯把“小跟班”莫裏往他們家的普利茅斯貝爾維迪老爺車前座上一擱,就出發前往蓋茨瀑布的紅加白超市購物去了。這車是娘家送她的結婚禮物。“她上街掃貨去了。”那時候的北方佬會這麽說。

三英裏外,一個叫名喬治·巴頓的農夫——一個人稱“孤單老喬”、終身未娶的王老五——把他的福特F-100皮卡開出了自家車道,後麵還拖著一台土豆挖掘機。他打算沿著9號公路往南開一英裏左右到他的田裏去。拖著那台挖掘機,他最快隻能開10英裏/小時,於是他一直在沒鋪柏油的軟路肩上開車,好讓往南開的車輛可以從他邊上超過去。“孤單老喬”是很體諒別人的。他是個好農民,他也是個好鄰居、學校董事會成員,還是我們教會的執事。而且,他還近乎驕傲地跟別人說自己是個“癲佬”。不過,他會及時補上一句,說雷諾醫生給他開了藥,把他的癲癇發作控製得“妥妥的”。或許如此,不過那天他開卡車的時候犯事兒了。

“他其實壓根兒就不該再開車了,要開也隻能在田裏開,”雷諾醫生事後說,“可是怎麽好讓幹喬治這行的人放棄駕照?他又沒有妻子或成年子女來代他開。拿走他的駕照,還不如直接叫他把農場給賣了得了。”

帕齊和莫裏動身前往紅加白不久後,阿黛爾·帕克太太開車沿著西羅伊斯丘下來。坡急路險,這個地段過去幾年出過多起車禍。她一直龜速徐行,所以才及時刹得住車——差點兒撞上高速公路中間一個步履蹣跚、跌跌撞撞的女人。那個女人用一條胳膊緊緊抱著胸前一個正在滴血的包袱。這是帕齊唯一能用的胳膊了,因為另一條已經從手肘處斷落。血從她臉上往下流。她的一塊頭皮剝落下來掛在肩上,血染的發絲一綹一綹在徐徐秋風中飄揚。她的右眼珠子掉下來掛在臉頰上。她所有的美在一瞬間被粉碎。美就是這麽脆弱。

“救救我的寶寶!”帕齊叫喊道,帕克太太停下她的史蒂倍克老爺車走了下來。在那個懷裏抱著血包袱、血跡斑斑的女人背後,帕克太太看到了那輛貝爾維迪老爺車,車子翻了個底朝天,還在燃燒。頂著它的是“孤單老喬”的卡車,車頭已經凹陷進去。喬治本人倒伏在方向盤上。卡車後麵那台翻倒的土豆挖掘機把9號公路堵死了。

“救救我的寶寶!”帕齊把那包袱向前送,阿黛爾·帕克看到那根本不是嬰兒,而是一個麵部盡毀的小男孩,她捂住雙眼開始尖叫。等她再次睜眼的時候,帕齊已經跪了下來,仿佛在祈禱。

又一輛卡車經過西羅伊斯丘,差點兒就撞上帕克太太的史蒂倍克老爺車。來的是弗納爾德·德威特,他那天答應來幫喬治一起挖。他從車上跳下來,朝帕克太太身邊跑過去,看了一眼跪在路中間的女人,然後徑直向碰撞現場跑去。

“你去哪兒?”帕克太太尖叫道,“救救她!救救這個女人!”

弗納爾德曾在太平洋跟海軍陸戰隊一道作戰,見過戰場上各種恐怖場麵,他沒有停下腳步,隻是扭過頭來喊了一句:“她和那個娃已經走了。喬治可能還有救。”

他的話倒也沒錯。帕齊在從羅克堡開出的救護車抵達之前早就斷氣了,但“孤單老喬”一直活到八十高齡。他後來再沒開過機動車。

你會說:“你怎麽啥都知道,傑米·莫頓?你那時候才九歲。”

但我就是知道。

1976年,當時我母親還比較年輕就已經診斷出患有卵巢癌。那時候我正在緬因大學讀書,不過我大二下學期休學了,好回家陪她走完最後的路。雖然莫頓家的孩子已不再是孩子了(阿康遠赴地平線那頭的夏威夷,在冒納凱阿天文台做脈衝星研究),但我們都回到家中,來陪伴媽媽,支持爸爸。爸爸傷心欲絕,什麽都做不了,隻知道在家中徘徊或長時間在樹林裏散步。

媽媽希望在家裏度過最後的日子,她對此明確表示過。我們輪流給她喂飯、喂藥,或者隻是坐著陪她。那時候她形容枯槁,還得依賴嗎啡來鎮痛。嗎啡是種有意思的東西,它能消除隔閡——也就是北方佬為人熟知的沉默寡言——這道壁壘其他方法是攻不破的。2月的一個下午,輪到我來照看她,當時距離她去世隻有差不多一周了。這一天外頭飄著雪,天氣苦寒,北風搖撼著房子,風在屋簷下狂嘯,不過家裏是暖和的。其實是熱。爸爸是做取暖燃油業務的,還記得吧,20世紀60年代有一年很嚇人,那年他直麵破產,熬過去之後,他不僅事業成功,還進入了中等富裕階層。

“把我的毯子都拉下來,特倫斯(特裏的全稱),”媽媽說道,“怎麽這麽多毯子?我都快熱死了。”

“媽,我是傑米。特裏跟爸爸在車庫裏。”我把那條單人毛毯掀開,露出一條豔得嚇人的粉色睡袍,袍子裏麵仿佛空空如也。她的頭發(癌症發病的時候就全白了)已經稀疏得幾乎不剩了;她的嘴唇向牙齒兩邊萎縮,使牙齒顯得太大,就像馬齒一樣;隻有她的眼睛沒變。她的雙眼依舊年輕,充滿令人痛心的好奇:我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傑米,傑米,我剛剛就是這麽叫的。給我來片藥行嗎?我今天痛得不行了,從沒這麽難受過。”

“再忍15分鍾就好,媽。”本該再等兩個小時的,但我看不出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區別了。克萊爾建議一次全給她吃了,把安迪嚇了一跳;他是我們之中唯一信守我們相對嚴格的宗教教養的。

“你這是要送她下地獄嗎?”他問道。

“隻要是我們給她喂的藥,她就不會下地獄。”克萊爾說道——我覺得挺有道理的。“她又不會知道。”接著,她的話幾乎把我的心都打碎,因為這是媽媽的口頭禪,“她不知道這一趟是走著去還是騎馬去。不會再知道了。”

“不準你做這種事。”安迪說道。

“我做不到。”克萊爾歎氣說。她那時候年近三十,比以往更美麗動人。是因為她終於墮入愛河了?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辛辣的諷刺。“我沒這種勇氣。我隻有勇氣任憑她受折磨。”

“當她上了天堂之後,她的苦難就隻是過眼雲煙。”安迪說道,好像這樣就一錘定音了一樣。估計對他而言是這樣吧。

風在呼嘯,臥室那扇窗的舊玻璃咯咯作響,媽媽說:“我現在好瘦,好瘦。我當時可是個漂亮的新娘子,誰都這麽說,不過現在勞拉·麥肯齊卻瘦成這個樣子。”她的嘴角拉長就像小醜做出悲傷疼痛的怪相。

我跟她在房裏又待了三個小時,直到特裏來接替我。她中途可能睡了一會兒,但她現在是醒著的,我不顧一切地分散她的注意,別讓她的身體繼續蠶食自己。我什麽話題都能拿來說,隻是剛巧提到查爾斯·雅各布斯。我問她知不知道他離開哈洛後下落何方。

“噢,那真是段可怕的歲月,”她說道,“他老婆孩子出的事兒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我說,“我知道。”

我垂死的母親十足輕蔑地看著我。“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懂。可怕就可怕在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當然不是喬治·巴頓的錯,他隻是癲癇發作。”

然後她就跟我講了我先前告訴你們的事情。她是從阿黛爾·帕克的口中聽來的,阿黛爾說那垂死女人的畫麵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我永遠忘不掉的,”媽媽說,“是他在皮博迪家尖叫的樣子。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竟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

多琳·德威特,弗納爾德的妻子,給我媽媽打電話交代了噩耗。她第一個給勞拉·莫頓打電話是有道理的。“必須得你來跟他說。”她說道。

母親一想到那個畫麵就嚇壞了。“噢,不!我做不到!”

“你必須做到,”多琳耐心地說,“這不是電話說說就了事的那種,而且除了瑪拉·哈靈頓那老烏鴉之外,你是他最親近的鄰居了。”

母親所有的沉默內斂都被嗎啡一掃而空,她跟我說:“我鼓起全部勇氣,但一出門勇氣就都沒了。我轉身跑回茅房去拉屎。”

她從我們住的小山丘下來,穿過9號公路,來到牧師宅邸。雖然她沒說,但我可以想象這是她這輩子走過最漫長的一段路。她敲了門,一開始他沒應門,不過她能聽到屋裏收音機的聲音。

“他怎麽可能聽得見?”她衝天花板問道,我就坐在她旁邊,“第一次敲的時候,我手指關節幾乎都沒碰到木門。”

第二次她敲得更用力了。他打開門,透過紗窗看見她。他手裏正捧著本大書,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書名——《質子和中子:電所不為人知的世界》。

“你好,勞拉,”他說道,“你沒事兒吧?臉色怎麽這麽蒼白。請進,快請進。”

她進了屋子。他問出什麽事兒了。

“發生了一起可怕的事故。”她說道。

他臉上的憂慮更凝重了。“是迪克(理查德的昵稱)還是你們家孩子?要我過去嗎?勞拉,你先坐下,你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暈倒。”

“他們都沒事兒,”她說,“出事兒的是……查爾斯,出事兒的是帕齊,還有莫裏。”

他細心地把那本大部頭在廳裏的一張桌子上放好。估計她是這時候看到書名的,她能記住書名我並不驚訝;這種時候,人們往往什麽都能注意到,而且什麽都能記得住。我就親身經曆過。我寧可不要這種經曆。

“他們傷得有多重?”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問,“他們是在聖斯蒂芬嗎?肯定是那裏,那是最近的醫院。我們開你的旅行車好嗎?”

聖斯蒂芬醫院在羅克堡,不過他們被送去的當然不是那裏。“查爾斯,你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一個可怕的打擊。”

他抓住她的雙肩——輕輕地,並不使勁,她說道——但是當他低下頭凝視她的臉時,他的雙眼就像著了火一樣。“有多糟糕?勞拉,他們傷得有多重?”

母親開始哭泣。“他們都死了,查爾斯。我很抱歉。”

他放開她,雙臂頹然落下。“不會的。”他說。用的是男人陳述一個簡單事實般的語氣。

“我本該開車來的,”母親說道,“我本該開著旅行車來的,對,我沒動腦子,就這麽走過來了。”

“他們沒死。”他又說道。他轉身背對她,額頭頂著牆。“不會的。”他用頭撞牆,用力之大,連牆上耶穌抱小羊的掛畫都哐啷作響。“不會的。”他再次撞牆,掛畫脫鉤砸了下來。

她抓起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鬆軟無力。“查理,別這樣。”然後,她仿佛是對自己的子女說話而不是對一個成年人:“親愛的,別這樣。”

“不會的。”他再次用頭撞牆。“不!”又是一下。“不!”

這次她用雙手把他抓住,把他從牆上拉開。“住手!你給我立刻住手!”

他看著她,茫然不知所措。他的眉間有一道亮紅的印痕。

“他的神情,”這麽多年後,她在病**奄奄一息地跟我說,“我不忍心看,但我不能不看。這種事一旦開始就必須進行到底。”

“跟我走回家去,”她跟他說,“我給你來一杯迪克的威士忌,你需要喝點兒酒,但我知道你這裏沒這種東西……”

他笑了,那笑聲讓人震驚。

“然後我開車載你去蓋茨瀑布。他們在皮博迪家。”

“皮博迪家?”

她等他把話聽進去。他和她一樣清楚皮博迪家是做什麽的。截至當時,雅各布斯牧師已經主持過數十場葬禮了。

“帕齊不可能死,”他用一種耐心的講學般的語調說道,“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意粉王子節,這是莫裏說的。”

“查爾斯,跟我來。”她拉著他的手,先是把他拽到門口,然後把他拉進秋日的豔陽之下。那天早晨他還在妻子身旁醒來,跟兒子麵對麵吃了早餐。他們閑話家常,就像大家平時一樣。誰都無從知曉,隨便一天都可能是我們倒下的一天,我們永遠無法知道。

等他們到了9號公路——灑滿陽光、靜默、一如既往沒有車輛的9號公路——他側過頭,像狗一樣,去聽西羅伊斯丘方向傳來的警笛聲。地平線上殘留一抹煙氣。他看著我母親。

“莫裏也是?你肯定?”

“加油,查理。”(“這是我唯一一次這麽叫他。”她跟我說。)“加油,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他們乘著我們家的福特旅行車去蓋茨瀑布,走的是羅克堡那條路。那條路至少要多開20英裏,但母親最驚駭的時刻已經過去,她能夠清晰思考了。她不想駛過撞車現場,哪怕要一路迂回曲折都在所不惜。

皮博迪家的殯儀館在格蘭街上。灰色的凱迪拉克靈車已經在車道上,路邊還停放了幾輛車。其中一輛是雷吉·凱爾頓的別克船尾轎車。另一輛車讓她看到之後大鬆一口氣,是那輛側麵印著“莫頓燃油”的封閉式小貨車。

媽媽領著雅各布斯牧師往前走的時候,爸爸和凱爾頓先生從前門出來相迎,雅各布斯牧師那時候就像小朋友一樣溫順聽話。媽媽說,他抬頭往上看,仿佛在判斷再過多久樹葉才會變成金黃。

爸爸擁抱了牧師,但牧師沒有回抱他。牧師隻是站在那裏,雙手垂在兩側,向上打量著樹葉。

“查理,我對你失去親人深感抱歉,”凱爾頓咕噥道,“我們都很難過。”

他們護送他走進甜得過分的花香。頭頂的揚聲器傳出管風琴音樂,像低聲私語,有種淒涼。瑪拉·哈靈頓——西哈洛所有人共同的奶奶——已經到場,很可能是因為多琳打電話給我母親的時候,她就用公共電話線在偷聽。偷聽是她的愛好。她使了把勁,肥大的身軀從門廳的一個沙發上站了起來,她把雅各布斯牧師拉進她豐滿的胸脯。

“你那親愛的老婆和你的寶貝兒子!”她高聲號啕。媽媽看了一眼爸爸,兩人都皺起了眉頭。“好嘛,他們都上天堂啦!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被羔羊的血拯救了,直接飛進那永恒的懷抱啦!”撲簌簌的淚水沿著她的臉頰往下落,擊穿了她臉上厚厚的一層脂粉。

雅各布斯牧師就任由她抱著,隨其擺布。過了一兩分鍾(“就在我開始擔心她再不鬆手,她的大胸脯就要把他悶死的時候。”媽媽跟我說),他推開了她,並不使勁,但很堅定。他轉身麵朝我父親和凱爾頓先生,說:“我現在就要見他們。”

“等等,查理,還沒好。”凱爾頓先生說,“你得再等一會兒。等到皮博迪先生把他們拾掇得可以見人……”

雅各布斯穿過告別廳,廳裏某個老女人正躺在一口紅木棺材裏等著最終示人。他繼續沿著廳堂往後麵走。他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走,沒幾個人比他清楚。

爸爸和凱爾頓先生連忙追過去。母親坐下來,瑪拉奶奶跟她相對而坐,蓬鬆的白發之下,眼睛在發著光。她那時年事已高,已經80多歲,有二十來個孫子孫女和曾孫曾孫女,他們不來看她的時候,就隻有悲劇和醜聞可以讓她煥發新生。

“他接受得了嗎?”瑪拉奶奶壓低聲音問道,“你有沒有跟他跪下禱告?”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瑪拉,”媽媽說道,“我已經筋疲力盡。我隻想閉上眼睛歇一分鍾。”

但她休息不了,因為就在那時,殯儀館後麵的遺容準備室裏傳出了一聲尖叫。

“聽上去就像今天屋外的風,傑米,”她說,“不過比這要恐怖一百倍。”她的目光終於離開了天花板。我多麽希望她的眼睛不要離開,因為我可以從她眼光的後麵,看到死亡的黑暗正在逼近。“一開始隻是女鬼般的哀號,沒有言語。我多麽希望隻是這樣,但卻並非如此。‘他的臉呢?’他叫道,‘我兒子的臉呢?’”

誰負責在葬禮上講道?這個問題讓我很困擾(就好比誰來給理發師理發一樣)。這些都是我後來聽說的,我沒有親眼看見;媽媽下的命令,隻準她、爸爸、克萊爾和康拉德去參加葬禮。葬禮可能會對家中其餘幾個孩子造成不安(她肯定在皮博迪家遺容準備室裏聽到過寒徹脊背的尖叫),於是安迪留下負責照顧特裏和我。這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兒,因為安迪是個壞小子,尤其是爸媽不在家的時候。身為一個公開的基督徒,他卻熱衷於扭人胳膊和用拳頭揉人的腦袋,而且下手很重,讓人眼冒金星那種。

帕齊和莫裏雙人葬禮那個周六,他沒有扭人胳膊也沒有揉人腦袋。安迪說,如果他們到晚飯時分還不回來,他就去做罐頭意粉。其間我們隻是看電視,不說話。他走上樓去,然後就沒有下來。雖然他脾氣暴躁人又專橫,但他對“小跟班”莫裏的喜愛不亞於我們其他人,而且他自然也很迷戀帕齊(人人都愛她……除了阿康,他對女生不感興趣,長大之後也沒有改變)。他可能是上樓禱告去了——“你禱告的時候,要進你的內屋,關上門。”聖馬太這樣教導大家——不過可能他隻是想坐下來想想,這到底是什麽道理。他的信仰沒有因為這兩人的死而崩塌——他至死都是個頑固的原教旨主義基督徒——不過他的信仰必然遭到了極大動搖。我的信仰也沒有因他們的死而崩塌,使它崩塌的是那次駭人的布道。

蓋茨瀑布公理會的戴維·托馬斯牧師為帕齊和莫裏致了悼詞,沒有引起任何驚訝或不滿,因為正如爸爸所說:“公理會和衛理公會之間沒有半毛錢區別。”

引人注目的是雅各布斯選了斯蒂芬·吉文斯來主持柳林公墓的喪葬事務。吉文斯是示羅教會的牧師(不掛神職頭銜)。示羅教會的信眾當時還篤信弗蘭克·韋斯頓·桑福德那個末日論販子的教條——鼓勵家長鞭笞子女,哪怕是再小的錯都要上鞭子(“你必須做基督的訓蒙師。”他如此教導大家),還主張36小時禁食,包括嬰兒。

自從桑福德死後,示羅變化甚多(如今和其他新教教會團體略有不同),但在1965年,那些古舊的流言依然興盛不衰——由他們的奇裝異服和對末日將至的激進信仰推波助瀾。可是原來我們的查爾斯·雅各布斯和他們的斯蒂芬·吉文斯常年在羅克堡聊天喝咖啡,而且還是好友。那次駭人的布道後,鎮上就有人說雅各布斯牧師是“染上了示羅教的病”。也許如此,但根據爸媽所說(以及阿康和克萊爾,我其實更相信他們倆的證詞),吉文斯在那次簡短的入葬儀式上顯得很平靜,給人慰藉,而且舉止得當。

“他一次都沒有提起世界末日。”克萊爾說。我還記得那晚穿著深藍色禮服(她最接近黑色的衣服)和成人長筒襪的她有多美麗動人。我也記得她幾乎沒吃完飯,隻是把盤子上的食物攪來攪去,直到弄成像狗糞似的一坨。

“吉文斯有沒有念誦經文?”安迪問。

“《哥林多前書》,”媽媽說,“是講我們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的那段?”

“選得應景。”哥哥睿智地說。

“他怎麽樣?”我問媽媽,“雅各布斯牧師怎麽樣了?”

“他……很安靜,”她說道,看上去很焦慮,“我看……大概是在沉思吧。”

“不,才不是,”克萊爾說著把盤子推開,“他都震驚壞了!就坐在墳頭一把折疊椅上,吉文斯先生問他要不要來撒第一抔土,跟他一起祈福的時候,他還是繼續坐在那兒,雙手夾在膝蓋之間,耷拉著腦袋。”她哭了起來。“這就像是個夢,一個噩夢。”

“不過他還是起身撒了土,”爸爸邊說邊摟著她的肩膀,“是過了好一會兒,但他還是撒了。每口棺材上撒了一把土。不是嗎,克萊爾寶貝兒?”

“是啊,”她說道,哭得更厲害了,“不過是那個示羅教會的家夥抓著他的手,硬生生把他給拽起來的啊。”

阿康沒說話,我才意識到他人已經不在餐桌旁。我看到他在後院,站在那棵掛著輪胎秋千的榆樹旁。他的頭頂著樹皮,雙手握著樹幹,肩膀簌簌顫抖。

不過跟克萊爾不同,他把晚飯吃了。我記得的。他把盤子上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還要了第二盤,聲音堅定而清晰。

接下來的三個禮拜日都有執事安排過來的客座傳教士,但吉文斯牧師並不在其中。盡管他那次在柳林公墓顯得很平靜、寬慰眾人,而且舉止得當,我猜就是沒人請他來講。北方佬除了與生俱來和教育使然的沉默內斂,他們還往往在宗教和種族方麵抱有偏見。三年後的一天,我聽到蓋茨瀑布高中的一個老師用憤怒不解的語氣問另一個老師:“為什麽會有人想槍殺馬丁·路德·金?天哪,這個黑鬼是個好黑鬼啊!”

那次事件後,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取消了。我猜所有人都很高興——包括人稱“查經之王”的安迪。我們還沒有做好準備去麵對雅各布斯牧師,他同樣也無法麵對我們。玩具角——克萊爾和其他女孩兒逗莫裏玩兒(以及相互嬉戲)的地方會多麽讓人目不忍視。歌詠時分又有誰來彈鋼琴呢?我想鎮上總有人可以,但查爾斯·雅各布斯是沒心情去打聽了,而且沒有了帕齊,一切也不再相同——唱起激揚的讚美詩,比如“向前直往錫安”時,她金色的秀發左右搖動。她的金發已然入土,在黑暗中,頭發在緞子枕頭上發幹變脆。

11月一個灰蒙蒙的下午,特裏和我正在窗子上噴塗火雞和豐收羊角,電話一聲長一聲短地刺耳地響起:是我們家的電話鈴。媽媽接了電話,簡短說了幾句就放下電話,然後朝特裏和我微笑。

“是雅各布斯牧師的電話。他這個星期天要上講道台做感恩講道。你說是不是棒極了?”

多年以後,我上了高中,克萊爾讀緬因大學放假回來,我問她為什麽當時沒人攔住他。我們在外頭,**著舊輪胎秋千。她不用問就知道我指的是誰,那次禮拜日講道給我們所有人的心頭留下了一道疤。

“我猜是因為他聽上去通情達理,聽著很正常。等到人們意識到他的真實用意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也許吧,但我記得雷吉·凱爾頓和羅伊·伊斯特布魯克在結尾時打斷了他,其實他還沒開始講我就知道不對勁兒,因為他沒有用往常的結束語來結束當天的讀經:願上帝保佑他的聖言。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句話,連他給我展示電動小耶穌橫渡太平湖那天都沒有忘記。

駭人的布道當天,他選讀的是《哥林多前書》第13章,跟吉文斯牧師在柳林公墓一大一小兩座墓旁讀的是同一章:“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講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來到,這有限的必歸於無有了。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我們如今仿佛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麵對麵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

他在講道台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聖經》——沒太用力,但我們都聽到“啪”的一聲。那個禮拜天,哈洛衛理公會全是人,每張長凳都坐滿了,不過卻一片死寂,連一聲咳嗽都沒有。我記得自己暗暗禱告,希望他能順利完成,不會中途落淚。

瑪拉·哈靈頓老奶奶坐在前排長凳上,雖然她背對著我,我也能想象她的雙眼藏在那半開半合的臃腫發黃的眼皮裏,閃爍著渴望的光。我們家坐在第三排,我們常坐的那排。媽媽的臉色平靜,但我可以看到她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緊緊攥著那部大開本平裝《聖經》,把書都折彎了。克萊爾咬著牙,把口紅都一點點吃掉了。從讀經結束到哈洛人稱“駭人的布道”開始,之間不會超過五秒,至多十秒,但在我看來卻仿佛亙古一般遙遠。他低頭向著講道台上那本亮金色飾邊的《聖經》。當他終於抬起頭,露出他冷靜沉著的臉,大家仿佛都輕輕舒了口氣。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艱難而困擾的時期,”他說,“這自然不用說了,這是個緊密相連的社區,大家都互相認識。居民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向我伸出援手,我會永遠心存感激。我要特別感謝勞拉·莫頓,感謝她如此溫柔委婉地向我轉達了噩耗。”

他向她點頭示意。她點了點頭,微笑一下,然後舉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擦掉了一滴淚。

“從我痛失所愛的那天起,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反思和學習中度過。我本想說‘以及在禱告中度過’,但盡管我一次又一次地跪下,卻沒能感受到上帝在我身邊,所以我隻能反思和學習。”

眾人沉默,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

“我去了蓋茨瀑布圖書館找《紐約時報》,但他們隻存了《商業周刊》,他們讓我轉道羅克堡,那裏有時報的微縮膠片。‘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聖馬太真是言之有理。”

台下報以幾聲輕笑,但很快就歸於沉默。

“我一天一天地去,翻閱微縮膠片直到我腦袋發疼,我想跟諸位分享一下我的發現。”

他從黑色西裝外套的口袋裏掏出幾張檔案卡。

“去年6月,三股小型龍卷風席卷俄克拉何馬州的梅伊城。雖然有財產損失,但無人死亡。居民蜂擁到浸信會教堂去唱誦讚歌和做感恩禱告。正當他們在教堂裏的時候,第四股龍卷風——一個F5級大怪獸——掃過梅伊城,將教堂摧毀。41人死亡,30人重傷,其中包括缺胳膊斷腿的孩子們。”

他把那張卡換到後麵,接著看下一張。

“你們之中有些人可能還記得這件事。去年8月,一名男子和他的兩個兒子在溫尼珀索基湖劃船,家裏的狗跟他們一起。狗掉到了水裏,兩個男孩兒跳下水去救。父親看到兩個兒子有溺水的危險,自己也跳下去救,結果不小心把船打翻,三個人都淹死了。那條狗遊回了岸邊。”他抬起頭來,還微笑了一下——就像太陽穿過寒冷1月天的雨幕出來露了個臉,“我試圖查明那條狗的下落——那喪夫喪子的女人是留著它還是殺了它,但沒能找到。”

我偷眼看了看哥哥姐姐。特裏和阿康一臉迷惑,但安迪一臉煞白,像是驚恐,像是憤怒,又像兼而有之。他雙拳緊握放在膝上。克萊爾在無聲地啜泣。

下一張檔案卡。

“去年10月。颶風在北卡羅來納州威爾明頓附近席卷陸地,殺死17人。其中6人是教堂日托中心的孩子,第7個人被報失蹤。一周後,他的屍體在樹上被人發現。”

下一張。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以前叫比屬剛果,現在叫紮伊爾的國家[1],一個為窮人提供食品、醫藥並且傳教的傳教士家庭,一家五口全被謀殺。雖然文章沒有明說——《紐約時報》隻揀了適合報道的來說——不過文章暗示凶手有吃人的嗜好。”

傳來一聲不滿的咕噥,從雷吉·凱爾頓那邊傳來的。雅各布斯聽到了,舉起手來做了一個善意的手勢。

“雖然我還有很多例證,但我不必細說了——火災、洪水、地震、暴動和暗殺。世界為之戰栗。閱讀這些故事給了我幾分慰藉,因為它們證明了遭受折磨的不止我一個;可是慰藉卻很微小,因為這些死亡——比如我妻兒的死——顯得如此殘酷和反複無常。人們說基督肉身升天了,但我們這些地上的可憐凡人卻隻留下醜陋的殘軀爛肉,和一個永無止境的問題:為什麽?這是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我一生都在讀經,在母親的膝上,在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然後是神學院——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我的朋友們,《聖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直接回答過這個問題。最接近的就是《哥林多前書》的這段,聖保羅的話實際上就是說:‘沒什麽好問的,我的弟兄,反正你們也不會懂。’約伯親自問上帝的時候,得到的答複更不客氣:‘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裏呢?’翻譯成我們年輕教民的話來說,就是‘滾蛋吧,老東西’。”

這次沒人笑了。

他端詳著我們,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教堂彩繪的玻璃窗在他臉上投射出藍色和紅色的菱形。

“在艱難困苦的時候,宗教應該是我們的安慰。《詩篇》宣稱上帝是我們的杖和我們的竿;當我們不得不穿過死蔭的幽穀時,他會與我們同在,幫我們渡過難關。另一則詩篇向我們保證說上帝是我們的避難所和我們的力量,在俄克拉何馬教堂喪命的那些人肯定對此有異議……不過他們已經開不了口了。還有那個父親和他的兩個兒子,他們溺水隻是為了救家中的寵物——他們有沒有問上帝到底發生了什麽?這是怎麽回事?當水嗆進他們的肺部,死亡使他們的頭腦發昏變暗時,上帝是不是回答說‘再過幾分鍾就告訴你們’?”

“聖保羅講到的模糊不清的鏡子,說白了就是讓我們全部押在信仰上。如果信仰夠強大,我們就上天堂,等到了天堂就一切水落石出。仿佛人生就是一個笑話,天堂就是向我們最終抖包袱的地方。”

教堂裏傳出女性的柔聲啜泣,更多的是男性的憤懣不滿之聲。但是那一刻,沒人離席,也沒人因為雅各布斯牧師逐步走向瀆神而讓他下台。他們還都在震驚過度中。

“當我研究那些無辜的人離奇而又痛苦的死亡,感到厭煩時,我查了查基督教的各個分支。我的天,老兄,數量之多讓我驚訝!真是個教條巨塔!天主教、新教聖公會、衛理公會、浸信會(包括基要派和溫和派的)、英國國教會、聖公會、路德會、長老會、唯一神教派、耶和華見證人、基督複臨安息日會、貴格會、震顫派、希臘東正教、東方正教會,還有示羅——這可不能忘了——還能再數出50多個。”

“我們哈洛鎮家家共用電話線,我看宗教才是最大的共線電話。每周日早上打給天堂的電話肯定得占線!你知道我覺得最有趣的是什麽嗎?每個獻身於基督教義的教會,都認為自己是唯一具備上帝專屬熱線的那個。我的天,我還沒提其他教派的教徒,還有那些單純崇拜美國的人,就像十來年前德國人崇拜希特勒一樣狂熱。”

就在那時有人開始退場了。起初隻是後麵幾個,低著頭弓著背(好像被人打了屁股一樣),然後就越來越多。雅各布斯牧師仿佛渾然不覺。

“這些不同的教派和宗派中,有一些是和平的,但其中最大的,也是最成功的,往往是建立在鮮血和枯骨,以及那些傲慢的、不肯向他們的神低頭的人的慘叫之上。羅馬人拿基督徒去喂獅子;基督徒肢解他們認為是異端、巫師或巫婆的人;希特勒犧牲數百萬猶太人,向種族純潔性這種偽神明獻祭。數以百萬計的人被燒死、槍殺、吊死、上刑、下毒、電擊,以及被狗撕碎……全都是在神的名義下進行的。”

母親嗚咽出聲,但我沒有回頭看她。我扭不動脖子,整個人僵在原地。當然是因為恐懼,我那時隻有九歲。但也有一種不成熟的狂喜,感覺終於有人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我心裏小部分的想法是希望他就此打住,但大部分的想法卻熱切希望他繼續講下去,後者得逞了。

“基督教導我們要轉過另一邊臉來讓人打,要愛我們的敵人。我們隻是嘴上應付,但大多數人挨打的時候,想的都是雙倍奉還。基督‘趕出殿裏一切作買賣的人,推倒兌換銀錢之人的桌子’,但我們都知道那些投機倒把的人從未遠離;如果你曾經在教堂裏興致勃勃地玩過賓果遊戲,或者聽過廣播布道者乞求捐款,那麽我說的話你就能懂。以賽亞預言這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會‘將刀打成犁頭’,可是在現在這個黑暗時代,人們隻是把刀劍打成了原子彈和洲際彈道導彈。”

雷吉·凱爾頓站了起來。我哥哥安迪一臉煞白,他則是滿臉通紅。“你坐下來吧,牧師。你今天不大對勁兒。”

“我們的信仰又換來了什麽?幾百年來,我們把自己的鮮血或財富饋贈給這個或那個教會,我們換來了什麽?就是向我們保證一切過後天堂會等待我們,等我們到了天堂,最後的包袱就會解開,我們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這就是最終的回報。從我們記事之初就反複被灌輸:天堂,天堂,天堂!我們會看到自己失去的子女,親愛的母親會把我們抱在懷裏!這是那胡蘿卜。抽打我們的大棒就是地獄,地獄,地獄!永世詛咒和折磨的陰曹地府。我們跟孩子們——就像我那死去的兒子那麽小——說,他們隻要偷了一便士的糖果,或者把新鞋弄濕了卻不說實話,他們就會麵臨永恒之火的危險。”

“這些死後的去處並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沒有科學的支撐;都是些空頭保證,加上我們內心強烈希望相信:這一切是有道理的。當我站在皮博迪家的遺容準備室,低頭看著我兒子殘損的遺體——他想去迪士尼樂園遠勝過想上天堂啊——那時候我得到了一個啟示:宗教就是神學上的保險詐騙,你一年一年地交保險費,如此虔誠篤信——莫怪我一語雙關,等到了你需要領取福利的時候,你才發現,那個收了你錢的公司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羅伊·伊斯特布魯克在匆匆離去的人群中站起身來。他是個胡子拉碴的大塊頭,住在鎮子東邊一個荒廢的拖車公園,靠近弗裏波特的邊界。他通常聖誕節才來,但今天破例。

“牧師,”他說,“我聽說你那車子副駕的雜物箱裏有瓶烈酒。莫特·皮博迪說,他彎下腰來捯飭你老婆的時候,她聞起來就像個酒吧。這就是你要的理,道理就擺在這兒。是你了不敢接受上帝的旨意?隨你便,但別把其他人攪進來。”說完伊斯特布魯克邁著重重的步子離開。

他的話立刻封住了雅各布斯的嘴。他兀自站著,雙手死死抵著講道台,臉色煞白,兩眼冒火,雙唇抿得太緊,連嘴都看不見了。

這時候爸爸站起來:“查爾斯,你得下來了。”

雅各布斯牧師搖了搖頭,仿佛是為了理清一下頭腦。“是的,”他說,“你說得對,迪克。反正我說什麽都沒用。”

但其實他的話起了作用,對一個小男孩兒起了作用。

他後退了幾步,掃了一眼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又走上前,雖然那兒還在場聽他講的就隻有我們一家、教會執事和瑪拉奶奶——她僵坐在第一排,目瞪口呆。

“最後一點。我們來自一個謎,我們又走向一個謎。或許我們去往的地方有東西在,但我打賭那不是任何教會所理解的上帝。看看它們之間因信條衝突而起的口舌之爭,你就知道。它們相互抵消,什麽都沒留下。如果你想要真相,想找到那個比你自身偉大的力量,看看那閃電吧——每道閃電有10億伏電壓、10萬安培的電流和5萬華氏度的高溫。那是一個更高權力的所在,我向你保證。而這裏呢,這座建築裏有嗎?沒有。你愛信什麽就信什麽,但我跟你說:聖保羅的那模糊不清的鏡子背後,除了謊言什麽都沒有。”

我們回到家後,媽媽走進後麵的主臥,讓我們不要打擾她,然後關上了門。她一整天都待在裏麵。克萊爾做了晚飯,我們幾乎是默默吃完的。其間安迪有一次要引用一個《聖經》段落來徹底推翻牧師的話,但爸爸讓他閉上嘴。安迪看到爸爸雙手深**進褲兜就趕緊把嘴閉緊了。

晚飯後,爸爸去了車庫,在那裏擺弄他的“公路火箭 Ⅱ號”。特裏——爸爸的忠實助手,堪稱徒弟——唯一一次沒去幫他,於是我去了……不過也是猶豫了一下才答應的。

“爸爸?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躺在修車躺板上,在“公路火箭”的車底下作業,一手拿著照明燈,隻有穿著卡其褲的雙腿露在外麵。“說吧,傑米。隻要不是關於今天上午那攤子破事兒。要是關於那個,那你也閉上嘴吧。我今晚不想說這事兒。明天有大把時間。我們得上報新英格蘭衛理公會要求解雇他,他們還得上報波士頓的馬修主教。真渾蛋,簡直一團糟,如果你告訴你媽我當著你的麵說了那個詞,她準會毫不留情地揍我。”

我不知道我要問的跟那駭人的布道有關無關,我隻知道我非問不可。“伊斯特布魯克先生說的話是真的嗎?她真的喝酒了?”

在車底盤遊移的照明燈光停了下來。他推著躺板出來,好看著我說話。我怕他會很生氣,但他沒有,隻是不高興而已。“人們一直在私下議論,那個呆瓜伊斯特布魯克公開這麽一說,流言肯定傳得更快了,不過你聽我說,傑米,這都不重要。喬治·巴頓癲癇發作,他開錯了車道,而她在轉彎處看不到前麵路況,然後就一命嗚呼了。無論她當時是清醒還是醉倒在儀表盤上都不重要。車神馬裏奧·安德雷蒂都躲不過這一撞。牧師說對了一件事:人們總希望給人生中的破事兒找到理由。有時候就是沒理由。”

他舉起沒拿照明燈的那隻手,用一根滿是油汙的手指指著我。“剩下的就隻是一個傷心的人在說胡話,你給我記住。”

感恩節前的那個星期三,我們學校隻上半天,但我答應莫蘭太太留下來幫她擦黑板和整理我們小圖書館裏的舊書。我告訴媽媽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揮揮手,說我隻要回家吃晚飯就好。她已經把一隻火雞擱進了烤箱裏,但我知道不可能是我們家的,這隻火雞太小,不夠七個人吃的。

原來凱西·帕爾默(老師的跟屁蟲)也留下來幫忙了,結果隻用了半小時就完事兒了。我想去阿爾或比利家打玩具槍什麽的,但我知道他們會說起那駭人的布道,以及雅各布斯太太醉酒駕駛導致自己和莫裏車禍身亡——這謠言已經越傳越真了——我不想卷進去,所以就回家了。這天天氣反常地暖,我們家的窗戶是開著的,我可以聽到姐姐和媽媽在吵架。

“因為你爸和我認為你們這些孩子應該離他遠一點兒。”媽媽回答說。她們在廚房裏,而我已經踱步到了窗邊。

“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兒了,我都17歲了!”

“不好意思,17歲你也是一個孩子,而且女孩家家去看他,這樣不好。這你必須聽我的。”

“那你去就沒事?你知道隻要讓瑪拉奶奶看見你,不到20分鍾全鎮的電話裏就都在八卦這件事了!你去我也去!”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是他讓阿康能重新開口說話的!”克萊爾咆哮道,“你怎麽能這麽刻薄?”

一陣長長的停頓,然後媽媽說:“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去見他的。我去不是為了他明天有火雞吃,而是為了讓他知道盡管他說了這麽可怕的話,我們依然心存感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那些話!他剛剛失去了妻兒,整個人都亂套了!他都瘋掉一半兒了!”

“我當然知道。”媽媽現在說話更小聲了,而且克萊爾還哭了起來,我隻能更用力去聽。“但他把大家嚇壞了,這是事實。他過頭了,太過分了。他下星期就走,這對大家都好。當你知道自己要被解雇的時候,最好自己先辭職,還能讓你保留一點兒尊嚴。”

“我猜這是執事的意思吧,”克萊爾幾乎是冷笑著說,“也就是爸爸咯。”

“你爸別無選擇。等你長大了你就能懂,到時你就能體諒他了。你爸心裏也不好受。”

“好啊,那你去吧!”克萊爾說,“看看幾片火雞胸脯肉和一點兒紅薯能否彌補你們對他的所作所為。我敢打賭他根本不吃。”

“克萊爾……克萊爾寶貝兒——”

“別這麽叫我!”她大吼道,我能聽見她在捶樓梯。我猜她生一會兒悶氣,在臥室裏哭一會兒就沒事兒了,就像兩年前,媽媽跟她說15歲還太年輕,不準跟那個叫丹尼·坎特維爾的家夥約會一樣。

我決定趕在媽媽外出送飯前趕緊到後院去。我坐在輪胎秋千上,沒有完全藏好,但也不容易給人發現。10分鍾後,我聽見前門關上的聲音。我走到房子的角上,看到媽媽走在路上,手裏捧著一個包著錫箔紙的托盤。錫箔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走進屋裏,上了樓梯。敲了敲姐姐的房門,門上貼著鮑勃·迪倫的巨幅海報。

“克萊爾?”

“滾!”她喊道,“我不想和你說話!”唱片機接著放新兵樂隊的歌,音量開到了最大。

媽媽大約一個小時後回到家——隻是去送一趟食物花一小時也算久了——特裏和我在客廳裏,一邊看電視一邊推推搡搡,為了搶那張舊沙發上最舒服的地方(正中央,那裏沒有彈簧戳屁股),但她渾然不覺。阿康在樓上玩吉他,那是他的生日禮物,還唱著歌。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放學回家的那1/4英裏路,我是跑著回去的。我有個想法,想在校車到家之前回到家。等校車來了之後,我把阿康拽到後院。

“你這人什麽毛病?”他問。

“你得跟我去一趟牧師宅邸,”我說,“雅各布斯牧師很快就要走了,可能明天就走,我們要在他走之前見他一麵。我們要告訴他,我們還是喜歡他的。”

阿康抽身出來,用手撣著他的常春藤盟校的襯衫,好像怕我有虱子一樣。“你瘋了嗎?我才不去呢。他說沒有上帝。”

“他還用電擊治好了你的喉嚨,讓你重新開口說話呢。”

阿康不安地聳聳肩。“反正它自己也會好的。雷諾醫生說的。”

“他說一兩周就會好。那時候才2月,你4月都沒好。都過了兩個月了。”

“那又怎麽樣?就是久了點兒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膽小鬼嗎?”

“你再說一次我就揍扁你。”

“你好歹也該去說聲謝謝吧?”

他盯著我,嘴發緊,臉發紅。“爸媽不讓我們去見他。他是個瘋子,很可能跟她老婆一樣是個醉鬼。”

我無話可說,眼裏閃爍著淚光。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憤怒的淚。

“而且,”阿康說,“我得在爸爸到家前把柴薪箱填滿,不然就闖禍了。所以你還是省省吧,傑米。”

他留我一人站在原地。我的哥哥,後來成了世界上最傑出的天文學家之一,在2011年發現了第四個可能存在生命的“宜居星球”——他當時就這麽把我晾在那裏,而且此後再沒提起過查爾斯·雅各布斯。

第二天,星期二,我再次一放學就沿著9號公路跑。但我沒有回家。

牧師宅邸的車道上有輛新車。好吧,不是真的新車,是輛1958年的福特寶雲(Ford Fairlane),車子的迎賓踏板鏽了,副駕的側窗上有道裂紋。後備廂開著,我偷偷看了一眼,裏麵有兩個行李箱和一個龐大的電子設備——雅各布斯牧師某個周四晚上在青少年團契上展示過,叫示波器。雅各布斯本人在他庫房工作室裏。我聽到有東西翻動的聲音。

我站在他那輛新的舊車前,想著那輛貝爾維迪老爺車現在已經燒成殘骸,我幾乎想轉頭就往家跑。不知道我如果當時轉頭跑了,人生會有多大不同,不知道我現在還會不會再寫這個。不得而知,不是嗎?聖保羅說的模糊不清的鏡子真是太對了。我們終日照鏡子,除了自己的影像卻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

我想都沒想,就這麽跑到他跟前。他張開懷抱把我舉了起來,好親我的臉頰。“傑米!”他喊道,“你是阿爾法也是歐米加!”

“啊?”

“《啟示錄》,第一章第八節。‘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全能者。’你是我在哈洛見到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你能來我真是太太太高興了。”

我開始哭了起來,我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對不起,雅各布斯牧師。我對這一切都感到很抱歉。你在教堂說得對,這不公平。”

他吻了我另一邊臉,把我放下來。“我好像沒說這句,不過你是抓到要點了。倒不是說要你把我的話全當真,我當時昏了頭。你媽媽懂的。她給我送來那精致的感恩節大餐時跟我這麽說的。她還祝我一切順利。”

聽到這些我感覺好受一點兒了。

“她給了我一些很好的忠告,讓我遠離緬因州,遠離哈洛,從頭開始。她說我可能會在別的地方重新找回信仰。這個我很懷疑,但她讓我離開是對的。”

“我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千萬別說永遠,傑米。這世上,大家的路常常交會,有時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從口袋裏取出手帕,從我臉上擦去淚水,“無論如何,我會記住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偶爾想起我。”

“我會的。”然後我想起來,“那可不,必須的!”

他回到工作台前,台上已經空得可憐,他收拾好最後幾樣東西——幾塊他稱為“幹電池”的大塊方形電池。他蓋上箱蓋,開始拿兩根粗繩子來捆住。

“阿康本想跟我一起來道謝的,不過他……呃……好像今天有球隊集訓,還是其他什麽的。”

“沒關係。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幫上了忙。”

我震驚了。“你把他的喉嚨治好了,天哪!你用你的小工具治的啊!”

“哦,對。我的小工具。”他給第二條繩子打上結,然後勒緊。他把袖子卷得很高,我可以看到他健碩的肌肉。我以前從未注意到。“電神經刺激器。”

“雅各布斯牧師,你可以拿來賣錢啊!那你就發財啦!”

他一條胳膊支在箱子上,一手托著下巴,盯著我看。“你這麽認為?”

“對!”

“真的?”

“真的。這個理念是沒錯的,這個我肯定,不過這個雛形——匆忙中做出來的,缺少實驗證明——往往很少會成功。但我覺得我還是有機會的,因為我沒有懷疑過雷諾醫生最初的診斷。隻是神經拉傷而已。”

“不過——”

他把箱子扛起來。他的手臂肌肉隆起,青筋暴露。“來,孩子。跟我來。”

我跟著他來到車前。他把箱子在後保險杠旁放下,看了看後備廂,說他得把行李箱移到後座。“傑米,能幫我拿那個小的嗎?不重。要遠行的時候,最好輕裝上路。”

“你去哪兒?”

“還不知道,不過我猜等我到了就知道了。前提是這家夥不拋錨。這家夥可不省油。”

我們把行李箱移到那輛福特的後座。雅各布斯牧師哼了一聲,用力把那口大箱子放進了後備廂。他把後備廂蓋砰地一關,然後靠在上麵打量我。

“你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傑米,你的父母都很棒,也很在乎你。要是讓他們來描述你們,我猜他們會說克萊爾是那個有母性的娃,安迪是那個霸道的娃——”

“好家夥,讓你說中了。”

他咧嘴一笑。“每家都有一個,小家夥。他們會說特裏是那個擺弄機械的娃,而你是個夢想家。他們會怎麽說阿康呢?”

“是個讀書的娃,或者是唱民謠的娃,因為他有把吉他。”

“也許是吧。不過我敢打賭,你爸媽腦中首先想到的不會是那些字眼。有沒有注意過阿康的指甲?”

我笑了。“他可愛啃指甲了!有一次我爸說隻要阿康一周不啃指甲,他就給阿康一美元,但他就是做不到!”

“傑米,阿康是那個神經質的娃——你爸媽要是實話實說,也會這麽講,是到了40歲容易胃潰瘍的那種。他脖子被滑雪杖擊中失聲之後,他開始擔心自己再也不能說話了。就算不是這樣,他也會這麽跟自己說。”

“雷諾醫生說……”

“雷諾是個好醫生,認真盡職。莫裏出麻疹的時候,他立刻就來了,還有帕齊那次……呃,出了點兒女性方麵的問題。他非常專業地給他們治好了。但他不具備一流的全科大夫那種自信,就是那種‘扯淡,半點兒毛病沒有,你馬上就能好’的氣場。”

“他真說過!”

“是,但阿康不信他,因為雷諾不夠讓人信服。身體他能治,但精神呢?這他就不行了。治病一半兒治的是心病,或許還更多。阿康想的是:‘他在騙我呢,好讓我習慣啞巴的生活。後麵他就會告訴我真相。’你哥哥就是這種人,傑米。他時刻神經緊張,人一旦這樣,大腦就會跟自己作對。”

“是嗎?”雅各布斯看上去並不驚訝。

“是的。我要他來,但他不敢。”

“別為這個生他的氣,”雅各布斯說,“每個恐懼的人都活在自己製造的地獄裏。你可以說這地獄是他們給自己造的——阿康就把自己搞啞了——但他們身不由己。他們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需要同情和憐憫。”

他轉身麵對牧師宅邸,此刻看上去已經荒廢,他歎了口氣。然後轉回來對著我。

“也許刺激器是起到了什麽作用——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它背後的理論是有效的——但我真心懷疑。傑米,我覺得我是給你哥耍了個把戲。別介意我一語雙關,我是把阿康給誆了。這是神學院裏教的技能,不過他們管這叫‘點燃信仰’。這是我一向在行的,我對此既慚愧又高興。我讓你哥哥期待奇跡,然後打開電流,激活我那個誇大的蜂鳴器。我一看到他嘴唇抽搐和眼睛狂眨,我就知道成了。”

“真了不起!”我說道。

“的確如此,但也相當卑鄙。”

“啊?”

“沒關係。反正你千萬不能告訴他。他大概不會再失聲了,但也說不準。”他看了看表。“哎喲。我就隻能聊到這兒了,我還打算晚上趕到樸次茅斯呢。你也該回家了。到家之後,別跟爸媽說你下午來看過我,這是我們之間的又一個秘密,好不?”

“好。”

“你沒經過瑪拉奶奶家吧?”

我翻了個白眼,怪他怎麽傻到問這種問題,雅各布斯又笑了笑。我很高興在種種苦難後我還能讓他笑起來。“我穿過馬斯特勒家那塊田過來的。”

“好孩子。”

我不想走,也不想讓他走。“能再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趕緊。”

“當你做……呃……”我不想用布道這個詞,感覺這個詞有點兒危險,不知何故,“你在教堂講話的時候,你說閃電有5萬華氏度。是真的嗎?”

他的臉開始發光,好像隻有在觸及電的話題時才會這樣。他就好這口,克萊爾會這麽說。爸爸則會稱之為癡迷。

“絕對真實!可能除了地震和海嘯外,閃電是自然界最大的威力了。比龍卷風強大,比颶風就強大多了。你有沒有見過閃電擊中大地?”

我搖搖頭。“隻看過天上的閃電。”

“太美了。又美又可怕。”他抬起頭來,似乎在尋找,但那天下午天空湛藍,隻有星星點點的白雲緩緩向西南方向飄。“你要是想近距離看的話……你知道朗梅多不?”

我當然知道。往山羊山度假村去的那條路上,在半路有個州立公園,那就是朗梅多。在那裏你可以往東看到好遠好遠。在極晴朗的日子裏,你可以一直看到緬因州的弗裏波特沙漠。有時甚至能看到大西洋。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每年8月都在朗梅多舉行夏季野餐。

“……除非你是會員或客人,否則他們不讓你進。”

“沒錯,社會等級在作怪。不過就在你到門口之前,有一條往左分出的砂石路。誰都能走,因為這是公家的地。走上坡路約三英裏,盡頭是一個叫天蓋的瞭望處。我從沒帶你們去過,因為那裏很危險——一個花崗岩坡,下麵是2000英尺深的懸崖。沒有圍欄,隻有一個告示警告大家遠離邊緣。天蓋的頂上有一根20英尺高的鐵棒,深**進岩石裏。不知道是誰放在那兒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放,不過它已經在那兒很久很久了。本該生鏽的,但卻沒有。你知道為什麽沒有嗎?”

我搖搖頭。

“因為它被雷電擊中太多次了。天蓋是個不一般的地方,它能吸引閃電,而那根鐵棒就是焦點。”

他雙眼迷離地望向山羊山。它自然比不上落基山脈(連新罕布什爾州的懷特山脈都比不了),但它超越了緬因州西部連綿起伏的丘陵。

“傑米,那裏的雷更響,雲也更近。看到那些滾滾的暴雨雲,就讓人覺得自己很渺小,一個人被憂慮或疑惑所困擾的時候,感到渺小並不是件壞事。你能感到雷電將至,因為空氣中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就是一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像一種沒有火焰的燃燒。讓你的頭發豎起來,讓你的胸部感到氣悶。你能感到皮膚在顫抖。等啊等,等到打雷了,不是轟隆一聲,而是炸裂的聲音,就像一個堆滿冰雪的枝頭終於哢嚓一聲斷裂,不過比那要響一百倍。然後是一片寂靜……空氣中又一聲炸裂,就像老式電燈開關發出的電流聲。然後雷聲滾滾,閃電來臨。必須眯著眼看,不然會亮瞎你的眼睛,你就看不到那鐵棒從黑色變成白裏發紫,然後變紅,就像鍛造中的馬蹄鐵一樣的過程了。”

“哦!”我說道。

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他往那輛新買的舊車的輪胎上踢了一腳。“不好意思,小家夥。我有時候一下子走神走老遠。”

“聽著好厲害。”

“噢,那可不隻是厲害而已。等你長大一點兒,自己去親眼看看吧。不過小心那根鐵棒。閃電揚起各種岩屑、碎石,一旦開始打滑你就停不下來了。好了,傑米,我真得走了。”

“我不想讓你走。”我又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懂,我也很難過,但俗話說‘如果願望是馬駒,乞丐都能有馬騎’。”他張開了雙臂,“來,讓我再抱一下。”

我用力擁抱他,深吸一口氣,想記住他的香皂和護發素的味道——維特立護發素,我爸也用這種。現在安迪也用了。

“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他對我耳語說,“這是你要保守的又一個秘密。”

“我在牧師宅邸地下室裏給你留了樣東西,”他說,“你想要的話,鑰匙就在門墊下麵。”

他把我放下來,親吻了我的額頭,然後打開了司機一側的車門。“老夥計,這車不咋的哇。”他操起北方佬的口音說,使得我在難過中又微笑起來,“不過,我估計開著上路應該還能湊合。”

“我愛你。”我說道。

“我也愛你,”他說,“不過傑米,你別再為我哭鼻子了。我的心已經碎得不行了。”

他離開之前我都沒有再哭。我站在那裏,看著他從車道裏倒車出來。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然後我就走路回家了。那時候我們家後院裏還有一個手動水泵,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臉才進的屋。我不想讓媽媽看出我哭過,免得她問我怎麽回事。

婦女輔助團負責徹底清掃牧師宅邸,不留下命途多舛的雅各布斯一家的任何痕跡,好讓新的牧師入住,不過爸爸說此事不急;新英格蘭衛理公會主教的車輪轉得緩慢,來年夏天能給我們派一位新牧師來,我們就算走運了。

“先讓它靜靜吧。”這是爸爸的看法,婦女輔助團樂得接受。直到聖誕節過後,她們才帶上掃帚、刷子和真空吸塵器來開工(那年的普通信徒講道是安迪來做的,爸媽簡直自豪感爆棚)。在此之前,牧師宅邸都閑置著,學校裏開始有小孩兒散布屋子鬧鬼的消息。

不過這所鬼屋卻有一名訪客,那就是我。我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去的,再次橫穿多蘭斯·馬斯特勒家的那塊玉米田,好躲過瑪拉奶奶的好事的雙眼。我用門墊下方的鑰匙進了屋,屋裏陰森恐怖。我曾經對房子鬧鬼這種說法不屑一顧,但真進了屋子,難免會想象一轉身看到帕齊和“小跟班”莫裏手牽手站在那裏,眼球凸出,渾身腐爛。

別傻了,我自己跟自己說。他們要麽已經去往別處,要麽已經化為烏有,就像雅各布斯牧師說的那樣。所以別怕,別做膽小鬼。

但這不是我說不做就能不做的,好比周六晚吃了太多熱狗,鬧肚子不是我能控製的。但我沒有逃。我想看看他給我留了什麽,我必須看看他給我留了什麽。我來到那個依舊貼著海報的門前(耶穌牽著一對孩子——長得就像我一年級老課本裏麵的迪克和簡),門上還掛著那個牌子,寫著: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

我打開燈,下了樓,看著靠牆堆放的折疊椅,合上蓋子的鋼琴,還有那個玩具角,小桌子上已然沒有了多米諾骨牌、填色書和繪兒樂粉筆。不過太平湖還在,放著電動耶穌的小木箱還在。這就是他給我留的東西,我失望透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打開盒子,把電動耶穌取了出來。我把它擱在湖的一端,我知道軌道在哪兒,然後伸手到它袍子下麵去摸開關。突然,年紀輕輕的我發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火,就像雅各布斯牧師說過的天蓋上的閃電一樣突如其來。我掄起胳膊把電動耶穌摔到對麵的牆上。

我跑回樓上,哭得昏天黑地,雙眼都看不見東西了。

我們再沒有一個新牧師來了,結果竟是如此。有些當地教士想補上這個缺口,但是上座率下降到幾乎為零,在我高三那年,教堂關門上鎖了。我無所謂,我的信仰已經終結。我不知道太平湖和電動耶穌的下落。許多年後,當我再次下到牧師宅邸的青少年團契室的時候,裏麵已經空空如也,就像天堂一樣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