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三年/康拉德的嗓子/一個奇跡

雅各布斯牧師被解雇了,原因是他在1965年11月21日的那次上台布道。在互聯網上一下就能查到,因為我有個“記憶地標”:那是感恩節前的星期天。一周後他就從我們的生命中消失了,而且是獨自離去。帕齊和莫裏——青少年團契的孩子們都管他叫“小跟班”莫裏——那時已經不在了。那輛自動擋老爺車也不在了。

從初次見到太平湖到駭人的布道之間的那三年,我印象出奇地清晰,不過下筆之前,我也以為自己記得甚少。畢竟說回來,有多少人能記得自己六歲到九歲之間發生的任何大事小情呢?寫作這件事既美妙又可怕,它可以打開之前被蓋住的記憶深井。

我覺得我簡直可以把原先想寫的放在一邊,光是那些年和那個世界就足夠我寫滿一本書,而且是一本不小的書,那個世界跟我現在所生活的世界太不一樣了。我能記起我的母親穿著睡裙站在熨衣板前,在清晨的陽光下明豔不可方物。我能記起我那件鬆鬆垮垮的泳衣,不起眼的橄欖綠,還有在哈利家的池塘裏跟哥哥們一起遊泳。我們老說那黏糊糊的池底全是牛糞,不過其實隻是泥巴(很可能隻是泥巴)。我能記起那些昏昏欲睡的下午,在那所隻有一間教室的西哈洛學校中度過,穿著冬裝坐在“識字角”,努力讓那傻兮兮的迪基·奧斯古德學會拚寫“長頸鹿”這個詞。我甚至還記得他說:“為、為、為什麽要我學、學、學寫我永遠不可能見到的東西?”

我能記起那一條條的土路像蜘蛛網一樣在我們的鎮上交錯縱橫,記得在嚴寒4月天的課間時分在操場上打彈珠,記得我躺在**,禱告完畢等待入睡時,風在鬆林間發出的聲響。我能記起我的父親手持扳手從車庫走出來,那頂“莫頓燃油”帽子在前額上壓得很低,血從他滿是油汙的指關節滲出來。我能記起看肯·麥肯齊在《強力90秀》上介紹大力水手卜派,記得克萊爾和她的朋友下午在家的時候,霸占我的電視去看《美國舞台》,想看那些女生都穿什麽。我記得落日就像父親指關節上的血那麽紅,現在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我能記起上千件往事,大多都是好事,但我坐在電腦前不是為了帶著浪漫的情懷緬懷過去的。選擇性記憶是老年人的主要缺點之一,我沒有這個時間。記得的也並不都是好事。我們住在鄉下,那時候鄉村條件是很苦的。我估計現在依然如此。

我的朋友阿爾·諾爾斯的左手卡進了他爸的土豆篩選器裏,他爸還沒來得及把那倔強又危險的東西關掉,他就已經沒了三根手指。我那天就在場,還記得傳送帶是怎麽變紅的,也記得阿爾叫得有多慘烈。

我爸(還有他那忠實又沒腦子的助手特裏)把“公路火箭”修好了——天哪,引擎運轉起來發出的轟響真是帥呆了!他把車子交給杜安·羅比肖,車身剛剛刷好漆,還在一側飾上了醒目的數字19,要在羅克堡賽道上比賽。在第一輪正式賽的第一圈,這個白癡就翻了車,車子直接報廢。杜安下車毫發無損。“那個傻帽兒油門踏板卡住了。”他邊說邊齜牙傻笑,我爸說,唯一的傻帽兒就是方向盤後麵那個。

“吃教訓了吧,看你還敢不敢把貴重東西托付給姓羅比肖的。”媽媽說道,爸爸雙手插進褲兜,一直用力往裏揣,連**邊都露出來了,大概是為了確保拳頭別從褲兜裏出來,打到不該打的地方。

萊尼·麥金托什,郵遞員的兒子,彎下腰去看他擱進空菠蘿罐頭盒裏的櫻桃爆竹為什麽沒爆響,結果失去了一隻眼睛。

我哥哥康拉德失聲了。

所以說,不,過去的不都是好事。

雅各布斯牧師上講道台的第一個星期六,到場的人數非常可觀,人數比那胖乎乎、白頭發的善心老頭兒拉圖雷先生開教堂的所有年份加起來都多。拉圖雷先生雖然用心良苦,但布道卻不知所雲,一到母親節必定雙眼含淚,他管母親節叫母親禮拜天(這些細節都是我媽媽許多年後告訴我的——我壓根兒記不得拉圖雷先生了)。原定有20個信眾要來,結果這個數字輕輕鬆鬆增長了4倍,我還記得在《三一頌》中他們的聲音何其激昂:讚美上主,萬福之本,天下萬民,天上萬軍。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雅各布斯太太在腳踏風琴上也絕無懈怠,她的一頭金發用一條樸素的黑色緞帶束在後麵,光線穿過教堂唯一一扇琉璃窗,打在她的秀發上,閃耀出萬般色彩。

全家禮拜完了往家走,我們留到禮拜日才穿的好鞋子踢著地上的塵土,我剛好緊隨爸媽身後,聽到媽媽對新牧師表示讚許。她同時也如釋重負。“我還以為他這麽年輕,肯定會跟我們大講公民權利,廢止征兵一類的東西,”她說道,“相反,他給我上了基於《聖經》的一堂好課。我猜大家會再來的,你說是不?”

“會再來幾次吧。”爸爸說。

她說:“噢,你個燃油大亨,還是個調侃大師。”然後嬌嗔地打他的胳膊。

事實證明,他們各對了一半兒。我們教會的出席率從未跌回到拉圖雷先生當時的水平——他那時到了冬季就不足12個人(在那透風教堂裏圍坐在柴爐子前取暖)——但人數還是緩緩下降到60,然後50,最後到了40多,就在那附近上下徘徊,就像6月天裏的晴雨表。沒有人把人數縮減歸咎於雅各布斯先生的講道,他的講道清楚、動聽,不脫離《聖經》(從來不提什麽原子彈或是自由大遊行一類讓人不安的事情);隻是大家慢慢遊離了而已。

“現如今上帝對大家來說沒那麽重要了,”在一次出席率尤其糟糕的禮拜後,媽媽這樣說道,“他們遲早會為此感到後悔。”

那三年裏,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也有了適度的複興。在拉圖雷時代,周四晚上很少有超過12個孩子的,而且其中還必有四個姓莫頓:克萊爾、安迪、阿康和特裏。在拉圖雷時代,我年紀太小不得參加,就因為這個安迪有時候用拳頭揉我的腦袋,管我叫“幸運小鴨”。有一次我問特裏那時候的團契是什麽樣子,他百無聊賴地聳聳肩,“我們唱唱歌,查查經,然後承諾絕不吸煙喝酒。然後他叫我們愛自己的母親,說什麽天主教徒都得下地獄,因為他們搞偶像崇拜,猶太人貪財。還說如果有朋友講黃色笑話,要想象耶穌就在旁邊聽著。”

不過在新人領導下,6歲到17歲小孩兒的出勤數暴漲到三十五六個,以至於需要為教堂地下室加購折疊椅。這不是因為有雅各布斯牧師的機械耶穌橫跨太平湖;那股新鮮勁兒很快就消退了,連我也一樣。我覺得跟他掛在牆上的《聖地》也沒什麽關係。

主要是他的青春和**。除了布道還有遊戲和戶外活動,因為正如他頻繁指出的,耶穌的大多數傳道都在戶外進行,也是表明基督教不止於教堂之內。查經活動依然存在,不過我們是在玩搶座位遊戲中進行的,常常是有人摔倒地上時還在找《申命記》第14章第9節或《提摩太後書》第2章第12節,挺搞笑的。然後就是打棒球或壘球用的球壘,這是阿康和安迪以前幫他布置的。在某些星期四裏,男生打棒球,女生來為男生打氣;隔周的周四,女生打壘球,男生(暗暗希望有些女生會忘記晚上要打球結果穿了裙子)來為她們加油。

雅各布斯牧師對電的個人興趣總能在他周四晚的“青少年講座”中占一席之地。我記得有天下午,他給我們家打電話,讓安迪周四晚上穿一件毛衣來。大家集合後,他把安迪叫到房間前麵來,說他想給大家示範一下罪孽的負擔。“安迪,雖然我確信你算不得什麽罪人……”他補充說。

我哥哥緊張地微笑一下,沒說什麽。

“也不是要嚇唬你們這些孩子,”他說,“有些牧師信這套,但我不信。隻是想讓你們了解一下。”(後來我才知道,大家都喜歡先說這種話,然後把你嚇得屁滾尿流。)

他吹大了幾個氣球,讓我們想象每個球大概20磅重。他托起第一個氣球,說:“這個是謊言。”他把氣球在襯衫上快速擦了幾下,然後把球抵在安迪的毛衣上,球居然就像上了膠水一樣粘在上麵。

“這個是偷竊。”他又粘了一個氣球到安迪的毛衣上。

“這個是憤怒。”

我不太肯定,不過他好像往安迪那件家裏縫的馴鹿圖案的毛衣上一共粘了七個氣球,七宗罪一宗一個。

“加起來就超過100磅了,”他說,“這可是沉重的負擔啊!不過誰會帶走世人的罪?”

“耶穌!”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沒錯。當你向他請求寬恕的時候,就會這樣。”他拿出一個大頭針,把氣球一個一個戳破,包括自己跑掉後來牧師重新粘回安迪身上那個。我們都覺得戳爆氣球的部分比被神聖化的靜電部分刺激多了。

他最了不起的電力示範是他的其中一項發明,他稱之為“雅各的梯子”。那是一個跟我裝玩具兵的軍用手提箱差不多大的金屬盒子。上麵有兩根電線伸出來,就像電視天線一樣。等他插電(這項發明需要接電源而非用電池)然後打開側邊的開關後,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的長長的火花就會順著電線往上爬,到頂之後就消失。當他往設備上撒過某種粉末後,一路往上爬的火花就會變成其他顏色,弄得女生們興奮得哇哇叫。

這還有某種宗教寓意的——至少在查爾斯·雅各布斯看來是這樣的——不過我要是還記得的話,那就見鬼了。可能是三位一體之類的?當雅各的梯子不在眼前,沒有彩色的火花往上爬,沒有電流嘶嘶聲像野貓亂叫的時候,這種外來的概念往往就像一場短暫的發燒一樣漸漸消逝。

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一次微型演講。他對著椅背反坐,以便麵對我們。他的妻子坐在他身後的鋼琴凳上,雙手疊起來端莊地放在膝上,微微低頭。可能她是在禱告,也可能她是覺得悶了。我知道很多聽眾都是悶了;到這會兒,大多數的哈洛衛理公會青少年已經對電及其伴隨的榮耀感到厭煩。

“孩子們,科學告訴我們,電流就是帶電原子微粒——電子的移動。電子移動,產生電流,電子流動越快,電壓就越高。這就是科學,科學是好的,但是科學卻是有限的。總有知識到不了的地方。到底什麽是電子?科學家們會說,就是帶電的原子。好吧,話是不錯,那什麽是原子呢?”

他向前靠在椅背上,他藍色的雙眼(看上去好像帶電)盯著我們看。

“沒人真正了解!這時候就需要宗教了。上帝有很多門戶通往無限,而電是其中一種。”

“他要是能搞張電椅,電死幾隻白老鼠就好了,”有天晚上祝禱之後,比利·帕克特抱怨說,“那一定很有趣。”

雖然他翻來覆去(而且越來越無聊)地講神聖的電壓,我們大多數人還是期待周四補習班。當雅各布斯牧師不談自己的喜好時,他會活靈活現地講一些從《聖經》中吸取的經驗教訓,有時還挺逗樂的。他會談我們麵對的真實問題,從欺淩弱小,到考試前沒準備考場上想偷看的問題。我們愛玩遊戲,大多數的課還是愛聽的,還愛唱歌,因為雅各布斯太太彈得一手好鋼琴,讚美詩彈得很動聽。

她懂的還不隻讚美詩。在一個讓人永生難忘的夜裏,她演奏了披頭士樂隊的三首歌,我們跟著一起唱了《從我到你》《他愛你》和《我想握住你的手》。媽媽說帕齊鋼琴彈得比拉圖雷先生要好70倍,當牧師的年輕太太請求用教會募款,從波特蘭請一位鋼琴調音師上門時,執事們一致通過。

“不過還是別唱披頭士的歌了。”凱爾頓先生說道。他是在哈洛衛理公會任職最久的執事。“孩子們從收音機上就能聽到那種東西。我們更希望你能堅持……呃……基督教的旋律。”

雅各布斯太太小聲同意,雙眼嫻靜地往下看。

還不止這些:查爾斯和帕齊對孩子們有股生理上的吸引。我之前提過克萊爾和她的朋友們對他很迷戀,沒過多久,大多數男生就都迷上了帕齊,因為帕齊很漂亮。她一頭金發,膚如凝脂,嘴唇飽滿。她微微上揚的眼睛是綠色的,阿康說她有女巫的法力,因為每次她的眼睛朝他這邊看,他的兩腿就發軟。有著這樣的容貌,肯定會有人議論她是不是妝化得太濃,而不僅僅是禮貌性地塗個口紅而已,不過其實對於23歲的她來說,一抹口紅就已足夠。青春就是她化的妝。

她在禮拜天穿著非常得體的過膝或過小腿的裙子,即便那些年裏,女性的裙擺開始越爬越高。在周四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的晚上,她穿著非常得體的襯衫和休閑褲(媽媽說那牌子是“船和岸”)。不過會眾裏的媽媽們和祖母們依舊緊盯著她,因為那些非常得體的衣服依然能襯托出她的身材,足以讓我哥哥的朋友們不時翻翻眼睛,像被爐子燙到一樣上下甩手。她在女生之夜打壘球,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安迪——那時候快14歲了——說看她跑壘本身就是一種宗教體驗。

她之所以能周四晚上彈鋼琴,也能參加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大多數活動,是因為她可以把他們家的小男孩兒帶上。莫裏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人人都喜歡他。我如果記得不錯的話,連比利·帕克特——那個後來發展為無神論者的年輕人——都喜歡莫裏,因為他從來不哭。即便是他摔倒擦傷膝蓋之後,他最多也隻是抽抽鼻子,而且隻要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女生扶起他抱抱他,他立刻連抽鼻子都停下來。我們外出玩遊戲的時候,隻要跟得上他就跟著男生們,如果跟不上,他就去跟著女生,女生們也會在《聖經》學習時照顧他,或是在唱歌時按照節拍來搖他——他由此得到昵稱“小跟班”莫裏。

克萊爾尤其喜歡他,我清楚記得——我知道我肯定是多段回憶記串了——他們倆在放玩具的角落裏,莫裏坐在他的小椅子上,克萊爾跪在他身邊,幫他填色或是幫他砌多米諾骨牌。“我結婚後要生四個像他一樣的孩子。”有一次克萊爾這麽跟媽媽說。我猜她那時候已經快17歲了,可以從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畢業了。

“祝你好運,”媽媽回答說,“無論如何,但願你的寶寶長得比莫裏好看一點兒,克萊爾寶貝兒。”

這話有點兒不厚道,但也沒說錯。查爾斯·雅各布斯是個標致的男人,帕特裏夏·雅各布斯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但“小跟班”莫裏卻長得像土豆泥一樣不起眼。長著一張圓臉,讓我想起查理·布朗。頭發是一種無法描述的褐色。雖然他爸爸的眼睛是藍色的,他母親的眼睛是迷人的綠色,但莫裏的眼睛卻是普普通通的棕色。不過女生們都超喜歡他,仿佛從他身上看到她們10年後要生的孩子,男生們則把他當作小弟弟。他是我們的吉祥物。他就是“小跟班”莫裏。

2月裏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和我的四個哥哥姐姐從牧師宅邸回來,小臉都紅撲撲的,因為剛剛在教堂後麵滑雪橇(雅各布斯牧師在滑道上設了電燈),一路高唱“我是亨利八世”。我記得安迪和阿康當時特別興高采烈,他們拿了家裏的平地雪橇,找來一個墊子讓莫裏坐在最前,莫裏英勇無畏地坐在雪橇上,看上去就像艦船船頭的雕像。

“看來你們還蠻喜歡這些活動的,是不?”爸爸問道。我感覺他的語調中略帶驚訝。

“對呀!”我說道,“我們玩了上千個查經遊戲,然後出去外麵滑雪橇了!雅各布斯太太也去了,不過她老摔!”

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真棒,不過你學到了什麽東西嗎,傑米?”

“人的意誌應該是神的意誌的延伸,”我說道,照搬當晚的課上內容,“還有,如果你把電池正負極相連,就會短路。”

“沒錯,”他說,“所以接引線給汽車打火時一定要小心。不過我看不出這裏體現了什麽基督教義啊。”

“講的是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算出於好心也沒用。”

“噢。”他拿起最新一期《汽車與駕駛者》,封麵上印著一輛酷酷的捷豹XK-E。“傑米,你懂的,俗話說,通往地獄的路都是用好心鋪成的。”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補了一句,“而且有電燈照明。”

他自己笑了,我也跟著笑了,盡管我沒抓到笑點。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笑話。

安迪和阿康跟弗格森家兩兄弟諾姆和哈爾是好朋友。我們管他們叫“平原人士”或“遠方人”。弗格森一家住在波士頓,所以他們的友誼通常隻限於暑假。他們家在眺望湖上有座別墅,離我們家隻有一英裏左右,這兩家兄弟四人是在另一個教會活動上認識的,叫“假期《聖經》學校”。

弗格森一家是山羊山度假村的會員,有時候阿康和安迪會坐他們家的旅行車一道去“俱樂部”遊泳和吃午飯。他們說那兒的遊泳池比哈利家的池塘大1000倍。特裏和我都無所謂——我們覺得本地的遊泳池就夠好了,而且我們也有自己的朋友——不過這讓克萊爾豔羨不已。她想知道“另一半兒的人過什麽樣的日子”。

“他們跟我們一樣過,親愛的,”媽媽說道,“要是有人說有錢人過的日子跟別人有什麽兩樣,那都是胡說。”

克萊爾當時正在用我們家那台老式洗衣機洗衣服,她皺著臉嘟起嘴。“我才不信呢。”她說。

“安迪說在那個泳池遊泳的姑娘們都穿比基尼。”我插嘴說。

媽媽哼了一聲:“她們幹脆穿胸罩褲衩下水好了。”

“我也想要比基尼。”克萊爾說。我猜這就是17歲小姑娘最在行的叛逆鬥嘴。

媽媽伸手指著她,肥皂水從她那剪得短短的指甲上滴下來。“女生的肚子就是這麽被搞大的,我的大小姐。”

克萊爾機智地回了一句嘴:“那你就不能讓阿康和安迪去了。他們可能會把女生的肚子搞大。”

“把嘴閉好,”媽媽邊說邊往我這邊看,“人小鬼大。”

說得好像我不懂什麽叫搞大肚子,就是**嘛,然後再過九個月就得準備尿布和嬰兒車了。

雖然我姐姐一直在損人不利己地嚷嚷,但爸媽並沒有阻止阿康和安迪暑假裏每周去度假村一兩次。1965年2月那次假期,當弗格森一家邀請我兩個哥哥跟他們一起滑雪的時候,爸媽毫不猶豫就放他們去山羊山了。我們家傷痕累累的舊滑雪板跟弗格森家閃亮簇新的滑雪板並排綁在旅遊車的頂上。

等他們回來的時候,阿康的喉頭腫起一道鞭痕。“你是滑出了軌道結果撞上樹枝了嗎?”晚飯時,爸爸看到那道印痕問道。

阿康自詡滑雪健將,聽了就來氣。“怎麽可能,爸。我跟諾姆那會兒在比賽。肩並肩,比得那叫一個火熱,比地獄裏的廚房還熱——”

媽媽拿叉子指著他。

“不好意思,媽,反正就是很火熱。諾姆撞上一個小雪坡,差點兒要摔。他這麽胳膊一伸——”阿康伸手比畫,差點兒把他那杯牛奶撞翻,“結果他的滑雪杖打到了我脖子。那叫一個疼,真是見……呃,反正就是很痛,現在好多了。”

其實並沒有。第二天,他脖子上那道紅印子減淡,變成一道項鏈一樣的瘀青,不過他的嗓音開始變粗。到了晚上他隻能小聲說話了。兩天之後,他完全啞了。

頸部拉伸過度導致喉部神經撕扯。這是雷諾醫生給出的診斷。他說他之前遇到過這種病例,再過一兩周康拉德的聲音就能恢複,到3月底,阿康就能活蹦亂跳了。沒什麽可擔心的,他說。他是沒什麽可擔心的,他的嗓子好好的。但我哥並不是這樣。4月臨近的時候,阿康還是得靠寫紙條和比畫手勢跟人交流。他堅持上學,盡管其他男生已經開始取笑他。當他開始通過在左手寫“是”、右手寫“否”來(勉強)參與課堂活動後,大家更愛笑話他了。他還有一堆卡片,上麵用大寫字母寫了一些常用交流用語。大家最愛笑他的一條就是“我可以上廁所嗎”。

阿康似乎還能樂觀接受,他知道不這樣隻會讓事情更糟。不過有天晚上,我走進他跟特裏共用的房間,看到他躺在**無聲地哭泣。我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麽了。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白癡,但這種情況下,我好歹得說點兒什麽,而且我還能用說的方式,因為我的喉嚨沒被命運的滑雪杖擊中。

滾!他做口型說道。他那布滿新生小疙瘩的額頭和臉頰一片通紅。他的眼睛腫了。滾,滾!然後,他的話嚇到我了:滾你媽的,渾蛋!

那年春天,媽媽的頭上出現了第一抹灰發。有天下午,爸爸回到家來,顯得比往常更疲憊,媽媽跟他說他們得帶阿康去波特蘭看專家門診。“我們等得夠久了,”她說,“喬治·雷諾那老東西可以信口開河,但你我都清楚這是怎麽回事。那個混賬富家公子把我兒子的聲帶給撕裂了。”

爸爸重重坐在桌前。他們倆都沒注意到我還在家裏,正在衣帽間裏慢條斯理地給我的帆布鞋係上鞋帶。“勞拉,我們沒這個錢啊。”他說。

“那你還有錢收購蓋茨瀑布的希蘭燃油!”她用一種刺耳的、幾近嘲諷的語氣說道,這是我之前從未聽過的。

他盯著桌子,不去看她,雖然桌上除了一張紅白格油布之外什麽都沒有。“就是因為這個我們才沒錢啊。我們現在是走在薄冰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冬天是什麽鬼冬天。”

我們都知道,是暖冬。如果你的家庭收入全靠取暖燃油,你就會從感恩節到複活節天天盯著溫度計,指望那根紅色柱子一直保持在下麵。

媽媽還在洗碗池前,雙手埋在肥皂泡裏。肥皂泡的下麵,碗碟在咯咯作響,仿佛她不是要洗碗而是要把碗碟打碎。“你就非買不可嗎?”還是同樣的語氣。我討厭那種語氣,感覺她在挑釁一樣。“燃油大亨!”

“那筆買賣在阿康出事前就談好的。”他還是沒有抬頭。他的雙手再次深**進口袋裏。“買賣是8月的事兒。我們當時一起看的《老農夫年鑒》,上麵明明說是寒冷雪冬,自二戰結束後最冷的一個,我們才做的決定。你還用計算器算過這筆賬。”

泡沫下麵的碗碟響動更加劇烈了。“那你貸款去啊!”

“不是不能貸款,不過勞拉……你聽我說。”他終於抬眼去看她,“我可能得靠貸款才能熬過夏天啊。”

“他可是你兒子!”

“我知道,廢什麽話!”爸爸咆哮了。把我嚇到了,肯定也嚇到了我媽,因為這次肥皂泡下麵的碗碟不響了,直接碎了。她把手抬起來的時候,其中一隻在流血。

她舉起手衝著他——就像我那嗓子啞了的哥哥在課上舉手示意“是”或“否”一樣——說:“瞧你害得我——”她瞥見我坐在木柴堆上往廚房裏看。“走開!一邊玩兒去!”

“勞拉,別拿傑米來出——”

“滾!”她吼道。阿康就是這麽衝我吼的,如果他的嗓子還靈的話。“上帝最恨偷聽的人!”

她哭了起來。我跑出門,自己也哭了。我沿著衛理公會丘往下跑,跑過9號公路,完全沒看任何一個方向的車輛。我沒打算去牧師宅邸;我心煩意亂,都沒想到去找牧師。要不是帕特裏夏·雅各布斯剛好在前院查看花草,看看去年冬天種下的花兒要開了沒有,我可能會一直跑到我倒下為止。不過剛好她在外頭,還喊了我的名字。我內心有一部分想不管不顧繼續跑,不過——正如我前麵所說——我是有禮貌的孩子,難過的時候也不能失了禮數。於是我停下腳步。

她來到我跟前,我還低著頭在喘氣。“怎麽了,傑米?”

我沒說話。她托著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抬起來。我看到莫裏正坐在牧師宅邸前麵門廊邊的草坪上,四周是他的玩具小卡車。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傑米?告訴我出什麽事兒了。”

爸媽教會我們做人要講禮貌,也教會我們家醜不可外揚。舊式美國佬的做派。不過她的善良讓我完全敞開心扉,一下子全說了出來:阿康的苦楚(我相信雖然爸媽非常憂心,但他們誰都無法真正理解),媽媽擔心他的聲帶撕裂,再也無法開口說話,她堅持要找專家看看,但爸爸說家裏沒錢。還有就是我被吼了。我沒跟帕齊說媽媽的聲音像換了個人似的,但隻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表述。

等我終於講完,她說:“到後麵庫房來。你來跟查理說說。”

老爺車現在妥當地停進了車庫,屋後的庫房就成了雅各布斯的工作室。帕齊給我開門的時候,牧師正在鼓搗一台沒有屏幕的電視機。

“等我把這寶貝組裝回去,”他邊說邊摟著我肩膀,從褲子後口袋裏掏出一塊手絹,“我就能收到邁阿密、芝加哥和洛杉磯的電視台了。傑米,先擦擦眼睛,把鼻子也擤擤。”

我一邊擦臉一邊驚奇地看著那台沒有眼睛的電視機。“你真能收到芝加哥和洛杉磯的電視台?”

“哪能啊,我開玩笑的。我隻是想加裝一個信號放大器,好收到8號台之外的台。”

“我們家還有6號台和13號台,”我說,“不過6號台老有雪花。”

“你們家用的是屋頂天線。我們家隻能湊合著用兔耳朵室內天線了。”

“為什麽不買一個?羅克堡的西部車配件就有的賣。”

他咧嘴一笑。“這主意真棒!那我就在季度會議上,跟所有執事說我想花一點兒募款來買電視天線,好讓我們家莫裏看上《強力90秀》,而我老婆和我也能每周四晚看《襯裙交叉點》。還是算了吧,傑米,跟我說說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

我四處張望看看雅各布斯太太在不在,指望她能轉述免得我同一件事講兩次,不過她已經悄悄走了。他握住我的肩膀,把我領到鋸木架前。我剛好夠高能坐上去。

“是阿康的事兒嗎?”

他當然猜得到;那年春天每周四晚聚會的結束禱告時,我們都花一部分時間祈求康拉德能重新發生聲音,還有為其他受苦的團契青少年禱告(最常見的是斷胳膊斷腿,其他的還有博比·安德伍德被燒傷,卡麗·道蒂被迫剃光頭用醋洗頭,因為她媽發現自家小姑娘頭皮上長虱子之後被嚇得不行)。不過,跟他妻子一樣,雅各布斯牧師並不知道康拉德有多苦,也不知道他的痛苦如何像病菌一樣在我們全家蔓延。

“爸爸去年夏天買下了希蘭燃油。”我又開始哽咽。我真痛恨自己,小孩子才哭呢,但我就是忍不住。“他說價錢太好了,拒絕說不過去,可是接著就來了場暖冬,取暖燃油價格跌到15美分一加侖,現在他們看不起專家門診了,你要是能聽到我媽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了,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我爸有時候把手插進褲兜裏,因為……”不過舊式美國佬的克製又占了上風,我收住了嘴,“我不知道為什麽。”

他又把手絹遞給我,等我擦臉的時候,他從工作台上拿起一個金屬盒子。電線從四麵八方伸出來,就像一個剪得很糟糕的發型。

“看看這個放大器,”他說道,“正是在下發明的。等我把它接好之後,我會通一根線到窗外,一直通到屋簷下。然後我會接上……那個。”他指著角落裏一個釘耙,杆子撐地,鏽跡斑斑的耙釘向外伸著。“雅各布斯自製天線。”

“能行嗎?”我問道。

“不知道。我看行。不過就算能行,我看電視天線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再過10年,電視信號會通過電話線來傳播,到時候會遠不止三個頻道。到了1990年左右,信號就會通過衛星照射下來。我知道這聽著像科幻小說,不過這種技術已經存在。”

他臉上有種夢幻的表情,我還以為,這家夥已經把康拉德的事兒全給忘了,但我這才知道他並沒有忘。他隻是給我一些時間恢複鎮定,也可能是給他自己一點兒時間來思考。

“人們起初會很驚訝,然後就會習以為常。他們會說‘噢,對,不就是電話電視嘛’或者‘我們是有地球衛星電視’,不過他們錯了。這全是電的饋贈,電已經如此普通,無處不在,竟使得大家都忽視了它。人們會說‘什麽什麽就像客廳裏的大象’,意思是說某樣東西太過巨大不容忽視,不過如果它在客廳裏待得夠久,你連大象都能照樣無視。”

“除了你給大象撿屎的時候。”我說。

這讓他大笑不已,我也跟著笑起來,雖然我的雙眼還腫著。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他雙手叉腰,久久不語。然後轉身對我說:“你今晚把阿康帶到牧師宅邸來。能做到嗎?”

“能。”我回答說,但並沒有什麽熱情。我以為他又打算祈禱,我知道這也無妨,不過為康拉德做的祈禱已經夠多了,而且也沒見有用。

爸媽對我們去牧師宅邸並不反對(我必須各問一遍,因為他們當晚互不說話了),倒是我花了好大功夫來說服阿康,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也沒什麽把握。不過因為我答應了牧師,所以沒有放棄。我搬來克萊爾當救兵。她對祈禱之力的信念遠勝於我,而且她自有本事。我猜是因為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兒。莫頓家四兄弟裏,隻有安迪與她年齡相仿,能夠抵抗她撒嬌時的柔情眼神。

我們三人穿過9號公路時,一輪升起的圓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康拉德那年剛13歲,黑頭發,瘦長身材,穿著安迪穿剩下的褪色彩格夾克,手裏拿著他寸步不離的記事本。他邊走邊在上麵寫,所以字跡參差不齊。“這很白癡。”

“或許是吧,”克萊爾說,“不過我們有曲奇餅吃。雅各布斯太太每次都給我們曲奇餅。”

還有莫裏陪著我們,他現在五歲了,穿著睡衣準備上床睡覺。他徑直跑向阿康,撲到他懷裏。“還是不能說話?”莫裏問道。

阿康搖了搖頭。

“我爸爸會把你治好的,”他說,“他整個下午都在努力。”然後他朝我姐姐伸出雙手。“抱抱我,克萊爾,抱抱我,親愛的,我要親親你!”她從阿康懷裏接過莫裏,笑了起來。

雅各布斯牧師在庫房裏,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毛衣。角落裏有台電熱器,電阻絲燒得發紅,但工作室裏卻仍然很冷。我猜他是忙於鼓搗他的各種項目而沒有精力給庫房做防寒遮罩。那台暫時沒有屏幕的電視現在已經蒙上了搬家用的罩子。

雅各布斯擁抱了克萊爾,親吻了她的臉頰,然後跟康拉德握了握手,康拉德還拿著他的記事本,在新的一頁上寫著“又要禱告是吧”。

我覺得這有點兒無禮,從克萊爾皺著的眉頭我看得出她也這麽認為,不過雅各布斯隻是微笑了一下。“後麵可能有,不過我們先試點兒別的。”他轉過臉對著我,“天助何人,傑米?”

“自助者天助之。”我回答說。

“文法不對,意思沒錯。”

他回到工作台,拿回來一樣東西,看上去既像是條肥大的布腰帶,又像是世上最薄的電熱毯。上麵懸著一條電線,上麵連著一個白色塑料盒子,盒子上麵有個滑動開關。雅各布斯手裏拿著布腰帶,凝重地看著康拉德。“這是我去年一年斷斷續續在鼓搗的項目。我稱之為電神經刺激器。”

“這又是你的發明吧。”我說道。

“不完全是。使用電來限製痛感和刺激神經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想法。耶穌基督誕生前60年,一個名叫斯克瑞博尼·拉戈斯(Scribonius Largus)的羅馬大夫發現如果病人牢牢地踩在一條電鰻上,腿腳的疼痛可以得到緩解。”

“你瞎編的吧!”克萊爾邊說邊笑。康拉德沒有笑,他充滿驚奇地看著那條布腰帶。

“絕對沒有,”雅各布斯說道,“不過使用小型電池作為電源,這倒是我的發明。在緬因州中部要找電鰻很難,要把它繞到男生的脖子上就更難了。這正是我希望使用刺激器達到的效果。雷諾醫生說你的聲帶並未撕裂,這點他說得可能沒錯,康拉德,不過需要給你的聲帶加把力。我願意做這個實驗,不過關鍵看你。你覺得呢?”

康拉德點點頭。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種消失已久的神情:希望。

“你怎麽沒在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給我們展示過?”克萊爾問道。她聽上去就像在發難。

雅各布斯看上去很吃驚,而且有些許不安。“大概是因為我想不出怎樣把它跟基督教課堂結合到一起吧。我一直想著在阿爾·諾爾斯身上測試這個裝置,直到傑米今天來找我。知道他的那次不幸事故吧?”

我們都點點頭。他在土豆篩選器裏丟了幾根手指。

“他還能感覺到已經不存在的手指,說感覺手指痛。而且由於神經傷害,他那隻手的移動能力也受到了限製。正如我所說,我很多年前就知道電可以在這些地方幫上忙。看來你要成為我的小白鼠了,阿康。”

“這麽說來剛好有這台裝置,純粹是撞大運嘍?”克萊爾問道。我不知道這有什麽關係,不過似乎是有的。至少對她而言是這樣。

雅各布斯用責備的眼神看著她,說道:“偶然和撞大運這些詞語是那些沒有信仰的人才會用來描述上帝意誌的,克萊爾。”

“我不這麽認為,”雅各布斯說道,“電流非常低。其實是極其微弱。我用自己的胳膊試過——就像是用來量血壓的袖套一樣——感覺到的麻刺感不超過你的手腳從睡眠狀態剛要醒來時的感覺。如果真的痛,就舉起手,我會立刻斷電。我現在要把它放上去了,會很貼身,但不會很緊,你可以正常呼吸。扣子是尼龍的,這東西上不能用金屬。”

他把那條帶子繞到阿康的脖子上,看上去像條笨拙的冬季圍巾。阿康睜大的雙眼中帶有恐懼,不過雅各布斯問他是否準備就緒時,他點了點頭。我感到克萊爾的手指緊抓著我的手指,十分冰冷。我以為雅各布斯會在這時候禱告,祈求成功。其實我暗暗希望他禱告。他彎下腰來,直視阿康的雙眼,然後說:“期待奇跡的發生吧。”

康拉德點點頭。我看到阿康用力吞咽時他喉上那條布帶上下起伏。

“好。我們開始。”

雅各布斯牧師滑動控製盒子上的開關後,我聽到一陣細微的嗡鳴。阿康的頭猛烈抽搐。他先是一邊嘴角**,然後是另一邊。手指開始快速跳動,然後是胳膊抽搐。

“痛嗎?”雅各布斯問道。他的食指就擱在開關上,隨時準備關掉設備。“如果痛,就把手舉起來。”

阿康搖了搖頭,然後傳來一個聲音,就像有人含著滿嘴沙子在說話:“不……痛。好熱。”

克萊爾和我交換了一個驚詫的眼神,一個像心電感應一樣的強烈念頭在我們之間溝通:我是幻聽嗎?她現在緊握著我的手,把我握疼了,但我不在乎。我們看著雅各布斯,他正微笑著。

“不要試圖說話,現在先別說。我要看手表讓這條帶子再走兩分鍾,除非你覺得痛。如果痛,就舉起手,我會立刻關掉。”

阿康沒有舉手,不過他的手指就像在彈一架看不見的鋼琴一樣在繼續上下跳動。他的上唇好幾次不由自主地**,眼睛也一陣狂眨。其間,他用那粗糙沙啞的聲音說:“我……又能……說話了!”

“噓!”雅各布斯嚴厲地說。他的食指懸在開關上方,隨時準備斷電,眼睛一直盯著手表上移動的秒針。過了讓人感覺長得沒邊的一段時間後,他按下開關,嗡鳴聲停了下來。他鬆開扣子,從阿康頭上把帶子拉下來。阿康立刻用手摸他的脖子。皮膚有點兒紅,但我不認為那是電流造成的,應該是帶子的壓迫導致的。

“好,阿康,跟我說:‘我家小公雞,身穿大紅衣。’如果喉嚨開始痛,就立刻停下來。”

“我家小公雞,”阿康用那奇怪粗糙的嗓子說道,“身穿大紅衣。”然後說:“我要吐東西。”

“不痛,就是要吐東西。”

克萊爾打開庫房的門。阿康探身出去,清了清嗓子(發出像生鏽鉸鏈般刺耳的金屬聲),然後吐出一口濃痰,簡直有門把手那麽大。他轉身麵朝我們,一手還在按摩著自己的喉嚨。

“我家小公雞。”聲音聽上去還是不像我所記得的阿康,不過詞語更清晰也更像人話了。淚水從他眼中流下來,淌到他的臉頰。“身穿大紅衣。”

“先到這兒吧,”雅各布斯說道,“我們進屋裏去,你喝杯水,喝一大杯。你必須喝大量的水,今晚和明天都要,直到聲音恢複正常。能做到嗎?”

“能。”

“回家後,你可以跟爸媽問好。然後我要你回房間跪下來感謝上帝把嗓音還給你。能做到嗎?”

阿康奮力點頭。他哭得更厲害了,而且不止他一個,克萊爾和我也哭了起來。隻有雅各布斯一人沒哭,我猜他是太吃驚忘了哭。

唯獨帕齊不感到吃驚。我們進屋子時,她攥著阿康的胳膊,平淡直白地說:“這才是好孩子。”

莫裏擁抱阿康,阿康回抱莫裏,抱得好緊,莫裏的眼睛都要爆出來了。帕齊從廚房水龍頭打了一杯自來水,阿康全喝了下去。當他道謝的時候,聲音已經幾乎是他原來的聲音了。

“不客氣,阿康。這會兒已經過了莫裏睡覺的時候了,你們也該回家了。”她牽著莫裏的手領他走到樓梯,並沒有回頭,她又說道,“我猜你們爸媽會非常開心的。”

這種形容絕對是輕描淡寫了。

他們在客廳裏看《弗吉尼亞人》,還是拒絕跟彼此說話。即便我當時興高采烈,我仍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冰冷。安迪和特裏在樓梯上噔噔地走,因為什麽事情彼此抱怨——換言之,一切照舊。媽媽膝上放著一張阿富汗鉤針圖案,正彎著腰來解開籃子裏的繩結,這時候阿康說:“嗨,媽。嗨,爸。”

爸爸看著他目瞪口呆,嘴都合不攏了。媽媽也僵住了,一手在籃子裏,另一隻手拿著針。她緩緩抬頭,說:“啥——?”

“嗨。”阿康又說了一次。

她尖叫起來,從椅子上飛下來,把縫紉籃子都踢翻了,把他一把抓住,這架勢就像我們小時候犯錯被她抓到,要狂搖一通似的。不過那天晚上不是這樣。她把阿康攬入懷裏,哭了起來。我能聽到特裏和安迪從樓上衝下來一探究竟。

“再說點兒別的!”她叫道,“說點兒別的好讓我知道我沒在做夢!”

“他還不該說話的——”克萊爾剛開頭就被阿康打斷。因為他現在有這個能力了。

“我愛你,媽媽,”他說道,“我愛你,爸爸。”

爸爸握住阿康的肩膀,仔細端詳他的喉嚨,不過什麽都沒有;紅色的印記已經褪去。“感謝上帝,”他說,“感謝上帝,我的兒子。”

我們解釋說阿康一開始隻能偶爾說說話,等我們說到喝水,安迪跑到廚房,拿了爸爸那個超大號趣味咖啡杯(側麵印著加拿大國旗和“1英製加侖的咖啡因”字樣)回來,裏麵盛滿了水。他喝水的時候,克萊爾和我輪流講述事情經過,阿康插嘴一兩次,講布帶通電後那種麻刺的感覺。他每次插嘴,克萊爾都批評他。

“難以置信。”媽媽說了好幾次。她無法將雙眼從阿康身上移開。她多次抓住他,將他抱住,仿佛擔心他長出翅膀變成天使然後飛走。

等故事說完後,爸爸說:“如果教會不為雅各布斯牧師的取暖燃油埋單,他這輩子的油錢我全包了。”

“我們會想辦法表示表示的,”媽媽心不在焉地說,“現在要先慶祝一下。特裏,把我們給克萊爾生日準備的雪糕從冰箱裏拿出來,這對阿康的喉嚨有好處。你跟安迪把它在桌上分了。全吃了,拿大碗來。你不介意吧,克萊爾?”

克萊爾搖搖頭。“這比生日派對還好。”

“我得上廁所,”阿康說道,“喝了那麽多水。我還得禱告,牧師說的。你們在這兒等我就好。”

然後他就上樓了。安迪和特裏進廚房把那多口味冰激淩拿出來分了。(我們管香草巧克力草莓叫“香巧莓”……一下子全回憶起來了。)媽媽和爸爸坐回椅子上,望著電視卻沒在看。我看到媽媽伸出一隻手,爸爸不用看就抓住了,仿佛知道那隻手就在那兒。這讓我很開心,如釋重負。

我感到有人拉住我的手,是克萊爾。她領著我穿過廚房,安迪和特裏正在為分量大小爭吵不休,我們來到衣帽間。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睛睜大而且發光。

“你看到他的樣子了嗎?”她問道,不,是質問道。

“誰?”

“雅各布斯牧師啊,你個笨蛋!我問他為什麽沒在團契上給我們展示過電帶時,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呃……怎麽……”

“他說他都研究一年了,不過如果他說的是實話,他不會不給我們看的。他無論發明什麽都給我們看過!”

我記得他驚訝的表情,仿佛被克萊爾抓個正著(我好幾次被人抓到,臉上也是這種表情),不過……

“你說他在撒謊?”

她拚命點頭。“對!他撒了謊!而他老婆呢?她一早就知道!你猜我怎麽看?我覺得是你走了他才開始做這些的。或許他早有這個想法——我覺得在電力發明方麵他有成千上萬種想法;這些點子在他腦袋裏蹦來蹦去——不過他之前完全沒有實踐過這個,直到今天。”

“哎喲,克萊爾,我不覺得——”

她還握著我的手,好像不耐煩似的用力拽了一下,仿佛要把身陷泥沼的人拉起來一樣。“你看到他們的餐桌了嗎?有一邊還布置得好好的,盤子裏沒東西,杯子裏也沒飲料!他為了趕工連晚飯都沒吃。一定是像魔鬼那樣工作,從他那雙手就能看出。雙手都紅了,有兩根手指都起了水泡。”

“我可不這麽看。”她說。她的雙眼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

“克萊爾!傑米!”媽媽叫道,“來吃雪糕!”

克萊爾連看都沒往廚房那邊看。“青少年團契裏麵所有的孩子中,你是他第一個遇到的,也是他最喜歡的。他是為了你才這麽做的,傑米。他為的是你。”

然後她就進了廚房,扔下我一人在柴火堆旁發愣。如果克萊爾再多留片刻,我還可能從驚訝中恢複過來,告訴她我的直覺:雅各布斯牧師跟我們同樣吃驚。

他沒指望這能起作用。